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滕文公章句 上

天下只有一個道理, 正確道路只有一條

原文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覵(jian)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chōu)。』」

華杉詳解

滕國,在現在的山東境內,國家很小,始祖是周文王的第十四子姬繡。因為挨著魯國,而魯國的始祖是姬繡最強的哥哥周公,所以一直以魯國為宗主國。

滕文公在做世子(也就是太子)的時候,就仰慕孟子。有一次他奉命出使楚國,聽說孟子在宋國,就經過宋國去見孟子。他是一國儲君,又急於見賢,說明他心中有入聖的萌芽。所以孟子就啟發他,開口就說性善,言必稱堯舜。

人之初,性本善。《中庸》的第一句也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性,是人稟賦於天而生長之理,渾然至善,未嘗有惡。每個人初時都是至善,都與堯舜無異,但眾人逐漸為私慾所蔽,從而一點點失去了善。堯舜因為無私,所以能「率性」,不斷充實廣大其善,遂成王天下、平天下之功。善是在自己身上的,不假外求,所以人人皆可以為堯舜。

凡是說善惡,一定是先有善後有惡;說吉凶,一定是先有吉後有凶;說是非,一定是先有是後有非。惡、凶、非,都是後面自己召來的。人若不做壞事,就沒有惡、凶、非。

後來,世子從楚國完成使命回程,途中又到宋國見孟子。因為他上次聽孟老師說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太高大上,太難落地,所以想來請教有沒有更接地氣的方法。

這修行做聖人怎麼接地氣呢?儒家講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皆可為聖人,有著很具體的入手方法:不是去期待我什麼時候能像聖人那樣立功、立德、立言,而是就在日用常行、待人接物之中,每處理一件小事,哪怕是砍柴做飯、端茶倒水,都要想一想,如果是聖人,他會怎麼說怎麼做,那我就也這麼說這麼做。這樣,自然會在對方身上有反饋。如果一件事,哪怕是聖人孔子來面對,他的處理方式也「不過如此」,和我一樣,那麼,在這件事上,你就是聖人了。這就是人人皆可為聖人的修行心法。

孟子見世子回來,知道他沒搞懂,就說:「世子此來,莫非是上次聽了我的話,有所疑惑嗎?這天下的道理呀,就只有一個而已!如果說堯舜之道,堯舜能做到,而我卻做不到,難道是堯舜有一個道理,其他人又有另一個道理嗎?」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天下只有一個道理,正確道路只有一條,而不是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就像托爾斯泰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們也可以說,幸福的國家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國家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企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企業各有各的不幸。

「當初齊國勇士成覵對齊景公說:『他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我怕他作甚?』顏淵說:『舜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大家既然都是人,我也能立志有為。他怎麼做,我就怎麼做,這有何難!』魯國賢人公明儀說:『周公經常說文王是他的老師。周公肯定不會騙我吧!那我就也以文王為師、為模範去做事!』

「世子不必有疑慮,看看成覵、顏淵、公明儀,你也可以像他們一樣立志。商湯起家是七十里之國,文王起家是一百里之國。滕國雖小,長短折算下來,也有方圓五十里的土地,仍然可以行仁政而成良善之國。」

國家小沒什麼,咱們可以自己打造一個理想國,這是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咱們小國又不用像大國那樣操心征服別人,更可專心行善呢!

《書經》上說:「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意思是:如果藥吃下去,沒有一番瞑眩反應,沒有腹內煩亂一番,那病是好不了的。要行仁政,也必然要經歷國內一番折騰,利益重新分配。為人君者,當然要有強大的意志力,去準備迎接挑戰,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這樣才能做得到!

沒有什麼事做不到,主要看領導的率先垂范

原文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

然友之鄒問於孟子。

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zī)疏之服,饘(zhān)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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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是縫邊;疏,是粗布。喪服的上衣叫衰,下衣叫裳。疏衰裳齊,就是粗布衣服,縫上衣邊。比較稠的粥叫饘,比較稀的粥叫粥,饘粥泛指粥。吃粥,也是表示食不甘味,吃不下美食。

滕文公的父親滕定公薨逝,滕文公去找然友。然友,是滕文公的傅,就是輔佐教導他的老師。他對然友說:「以前孟子在宋國跟我有一番談話,我至今念念不忘。如今遭遇父喪的大變故,我想請您去問問孟子的意見,我再決定該怎麼做。」

