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公孫丑章句 下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原文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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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時、地利、人和,這在當時已經是常用的成語。《荀子・王霸》中說:「農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此處講的天時是農時,地利是長莊稼的地力。而孟子這裡講的是戰爭。《孫子兵法》裡有同樣的論述,講判斷雙方的勝算,要比較五件事:道、天、地、將、法。「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天就是天時;地就是地利;道、將、法,都是人和。道,是上下一心;將,是將領;法,是軍法,是管理水平。

天時,一是天下大勢,順天應人,二是季節和氣象條件。得天時不如得地利。比如,一個小小的城郭,每邊長只有三里,外郭也只有七里,在長期的圍攻中,一定有合乎天時的戰機,可是卻一直不能取勝,可見天時不如地利。有一個最極端的戰例:宋末元初,重慶的釣魚城,憑借地利守了三十六年,最後還是談條件說降的,否則根本攻不進去。

再比如,對於守城者來說,城牆不是不高,護城河也不是不深,兵器和甲冑也不是不堅利,糧食儲備也不是不多。但是敵人一來,大家就棄城逃走,那就是人心不齊。所謂地利不如人和。

所以孟子說:「國家所重,唯在民心。」人君要限制居民,不在於封疆境界;要固守社稷,也不在於山川險阻;要戰勝攻取,威服天下,也不在於兵甲堅利。誠能行仁義之道,則民心有所固結,上下一心,個個樂於效力,扶助你的人就多;如果不行仁政,一味自私自利,則民心無所固結,無不幸災樂禍,渙然瓦解,扶助你的人就少。寡助之君,到了極點,則眾叛親離,連他的親戚都反對他;多助之君,到了極點,則近悅遠來,全天下的人都要來幫他。這樣一來,以天下都願意跟從的力量,來攻打連親戚都反對的人,那懸殊該有多大!所以仁義的君主不用戰爭,如果非要戰,也一定是取勝的。

當時戰國的君主,都是以天時地利為重,而不知道愛恤百姓。錢穆《國史大綱》考證說,那時候最流行的是什麼呢?是遷都!把國都遷到最具地利之處,以爭天下之形勢。魏惠王改稱梁惠王,就是因為他把國都遷到了大梁。《史記》說他遷都是為了避秦國鋒芒,不過錢穆考證說他是為了統一三晉。另外,趙國先從晉陽遷中牟,然後又遷邯鄲,志在滅中山以抗齊燕;韓國從平陽遷陽翟,再遷新鄭,志在包汝、穎以抑楚、魏。秦國從雍遷到咸陽,以便東侵。所以孟子苦口婆心地說,你們這些國君關注的都不是本質,唯有仁義才是無敵的,可惜沒人聽得進去。

我們學習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當知個人能直接掌控的力量有限,爭天時、爭地利都是為了掌控更多,而求人和是在「失控」的條件下獲得全世界的力量,讓更多人有幫助你的主觀意願。你若問孟老師,如果我行仁義,卻沒你說的那個效果,那怎麼辦?這又是另一個維度的問題了。這個問題孔子回答過:「求仁得仁,又何怨?」

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

原文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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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正要出門去朝見齊宣王,齊宣王派使臣來說:「我本應該來見您,但是感冒了,不能吹風。如果你肯來朝,我便臨朝見你。不知道能讓我見到你嗎?」

孟子聽了使臣的話,見齊宣王托疾不來,要召他去。雖然本就要去的,但這麼一召,他反而不去了,說:「不幸得很,我也生病了,不能上朝。」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孟子在齊國的身份,是請來的王者之師,不是臣子,所以他和齊宣王之間的禮節,縱然不是師生之禮,那至少也是主賓之禮,而不是君臣之禮。賓師可以去朝見君王,但是不可以應召,應召而去,那就是臣子,那說話的位勢、份量都低了。說話沒份量,說了也白說,所以他不能去,想去也不能去,因為去了不如不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東郭大夫家弔喪。公孫丑說:「老師昨天才跟齊王說您病了,今天就活蹦亂跳出門活動,不太好吧!」

公孫丑沒理解孟子的意圖。孟子稱病不去,正愁齊宣王不知道他是裝病。只要齊宣王知道他是裝病,便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知道孟子要什麼。如果齊宣王不知道,那這病不就白裝了?所以孟子才要大張旗鼓地參加公開活動,讓齊宣王知道他沒病。而公孫丑卻不懂,孟子也沒法跟他說,就拿話給他堵回去:「昨天生病是昨天,今天好了還不行嗎?為什麼不能去弔喪?」

