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子罕第九

接受命運,是把握命運的前提

原文

《子罕篇第九》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華杉詳解

這句有點小「麻煩」,因為有兩種不同的解讀。

朱熹、張居正、劉寶楠都說得一樣,而錢穆自己提出了不同的認識。我自己的理解,傾向於錢穆,所以把兩種說法都學習一下。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孔子很少談論利與命與仁。

朱熹引用了程頤的註解:「計利則害義,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張居正註解說,夫子平時教誨他人,雖然言無不盡,但有三件事是很少談的,利與命與仁。利是人情之所欲,學者謀利,則廉恥之道喪,治國者謀利,則爭奪之禍起,所以孔子不跟人言利。

命是氣運之流行,生死禍福之類,「悠遠難必」,沒法說你的命怎麼樣,所以孔子不跟人算命。你的命怎麼樣,默以聽之,聽天所命,所謂盡人事,聽天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只管努力就行。老是怨天尤命,說我的命好不好,沒意義,不談!

仁是心之德,是世間萬善的總體,道理太大,一言難盡,跟人說不清。所以孔子只講具體事,就事論事,不跟人講那麼多大道理,怕他跟不上。孔子自己都不敢以仁自居,前面《述而篇》有言:「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孔子也不輕易以仁許人,從來沒給過一個活人「仁」的鑒定。

錢穆給出了什麼樣的新解呢?

首先是斷句不一樣——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孔子很少言利,只贊同命與仁。

雖然在朱熹和張居正的解讀裡也學到很多,但我比較贊同錢穆的斷句和解讀。雖然孔子確實是比較少講命,子貢也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太深奧了,一般因材施教,不跟人講那麼多,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那都在《中庸》裡。但是,《論語》裡談仁的地方很多很多,還專門有一篇《裡仁》是談仁的。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孔子不跟人言利,只是要你接受命運安排,君子素位而行,只憑著大仁大義的大是大非去做,用王陽明的話來說,我心光明,內心強大。追求成功,也能接受失敗。

我們都愛聽「改變命運」。如果沒改變,你能接受嗎?如果一心想改變,你就能改變嗎?不能接受失敗,不認輸,是人最大的危險。炒股炒破產的,都是不認輸的。表面上的「不向命運低頭」,往往是利慾熏心,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人們都不愛聽「低頭」,但是不低頭能行嗎?我們總得有敬畏,總得要低頭。

能接受命運的人,是踏實努力的君子。不接受命運的人,往往是無所忌憚的小人。

接受命運,是把握命運的前提。

我喜歡錢穆的解讀。

偉大的人介紹自己的本事,總是從最小的事說起

原文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華杉詳解

五百家為一黨,「達巷」,是黨的名字。「達巷黨人」,是達巷黨的一個人。

達巷黨有個人讚歎說:孔子真是偉大啊!博學多才,大到道德性命之奧,小到禮樂名物之微,沒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都能說出淵源條理、本質關鍵。他老人家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以至於你要說他是幹什麼的,他的專長是什麼,你都找不到一件事來突出他!無論說哪件,都把他說小了!

弟子們把話轉給孔子。孔子說:一個人啊,守著一件專長,就足以成名。我的專長是什麼呢?是趕車嗎?是射箭嗎?我還是趕車吧!

孔子說的是在六藝中選擇自己的強項,禮、樂、射、御、書、數。其中最卑賤容易的是御,趕馬車,孔子說我的強項就是趕馬車吧!這是孔子自謙之詞。你總得說一項你有啥能耐,你是幹啥的吧?孔子就願意說「我是趕馬車的」。

這裡呀,我倒想借題發揮一下。「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其實我遇到很多人,都是這樣看自己的。你問他說,咱們公司是幹什麼的呀?無論怎麼說,他都不滿意,都覺得你把我說小了,我真的是大哉無以成名,說什麼都小了,於是只能說一些大而空洞,讓人聽不懂、摸不著邊際的話。因為你無論摸到哪個邊,他都不服,都覺得不足以定義自己的偉大。

如果你確實是太偉大了,任何具體的描述,都是對你的貶低,這時候最好學學孔子,孔子要介紹自己本事,他一下子降到最低,說自己的本事主要是駕車。有人來找我開車也不錯啊!開上了車,我還有啥本事,我慢慢發揮。如果我大哉無以成名,那誰也不會找我了,對不上號,沒理由啊!

儀式就是精神,儀式就是態度,儀式就是本質

原文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華杉詳解

「麻冕」,是祭祀時戴的帽子。用麻來做。中間用木棍做架子,外面用麻布。上黑下紅。麻布要織得非常細密,依照周禮,要兩千四百縷經線,非常費工。周禮這樣制定,祭祀是儀式,而績麻織布做帽子的勞動過程,本身也是儀式,要人不忘本。到了孔子的年代,大家嫌做麻冕太麻煩,也太費工費事費錢,都改成「純」,就是絲綢了。

「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孔子說,用麻冕是禮儀規矩,現在大家都用黑色絲綢,這樣簡單節省些,我也不堅持,從眾,跟大家一樣吧!

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這是講見君王之禮,按周禮規矩,是先在堂下磕頭,然後升堂,在堂上再磕頭。到了春秋時代呢,大家把堂下那一次跪拜都省了,直接到堂上磕頭。「泰也」,這樣自己比較舒泰,對人君也就禮數不夠,有點倨傲了。孔子說,這個他就不從眾了,雖然大家都看他不爽——我們都只在堂上拜,你非得特立獨行,堂下堂上拜兩次——但孔子還是堅持守老規矩,拜兩次。

為什麼麻冕的事可以妥協,行禮的事不妥協呢?因為麻冕得靠別人做,都不用麻冕,就沒人做了,時間長了,或許都沒人會做了,一個人,堅持不了。行禮呢,不靠別人,自己堅持就行!

前面有過類似的事,魯國告朔之禮,要宰殺一隻羊祭祀。子貢嫌這老禮麻煩,想把那隻羊省了。孔子說:「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你心疼的是那隻羊,我珍惜的是那禮儀。

儀式就是精神,儀式就是態度,該省的省,不該省的不要省。麻冕也不該省,只是夫子一個人堅持不了,妥協了。

四種壞心態,人所常有,聖人絕無

原文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華杉詳解

有四種壞心態,人人皆所常有,而孔子是絕對杜絕的:臆測心、期必心、固執心、自我心。

我們一個一個來看:

「意」,是臆測,主觀臆斷。這個我們每天在網上都看見,一件事情發生,是怎麼回事,大多數人都不需要真相,只選擇符合自己立場和情緒的部分,就完成斷定。大家吵來吵去,沒什麼結果,因為沒人真正想把那事情弄清楚,人人都在不斷論證自己的解釋,而絕不接受無論它多麼「明明白白」的,但是不符合自己臆斷的事實。

這個臆測心,用在社會事件吐槽上也就罷了。若平時工作生活中,待人接物,對一個人還不瞭解,就臆斷認定別人是什麼人;或一件事尚未發生,你就臆斷它是怎麼回事;那就事事人人都跑偏了。

「必」,是期必,期待著,認為事情一定會怎樣,如果不符合我的期待,沒達到我的預期,就憤懣不平,不接受,要搞出點動靜來。

期必心呢,炒股票最典型了,買了哪只股票,就認為它一定會漲,而且一定會漲到多少。結果沒達到預期,就接受不了。繼續下注,不斷下注,加槓桿,要撈回來——結果就跳樓了。

有期必心的人,是不能接受失敗的人,認輸的人,或者更準確地說,輸不起的人。

不認輸,就是輸不起。說誰不認輸,他還覺得挺自豪,挺正能量。其實就是輸不起,百分百是負能量。

還有一種表現呢,是對別人期望太高,總覺得別人應該對我好,應該給我啥,看見誰都好像他欠我情似的。這樣期待越大,失望越大,怨望越大,就覺得人人都對不起我,這世上真是沒好人!