於是然友就到鄒國去問孟子。

孟子說:「方今王道淪喪,禮崩樂壞,世子獨有慨然復古之心,這真是好事!人子遭遇父母之喪,哀痛迫切,至情至性,只是竭盡自己的心,不肯有絲毫虧欠而已,別人不可強求,也不能阻攔。曾子曾經說:『父母在世時,有奉養之禮;父母去世時,有安葬之禮;祭享之時,有祭祀之禮。自始至終,禮無不盡,就是心無不盡,這就是孝了。』諸侯之禮,我沒有專門學過。但是我聽說,人生下來,要三歲才能免於父母的懷抱,所以父母去世,子女也要為父母服喪三年。這三年,穿的是粗布縫邊的喪服,吃的是粥。從天子到庶人,都是這個理。」

原文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

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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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友回國,把孟子的話告訴滕文公。滕文公就下了決心,仁政就從這三年之喪開始。於是就把這事定下來,宣佈了。這一宣佈在滕國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要行三年之喪的可不只是他一個人,而是大家都要跟著。同姓老臣和百官都不願意,反對說:「我們的宗主國魯國的先君,都沒有這樣做;我們自己的祖先滕定公,當初服喪時也沒有這麼做。到您這一代卻要改變祖先的做法,這是不應該的。《志》上面說:『喪祭之禮,一律遵從先祖的規矩。』我們從這一傳統繼承下來,您怎麼能一個人改了規矩呢?」

三年之喪,是周公定的,後來荒廢了。滕國的貴族官吏們,說要守祖先的規矩。他們說到魯國的先君,但卻不追溯到第一任君主周公,而是只看到後面已經改了祖先規矩的人。

滕定公見群臣不聽從自己,倒也沒有怪大家,而是反躬自省。他對然友說:「我以前不是一個好學問的形象,成天張羅的就是騎馬射箭、遊戲馳騁,所以家裡的叔伯兄弟和朝廷百官都對我不滿意,不相信我能成大事,也不相信我真能守三年之喪。您再去幫我問問孟子,我該怎麼辦?」

原文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

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歠(chuo)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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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然友又到鄒國問孟子。

孟子說:「世子見群臣不從,能反躬自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是非常好的。送終之禮,實起於哀痛迫切之至情,人皆有此心,這是不可以他求的,完全在於盡自己的心而已。孔子曾舉古禮說:『君父薨逝,做世子的不理朝政,以百官之事聽於大臣之長。自己則居次守喪,喝粥,面容毀悴以至於有深黑之色,即臨孝子之位,朝夕哭泣,則大小官吏無不悲哀。這都是因為太子帶領的緣故。』在上位的人如果有什麼喜歡的,在下位的人一定會加倍模仿。『君子之德,就像風;小人之德,就像草。風往哪邊吹,草就往哪邊倒。』所以這件事情完全取決於世子。」

原文

然友反命。

世子曰:「然!是誠在我。」

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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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友回來覆命。

滕文公說:「孟老師說得對,這件事完全在於我!」

於是,滕文公遵從諸侯五月而葬之禮,搭了一個草棚做喪廬,在喪廬裡住了五個月,沒有發佈任何命令,一切政事謂之塚宰。五個月下來,百官和族人都有感悟,覺得他很知禮。到了下葬的時候,四方諸侯使臣和百姓都來觀禮。見到他顏色的悲慼、哭泣的哀痛,所有人沒有不心悅誠服的。

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主要看做領導的能不能率先垂范。領導能做到,大家就都能做到。

「為富不仁,為仁不富」是不可能的

原文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tao),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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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一繼位為滕國國君,就立即禮聘孟子到滕國,希望有一番作為。孟子一到,滕文公便向他請教怎麼治理滕國。孟子說:「民事不可緩也。」民事就是農事,意思是說,第一要務是抓農業生產。國以民為重,民以食為天,所以首先要抓農業生產,讓百姓有飯吃。

《詩經》說:「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意思是:乘此農閒冬季,白天去取茅草,晚上絞纏繩索,急忙升頂修蓋,日夜不要停歇。來春又要播種,沒有時間建屋!

可見,農民對農事抓得很緊,沒有一日不勤於耕種,沒有一念不想著收成。人君只要想到這種情狀,心裡能不裝著百姓,以他們的農事為重嗎?