為什麼孟子不能跟公孫丑明說呢?因為只可意會,不能明說。說出來,就真的是冒犯齊王了。但是,孟子不說,徒弟們不懂,就惹出後面的事情來。

原文

王使人問疾,醫來。

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

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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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宣王那頭,聽說老師病了,就派醫生來探視。醫生到了孟子家,卻聽說孟子去了東郭大夫家。眼看孟子的計劃就要實現了,只要醫生回報說孟子出門了,齊宣王就會知道,哦,原來他沒病,是不肯應召。

但又有一個不懂事的出手了,這個人是孟仲子,大概也是孟子的門人弟子,也有人根據他的名字猜測他是孟子的弟弟。孟仲子看謊言被識破,慌了,就圓謊說:「昨天有王命讓老師去上朝,但老師生病了,沒能去。今天病好些了,就趕緊上朝去了,現在應該在路上,我不知道到了沒有。」

孟仲子這頭打發了醫生,那頭就趕緊派了好幾個人上街去堵孟子,跟孟子匯報情況,說:「您一定不要回家,趕緊去上朝!我已經讓醫生稟告齊王,您在上朝的路上了!」

原文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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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以道自重之意,本想警悟齊王,但自己門人弟子都不能理解,如何能傳達到齊宣王那裡去!一台好戲,給兩個笨徒弟演砸了,越描越黑,孟子也沒招了。上朝?他不願意去。回家?那邊讓他千萬別回。他也不能跟弟子們明說,因為故意不去這事只能齊宣王自己去理解,如果孟子明說是故意裝病不去,這話傳開去,那又是無禮了。

沒辦法,孟子順道就到景丑大夫家投宿。

景丑知道孟子不應召這事,就批評他說:「人之處世,內而家庭,則有父子,外而朝廷,則有君臣,這是人倫之大者。父子以情相愛,故主於恩;君臣以禮相待,故主於敬。我看見咱們齊王,對老師您真的是很尊敬,但是卻沒看見老師您對我們齊王尊敬啊!」

孟子說:「哎!您這是什麼話!我看整個齊國,沒有比我更尊敬齊王的人了!人臣敬君,不在於禮儀上周旋,而在於大道理上明白。整個齊國,沒有一個人跟齊王講仁義之道的。是他們都認為仁義不美好嗎?非也!他們心裡都在對自己說,齊王只知道功利,他根本不配也不會聽取仁義之道!內心對君王道義上的否定,這才是最大的不敬!而我呢,非堯舜之道我是不會跟齊王說的。所以我說,最尊敬齊王的是我。您不知道事君之大道,所以才會說我不尊敬齊王。」

原文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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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丑說:「不,我不是說這個。禮經上說:『父親召喚,要唯而不諾。』緩應曰諾,疾應曰唯。意思就是,要『唯』一聲,馬上起身就去,而不能說『諾,馬上就來』。而君王召喚,也是不等車駕,起身就走。這都是禮節。這回您本來自己要上朝的,聽到齊王召喚,反而不去了,這於禮不合吧?」

孟子說:「哦,原來您是說這個。聞命而趨,是臣子事君的常禮,以道自重,是君子立身之大節。以前曾子說過:『晉楚兩國的財富,我們是趕不上的。但是,他有他的財富,我有我的仁,不祿而富;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義,不爵而貴。我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如果沒有道理,曾子能說這話嗎?天下所尊的,大概有三樣:爵位、年齒、品德。朝廷尊崇的是爵位;鄉黨尊重的是年齒;輔佐一世,治國安民,尊重的是品德。齊王雖然爵位至尊,但是在三尊裡面,論齒論德,我佔了兩條,他怎麼能憑著一條來輕慢我的兩條呢?

「凡是大有作為的君王,一定有不應召的臣子。我不應召,不是為了自己托大,而是要齊王懂得屈己下賢,隆禮待士,欲有所商榷,一定自己枉駕就見,親訪其謀。沒有這樣尊德樂道的態度,就不足以有所作為。

「所以商湯對待伊尹,是先向伊尹學習,然後再以他為臣,於是商湯幾乎不費力氣而王天下。齊桓公對待管仲,也是先向管仲學習,然後再以他為臣,也幾乎不費力氣而霸諸侯。今天的天下,各國土地大小都差不多,行為作風也差不多,誰也不能超出於別國之上。其原因就是,各國君主都喜歡用那些聽從自己的人為臣,而不用能夠教導自己的人為臣。商湯對於伊尹,齊桓公對於管仲,都不敢召喚。管仲都不可以被召喚,何況連管仲都不願意做的我呢?」