杜絕期必心的要點:

一是「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我有天大本事,若天降大任於我,則我能經世濟國,做出一番大事業。反過來,若命運沒交給我機會,我完全接受,藏之於身,渾身本事,帶進棺材,我也安心自得。

二是接受失敗,認輸買單。若別人幹什麼事沒幹成,輸掉了,我們都認為很正常,為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接受呢?多少災禍,都是因為自己不接受、不認輸、不買單,然後不斷追加下注,最後不可收拾。接受,是最好的心態;認輸,是最大的智慧。

三是對他人零期望。朋友可以幫你,但你不能指望朋友。我們常說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感恩的心從哪裡來呢?就從零期望來!因為你對他人零期望,所以他對你做任何一點點好事,都大於零,你都能感恩。你若期必,對他的期望是10,他只做到了9,那你也要罵他不夠朋友了!多少朋友反目,家庭矛盾,都是來源於相互的期望。一方覺得,你對我太不好了!另一方覺得,你還要我怎樣!都是期必,相互給對方立了一個標準,相互都沒法滿意!

「固」,固執心。這比期必更進了一步。期必是心態上不接受,固執則落實到行動上,非要按我的意願來辦!那地球能不能按我的意願來轉呢?當然不能。所以固執的人,別人對他就敬而遠之了。

正確的態度是什麼呢?所謂無可無不可,該怎樣就怎樣,不固執於己見,也不固執於己所欲,能把自己交給別人。

「我」,自我心。老想著自己,只想著自己。比如我們現在人人都追求成功,不成功的原因在哪兒呢?就在於太想成功了,對「我如何能更成功」想得太多;對「我對社會到底有什麼用」想得太少,所以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人人都知道「利他就是利己」,但是只知道個說法,不能體會其本質的天理。

我們平時做工作,搞創作,也是這樣,不是服務於那件事情的最終目的,而是時時在意自己的表現。這也是一種「我」。

和人相處,不關注別人的感受,而自己受不得一點點刺激,也是「我」。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前面三個,「意」「必」「固」,歸根結底都是「我」,這太深刻了。楊時註解說:「非知足以知聖人,詳視而默識之,不足以記此。」就這一句話,你的智慧識見要達到能瞭解體會聖人之心,一看就懂了,洞然明白。否則,會背這句話也沒用。

孔子的氣勢:以中華文化遺產的傳承人自居

原文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華杉詳解

「子畏於匡」。重點是這個「畏」字。「畏」,是私鬥的意思。不是公家打仗,是民間私鬥。《周禮》:「死而不吊者三:畏、厭、溺。」有三種死法,別人不到現場弔唁的,「畏」,是與人鬥毆而死。「厭」,是行止危險之下,被崩墜之物壓死砸死,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不坐屋簷邊上,怕瓦片掉下來把自己砸傷。「溺」,是冒失下河游泳溺死。這三種死法,叫輕生亡孝,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死了,把父母丟下了,所以是一種罪。

孔子怎麼畏於匡呢,孔子經過匡地,被匡人包圍了。因為孔子長得像魯國亂臣陽虎,而陽虎之前曾經帶著人在匡地施暴,結下了冤仇。還有一個細節,孔子的學生顏剋,當時就給陽虎駕車,參與了其事。而這次,他又給孔子駕車。這樣,匡人就更加認定孔子是陽虎,要報仇。

所以孔子與匡人的衝突,不是國與國的戰爭,是民間私鬥、械鬥,這就叫「畏」。

局勢非常危急,弟子們都很害怕。孔子倒是坦然,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文王遠去了,他的文化禮制不都在我這裡嗎?如果上天要讓這文化斷絕,那「後死者」——就是「我」,孔子自稱——就不可能繼承到這文化。如果上天要讓這文化延續下去,匡人又能把我怎樣呢?

孔子氣勢宏大,以中華文化遺產的傳承人自居。這種文化傳承的責任感,影響著一代一代的讀書人,到宋儒張載,把這種使命感、責任感,說到了極致: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就是學習的使命。

匡人後來弄明白孔子不是陽虎,解圍而去。

聖人多能幹粗活,因為他不會認為什麼活不該我干,而是幹什麼都能幹好

原文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華杉詳解

太宰問子貢說:「孔老夫子真是聖人啊!他怎麼啥活都會幹啊?!」

這位太宰,是哪國太宰,沒有記載,朱熹搞不清楚,說或吳或宋,張居正也搞不清楚,只說「當時有個太宰」。不過清儒考據研究了,劉寶楠認為是吳國太宰伯噽(pǐ),就是被勾踐賄賂出賣了夫差,後來又被勾踐殺掉的那個。因為史料考證,伯噽曾經跟子貢論過孔子,問子貢:「孔夫子這個人怎麼樣?」

子貢說:「我不曉得。」

伯噽說:「你都不曉得,那怎麼還跟著他呢?」

子貢說:「正因為不曉得,所以才跟著老師。老師就像一座大山,百姓都可以在山上砍柴,但並不曉得山的全部。」

伯噽說:「那你可以給老師加分吧?」

子貢說:「加不了!我就像一抔土,老師是一座山,把一抔土堆到一座山上,能把山加高嗎?」

子貢和伯噽的問對,令人感慨!師父要靠徒弟,我們帶一個人,你交辦給他的事,他能完成六成,我們就可以接受了——人才難得!能百分百完成,這是我們的福氣!有的人,還能給你加分!這就是運氣喜氣喜出望外了!碰見子貢這樣的,能給師父加分,還那麼謙虛,這師父成就大了去了!

伯噽問子貢說:「孔老夫子真是聖人啊!他怎麼啥活都會幹啊?!」

子貢回答:「上天讓他成為聖人,又讓他多才多藝。」

孔子聽說子貢與伯噽的對話,回應說:太宰真是知我者也!不過我不是因為聖人而多才多藝。我小時候家裡窮,所以什麼粗活都會幹!君子需要這麼多技藝嗎?其實不需要的!

孔子說:「君子不器。」君子不一定會幹具體事。但是君子不是生下來就是君子,總有他的成長過程。而成長中,也和普通人一樣,干普通人的活,他一定幹得不普通,「多能鄙事」,聖人多能幹粗活,因為他不會認為什麼活不該我干,而是幹什麼都能幹好!

