宦游紀(2)

  郡縣徭役,故事官賦止銀若干,私有倍一至十者。余察知其弊,值定民傜,不循故事,諸役皆為增加。庫役舊編七兩二錢,增至十六兩,額設六名,其銀九十六兩。計算公庭諸費,盡在其中,額外不得加增一錢,勒布成式。事上督撫句曲王公□。王詫曰:「諸郡減賦,獨增賦何也?」余謂:「他郡名減實增,本郡雖增實減。」因述其詳,謂:「凡役銀,二季征解,給之於官,不令當役者與傜戶相見,即欲多索無由已。」王曰:「是可爾行,爾去必更矣。」余笑曰:「自古有治人,無治法。職在則行,職去遑恤其後?」王亦一笑。余守大名,謁巡台楊公選,語地方興革及官屬賢否。余具以實對。有頃,問:「開州李守不免訾議,何也?」余曰:「知府自知不如李,以台下明察,豈得疑李?此必有短之者。不出民間公論,特一鄉宦私怨耳。」楊曰:「何遽知鄉宦?」余曰:「某官起蓋牌坊第宅,遍役州民工作,索車輛搬運。州官愛民力,禁止之,怨謗由此。天地鬼神鑒臨焉,敢昧公心,以淆是非?」楊公改容揖余升堂,足立未定,飛簷瓦礫忽墮擊初立處,積二尺許。楊驚且喜曰:「此非天意哉!」蓋故事屬官無升御史堂者,適以天地鬼神矢證,余倖免禍。足為誣枉之戒。

  庚戌之變,虜酋俺答寇薊鎮,由古北口入,直犯都城。上下戒嚴。朝廷遣兵部郎一人,持節敕畿輔四郡,備兵三千人入衛。使者馳至真定,諸守臣倉卒無措,且議相見禮未決。余聞報,即閱戶口,計人丁,凡三十選一,余悉供餉,治兵仗鞍馬。令已定,下州邑。乃馳赴真定,顧諸郡守曰:「事亟矣,公等尚牽制文義,與使臣爭苛禮哉?夫《春秋》先王人,以王人尊則朝廷之威命行。今兵興重務而卑使者,則威褻矣。彼勢不能行於郡將,郡將不行於州邑,州邑不行於閭閻。竊恐三輔失援,虜騎充斥,如國難何?」

  諸君色動,乃聽余庭謁。使者下階迎人,余首請視師。使者曰:「何遽集耶?」余曰:「勤王之師,事不宜緩。」因期五日至大名,余先馳。使者至,既閱師畢,因向余曰:「旌彩戟利,士壯馬騰,可稱八百精銳矣!」驚歎而別。

  京師達虜既退,廷議增設兵馬,以知兵有勇者授兵備副使,駐紮畿輔。有尹君某轄真、順、廣、大四郡,開司欒城,句取州邑富人為標下旗牌及千總,百總名,民稱不願,則責令市馬實廄,嚇數百金,莫敢與抗。余聞之,行屬邑:凡尹所勾提,不得徑解,俱由府轉達。東明令白某首犯余禁,余參治之。余解到者,悉寄監不發。

  尹怒,行府類提,余並系其所遣。尹怒更甚,參撫、按,撫、按置不問;參吏、兵二部,部堂亦不問。怒極,揚言曰:「我將抉其目,磔其胸!」余聞之,曰:「朝廷紀法,凜然在上,吾何敢廢朝廷法紀,以媚貪暴之人?一官不足惜,終不令恐嚇吾民,以無負郡守之職耳!」

  方尹兵道偏信刁橫,拘逮良民,余具揭曰:「良民無辜受逮,情實可矜,矧歲暮天寒,路遙人眾,不宜遠解。且稍言民兵之欲無厭,而膏脂之竭可憐。冀其寬免,以安百姓,不意反觸剛暴之怒。」後科道首彈劾尹,數其凶殘貪婪,罪狀盈幅。時當國者欲庇之,然以公論不容,竟罷尹宮。因憶當時橫逆相加,人情洶洶,有勸余上白其事者。余笑曰:「公是公非在人,何待予辯?且彼恣肆如此,未有不敗者。即敗,人將謂由我訐之,是我亦彼若也。卒善遇之。今是非誠自明,余則無與焉。」時治山翁山相守廣平,連境而治。貽余書曰:「公真鐵漢也!曩誤為君危之。」