孟子講的依然是曾子說過的道理:「用師者王,用友者霸,用徒者亡。」把臣子當老師用,能王天下;把臣子當朋友用,能霸諸侯;把臣子當馬仔,呼來喝去的,就會自取滅亡。

孟子之高潔,是君子不可以貨取

原文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鎰(yi)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jin),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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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臻,是孟子的弟子。兼金,是成色好的金子,價值是普通金子的兩倍,所以叫兼金。鎰,是二十兩。贐,是臨別送給遠行人的路費。

陳臻問孟子:「過去在齊國,齊王送您二千兩上等的金子,您不接受。後來在宋國,宋君送您一千四百兩,您接受了。到薛邑,送您一千兩,您也接受了。如果在齊國不接受是對的,那麼在宋國、薛邑接受就是錯的;如果在宋國、薛邑接受是對的,那在齊國不接受就是錯的。老師一定有一頭是錯的。」

孟子回答說:「都是正確的。推辭或接受他人的饋贈,是君子立身之大節,應辭應受,只看道理上如何。君子居人之國,交之以道,接之以禮,若別人有饋贈,峻然拒絕,絕人於己,也是不對的。在宋國的時候,我將要遠行。對遠行之人,饋贈路費,這是禮之當然,所以宋君說:『送些盤纏吧。』我應該接受。

「在薛邑,聽說路上有危險,我有戒備之心,要加強警衛。因此他說:『聽說您需要加強警衛,送點錢給您買兵器吧。』我也應該接受。我在他的地盤,他本來就有提供資源和保護的禮義,我為什麼要拒絕呢?

「所以在宋在薛,其饋贈都出之有名,合乎禮儀。而在齊國就沒什麼理由,無緣無故送錢給我,這不是等於收買我嗎?君子怎麼可以被收買呢?小人見利而動,給錢就來,但君子不可以。所以我不接受他的錢。」

孟子不收齊宣王的錢,因為齊王沒有聽他的話,沒有用他的政策。孟子若拿了他的錢,就不是為天下、為齊國謀福利,而是為自己謀利祿了。所以你不聽我的,我一分不取,走了就是。孟子之高潔,和商鞅見秦孝公真是天壤之別。商鞅是只要您能用我,給我利祿,我什麼招都有,哪一招合您胃口,就給您哪一招,從帝道、王道、霸道一直提案到強道,最後成功把強道賣給了秦孝公。這叫什麼呢?這叫「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而孟子呢,口袋裡只有一個王道,你不接受就算了,這叫「君子不可以貨取」。

佔了位置拿了錢,就要幹事

原文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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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陸,是齊國的城邑。平陸大夫,名字叫孔踞心。孟子在齊國各地考察,大概也是奉齊王之托「老師您幫我各處看看」。

孟子到了平陸,對孔踞心說:「您這持戟的兵士,如果一天三次失伍,要開除他不?」伍,是班次。失伍,就是不在班次裡面,失職了。

孔踞心說:「怎麼會給他三次機會?一次失職就要處罰了。」

孟子說:「那我看您的失職之處也不少啊!凶年饑歲,您這平陸的百姓年老體弱拋屍露骨在山溝裡的,年輕力壯逃荒四方的,就幾近一千人。」

這老百姓怎麼會餓死呢?不是他自己種的糧食不夠吃,而是政府橫徵暴斂太過,年年都要發動戰爭,徵兵征夫,大量消耗糧食,老百姓就只能餓死了。

孔踞心當然明白這道理,所以他說:「這是體制問題,不是我個人所能改變的。倉廩府庫,上頭沒有命令,我不能開倉賑濟。國家要求的賦稅征輸,上頭有命令,我也不能緩收。我只是奉命從事,哪能自作主張呢?」

孔踞心這麼一說,是諉罪於上了。他只是執行者,壞事都不是他幹的。

孟子就說:「按你的說法,這都是君上的主張,由不得你。那你也明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吧?君上委託你在平陸做什麼呢?肯定不是委託你在這兒看著老百姓餓死吧。譬如現在有一個人,接受了別人委託的牛羊,替人放牧,那他一定要替牛羊找到牧場和草料吧。如果自己沒本事找到牧場和草料,他是該把牛羊退還給主人呢?還是坐在那裡看著牛羊餓死呢?」

孟子的道理非常清晰,這也是歷代聖賢反覆講的:佔了位置拿了錢,你就要幹事;幹不了事,你就不要坐那位置,不要拿那錢。

你在這兒做官,就要為一方百姓負責。負不了這責,你可以不做這個官。貪圖祿位,硬要佔著這個位子,看著百姓餓死,這怎能說不是你的錯?孟子說的態度,就是前面講過的柳下惠的態度。柳下惠若看見百姓要餓死了,他就一定會開倉賑濟,上頭的賦稅征輸他就一定會要求緩一緩,如果上頭不同意,那可以撤我的職,但我是一定要這麼幹的。