問題即答案,一旦找對問題,答案就在問題背面

原文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華杉詳解

這一句應該歸到上一節那段一起學,因為是說一個事。前面孔子說,我小時候家裡窮,所以會幹很多粗活。這裡一併列了弟子「牢」記錄的孔子另一句類似的話:「吾不試,故藝。」「不試」,是不被國家使用,所以要靠勞動謀生,練了不少技藝。

咱們現在也經常碰見這種情況,看見大人物會幹粗活,大家往往很驚訝,津津樂道,其實他也是和孔子一樣:「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吾不試,故藝」。

原文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華杉詳解

孔子應問無窮,不管來人請教他啥,他都能給對方啟示。所以大家都讚歎老師真是太博學了,無所不知啊!

孔子回應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我都知道嗎?我實在也是無知啊!

「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誰空空如也?問的人問得空空如也,孔子心裡也是空空如也。那問的人,沒把問題問清楚,孔子當然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啥。

「我叩其兩端而竭焉。」我就從他所疑的兩端反過來叩問他,一步一步問到窮竭處,則答案自現。

孔子說這個,太生動了!問題即答案。我們孜孜以求答案,主要是沒找對問題。一旦找對問題,答案就在問題背面。

那來問的人,問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的事,答案就在他自己身上。他要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要麼本來也識得那面目,但是自己心裡不願意接受,還心存幻想,貪巧求速,總覺得聖人能給我點「絕招」。

在孔子看來呢,人的毛病心態就那幾樣,人往那一站,察言觀色,已經知道他怎麼回事。至於他的具體問題,就著那問題拆解來反問他,幾個回合,就「竭焉」了,答案就結結實實的在那裡。那人接受了,他自然踏踏實實而去。

前面我們說過孔子教學法,有教無類,循循善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有教無類,不管他是誰,什麼問題,都誠懇地願意幫助他。

循循善誘,就是現在的哈佛教學法,老師不直接問答你的問題,而是就你的問題拆解了反問你,一直問到「竭焉」,你自己把答案說出來。所以老師甚至事先並不需要懂得你要問的事,他也是叩其兩端而竭焉,和你一起探索。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之前說過了,不是以牙還牙的意思,是用你自己身上本來就有、就懂的道理——這叫其人之道,用到你身上來幫助你——這叫還治其人之身。

當然,孔子也說,對方如果不是真心想學,我是不會教他的。這種情況我們現在也經常碰到,老師講課,他站起來提問題,其實他沒有問題,只是表現一下自己;或者更甚,他不是來學習的,他就是要把老師「問倒」!對這種人,有的老師會說:「哦,這位同學沒有提問。下一位!哪位同學還有問題?」這時候他會著急,因為他是來砸場子的,你不接招,他就表演失敗了。他就會問:「老師,您對我剛才的觀點有什麼看法呢?」

這時老師也許會說:「克勞塞維茨說,錯誤的意見無論多麼荒謬,至少他也讓我們瞭解了一個別人看問題的角度。」

不想學的人,你跟他說啥都是浪費時間,要趕緊把他打發了,不要浪費其他同學時間。

神話傳說,意義不在於事實,而在於象徵

原文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華杉詳解

孔子哀歎:鳳凰不飛來,黃河不出河圖,我這輩子算是無望了吧!

鳳鳥至,河圖出,都是有聖人王天下、出盛世的祥瑞。

鳳鳥至,舜帝時鳳凰來儀於庭,文王時鳳凰鳴於岐山。

河圖,一般與洛書並稱河圖洛書,傳說上古伏羲氏時,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後為《周易》來源。又相傳,大禹時,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會,流傳下來收入《尚書》中,名《洪範》。《易・系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就是指這兩件事。

那河圖洛書,應當都是玉石之類,自然成文,人們加以加工演繹,就成為象徵——這東西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神授予給我的!就像摩西在山上獲得上帝的律令,刻在石板上,成為十誡。中國人則附會於黃河洛水。

孔子自然不會相信祥瑞,只是借此感懷罷了。哀歎天下沒有聖君明主,自己的思想得不到支持,抱負得不到施展。到了晚年,越來越覺得絕望,《論語》中也多次記錄他的感歎,比如:「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要渡海去找一片新天地。那時候航海技術不行。否則,孔子可能真的要去找一個地方,帶弟子和信徒去實現他的烏托邦了。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孔子早年對顏淵說:「有機會就施展抱負,沒有機會,藏之於身,也不遺憾,恐怕只有你我二人能做到吧!」

孔子也沒做到,天大本事,天大抱負,竟然真的要帶進棺材,他也受不了!不過,他後來接受了不能經世救國的命運安排,安心投身於教育事業——「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我還是教育小子們吧!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神話傳說,意義不在於事實,而在於象徵,孔子也是借題發揮。孔子的理想社會,意義不在於實現,而在於設定了一個標準。這些象徵和標準,為人們創造了一種共同價值觀的連接,使人類成為人類,社會成為社會。今日之世界,也沒有一個國家能說是百分百的理想社會,只有最不壞的社會,沒有最好的社會,每個國家,都是在問題中前進。

又如我們修身齊家,用君子的標準要求自己,做到了嗎?都沒做到,只有最不壞的人,沒有最好的人。

但是,那個最好的標準,就像山一樣在那裡,召喚每一個人去攀登。

人性的弱點:一方面想出人頭地讓人尊重,另一方面又蔑視權貴糞土當年萬戶侯

原文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華杉詳解

「齊衰」,音zī cuī,喪服第二等,僅次於第一等斬衰。齊衰是麻布做的,下擺卷邊縫齊,斬衰呢,用最粗的麻布來做,下擺也不縫邊,以示完全悲痛欲絕,不顧修飾。周禮,喪服分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五等,根據血緣關係親疏遠近來安排。這裡說齊衰者,是泛指穿喪服的人。

「冕衣裳者」,是有爵位的人,穿著官爵禮服的人。

「瞽者」,是盲人。

孔子見了穿喪服的人、穿官爵禮服的人,或者盲人,「見之,雖少必作」,即便對方是一個小小少年,他也馬上站起來。「過之,必趨」,如果從對方身旁經過,一定快步急趨,這也是一種敬意的表示。

對方穿喪服,那麼要馬上站起來致哀,即便是個小孩,也很嚴肅地尊重他。

對方是個盲人,他看不見我,但我心裡對他有同情,行動上就自然體現出來。這是聖人的誠心,內外一致。

對方是有爵位,有地位的貴族,即便還未成年,我也像尊敬他父親一樣尊敬他。

對服喪者致哀,對盲人的同情,大家都很理解。向貴族小孩致敬,可能很多人就不以為然。孔子的徒孫田子方,就留下一個相反的故事——貧賤驕人。

田子方,是孔子的學生子夏的徒弟。子夏西河設教,桃李滿魏國,他的學生最有名的是吳起,還有就是李克、田子方等。當時的魏文侯,是三家分晉之後魏國開國君主,雄才大略,對子夏師徒一門非常尊重,對田子方也以師友事之。

有一天,魏國太子子擊,就是後來的魏武侯,駕車出門,迎面碰見田子方的車馬過來,子擊一看是老師,趕忙把車停在路邊,下車恭立行禮。田子方呢,根本就不回禮,也不停車,就要揚長而去。

子擊有點受不了,把老師叫住,說道說道,問:「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請教老師!是富貴的人牛氣呢,還是貧賤的人牛氣呢?