為什麼要以農事為重呢?「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這一番話,之前孟子跟齊宣王說過,如今又跟滕文公說了一遍。

老百姓的生存之道,是有屋有地,地裡有糧食,屋前屋後有桑麻。衣、食、住都有固定的產業收入,則相生相養,不去作惡,恆有善心,有固定的道德觀念、行為準則。如果沒有這產業收入,則朝不保夕,沒有安全感,於是就沒有固定的道德觀念、行為準則,就會胡作非為,違法亂紀,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如果你平時不關心他的生產生活,甚至奪去他的生產生活,等他犯了罪,你又用刑罰去處罰他,這等於是你在陷害他。哪有仁人在位,卻幹出陷害百姓的事來的呢?

所以百姓有無恆產所繫,衣食住行有沒有保障,是治國的重中之重。孟子說:「古之賢德君主,持己謙恭,不敢以貴而驕;自奉節儉,不敢以富而侈。唯其謙恭,故能以禮接下,托之以腹心,視之如手足,唯恐一時侮慢,有時臣子之心;唯其節儉,所以取民有制,輕徭薄賦,賦稅沒有額外的徵收,徭役不會臨時擾民,唯恐有一時的煩擾,傷了民生民力。」

陽虎說:「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

陽虎,是魯國權臣,孔子同時代人,也跟孔子打過交道。陽虎是個「反面人物」,孟子這裡引用他的話,當然也是反話。

陽虎的這段話,是把國君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對立起來了。他說,國君要富,就不能行仁政,就必須橫徵暴斂;國君要行仁政,輕徭薄賦,那你就要準備自己受窮。薄賦,就是想收的錢不收了;輕徭,就是想蓋的宮殿也不能征民夫來蓋了。

所以「為富不仁」的本意,不是講富人經商辦企業創造財富,而是講國君收稅分配財富。而孟子是不認同陽虎觀點的。孟子認為要藏富於民,民富,君自然就富。沒有百姓很富,而國君一個人窮這樣的事。

夏商週三代的田稅制度——貢助徹

原文

「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xi)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華杉詳解

這是孟子給滕文公講夏商週三代的稅收制度——貢助徹。貢,是規定每年上繳固定的數額。助,就是藉(借),指人們相互借力相助。徹,是通融鈞一,按照天下之通法,抽取規定比例。

夏朝的稅收制度,是每一丁分田五十畝,徵收其五畝之租。

商朝開始實行井田制,以田六百三十畝劃為九區,每區七十畝,中間為公田,其外八戶人家各分一區七十畝。八家人除了各自耕種自己的私田外,還一起耕種公田,公田的收成歸國家,私田的收成歸自己,對私田不再另外收稅,這就叫助法。

到了周朝呢,每一丁授田一百畝,不分公田私田,一律抽取收成十分之一的固定比例。

可見夏商周的稅賦,大概都是十分之一。商朝算下來是九分之一,貢助徹具體是怎麼實施的,現在已不可考,史學界的爭論也很多。

龍子是古之賢人,具體事跡不可考。他說:「田稅最好的是助法,最糟糕的是貢法。」為什麼呢?貢法是根據歷年收成算一個固定的平均數。在豐年的時候,谷粒撒得滿地都是,多收一點也不算虐害,但實際還是只收那麼多;但到了災荒年間,收穫甚至都不夠第二年肥田的費用,卻還是要收足那個常數。豐年寡取,百姓不記你的恩;荒年足取,卻讓百姓盻盻然仇視你。整年辛苦勞動,卻連養活爹娘都不夠,還要借貸來交稅,終於一家老小拋屍在山溝裡。治國者作為民之父母的作用又在哪裡呢?

貴族有世祿,這在滕國也實行了。世祿,是人臣有功於國,成為貴族,則子子孫孫都食祿。先王制定世祿之制,是世祿養貴族,井田養百姓,和井田制互為表裡。貴族吃公田的,老百姓吃私田的。這樣收成多時大家都多,收成少時大家都少,不要你只管自己要固定的,不管百姓死活。詩經裡,《周詩・大田篇》說:「願天下雨先澆公田,再到我傢俬田。」可見周朝也是實行助法,而且百姓非常擁戴啊!

