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芳規懿矩,湮沒不彰者多矣。余自幼聞之父兄所誦說,得其一二遺行,皆可令吾子孫世為則,敬錄於左。若曰表彰先世之休美,闡揚潛德之幽光,則闕略未備,無由殫述也。
高祖介然公,始祖之繼室王所生,前室姚已生子瓛,迨議繼娶,以瓛寄養親家,紿王無出,王乃納聘來歸。久之,習知始祖乃謂無庸借資,具以實告。王令即日來還,長既專主,少且勤學。世籍錢塘,僅以十一分弟出居仁和,絕無計較。後瓛子五,分資不均,爭訟數年,有幾缸幾萬傳言,人益服吾祖之不可及也。他事高潔類如此。
介然祖嘗受知於潘中丞蕃,聘之入粵,贊畫嶺表。調兵望氣,度彼度己,一出勝算。功成後,潘將薦公大用,輒夜離故所,間道奔歸,變易姓名,無從尋覓。因示子孫曰:「吾以百姓傳自先人,今遺兒輩百姓矣。」嘗自述曰:「有意欲嘗千日酒,無心去傍五侯煙。」又曰:「夜寒荷葉杯中飲,春暖梅花帳底眠。」自題小像曰:「丹青點染苦勞神,寫出緣何自己幻軀留不得,卻從身外更求身。」亦可想其超然物外之度矣。
質庵祖患臂風,以厚資得傳膏藥方,貼之輒愈。鄉人患風者多,乃終歲營辦藥物,至端陽日修合成膏,偕一老嫗制之,袖以與人。所至叢集索取,每日以數百計,歲費不吝。寒冬道遇凍餒,解衣衣之,或贈以金。吾祖出外,祖母必預置絮襖以待。其周人之急,不啻疾痛困乏之由己也。
兩祖一夕夜歸,覺神閣有聲,燃燈照見一偷兒藏身其上。祖遽呼曰:「何事誤登吾閣!」接以梯,令下,慰曰:「無恐。」袖有數銖金,取而授之,開戶放出。吾族人每傳誦此事。鄉鄰有橫暴者,偶事相參差,向暮吾祖在門,其人蓬跣相過,厲聲詈,態極狠惡。家僮憤恨不平,欲共擊之。祖嚴拒禁之,立聽惡聲漸息始入。或問之,曰:「吾進內,群僕必毆之。昏夜憤擊,生死莫測。吾甘受其辱,不與之較,彼自快心消氣矣。」後其人果悔,偕二三父老來謝,一笑而釋。
先大夫本伯父愛山公同母弟,伯最嚴厲,平居怡怡無忤,間有齟齬,伯高聲叱之,先大夫長跽不起,不已,繼之以泣,伯稍稍解去。余後服官,先人不事經營,家業漸落,吾母以為憂。先人曰:「富貴不可兼得,兒既為郎,吾兩人皆受恩封,一家驟致三貴人。即貧,不乏衣食,何憂之有?」又嘗問余曰:「兒志何如而足?」余對曰:「有屋數椽,有田百畝,一二干僕,給我蔬食,如斯而已。」父大喜曰:「兒志如是,先人所遺,吩咐爾輩,應足汝志。第出為清白吏,毋區區身家計也。」余須臾不敢忘。
祖父晚年,有司皆邀鄉飲,力辭謝曰:「何敢辱朝廷恩禮。」人詢之,則曰:「此國家大典,非齒德俱尊,不克當也。余何德以當之?」余秉銓歸田,郡守虛大賓之席,每歲躬造門請飲。余承祖父訓,終不一赴。夫盛典本以敬老尊賢,所敬或非老,徒以爵先,所尊未必賢,滋多偽飾。有司愛禮,僅僅存羊,學校徇情,名實淆混,典禮不足為重,非一日矣。祖父之不赴,有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