田子方回答說:「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當然是貧賤的人牛氣了!富貴之人哪敢牛氣!諸侯牛氣,就會亡國;大夫牛氣,就會破家。亡國之君,沒聽說還有誰再給他一國的;破家貴族,也沒聽說誰能再給他一份家業。貧賤之士就不同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言不聽,計不從,穿上鞋子就走,到哪兒還得不到貧賤嗎?

子擊說不過他,只能說老師您說得對!是我錯了!

若是孔子碰見子擊,他一定趕快下車還禮。

人性的弱點,一方面想出人頭地讓人尊重,另一方面又蔑視權貴糞土當年萬戶侯。反正無論富貴貧賤,都是我牛氣!那價值觀到底是啥呀?如果碰見魏太子子擊,你是會像子方那樣牛氣沖天呢,還是像孔子那樣恭謹呢?

對下人很尊重,對弱者很同情,但是對在上位者蔑視、不服,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自稱「不摧眉折腰事權貴」,這也是一種典型的病,得治。

師徒制是人類文化傳承的重要機制,是最好的人力資源文化

原文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華杉詳解

顏淵感歎說:「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我仰望老師的學問,越望,他越高,進得一級,後面又有一級;我鑽研老師的學問,越鑽研,它越堅實,鑽透一層,裡面又有一層!一會兒看它就在前面,我勇猛地趕上去,恍惚又沒趕上,看它又好像在身後!我又轉身去趕。如此流動不拘,變化莫測,這是大道無形,不可為象,無窮無盡,其修遠兮!

顏淵的感受非常深刻,學習進步,就是不斷發現自己不會的東西。以為自己馬上就會了,到了那一步之後,發現後面還有!

我們很多工種都是這樣,門檻似乎很低,所以門外的人,都以為那東西他也會!只有進了門,在門裡的,才知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深不可測!

接著說顏淵的感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循循善誘,這個前面學過幾次了,孔子的教學法,「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又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循著你的問題,循著你本來就懂得的部分,一步步指引自己發現真理,自己得到進步。

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博文約禮」,「博文」,是格物致知,學習廣博的知識,通達古今之事變,把天下的道理都逐漸融會貫通,則聰明日開,不會拘束於寡陋。「約禮」,是克己復禮,用禮來約束自己,禮是天理自然的規律節文,要尊重規律,遵守規矩,行事操持斂束,不敢恃才傲物,懂得戒慎恐懼,小心謹慎。

懂的越多,本事越大,越是心生敬畏,謹小慎微。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們能做的,只是一小部分。

老師循循善誘,博文在前,約禮在後,顏淵亦步亦趨,登上一山,還有一山;鑽進一層,又有一層!這學習的樂趣,無窮無盡!不由得心往神馳,欲罷不能!

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欲罷不能啊!老師把我的才能全都逼出來了!我也把我的渾身解數都盡情發揮了!又看見老師之道,在前方卓然而立,我想一步跟上去,卻又找不到地方發力了!

顏淵的感歎啊,說透了,說絕了,夫子之道,真是只可無限趨近,而不可企及乎?博文,你博不過師父;約禮的修養功夫,更是跟師父差得遠!關鍵師父不是靜止的,他還每天在學習,在進步,由於他的起步在前,智慧更深,接觸層面更高,學習更勤,所以即便徒弟進步飛快,師父和徒弟之間的距離,仍然是在拉大,而不是縮小!

能得到這樣一個偉大的師父,顏淵如癡如醉!

該怎樣,就怎樣,不要姑息遷就,不要壞了規矩

原文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華杉詳解

孔子病重,大概是在晚年回魯國的路上,弟子們開始悄悄準備後事。子路安排弟子們做孔子家臣,準備以大夫之禮治喪。

「病間」,孔子的病好些了,也知道了子路在張羅些啥,很生氣,罵道:「久矣哉!由之行詐也!」子路啊!你這是欺詐啊!你搞了這麼長時間了!

「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我已經不是大夫,沒有資格有家臣。你給我弄些家臣?是要我騙誰呢?欺天嗎?

「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我與其死於那假家臣之手,我寧願死於你們這些弟子之手。就算我得不到風光大葬,我還用擔心自己死路上沒人收屍嗎?!

子路的做法,確實惹孔子震怒!因為孔子最珍惜的就是禮制,最痛恨的就是僭越,之前批評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是說季氏以諸侯大夫僭越天子禮儀。如果孔子這次真死了,子路僭越大夫之禮來葬他,那孔子一世禮名就全毀了,這比季氏的八佾還不能忍,因為季氏那是別人,子路是把僭越之罪扣到了自己頭上。

《禮記》說:「君子愛人以德,小人愛人以姑息。」該怎樣,就這樣,不是姑息遷就。

同樣的錯誤,之前子路們已經犯過一次,就是顏回去世的時候。顏回年紀輕輕就死了,大家都很痛惜,便要捐款給他高規格厚葬。顏回的父親顏路,也是孔子的學生,親自來找孔子借車,要用孔子的馬車送葬,孔子沒有借,因為不合禮制,而且之前孔子自己的兒子伯魚死了,孔子也沒有厚葬他。老師雖然不支持,同學們還是自己張羅厚葬了顏回。

這有什麼意思呢?顏回之名,是安貧樂道,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人家安貧樂道一輩子,死了你擺佈他,奢侈厚葬,你是愛他呢,還是欺他呢?

子路後來先孔子而死。又過了些年,孔子死了。魯哀公弔唁說:「蒼天哪!你奪走了我的國老,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啊!」子貢在旁,不客氣說:「夫子在時您不能用他,死了何必說這個!」

師弟們過來問子貢穿什麼規格喪服,用什麼規格葬。子貢說:「當初顏回死,子路死,老師都以喪子之禮,不穿官制喪服,我們今天以喪父之禮葬夫子,也不穿官制喪服。」

弟子們葬了師父,築廬守墳三年而去。子貢獨自回來,又守了三年。

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我們能做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把那一部分堅持住,就是人生原則

原文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華杉詳解

「韞」,音yun,意思是藏。「櫝」,音du,買櫝還珠的櫝,櫃子。

子貢問老師:如果我有一塊美玉,是把它藏在櫃子裡呢,還是找個好價錢賣掉呢?

美玉,就是美德,子貢這是從側面問老師,老師懷才抱德,其才其德,如天下之重寶,要不要求出仕。

孔子回答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當然要把它賣掉!我是在等識貨的人!