夏商週三代的教育制度

原文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

華杉詳解

孟子接著說夏商週三代的教育制度。

庠、序、學、校。庠,是養,取養老之意;校,是校正、教導,教民以義;序,是排序,習射禮,序賢。這些都是鄉里的學校。鄉學,夏朝叫校,商朝叫序,周朝叫庠。學則是三代都有。也有人說,學是國學、大學,庠序校是鄉學、小學。

學校教育的意義,在於講明人倫之理,以厚風俗。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五樣人倫大義,如果教化不明,則爭端之亂起。

如果能恢復三代的輕徭薄賦,又能興辦教育、施以教化,這就是孔子說的「富之,教之」了。滕國若能如此,他日有別國的王者受命而起,也一定會來滕國學習。縱然滕國是小國,不能興起而王天下,但也足以為王者之師了。

孟子是在鼓勵滕文公。強國太多,而滕國太小,即便不敢有王天下之想,但也可以給未來的理想社會做一個示範區。

《詩經・文王》中說:「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意思是,周雖是舊國家,但天命卻是新授,國內亦有新氣象。新在哪兒呢?就新在周文王。他修德行仁,新其國而王天下。孟子鼓勵滕文公:如果您能身體力行,也能讓滕國煥然一新!

井田制的指導思想,是要財產權利明晰

原文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華杉詳解

畢戰,是滕國大夫。滕文公派畢戰來請教孟子井田制怎麼施行。

孟子說:「你的國君將要施行仁政,而先王之仁政,莫大於井田。他派你來問我,你一定要好好幹!治地分田,首先要有個分界線,所以仁政首先要從分田地的經界開始。通水道有溝渠,正阡陌有道途,定疆界有封土堆,也可以植樹木,這些都要一一經畫明白,不能模糊。如果經界不正,井地就不均勻,賦稅出於公田,就沒法公平合理,暴虐的君王和貪官污吏就會打破界限,兼併掠奪。只要經界劃清楚了,哪是公家的,哪是私人的,全都一清二楚。分配百姓的田地,制定官吏的俸祿,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決定了。」

原文

「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

華杉詳解

滕國雖土地狹窄,但也是一個完整的國家,也有食祿於朝、為君子的官吏,和耕田於野、為「野人」的勞動百姓。沒有官吏,就沒人管理勞動百姓;沒有勞動百姓,就沒人生產來養活官吏。官吏和勞動百姓,都是國家必不可少的。所以分田、制祿,要讓兩個階層有清晰合理的財富分配,這是治國的第一要務。所以說,行仁政要從分經界開始。

原文

「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華杉詳解

在遠郊的郊野,實行九一而助的助法,就是井田制。把一里見方之地,用「井」字劃為九塊,一共九百畝。周圍八塊是私田,每家一百畝,由各家自己耕種;中間一百畝為公田,是供給國家的,由八家人共同耕種。凡是耕耘或收穫之時,都要先公後私,先一起完成公田的勞動,再各自去幹自己家的。這樣算下來,九塊田中一塊歸公家,相當於徵收了九分之一的稅,所以叫九一而助。

而在國都的周圍,因為村莊稠密,房屋眾多,沒有那麼大塊的土地可以劃井田,於是就行什一之法。一夫給一百畝地,抽取他十分之一的收成。

公卿以下的官吏,沒有世祿,收入微薄,就再給他增加五十畝的圭田,就是祭祀用的田,或者叫養廉田。總之是保障官吏的收入。

余夫二十五畝,是給老百姓增加的田地。一夫,可能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妻子兒女,給他分一百畝地。如果他還有一個弟弟,年滿十六歲,但沒有成家,這就叫「余夫」,要再給這個弟弟分二十五畝田。等他長大成人,自己成家了,再分家出去,也分一百畝田給他。

這樣劃分清楚,各自相安。無論埋葬或搬家,都不離開本鄉本土。同一井田的各家,平時出入,互相友愛,防禦盜賊,守望相助,一有疾病,互相照顧。這樣,百姓也就親愛和睦了。

孟子最後說:「我說的這些也只是一個大概,由於年代久遠,已不可細考。隨著時勢變化,今日土地的地形、肥瘦也已有不同。具體怎麼與時俱進,就在於滕君和你了。總之井田制的指導思想,是要財產權利明晰,哪些是公家的,哪些是私人的,哪些情況是需要照顧的,都非常清楚。取民有制,輕徭薄賦,使百姓足,國家也足。」