孔踞心啞口無言,承認道:「這個是我的罪過了。」

孟子走了一圈,回到王宮,對齊王說:「現在齊國當官食祿的人也不少!但是能盡忠補過的,就不多了。為您擔任地方長官的,我也見了五個人。這五個人當中,能知道自己過錯的,只有孔踞心一人而已!」於是把他和孔踞心的對話,跟齊王複述了一遍。

齊王聽了也覺得慚愧,說:「唉!這是我的罪過啊!」

齊王心裡啥都明白,他若能行仁政,平時輕徭薄賦,災荒年間又能開倉賑濟,那麼地方官自然會奉行,哪會讓百姓餓死呢?都是他「寡人有大欲」,要吞併諸侯,稱霸天下,才拚命刮地皮、要資源,弄得百姓流離失所。

孟子一席話,讓齊國君臣都自認其罪,也是了不起。如果齊王能擴充此心,損上以益下;齊國的大夫能仰體君心,各修職以養民,那齊國不就大治了嗎?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因為要提高百姓收入,就要減少齊王收入。錢只有那麼多,就是分配的問題。一到了利益關口,齊王又是英雄難過利益關了。孟子觸及了齊王的靈魂,居然讓齊王認錯了。但孟子也觸及不動齊王的利益,他還是將錯就錯,繼續錯上加錯。

仕為行道,道不行,義不可以素餐

原文

孟子謂蚳蛙(chi wā)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蚳蛙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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蚳蛙,是齊國大夫。靈丘,是齊國城邑。士師,是掌管刑罰的官,也有諫諍的職責。蚳蛙辭去靈丘大夫的職位,自己請求做士師,因為他想接近齊王,以諫諍政策和刑罰不合理的地方。但是他在士師的位子上幹了幾個月,也沒找到合適的時機說話。孟子看出蚳蛙的意圖,就激他:「你辭去外邑大夫的職位,自請為士師,好像是對的,是為了可以進言。在下面做官,就該看到很多下情不能上達之處。到了國君身邊,更有忠言進諫之責。現在你來了幾個月了,下情有什麼國君不知道的,也沒聽見你匯報;國君做得有什麼不對的,也沒聽見你批評。難道齊王對下面的糟糕情況都瞭解了嗎?難道你這幾個月看到齊王做的每一件事都對嗎?就沒有一件值得你說的?」

蚳蛙得到孟子的鼓勵,也恥於自己的失職,就去向齊王進諫。結果齊王不聽,蚳蛙就辭官離去了。

《禮記》上有規矩:「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不顯諫,就是不要公開批評君主,要私下批評,給君主保留臉面,也避免給自己招禍。但是,如果三次進諫都不聽,就應該離開。為什麼呢?仕為行道,道不行,義不可以素餐。當官任職,是為了發揮自己的價值,如果不能發揮,只是在這裡「聽話」地混碗飯吃,那就是尸位素餐的不義之事。進諫三次,就算盡到義務了,君主若不聽,就該走了。

蚳蛙走了。齊國就有人說風涼話:「孟老師對蚳蛙的要求倒是挺高的,只是不知道他對自己有什麼要求啊?」言下之意,你孟子一番話把蚳蛙給說走了。你自己呢?你的話齊王也沒聽,你怎麼不走啊?

弟子公都子就把這話傳給孟子。

孟子說:「君子出處進退,各自有一種道理,齊人怎麼能夠瞭解我呢?有固定職務的,如果不能盡其職責,就可以不干;有進言責任的,如果言不能聽,計不能從,也可以不幹。而我呢?既沒有固定的職務,也沒有進言的責任,我的進退,就寬舒得有無限的迴旋餘地。」

孟子一度對齊王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他非常謹慎地處理和齊王的關係。一是一定要取得王者師的地位,有說話的份量,所以齊王召他,他就不去,一定要齊王來拜訪他;另外,他也不受齊王的俸祿,不做齊王的臣子,送他金子,他也不要,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仕為行道,道不行,義不可以素餐。孟子在齊國待了好多年,就是為了讓齊王行王道。若齊王真能行王道,他或許就會在齊國做官;若齊王不行王道,他就以賓師的身份繼續啟發齊王。這就是他給自己設計的迴旋餘地。

原文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huān)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