孔子怎麼會不出仕呢?他一生都在等待出仕的機會,但除了在魯國短暫執政之外,再也沒有等來。

這一句的關鍵,在於子貢說的「求」,與孔子說的「待」。如果是求,首先不是你求,就求得來。其次,如果志在必得,就會不擇手段,就要看對方需要啥,投其所好,那我賣出去的,已經不是我的價值觀了,我賣他幹嗎?那是奸臣幹的事。

「待」,就不一樣,我守株待兔,待賈而沽,我只專心修煉自己的,不斷地提高自己,等來了,我就百分百發揮出來。

等來了,如果又不能百分百發揮,我還是轉身就走。這樣的事,孔子經歷了兩次,在魯國一次,在衛國一次,給位置,給待遇,但是發揮不了,馬上就走,不能耽誤時間。如果是求來的祿位,就不可能有這個棄之若敝屣的態度了,想方設法都要保住啊!

咱們人在公司工作,或者為客戶服務,都應該是這個態度。我的存在,在於我的價值,能發揮,咱就燃燒自己。不能發揮,別浪費別人的金錢,也別耽誤自己的時間。

求包養與待包養,同樣是包養,差距可大了。

有同學要問了:「那等不來怎麼辦呢?」問這個問題的,就是求包養的人,不是待包養的人。

「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有機會就發揮,沒機會,懷才抱德,抱進棺材,也不遺憾。如顏回,安貧樂道,不改其樂,因為學無止境,沒工作,我正好自修啊,反正也不閒著。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姜太公釣到了周文王,成就了建國大業,自己也受封齊國,傳諸子孫。顏回還沒來得及釣,他早逝了。孔子顛沛流離,每一天都渴望有一個機會,但他最終沒有得到,失之治國大業,收之教育事業,成就了至聖先師、儒家中國。

人各有命,要接受命運安排。我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我們能做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把自己的那一部分堅持住,就是人生原則。

孔子為什麼想渡海去朝鮮?

原文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華杉詳解

孔子晚年,對他的思想能在中國推行已經絕望,前面說:「道不行,乘桴(fu)浮於海。」想渡海找個新天地。這裡又說孔子欲居九夷,又想移民,搬去九夷。

九夷,是東方的九種夷人,指山東東部、淮河流域、江蘇、安徽等地的夷人,也包括朝鮮。前面說要渡海,這裡說的九夷,應當就是朝鮮了。

有人就說:「陋,如之何?」九夷那麼落後、閉塞,哪是人住的地方啊!

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這裡的君子是誰?朱熹說是指孔子自己。君子所居則化,我去了,自然施以教化,詩書禮樂以養其心,冠裳文物以新其目,他的文明程度就提高了,有什麼鄙陋呢?

清儒劉寶楠考據,這裡的君子,是指箕子,孔子是說:箕子住的地方,怎麼會落後閉塞呢?

這就都聯繫起來了,孔子一直就想「闖關東」,渡海去朝鮮。因為他羨慕箕子,因禍得福,能得國而治,自有一番天地。

「箕子」,是商紂王的叔父。商紂王的朝廷上有「三仁」,比干、微子、箕子。比干剖心,就是說比干因進諫觸怒紂王而被殘酷處死。周滅商之後,將微子封宋國,孔子也是商人,先祖孔父嘉,是宋國執政。所以孔子就是微子的後代。

箕子被封在朝鮮,他帶著商朝的禮儀制度,在朝鮮北部,和當地土人建立了一個侯國,史稱箕子朝鮮,就在平壤。《後漢書・東夷列傳》記載,箕子施「八條之約」,劉邦是約法三章,他是約法八章。箕子將朝鮮治理得夜不閉戶,淫盜皆絕,成為東方的君子國。

箕子的故事,對於孔子來說,就是他的家族故事。他也恨不得像箕子一樣,到海外去,開闢一個新天地!

凡事徹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最徹底;在最尋常的事上,付出最不尋常的努力

原文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華杉詳解

這裡孔子講了一件國家大事,幾件日常小事。

國家大事,是修訂禮樂。

孔子說,我從衛國返回魯國之後,才訂正了禮樂,使雅頌各得其所。

孔子自衛返魯,根據《左傳》記載,在魯哀公十一年,孔子六十九歲。

禮樂的順序,前面詳細講過,「師摯之始,《關雎》之亂」。周公所制定的,年代久遠,有的篇章遺失了,有的次序顛倒了,有的音律不對了。孔子周遊四方,參互考證,才修訂周全了,晚年回到魯國,完成了這一文化遺產的傳承事宜。不管是用諸宗廟,還是用在朝廷外交,都各得其正,不再紊亂。

日常小事,是「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人在日用倫理之間,起居飲食之際,都是每天一言一行之事。上朝辦事,則善事公卿,能尊敬領導,能承擔自己的職責,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回到家裡,能善事父兄,孝敬懇切,克修弟子之儀。遇到有喪事,克勤克勉,竭誠盡慎,禮制周全。雖然有時喝酒,那是宴會之禮,助興同樂,但從來不會多飲酒醉,以至於昏神亂性。

「何有於我哉?」這幾件事,我做到了沒有呢?!

這幾件事,說起來都很簡單,公事要做好,家事要做好,喪事要做好,喝酒不要喝多,不是最尋常的要求嗎?但是自問一下,又有誰敢說自己做到了?做到就是聖人了。做聖人就這麼簡單!所以儒家講日用常行,凡事徹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最徹底;在最尋常的事上,付出最不尋常的努力。

「何有於我哉?」對正樂這樣的國家大事,孔子毫不客氣輕描淡寫地就說我把這事做了。對喝酒不要喝多這樣的日常小事,他都不敢誇口說做到。

簡單、單純,但是日日不斷,一刻不停,就是堅持努力

原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華杉詳解

孔子站在河邊說,去的東西就是這樣啊!它晝夜不息地向前!

朱熹註解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這是道體本然。

程頤說,天地運行而不停息,日落則月升,冬去則春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這是道之本體,是天德。君子之德,以天德為法則,自強不息,純而不已。

純而不已,就是純正而沒有停息,就這麼簡單、單純,但是日日不斷,一刻不停,就是一直堅持努力!

化機不滯,道體本然,自強不息,純而不已,也是《中庸》所論至誠無息之意。

《論語正義》引用了《春秋繁露・山川頌》對此句的發揮:

水則源泉混混沄沄,晝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後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遺小間,既似察者;循溪谷而不迷,或奏萬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淨,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潔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於火,而水獨勝之,既似武者;鹹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此之謂也。

這一段,把君子之德,都比附在水上了。

水源源不竭,這是有力量的人;水平如鏡,這是公平的人;水填滿所有微小的縫隙,這是明察秋毫的人;水在深山溪谷中也不迷路,奔流萬里直達大海,這是有智慧的人;水遇到水壩阻礙,就安靜地待著,這是能接受命運安排的人;泥沙俱下,渾濁流入,而水能最終沉澱一汪清水,這是能教化他人的人;前有萬丈深淵,而水毫不猶豫,飛流直下,這是勇敢的人;所有東西都怕火,而唯獨水能滅火,這是有武功的人;有水則萬物生長,沒有水則萬物皆死,這是有聖德的人!