聖人心憂天下,但不是事事都要憂

原文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

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

華杉詳解

聽說滕文公要行仁政,很多人紛紛來投奔。其中有個人叫許行。春秋戰國有諸子百家,張居正說這個許行屬於「農家」。因為炎帝神農氏開創了耕稼之術,許行就開創了一個學派,託言他的理論是神農傳下來的,以惑人心,其實是異端邪說。他投奔到滕國來,也是想傳播他的學說。

許行就登門拜訪,說:「我是遠方之人,聽說您行仁政,希望能得到一處住所,做您的百姓。」滕文公一看,人家慕教化而來,怎麼能拒絕呢?就給了他一處房子,讓他和弟子們居住。

於是,許行就帶了幾十個徒弟,穿著粗布衣服,每天打草鞋、編蓆子,賣了謀生,以明自食其力。這是一種行為藝術、一種廣告儀式,是做給人看的。

原文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華杉詳解

楚國還有一個儒者,叫陳良。他帶著徒弟陳相、陳辛兄弟倆,從宋國帶著農具也來到滕國,對滕文公說:「聽說您要行聖人的仁政,那您就是聖人了,我願意做您的百姓。」

這陳良和許行不一樣。陳良是真心歸附,而許行是來伺機兜售他的學說的。我們現在也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你有學問、有名氣,就有很多人來拜訪你。這些人當中,有的人是真心欣賞你,希望見到你本人,聽到你說話,學到你的思想。而另一些人呢?他只是來會一會你,甚至想來改造改造你。這許行,就是準備來改造滕國的。

原文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yōng)飧(sūn)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華杉詳解

第一個被改造的人,就是陳良的徒弟陳相。陳相見到許行,聽到他的思想後,如癡如醉,五體投地,把師父陳良教的儒家學說全都拋在腦後,於是就跟了許行。改換師門之後,他就來找儒家的第一人孟子挑戰。他把許行的言論告訴孟子:

「滕君在戰國之時,能慨然有志於聖人之政,也算是賢君吧,但是他還不是真懂得大道,不足以治國啊!因為真正的賢君,寧肯勞動自己來養活百姓,絕不肯勞動百姓來養活自己。所以會和百姓一起勞動,一起耕種,自食其力。早餐晚餐都自己做。而今天的滕國像什麼樣子呢?有倉廩以存糧食,有府庫以存貨財,都是取民脂民膏來奉養統治階級。這樣害及於民,利歸於上,自己連耕種煮飯都不會,怎麼能說他是賢君呢?」

這許行不是來投奔仁君聖主的,而是來發動革命的。他來到滕國後,就帶著幾十個徒弟開始傳播他的理論,反對滕文公。

這些理論很能蠱惑人心,也可以說是一種「思想原型」。

人們為什麼容易接受這種思想呢?一是,人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都有「不公平幻覺」;二是,只要是對別人提出道德上的高要求,總能得到共鳴,因為人在要求別人的時候,也能得到「道德優越感幻覺」。這兩種幻覺最能蠱惑人。

原文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cuan),以鐵耕乎?」

曰:「然。」

「自為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華杉詳解

孟子問陳相:「你那位許老師說國君也該參加生產勞動,那他自己也一定要先種莊稼之後才吃嗎?」

回答說:「當然。」

「那他也要自己織布,之後才穿衣服嗎?」

「不,他只是穿粗布衣服。」

「他戴帽子嗎?」

「戴。」

「戴什麼帽子?」

「白綢的帽子。」

「是他自己織的嗎?」

「不,是用谷米換來的。」

「他為什麼不自己織呢?」

「因為妨礙農活。」

「他自己用鍋做飯嗎?自己用鋤頭耕田嗎?」

「對。」

「那鍋都是自己做的嗎?鐵都是自己打的嗎?」

「不,是用谷米換來的。」

孟子一句句地追問。鬧了半天,這許行的自食其力、自己勞動,也只是耕種煮飯而已,織布、打鐵、制陶他也都不會,還得靠別人。

原文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捨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華杉詳解

孟子說:「農夫用谷米換取鍋甑和農具,沒有損害陶工鐵匠的利益。陶工鐵匠拿鍋甑農具交換農夫的谷米,也沒有損害農夫的利益。許老師說,樣樣事情都應該自力更生,那他怎麼不自己制陶打鐵呢?所有東西都從自己家裡拿,豈不更方便?為什麼許老師還要一樣一樣地和別人交換,弄得這麼麻煩呢?」這裡的「宮中」,就是指自己家。