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華杉詳解

孟子在齊國做客卿。滕國有喪事,齊王派他出面去弔唁,又派了蓋邑大夫王驩做副使,跟他一起去。這王驩是個佞臣,孟子看不上他的為人,也不願意跟他有交集,所以和王驩一起往返滕國,朝暮相見,也只是勉強應酬,沒有談一句公事,更別說交流思想了。公孫丑看老師表現異於平時,就問:「王驩是蓋邑大夫,也是齊卿的級別,不是小官了,並非不值得交流的人;在齊國滕國之間往返,路途時間都很長,也不是沒交流機會——老師您卻一句話都不跟他說,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認定王驩是個壞人,無論跟他說什麼都是白費的,反而起副作用,所以他不說。但是他也不能把這緣故說給公孫丑聽,萬一這話傳出去,就會得罪王驩,傷害到自己。孟子就回答:「說什麼呢?沒什麼公事需要說啊,來回一切路程和禮儀,有司都安排好了,我需要說什麼呢?」

原文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

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xiao)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華杉詳解

孟子在齊國,他的母親也跟著他住在齊國。母親去世後,孟子將她歸葬於魯國。安葬好母親,孟子返回齊國,在嬴留宿。孟子的弟子充虞就問:「承蒙您看得起我,讓我來監理棺槨的製作工作。當時大家都很忙碌,我有話沒敢問。今天斗膽請教老師,我覺得棺木似乎太豪華了。」

棺,是放置遺體的;槨,是外棺,就是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棺和槨之間,可以放一些死者的遺物和陪葬品。

孟子回答說:「上古時期對棺槨沒有什麼規定,到了中古的時候,才規定棺木厚七寸,槨和棺相稱就可以了。從天子到庶人,對棺槨也並不追求豪華,而是盡自己的一份心就可以了。如果受規定限制,不能用上等的木料,當然不稱心;或者法規允許,但自己沒有財力,做不到,那也不稱心。現在既沒有法規限制我,我的財力也足夠,古人都這樣做了,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呢?讓逝者的肌膚不要挨著泥土,人子之心不就欣慰了嗎?我聽說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在父母身上省錢。」

孟子和母親感情很深,我們都熟悉孟母三遷的故事,孟子從小就是在母親的教導下成長起來的。所以母親去世,孟子無以表達,唯有盡其財力厚葬母親。但孟子葬母的奢侈排場,他的弟子們都覺得過了,也成為其他人攻擊他的口實。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

原文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華杉詳解

燕王子噲惑於邪謀,將燕國國君之位禪讓給相國子之,造成燕國大亂。齊國大臣沈同就以私人身份來問孟子:「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回答說:「可以討伐。子噲的燕國國君之位,是周天子授予,又從他的先君一代代傳下來的,他無權私自將君位授給相國子之。子之也不能私自從子噲那裡接受君位。這就好比有一個人,你很喜歡他,但你不能把國王給你的職位俸祿都讓給他。他呢,也不能沒有國王的任命,就從你這兒接受職位俸祿。子噲和子之私相授受,就與此沒有分別,這怎麼可以呢?」

齊國果然伐燕。有人就來問孟子:「齊國討伐燕國,聽說您曾經贊同並勸說過,有這事嗎?」

此時,齊國已佔領燕國,但並沒有為燕國主持公道、維持秩序,而是掠奪燕國的財富,而且想吞併燕國。孟子回答說:「我說燕國可以討伐,可沒說像齊國如今這樣去討伐。沈同問燕國可不可以討伐,我說可以,他就去伐了。他並沒有問誰可以討伐燕國。如果他問我誰可以討伐燕國,我就會回答說只有替天行道、誅討有罪的天吏才可以。討伐燕國,處罰子噲和子之,為燕國百姓另立新君,平定秩序,然後退兵回國,這才是我說的討伐。就好像有人殺了人,你問這殺人犯該不該殺,我當然回答該殺。但你若繼續問誰可以殺他,我就會回答說只有掌管刑罰的官員可以去殺他,而不是你可以隨便殺他。如今讓和燕國一樣暴虐的齊國去討伐燕國,這樣的事我怎麼會勸他去做呢?」

原文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

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惡!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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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記載過孟子和齊宣王關於伐燕的對話。剛剛把燕國拿下的時候,齊宣王很得意,孟子就勸他要以燕國百姓的福祉為標準,以燕國百姓高不高興、答不答應,來決定齊國對燕國的政策。可齊宣王沒聽進去,之後周邊各諸侯國都厲兵秣馬準備伐齊救燕,在齊宣王猶疑之時,孟子又勸齊宣王為燕國另立新君,全身而退,可齊宣王還是依依不捨,不甘心、不作為。終於燕國百姓揭竿而起,反抗齊國。齊宣王被迫退兵。

這一切都被孟子說中了。宣王就很慚愧,說:「哎呀!我沒臉去見孟老師了。」齊國大夫陳賈就說:「齊王您不要自責。您覺得您和周公比,在仁和智方面,誰更強些呢?」

齊王說:「這是什麼話!我哪敢跟周公比啊?」

陳賈說:「是啊,你看,周公讓管叔監視殷國,結果管叔居然和殷國聯合叛變。如果周公知道他要叛變,卻派他去,那是不仁;如果周公不知道他要叛變,那就是不智。這仁和智,周公都沒能全做到,何況大王您呢?您怎麼知道燕國人要反叛啊?我去跟孟子談談,向他解釋解釋。」