  余為郡守,預約州邑,凡事難斷處者,聽其申達。大名有兄弟構訟財產,繼而各訐陰私,爭勝不已。縣令不能決,申解至郡。余鞫之曰:「兩人同父母生耶?」曰:「然。」余曰:「同氣不相念,乃爾相攻,何異同乳之犬而爭一骨之投也?」各重笞之,取一杻各械一手,置獄不問。久之,親識數十人入告曰:「兩人已悔罪矣,願姑寬宥。」喚出,各潸然淚下,曰:「自相構以來,情睽者十餘年,今月餘共起居,同飲食,隔絕之情既通,積宿之怨盡釋。」已乃指天向日而誓。余笑曰:「知過能改,良民也。」遂釋之。

  年饑發粟賑濟,此恩施困窮,培植邦本至意。顧有司不善奉行德意,令其報名聽審,支候經旬,升斗之需莫償來往之費矣。余以救荒無善策,惟速行稍有濟耳。癸丑,關中同華饑,請發粟。余時為兵道,即日行縣,為約曰:「某日至某裡,裡老率饑民關糧,報遺而實饑者,聽相隨來。各廒盡開,每一官守之,揭竿為旗,上書五斗、四斗、三斗。」饑民入,余親驗其色,與之多寡,印記於面。各令報名,一吏書簿。合某數者,立某旗下。名足旗行,導至廒倉,即與粟去,略無停留。數日而完,又往他屬,法亦如之。事畢以所書名制三冊,一達撫院,一存本道,一發州邑。各屬無寸楮之費,窮民無頃刻之淹,余自謂盡心竭力,然尋亦勞頓罷乏,蓋下行有司之事也。

  余備兵潼關,入河北諸州縣防秋。凡諸山險隘,無不躬歷。間有路可通兵馬處,為之斬鑿溝塹,設鋪捨以貯軍士矢石,置木橋,曳繩索以備扯拽。若後事者修治不廢,即合陽,澄城,白水,韓城及同州,朝邑諸處,可高枕無慮患也。

  白水城中人民僅百餘,而城外倚山為居者反多數倍。余緣山開擴城基,分民鳩工,限日版築,不兩月而工成。同州城郭雖整,民不滿千,其中半虛無人。余詢知城中無水,人不樂居,乃訪求泉源,引二渠入城,至今賴之。朝邑司馬韓邦奇作《記》歸功於余,今見《通志》。後十年,有使車道出余經略處者,為余咨嗟歎息雲。

  石山談公愷督兩廣,余轄嶺南道。甫至,謁談公。談喜曰:「近已題征新會,新寧山賊,專待監一軍。」乃檄余與參將王麟率五嶺苗,狼精銳數千為西哨。余恐大軍所至,殺及無辜,乃先給旗,榜於各村諸寨,宣佈朝廷威德,令先下者集高埠處,禁官軍不得侵擾。始合兵擒剿,凡斬首一千六百有奇。俘獲婦女幼稚,聽民鬻養,老疾收養於官。談以捷聞,竟以失賂重人,僅進一級。同事領東哨者,亦進以一級。余獨賞內鏹一,表裡二,暨諸將領從俱敘功有差。事同而恩賚異也。

  余入蜀,過山西。郭公民敬時按蜀已滿,將覆命於朝。詢余以藩臬臧否,首及左轄某。余謂:「坦夷無他腸。」郭曰:「坦夷何多謬戾?」余曰:「此乃氣質之偏耳。」次及僉憲某,余謂:「爽朗洞晰底裡。」郭曰:「信爽朗,如處置乖方,低昂倒置何?」余曰:「此或一事之誤耳。因謂論人不當因氣質之偏,概其心術,以一事之誤,概其生平。」郭公斂容起謝曰:「此格言也。入蜀以來,未聞斯語。」

《松窗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