陳相理屈詞窮,辯解說:「各種工匠的工作,本來就不是一邊耕種一邊能幹得了的。」

農民做不了制陶打鐵的活,陶工鐵匠也不耕種,那為什麼國君還要親自去耕種呢?許行的道理,就這麼不值一辯。但是沒有人辯的時候,他照樣能蠱惑人。

原文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華杉詳解

孟子接著說:「制陶打鐵,都不是一邊耕種一邊幹得了的,那管理國家的事,就是可以一邊耕種一邊干的嗎?社會本來就有分工,有官吏的工作,也有小民的工作。人的生活中需要各種工匠的製成品,如果都要自己生產,那全天下的人都將疲於奔命,不得休息。所以說,有人勞動腦力,有人勞動體力。腦力勞動者管理人,體力勞動者被管理。被管理者養活別人,管理者被人養活,這是通行天下的原則。」

原文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水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淪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華杉詳解

「你們許老師說,古代聖人是和老百姓一起耕種勞動的。我告訴你,自古就沒有這回事!在堯的時代,天下還不安定,洪水橫流,四處氾濫,草木繁茂,穀物卻沒有收成。禽獸成群地繁殖,到處危害人類。堯作為天子,責任都在他身上,他為此憂慮,到處訪求人才,把舜選拔出來治理天下。堯以天下之憂而憂,舜又以堯之憂而憂。舜先派伯益掌管火政,將山野沼澤的草木燒燬,把禽獸趕跑。再派大禹,疏通九河,治理濟水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漢水,疏通淮水泗水,引流入長江。洪水退去後,再規劃溝渠,建立灌溉和排水系統。從此,山野沼澤成為耕地,中國人才可以耕種,解決了吃飯問題。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你說他應該和老百姓一起種地,這可能嗎?」

原文

「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華杉詳解

「大禹把耕地搞好了,還得有人來教大家種地呀!於是,他又命棄為後稷之官,總管農業,教導百姓耕種莊稼、栽培穀物的技術。終於五穀成熟,天下百姓都家給人足,相生相養,人口也繁盛了。但是,人之為人,如果只是吃飽穿暖、住得安逸,卻不接受教育,那也和禽獸差不多!於是聖人又憂慮了,他任命契為司徒,負責教化百姓,讓百姓懂得人倫大道——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就是堯,他囑咐契說:『慰勞他們,誘導他們,糾正他們,輔助他們,保護他們,讓他們各得其所,自己找到真理,然後再加以提攜和教誨。』聖人為老百姓操了這麼多心,他還有工夫耕種嗎?」

原文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華杉詳解

「聖人心憂天下,但不是事事都要憂。堯以找不到舜這樣的人才為憂。舜呢?以洪水氾濫,找不到禹這樣的治水人才為憂;以法治不行,找不到皋陶這樣的司法官為憂。至於自己的一百畝地耕種得好不好,那是農夫之憂,而不是天子要操心的事。

「堯舜之憂,唯在得人。憂人之貧,分錢財接濟他,叫惠;憂人愚昧,以善道教導他,叫忠。但天下之大,你的錢分得過來嗎?你能自己一個個去教嗎?所以,治天下之人,唯在於選拔人才!為天下得人者,那才叫仁!就算你有讓國之賢,把天下讓給別人,那也是很容易的,因為這樣你就不用承擔責任了。只有為天下得人才,把天下治理好,那才是真難!孔子說:『堯作為天子,真是偉大啊!唯天道為大,而堯能以天道為準則。其德蕩蕩乎廣遠,百姓都找不到詞語來讚美他!舜作為天子,也是偉大啊!其德巍巍乎高大,雖富有天下,卻像與己無關一般,一心只以天下為憂!』堯舜之治理天下,難道不是盡心竭力嗎?只是不用在耕種上面而已。」

原文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hao)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鴃(jue)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華杉詳解

孟子說完這番道理,接著教訓陳相:「我聽說過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卻沒聽說過從文明倒退回野蠻的。你的師父陳良是楚國人,悅服周公、孔子之道,所以到北方來學習,但就連北方的學者都有好多趕不上他的。他真是豪傑之士啊!你們兄弟倆,跟了師父幾十年,可師父剛死,屍骨未寒,竟然就馬上背叛了他!以前孔子去世,他的弟子們都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大家收拾行李準備回去,走到子貢的住處作揖告別,相對而哭,泣不成聲,然後才離開。門人對老師的追思,就是這般。而子貢又獨自返回老師的墓地,築廬而居,又守了三年孝才回家。子貢對老師的追思,又是如此。