陳賈說的,是周武王滅紂之後,將紂王的兒子武庚立為諸侯,統領殷朝遺民,同時把弟弟管叔、蔡叔、霍叔封在武庚周邊,監視武庚。周武王去世之後,周公攝政。管叔認為周公想要對成王不利,自取天子之位,並且管叔認為這位子應該是自己的,因為他是周公的哥哥。於是他就和蔡叔聯合武庚和東方諸侯作亂。後來周公東征,平定叛亂,管叔兵敗被殺。

齊宣王好不容易有點悔悟知錯,陳賈就拿周公管叔的案例來為他開脫,這就是奸臣小人了。

陳賈準備了一籮筐話來找孟子,說:「孟老師認為周公是什麼人呢?」

孟子說:「那當然是聖人啊!」

「那周公讓管叔監視殷國,結果管叔卻聯合殷國叛變,有這事嗎?」

「有啊。」

「那周公知道管叔要叛變嗎?」

「那當然不知道了。」

「這麼說,聖人也難免有過錯了?」

孟子聽明白了他的來意,說:「周公是弟,管叔是哥,弟弟不知道哥哥要叛變,這不是很合乎情理的嗎?再說了,古代的君子,有過錯就能改正;今天的君子呢,有過錯就將錯就錯!古代君子的過錯,就像日食月食,當他犯錯的時候,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當他改正的時候,萬眾仰望。而今天的君子呢,不僅將錯就錯,還弄出一堆道理來為自己辯護!」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這話出自《論語》,原話是子貢說的。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因為你是大人物,你的位置高,所以一舉一動,萬眾矚目。當你犯錯的時候,就像太陽遇到日食,月亮遇到月食,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但這也沒關係,誰不犯錯呢?錯了,就老老實實承認,大大方方改正,就像日食月食結束後重新放出光芒,你改過的過程和結果,也是萬眾仰望。

孟子離開齊國

原文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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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在齊國為卿,本欲行王道於齊國,但是齊王始終不採納他的政策。他終於絕望,決定辭官回鄉。齊王見孟子要走,親自登門挽留,說:「之前夫子您沒到齊國來,我想見您也見不著。後來您終於來了,讓我能侍於賢者之側,滿朝文武,也都很歡喜。今天您看我不足有為,又棄我而去,不知道這一別之後,還能再見到您嗎?」

孟子的主張,齊王雖然做不到,但是心裡還是敬重孟子,知道孟子說得有道理,所以看見孟子要走,心裡也很難過,好德之心也不可謂不誠,只是不能知行合一。

孟子也很傷感,說:「我只是不敢請求罷了,我也希望能再見到您。」

齊王的態度讓孟子有了期待,他希望齊王回心轉意,能行王道,救天下。所以孟子要走的行動也就放慢了。

齊王也琢磨出一個讓孟子留下的方案,決定讓大夫時子去給孟子傳話,他對時子說:「我想在『中國』——國都中間,士民湊集的中心地帶——給孟子蓋一所房子,讓他和他的弟子們居住,每年給他萬鍾之祿,這樣我的諸大夫及國人,都能隨時領略孟子的風采,受到他的熏陶,人人得以尊敬而傚法。你去把我的意思告訴孟老師,看能挽留住他嗎?」

齊王的提議,時子也不好意思直接跟孟子說,於是找了孟子的弟子陳臻,讓陳臻去跟孟子說。

孟子一聽齊王這不靠譜的提議,徹底絕望了。仕為行道,道不行,義不可以素餐。孟子要留下,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齊王行他的王道,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還談什麼房子錢財呢?孟子說:「齊王也是誠心誠意留我,但是我應該走。時子知道我留下有什麼不妥當嗎?如果我想發財,之前做卿的俸祿是十萬鐘,現在我何必辭去十萬鐘的職位,接受一萬鐘的俸祿,養起來什麼也不幹,這是致富之道嗎?」

齊王想得簡單,你不願意幹,我把你養起來,不用你幹活,行不?而孟子的想法是,你不按我的思想幹,我就沒價值,沒發揮作用,那我就不能尸位素餐,我就必須離開。所以兩人的價值觀完全不一樣,到最後也還是說不到一塊兒。