好色,是最大的誠意,是知行合一的極致

原文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華杉詳解

《史記》記載,這是孔子在衛國說的,當天衛靈公和夫人南子同車,讓孔子的車跟在後面,招搖過市,孔子覺得很丟人,發了這句感歎,做出了離開衛國的決定。

謝良佐註解說:「好好色,惡惡臭,誠也。好德如好色,斯誠好德矣,而民鮮能之。」好色,都是真心誠意的,見過假裝不好色的,沒見過假裝好色的。如果能像好色那樣好德,那就是真好德了。人們很少能有這樣的。

孔子他本人,是真好德。衛靈公給他六萬石粟米的優厚待遇,出門還讓他跟在自己後面第二輛車,以示尊重,但是他發現不能施行自己的德政,轉身就走了。因為德對於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比其他任何東西都重要。

王陽明後來用好色來講知行合一。他說:見到美色,這是知,好色,是行。見到的時候,就已經好了,眼珠子跟著人家轉,這知和行,是同時的、合一的。沒有說看見了,知了,然後提醒自己:「這是美色!我應該好!」然後指揮自己去好色。惡惡臭也是一樣,聞到惡臭,這是知,馬上眉頭皺起來,鼻子捂起來,這是行。沒有說提醒自己:「這是惡臭,快惡!」

我們能否好德如好色,在好德上知行合一呢?這又涉及到前面學習過多次的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三個層次。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不去行,自己就不安,就接受不了,所以不必勉強自己,自動就會按德的標準去做,一定做了才踏實,才舒坦,這就達到好德如好色的境界了。學知利行,學而知之,利而行之;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強行之;這就需要繼續努力!

所謂堅持,不是確信堅持就是勝利,而是有使命驅使,志向支持,且能接受任何結果

君子有志,小人有願。君子的志向比願望重要,他不太去巴望能不能如願,而是堅定立志於這前進的方向。小人老糾結於能不能實現願望,老懷疑現在的路子行不行,要換一條新路,所以半途而廢。說「堅持就是勝利」的人,都不懂得堅持,因為他巴望勝利。真正能堅持的人,用之則行,捨之則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能安然接受任何結果。

原文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華杉詳解

「簣」,是竹筐,用來裝土的,孔子說,比如你要堆一座山,就差最後一筐土就堆成了,你卻停下來,功虧一簣,那是你自己停下來的,沒人攔著你。

反過來,平地要堆山,剛堆上一筐土,要堆成一座山,還不知道猴年馬月能堆成,但是你積極進取,繼續進行,那也是你自己的決定,沒人推動你。

小時候我們讀過的《荀子・勸學篇》:「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無論做什麼,一在立志,二在堅持,三在不放棄。不管已經多麼接近成功,一旦不堅持了,放棄了,就前功盡棄,廢了。反過來,不管離目標還有多遠,只要有志向,能堅持,永不放棄,才能到達勝利的彼岸。

堅持就是勝利,不可半途而廢,不可功虧一簣,這道理太簡單了,似乎人人都懂,但能做到的就極少,用王陽明知行合一的理論來說,凡是沒有照做的,都不是真懂的,只是知道有這說法而已,他並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能堅持的人,與不能堅持的人,有三條理念上的本質區別:

1. 君子有志,小人有願

君子為志向驅使,他的著眼點在於「我要追求什麼,我要做什麼」。小人為願望吸引,他的著眼點在於「我要實現願望,我要得到什麼」。所以君子不太去巴望能不能如願、什麼時候能如願,而是堅定立志於這前進的方向,鍥而不捨。小人會時刻評估、懷疑:「到不了怎麼辦呢?你能保證一定能成功嗎?要不要換一條道走呢?該轉型了!」但凡問這問題的人,一定不能堅持。

2. 對「堅持錯了」的認識論

堅持,還是沒達到,堅持錯了,怎麼辦?

什麼叫「錯」?很多人所謂的錯,是以結果為標準,沒成功就叫「錯」,你怎麼知道沒成功呢?你怎麼知道現在是結果呢?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才會功虧一簣呀,就差一筐土,你不堆了。

這還是雞同鴨講,語言不通。有志向的人,一是生知安行,成敗不改其樂;二是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我堅持修行自己,能有機會,就發揮;沒有機會,就藏之於身,繼續精進,自得其樂。

3. 是對「結果」的態度

「結果」怎麼樣呢?「成功」嗎?這是不能堅持的人問的問題,還是在判斷,在猶疑。能堅持的人,對結果只有四個字——死而後已。他除了堅持,就是堅持,他不跟你討論什麼成不成功、結果如何,死的時候才有結果,而且無論那時候是什麼結果,我都安然接受。君子只管自己努力,能接受任何結果,因為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我們能做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我就堅持把我那部分做好,這叫盡人事,聽天命。

所謂堅持,不是確信堅持就是勝利,而是有使命驅使,志向支持,而且能接受任何結果。這理念,完全不一樣。

最快的進步,就是只進不退,把每一天每一點進步都保持住

原文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華杉詳解

這三句,都是顏回早逝之後,孔子哀傷緬懷他的話。

「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聽我說話而始終毫不懈怠的人,只有顏回一個吧!

怎麼個毫不懈怠呢,是全神貫注,貫注全神,唯恐漏了一個字。為什麼唯恐漏了一個字呢,因為聽懂了,知道每一個字都有所指、有所用!

為什麼有人聽老師講話會走神呢,因為不知道價值,不知道厲害,覺得「也沒什麼」,覺得「沒什麼新東西」,覺得「都講過多少遍了」。那老師講了多少遍的東西,你學到了嗎,做到了嗎?

顏回全神貫注,毫不懈怠,一是融會貫通,孔子說他「聞一而知十」,他在把老師今天講的,和以前講的,和他學習過的,體會過的,全聯繫起來,參照學習精進;二是切己體察——我做到了嗎?

「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可惜呀!孔子追思顏回說,我只見他進步,從來沒見他停滯不前!

人們要麼是資質稟賦有限,想進步,卻沒有那能力;要麼是立志不專,意志不堅定,立志快,放棄也快。所以能進步難,進而不止,永不放棄,更難!唯有顏回能勇往直前,日日不斷,每天都往前進!

孔子還說過顏回:「不遷怒,不貳過。」為這件事生氣,不把氣撒到別的地方。犯過的錯誤,絕不犯第二遍。

學習進步的道理,全在這幾句話裡了,就是堅持不懈,日日不斷之功。最高的效率,就是不返工,最快的進步,就是只進不退,把每一天每一點進步都保持住。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莊稼生出了苗卻不能吐穗揚花是有的,吐穗揚花卻不能結出果實也是有的,可惜啊!顏回!獨一無二的顏回!吐穗揚花,未能結果,英年早逝,先我而去啊!

孔子對顏回的喜愛,是刻骨銘心的,顏回又怎麼說老師呢?前面學過:「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師徒如此,兩千多年後,還令人神往!