「過了些日子,子夏、子張、子游想念老師的音容笑貌,認為有若長得有點像孔子,就想推舉有若為師,希望像尊敬孔子一樣尊敬他,以慰思慕之意。再者孔門當時沒有領袖,同學們都要散了。但曾子對此不接受,他們就去說服曾子,要勉強他同意。曾子說:『不可!我們尊師,是尊其道德,而不是形似。老師的道德潔白無瑕,就像用江漢之水洗過、在太陽下暴曬過,真是潔白得無以為加了。老師是無法超越的,也是無可替代的。』

「有若是聖人門生,又長得跟聖人相似,曾子都不願意尊他為師。如今像許行這樣的人,長著鳥舌,說著鳥語,來非議我們的先王之道,你竟然就背叛自己的師父去跟他學了。你和曾子的差距也太大了!就拿一隻鳥來說,我只聽說過棄暗投明,從陰暗的山谷飛向高大的喬木的,還沒聽說過棄明投暗,從高大的喬木飛到幽暗山谷裡去的。《魯頌》歌頌周公說:『周公輔佐王室,於戎狄則擊而逐之,於荊舒則伐而懲之。』像楚國這樣的野蠻國家,連周公都要攻打它,你卻要向它學習,那你不是越變越壞嗎?」

原文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xǐ),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華杉詳解

對於「君子不事耕種」這件事,陳相被孟子說得無言以對,於是他又說起別的理論來:「根據許老師的學說,市場上的貨物,定價應該沒有貴賤之分,一國之人無可欺詐,即使是五尺童子到市場上,也沒有人騙得了他。天下物品就是因為分了等級,所以就起了爭端。應該不論精粗,一概定價。布匹絲綢只論長短,長短相同,價格就一樣;麻線絲綿只論輕重,輕重相同,價格就一樣;五穀糧食只論斗斛,多少一樣,價格就一樣;鞋子只論大小,大小一樣,價格就一樣。」

孟子回答:「各種東西質量不同,是物之天性,天之所生,地之所養,人之所為,各個都不一樣,其精粗美惡,價格懸殊,可能差一倍,可能差五倍,也可能差十倍、百倍、千倍、萬倍。你硬要讓他都一個價錢,這是要天下大亂啊!好的壞的都一樣價錢,那誰肯做好的呢?你也說鞋子大小一樣,價格就該一樣,證明你還知道大小有別。物之有精粗美惡,和有長短大小是一個道理,如果大鞋子小鞋子價錢也一樣,還有人做大鞋子嗎?如果聽了你那許老師的道理,那全天下都爭著粗製濫造來互相欺騙,哪裡還有童叟無欺的社會?不過是所有人都一起走向虛偽罷了!這樣怎麼能治理國家!」

愛無等差,就是滅絕人倫

原文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

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華杉詳解

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各逞其學說。上一節,孟子剛批評完農家許行的荒謬,這一節,墨家又來挑戰了。墨家的信徒夷之,托了孟子的弟子徐辟的關係來求見孟子。孟子稱病不見,但是又不給他把路堵死,說:「我本來願意見他,但是我現在病著,等我病好了,我去見他,他不必來。」孟子這是放他一放,看他心誠不誠,若誠心求教,倒可以教他。

原文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

華杉詳解

過了些時日,夷之又來求見,讓徐辟傳話。孟子說:「現在可以見了。不過,要見面,咱們就要說直話,不然真理就表現不出來。我且直言相告吧,我聽說夷之是墨家,你去問問他,墨家治喪以薄葬為道。夷之想以薄葬之風來改革天下,那麼他是不是認為,不薄葬就是不足為貴的?可他埋葬自己的父母卻相當豐厚,那他不是以他輕賤否定的東西來對待他父母了嗎?」

墨家批評儒家最多的就是厚葬,而儒家批評墨家最多的是兼愛。兼愛的意思是愛無等差,也就是愛所有人都一樣。這在儒家看來是滅絕人倫,因為人總是愛自己的親人勝過愛別人,如果一個人愛自己家人和愛別人都一樣,那儒家就說他是禽獸了。

墨家因為提倡兼愛,所以對自己的親人反而比較刻薄,葬禮也一切從簡。夷之是墨家,但是他在葬自己父母的時候,卻不忍心太薄,所以他心裡還不是一個徹底的墨家。孟子也正是看到這一點才願意見他,也從這一點開始啟發他。