孟子接著說:「我既然已經辭去卿位,又換個方式留下來,這和當年子叔有什麼區別?當年季孫批評子叔:『子叔的為人真是怪哉,他自己居位為政,不能見用於其君,那全身而退就是了。可他倒好,自己雖然退了,卻又讓他的子弟們去做官,代他秉政,滿朝都是他的人。他不過是志在權勢富貴而已。誰不想富貴?但是你不能為一己之私,把富貴機會都壟斷了。』」

孟子若按齊王的設想留在齊國,有那國師的地位,即使他不做官,他的弟子們也必然給齊王請去做官,這樣就成了一股政治勢力,卻又不能實施他的政治主張。若能實施他的政治主張,他自然自己來干;若不能實施他的政治主張,弟子們卻成了一股政治勢力,那不就是利益集團嗎?孟子一生追求治國平天下,如果最後成了一個利益集團的領袖,他怎麼接受得了呢?

「什麼叫壟斷呢?古時候的市場是聚集民間的貨物,讓大家彼此交換的。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兩平交易,各得其所。那有司的市場管理人員,不過是替大家平物價、理糾紛、以法治之而已。開始的時候,並未徵稅。後來有一等卑鄙漢子,他一定要登上高處,左邊望望,看哪一項可以囤積,右邊望望,看哪一項可以興販,恨不得把這市中財利一網打盡,不肯放過一點。於是人人都賤惡他,說該收他的稅。徵收商人的稅,就是從這個卑鄙漢子開始的。」

孟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若不能行道,卻還待在齊國,獲取那國師的地位,就是利益場上謀求壟斷的卑鄙漢子了。於是,孟子走了。

原文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洩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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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離開齊國,返回家鄉鄒國,晚上在晝邑歇息。齊國有個人知道齊王在挽留孟子,又看孟子走得慢,認為可留,就自己跑來,希望立一功,說服孟子留在齊國。他既沒有奉齊王的王命,又跟孟子沒什麼交情,對孟子的思想也沒什麼認識,就這樣冒冒失失地來,以愚喻智,不自量力。所以任他在那兒坐著叨咕,孟子也不搭理他,就靠著茶几,打起瞌睡來。

這人就不高興了,自己本想書寫一段佳話,結果被這樣對待。他對孟子說:「老師您的去留,對於齊國來說舉足輕重。我為了準備見您,提前一天齋戒,整潔身心,然後才敢來跟您說話。而您卻躺著裝睡,明示拒絕,這也太不尊重人了!弟子就此告辭,以後再也不敢來見了!」

孟子說:「你坐下來,我明白告訴你。以前魯繆公是怎樣對待賢者的呢?當時子思是魯國第一賢者,魯繆公深知其賢,以師道尊之,常使人侍候起居,通其誠意,所以子思能留在魯國為臣。如果魯繆公沒有派人在子思身邊,他便不安心,同時也怕子思不安。洩柳、申詳,也是魯國賢臣,但沒有達到子思那個程度,魯繆公對他們的尊重照護,當然不如子思。但是,也有那些在魯繆公身邊推薦賢士的近臣,為他們維持調護,讓他們也能安心安身做事。如果沒有國君身邊尊賢好德的近臣,則國君敬賢之心、尊賢之禮,有時而衰。或者偶爾有些誤會,傷了感情,他二位受不了,可能也走了。可見要留住賢者,上要有好賢之君,尊崇聽信,寄之以腹心;下要有薦賢之臣,彌縫匡贊,通之以情意。你今天來,是奉王命,代表那好賢之君來見我呢?還是說你是那薦賢之臣,能在國君身邊發揮影響呢?你不能去勸說齊王改變態度,卻自己跑來拿空話留我,這算什麼呢?你替我這個老頭考慮考慮,你什麼都做不到,連子思怎麼被魯繆公對待都想不到,是你跟我決絕呢,還是我跟你決絕呢?」

張居正講解說,君明臣賢,需有三個條件:一是為臣者以道自重,你堅持你的道理,堅持你的價值,則君王也尊重你;二是君王忘勢而下交,忘掉自己的權勢,向下結交;三是左右賢者,秉公推薦。人人都會受身邊人的影響,如果君王的近臣不賢,則外面的賢人也進不去。

所以身邊人很重要。

原文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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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離開了齊國,但是慢慢吞吞,在晝邑還歇了三晚才走。齊國有個人叫尹士的,就跟人譏諷議論說:「孟子不知道齊王做不成商湯、周武王的事業,這是他智不足以知人;知道齊王不行,還要來,那是志在求利祿。來了,看見道不能行,要走又依依不捨,在晝邑住了三天,還是捨不得!我看不慣這種人!我不高興!」