今天名聞於世的,都是昨天的英雄;而今天的英雄,還不為世人所知

原文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華杉詳解

孔子說,後生可畏啊!哪知後一輩的人趕不上今天的人呢!不過,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五十歲還沒有名聞於世,也就沒什麼可畏的了。

人有了一定年紀地位,容易輕視年輕人,孔子就提醒你,注意後生可畏。那後生可能今天就已經遠遠超過你,只不過還不為世人所知。或者說,他今天努力學習進步,明天會超過你。

創立方正的王選,五十多歲時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他感慨說:「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我的思想、技術,是全世界最領先的,那時候沒人理我。現在我快六十了,我已經落後了,我卻成為科學院院士。」

英國經濟學家科斯,於1991年,他81歲的時候,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獲獎的原因,是創造並解釋了「交易成本」這一概念。他在什麼時候取得這一理論成就的呢?是在1937年發表的論文,《企業的本質》,那時候他27歲。所以他感慨說:「在我80歲的時候,為我20歲的工作領獎,這挺有意思的。」

今天名聞於世的,都是昨天的英雄。而今天的英雄,還不為世人所知。

所以對年輕人要有敬畏。

我們很多人呢,表面上很敬畏年輕人,言必稱「90後」,但90後在他們心目中,就像「人民」一樣,是一個虛幻的概念,說起來很神聖,但對自己公司的,自己身邊的,具體的90後,根本沒有進入他的視野,他並不把機會給他們。這就不是真正有後生可畏的意識,沒有高度關注去發現、培養、幫助年輕人。你要真相信,未來的英雄,就在你周圍這幾個「小屁孩」裡面,把機會給他們,把時間花在他們身上,而不是到外面去找「名聞於世」的人。

廣東話有一句俚語:「寧欺白鬚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窿。」也是講這個道理。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從另一個方面說,學習要趁早,借用孔子的話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十五歲開始懂事了,發憤學習,到三十歲志向更加堅定不移。到了四十歲、五十歲,就學有所成而聞名於世了,古人四十而仕,五十而爵,過了五十還沒有什麼成就,基本就不指望了。當然也有小概率事件,如姜太公七十多歲才得到機會。

《禮・學記》云:「時過而後學,則勤苦而難成。學貴不失時,故君子愛日也。」俗語又說:「人過三十不學藝。」年輕時沒學,過了三十歲,就難了。現在是知識社會,人人都要終身學習,但終身學習,仍是在年輕時所學的基礎上,如果開始得太晚,終究難以追上。

後生可畏,後生自己,也要知光陰之可貴。

要重視別人的話,善於用別人的話來規正自己

原文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華杉詳解

「法語」,是以法則告誡的正言、直言。「巽與之言」,「巽」,是恭敬。「與」,是贊同,婉轉之言,婉言相勸。「說」,同「悅」。「繹」,細出頭緒,細細尋味,探求其道理。

孔子說,進言的人要因人而施,聽言的人要虛己接受。比如別人見我有過,直截了當地規正我,這樣的話叫「法語之言」。這樣的直言,道理明快,言辭急切,我無言辯駁,往往會順從,口中諾諾。但表面順從,行動上未必會改正。嘴上說:「對對對!您說得對!」無非是讓對方趕快閉嘴罷了。所以聽到別人直言告誡,必須一一反求,在行動上改正,才是能受直言的人。

另一些人,性格比較溫和,批評人的時候,婉言相勸,旁敲側擊,誇我九句,才藏一句批評的,我們給人捧得高興,但別忘了循著他那一句批評的,一路理清頭緒,他批評我什麼,這才是能聞善言的人。

尤其下級對上級進言,要麼過於切直,危言激論,惹人反感;要麼轉彎抹角,微文隱語,不能引起重視。所以說話的,聽話的,都要注意,不錯過「聞過則喜,過而能改」的機會。

「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如果對方說得婉轉,他就選擇性開心那捧他的部分,而不細細去探求對方的規勸之意;如果對方說得切直,他就表面順從,讓對方停止抨擊,而實際並不去改正自己。這樣的人,孔子說,我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序言中,引用了但丁的名言:「任何的科學批評的意見我都是歡迎的。而對於我從來就不讓步的所謂輿論的偏見,我仍然遵守偉大的佛羅倫薩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

由於馬克思的緣故,「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這句名言,對我們有巨大的影響,干你自己的,別管別人怎麼說,這樣感覺也比較來勁,比較痛快。但是,這只是做人的一個角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任何人的任何意見和建議,都是可貴的,要善於從中吸取規正自己。

《中庸》裡說:「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舜真是大智慧啊!他什麼事都喜歡問別人,而且別人無論多麼淺近幼稚的言語,他都能從中省察它的含意和道理,把別人錯誤的、不好的意見隱藏起來,表揚別人說得正確的好意見。總之是鼓勵別人多說,不要總是一副不管別人怎麼說的架勢,那就沒人跟你說了。

最後,我們再溫習普魯士戰略家克勞塞維茨的話:「批評的意見不管多麼荒謬,至少也提供給我們一個別人看問題的角度。」

要珍惜別人的批評意見,你就當是認識世界,瞭解他人,也要多聽聽別人的話呀!

君子秉持的,不是願望而是志向

原文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華杉詳解

這一句是重複的,在前面《學而》篇中已經講過了。大概是因為上一句講到,不管是別人的「法語之言」,還是「巽與之言」,都要認真吸取,規正自己,所以把這句話又重複記在這裡。

原文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三軍雖眾,其將帥,仍有被劫奪的可能。而一個匹夫,若他志向堅定,你是沒法讓他改變志向的。

三軍,一萬兩千人為一軍。三軍雖然強大,但那是靠組織、靠人。有更強大的組織、更勇武的人。或者他人心不齊,氣勢不壯,就可能打垮他,取了他上將首級。

匹夫,是指普通老百姓,夫婦相匹,匹夫匹婦。上層貴族士大夫有妾媵,一夫一妻相匹配的普通老百姓就叫匹夫。

一個匹夫,他若志向堅定,你就是有千軍萬馬,那志向在他自己身上,你無所用力,沒法改變他。所謂「生不可奪其志,死不可奪其名」。你可以奪去他的生命,卻不能奪去他的志向。而你若奪去他的生命,他就成了偉大的犧牲,他的死,更能成就偉大的聲名,和偉大的事業。比如耶穌,一匹夫耳,統治者改變不了他的志向,便奪去他的生命。而他的死,成就了偉大的事業——基督教。所以這樣的人,他的力量,比千軍萬馬更加可怕。

學習進步,不管做什麼事,第一重要就是立志,我們常說堅持就是勝利,貴在堅持,能不能堅持,歸根結底,是志向問題!沒有志向的人,覺得這樣堅持下去,沒有希望吧?能成功嗎?還有更好的機會吧?他要的是成功,是回報,不是志向,當然就要經常停下來合計合計,猶豫猶豫,盤算盤算,張望張望。君子有志,小人有願。君子秉持的,不是願望,而是志向,如果不是我的志向,得到什麼都沒意義,他就能堅持了。

知道自己是誰,有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志向,就不會去跟別人比

原文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華杉詳解

「縕」,舊棉絮,「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這是孔子誇子路:穿著破棉襖,和穿著皮草大衣的人站在一起,而神態自若,不感到羞恥的,就是子路吧!張居正評論說,這是子路識見已進於高明,志趣不安於卑陋,所以能夠自重,而不動心於貧富之間。