原文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

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

華杉詳解

徐辟把孟子的話告訴夷之,夷之回答說:「墨子之道,主於兼愛,就是要把自己的父母看得和他人一樣,不分厚薄,一樣地去愛。儒家也未必沒有兼愛的思想啊!《周書》上就說『若保赤子』——古代君王愛護百姓,就跟愛自己的嬰兒一般,這話什麼意思呢?百姓都是我的孩子,那不也是兼愛嗎?所以說愛無差等。只是我在實施的時候,從自己的父母開始罷了。我厚葬自己的父母,也要推之以行天下,並沒有厚此薄彼啊。」

夷之這話,已經是遁辭了。墨家兩大觀念,一是薄葬,二是兼愛。孟子問他厚葬的事,他卻以愛無等差來回答。他要把厚葬推行天下,已經違背墨家的思想了。

孟子倒也不跟他糾纏這個,而是順著他的愛無等差說開去:「夷子真的認為,人們愛自己的侄兒和愛鄰居的孩子是一樣的嗎?夷子拿一個『若保赤子』就想證明儒家也是愛無等差嗎?周書說的『若保赤子』,跟愛無等差有什麼關係?看見一個嬰兒,爬到那井口要掉下去,任何人不管這嬰兒是誰的孩子,都會出手把他拉回來。這個例子是用來講人皆有惻隱之心,而不是說對誰的孩子都一樣去愛。而《周書》裡說『若保赤子』,是指小民無知犯罪,就像嬰兒無知爬到井口要掉下去。這並不是嬰兒的罪,同樣,小民犯罪也不是小民的罪,而是為政者的罪。因為你不能讓他安居樂業,不能教化他們學好,而是橫徵暴斂,讓他們流離失所,那他自然要鋌而走險,作奸犯科。他們犯了罪,你又用刑罰去處罰他,這就是暴政。

「天生萬物,都只有一個根本。這個根本,就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庭。儒家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各自本於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孩子,再推己及人,由近及遠。但這近和遠、自己和別人,自然是有分別的。按夷子的說法,就不是一個根本,而是兩個根本了。什麼東西有兩個根呢?」

我們現在也能經常看到這樣的例子,放著自己家人不管不顧,專門省吃儉用去照顧別人。我們願意去宣傳、敬仰這樣的人,但是捫心自問,我們願不願意像他那樣去做呢?不,我們不願意,做不到。儒家非常反對這樣的人,甚至將其罵為「禽獸」。因為人一定是先愛自己的家人,再去愛別人。這就是愛有等差。

儒家的根本價值觀,是推己及人,由近及遠。

如果是提要求,要先要求自己,再要求別人。所謂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原因都在自己身上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推己及人,由近及遠,從自我修身一直到全天下。

如果要考慮別人,那也是在自己身上找。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個一以貫之的道,是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忠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恕道。都是要從自己身上找別人的需求。

如果要愛別人,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親人犯了罪,儒家價值觀不是大義滅親,而是「親親相隱」,要幫助親人隱瞞。甭管犯了什麼罪,我的親人和我最親,我就要保護他。從三國時代開始,兒子舉報父親,就是兒子的大罪。2012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其中第一百八十八條明確規定:「經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這其實也是恢復了親親相隱的價值觀,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都有這樣的規定,自己家人跟別人不一樣,這是普世價值。

原文

「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rui)姑嘬(chuai)之。其顙(sǎng)有泚(cǐ),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lei)梩(li)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

華杉詳解

孟子接著說葬親的事:「大概上世太古之時,也有不安葬親人的。父母死了,就扛起來丟在山溝裡。幾天後從那兒經過,看見親人的屍體在被狐狸撕啃,被蚊蠅昆蟲叮咬,他的腦門就泚泚地流下汗來,不敢直視。這汗不是流給別人看的,而是內心的悔恨在外貌上流露出來。於是趕緊回家,取來盛土的筐和鐵鍬,把屍體埋葬了。後世埋葬之禮,大概就由此而起,為了表達對逝去父母的愛,為了盡自己的心,慢慢地一步步發展成禮儀規制,這自然有他的道理。」

徐辟把孟子的話告訴夷之,夷之茫然自失了一會兒,說:「他教育了我!」

《華杉講透《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