張居正在講解尹士的話時,提出了一個君子去就的道理,叫「難進易退」。什麼意思呢?進必擇君而仕,為行道,不為利祿,要遇到願意行你的道的君王很難,這叫「難進」;一旦道不能行,即刻就退,不要尸位素餐,這叫「易退」。如果道不能行,還不退,那就是貪圖利祿,白吃白拿。馬雲說過:最恨那些成天批評公司,又不辭職的人。就是這道理。

尹士的意思,就是說孟子退得太慢。他這種反應很典型。我們都常犯這個毛病,就是喜歡評判他人,而且所謂的評判主要是批評。發掘人家一點行為表現,就自己加以解釋,就「看不慣」。這都是為了表現出自己的高潔,把自己放到一個道德制高點,就宣佈看不上別人。

原文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捨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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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弟子高子,就把尹士的話傳給了孟子。

孟子說:「難進易退,道理也對。但是憂國憂民,委屈從容,也有出於常情之外者,尹士哪裡能明白我的心跡呢?當初我不遠千里來見齊王,這是我的希望,不管齊王能不能成為商湯、周武,只要能用我,也可有一番作為。後來道不能行,不得已而去。這是我希望的嗎?非也。沒錯,我在晝邑住了三晚,我還想住四晚、五晚!希望齊王能回心轉意。人情總有暫蔽而復明,或者始過而終改,齊王如果知道既往之失,痛加省改,則以為王道可行,我的話可信,那就會派人來追我回去。但是齊王的使臣始終沒有來。如果我離開晝邑,齊王還沒有來追,我才會無所留念,浩然長往,不再停留。

「雖然是這樣,我難道就願意捨棄齊王嗎?齊王就算不能成為商湯、周武,或如他自己所說,有好勇、好貨、好色三樣毛病,但是他的不忍之心,若能充實廣大,仍可以保民,猶足以引以為善。齊王如果能用我,不只是齊國之民能安,天下之民皆能安。我今天即便已經離去,還是會每天盼望著齊王什麼時候能改。我難道是那氣量狹窄的小丈夫嗎?進諫於君,不被接受,就要勃然大怒,滿臉不高興,一旦離開,就非得走到精疲力竭才留宿嗎?」

尹士聽到孟子的回應,悔悟說:「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文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華杉詳解

孟子離開齊國,大概一路上興致不高,弟子充虞就問:「老師好像不開心啊?之前我聽老師說,君子之心,自得自足,就是不得於天,也不怨天;不合於人,也不尤人。現在老師不遇於齊,悶悶不樂,似乎有點怨尤的樣子。」

孟子說:「此一時,彼一時也。不怨不尤這兩句,是我平時經常誦讀的孔子的話。當初沒有出來做事,只是在家做學問,居仁由義,欣然自樂。現在希望出來得君行道,輔世安民,但是始終得不到施展,則上畏天命,下悲民苦,心中自然沉重。這不是怨天尤人,是悲天憫人。

「我為什麼不開心呢?在這大變革的時代,沒有找到仁君聖主,我的道不能行,總有些不能釋然吧。大概這聖君賢相要相遇,也實在是很難!不過呢,也該到時候了!我聽說,五百年必有一位聖君興起,也必有一位名世之才來輔佐他!從周朝以來,已經七百多年了。論年數,已經超過了五百。論時勢,正是天下亂極思治的有為之時。我尋尋覓覓,終於找到一個齊王,覺得他的國家實力和不忍之心,都足以為善,但結果又不遇而去,心裡當然覺得失落啊!

「我想這是上天的安排吧!大概上天還沒有想要平治天下。如果要平治天下的話,雖然我不知道那位五百年出一個的仁君聖主是誰,但是,能輔佐他的名世者,當今天下,除了我還能有誰!我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名世者,又稱命世者,連起來就是命名世者,也就是可以命名一個時代的人。比如「鄧小平時代」,鄧小平就是名世者。孟子要開創孟子時代,「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這就是他胸懷天下的雄心壯志。

原文

孟子去齊,居休。

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

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華杉詳解

孟子離開齊國,走到休邑,公孫丑又問了老師一個問題:「老師您在齊國為卿,接受了卿位,卻不接受俸祿,這是為什麼?是合乎古道嗎?」

孟子回答說:「不是的,和古道沒關係。我剛到齊國的時候,在崇邑見到齊王,交談下來,覺得他不能施行我的主張,當時就已經有了退意,但還抱有一線期望,所以留了下來。雖然如此,但離開的意思並未改變,所以沒有接受他的俸祿,這樣自己就有去留進退的自由。後來準備放棄,想離開了,正碰上齊國又發生戰事,兵凶國危的時候,我提出要走,給人家添亂,也不太好,所以又拖延了些日子。長久留在齊國,不是我的心願。」

自此,孟子的齊國故事結束了。

《華杉講透《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