人之貧富,各有其命。那富而知書禮者,你沒他有錢,他也沒瞧不起你,因為絕大多數人都沒他有錢,他都去鄙視別人嗎,很多人只會更加謙虛謹慎地去對待別人。但是,你不要自己自卑,自卑往往是一種狂妄。為什麼呢?覺得人家有的,自己沒有,就自卑了,這就是狂妄——認為人家有的,自己也應該有。實際上,人家有的,那不是你能有的,或者沒那本事,或者沒那命,差之萬里。

所以人要自重,就是知道自己是誰,有自己的人生定位和志向,找得到自己位置,能實現自己的價值,就不會去跟別人比,不跟別人比,就沒什麼好羞恥的了,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別人跟你在一起也舒服。

還有一點很重要,凡是看見比自己地位高的,比自己有錢的,就自卑的人,反過來,他看見地位比自己低的、比自己窮的人,他就瞧不起,就鄙視別人。所以這樣的人是很糟糕的,沒有跟別人平等交往的能力。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zhi),非常準確地說,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羨慕嫉妒恨。這句話是《詩經》裡的,意思是說,對別人不羨慕嫉妒恨,也不貪求別人有的東西,那幹什麼不好呢?

子路終身誦之,子路就拿這當座右銘,經常念誦這句詩。

「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孔子就批評他了:子路啊,是這個道理,但是你犯得著成天掛嘴上念叨嗎?

穿著破棉襖跟穿皮草的人站在一起,我也不自卑。別人有什麼,我既不羨慕嫉妒恨,也不貪求。這都是好的,都是對的,都是自己的修養,自然而然的。但是,如果你成天念叨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跟和尚唸經似的提醒自己,或標榜自己,那就不是自然了,是刻意了,是你心裡還裝著這事。你穿著破棉襖,他穿著皮草,一起談話聊天,你也自然,他也自然。結果你自然的面孔下,心裡還在唸經:我不羨慕你,我不嫉妒你,我不恨你,我不貪求你……那算什麼事兒!

每在國難亡國亡文化之時,總有那松柏之士,支持文化之危局,延續文明之香火

原文

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

華杉詳解

「彫」,同凋,凋零,落葉。孔子說,到了冬天,才知道松柏是最後凋零的。

春夏和暖季節,萬物茂盛,百花盛開,松柏也不過如此,甚至並不起眼,毫無突出,從未與百花爭艷。而到了天寒地凍、萬物凋零的季節,唯有松柏挺然蒼秀,支持危局,以待天時,迎接下一個春天。正如治平之世,人人相安無事,盡顯風流,小人君子無異,看不出誰比誰堅強。只有到了遇事變,臨利害,則有人或因困窮而屈身,或因禍患而變節。而另一些人,挺然自持,不變其舊,威武不能動其志,死生不能動其心,所謂士窮見節義,世亂識忠臣。

荀子說:「君子隘窮而不失,勞倦而不苟,臨患難而不忘細席之言,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

《淮南子》:「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松柏之茂也。據難履危,利害陳於前,然後知聖人之不失道也。」

錢穆說,中華文化之歷久彌新,就是因為每在國難亡國亡文化之時,總有那松柏之士,支持文化之危局,延續文明之香火,再迎接下一個春天。

歲寒比喻的是什麼時候呢?是亂世危局的時候,是時事艱難的時候,是利益誘惑的時候。松柏之高潔,自古文人墨客詠歎多矣!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而切己體察,我們從中學到什麼呢?

首先要問自己是不是松柏,是不是在危難面前,在利益面前,能不改其志,堅持原則。松柏靠的是什麼呢,主要是志向,有志向,則如前文所言:三軍可以奪其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生不可奪其志,死不可奪其名。志向,是一切人格力量之本。

第二,假定我是松柏,春天的時候,有沒有耐得住寂寞,不與百花爭艷?人生都有好幾十上百次歲寒之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時間會說明一切。

第三再去觀察別人,誰是百花誰是松柏,在春天就搞清楚,別到了冬天,才恍然大悟,托錯了人!

「智」「仁」「勇」三達德,是三粒治療焦慮症的良藥

原文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華杉詳解

朱熹註解說:「明足以燭理,故不惑;理足以勝私,故不憂;氣足以配道義,故不懼;此學之序也。」

智仁勇,這是三大德,也是三粒治療焦慮症的良藥。

「知者不惑。」我們經常有疑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疑惑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是疑惑,還自以為明白。

疑惑,是因為不明白那道理,抓不住那本質。張居正說,只有智者,把天下的道理都講究研求,明白透徹於心,所以事物之來,其是非可否,隱微曲折,無不洞達分曉,便是疑難的事,巧詐的言語,也一毫炫亂他不得,何惑之有?

我們能不能把天下的道理都研求透徹呢?不能,沒有人能。我們只能有自己明白的範圍,超出這術業有專攻的範圍,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怎麼辦?問別人。但「別人」有很多,都是大師、專家,說法還不一樣,不知道信誰的,還是不明白。這時候就挑一個信,真發現信錯了,再換。不要今天信這個,明天信那個,或者誰都不信,問一圈,自以為自己比誰都高明,自己弄出一套來。

有人問信錯了怎麼辦,當然會有錯了,哪能都對呢?

能有這個態度,就不惑了。

仁者不憂。

我們的憂慮、焦慮,比疑惑更多!

憂什麼呢?不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都是在憂自己,憂自己的得失,憂自己的未來,為根本沒有發生,但自己害怕它可能發生的事情憂慮。

一個人,若是不計較自己的得失,他真是很難有什麼憂!

所以仁者不憂。張居正說,仁者克己復禮,涵養純熟,渾然天理之公,絕無私慾之累,故能順理安行,心廣體胖,外幕之念不萌,憂戚之心自泯,無論貧賤患難,一切不如意的事情在我面前,也安然素位而行,無入而不自得,何憂之有?

君子追求理想,但得不到也不遺憾,用之則行,捨之則藏,無入而不自得,不管遭遇什麼,都能守持自己,自得其樂。

《中庸》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安於所處的地位,做好分內的事,不操心願望那分外的事。你想往上走嗎?想操心那在高位的人操心的事嗎?你能做好分內的事,自然有機會往上走。最常見的就是自己分內的事不認真做,老想做「大事」,那憂慮就太多了!

勇者不懼。

張居正說,人之不免於恐懼者,在於正氣不充,道義不足。而勇者,能善養正氣,至大至剛,浩然塞於天地之間,故能執守堅定,不可屈撓。遇事奮發果敢,當行便行,當斷便斷,有始有終,絕無逡巡畏縮之意。便是利害切身,毀譽亂真,也一毫催沮他不得,何懼之有?

這個不容易!儒家的態度,一貫是明哲保身,邦有道,則經世濟國,邦無道,能免於災禍,保全自己。就像我們現在說中國歷史週期律,王朝更迭,治亂循環,王朝更迭是循環,在一個王朝之內,也是治世、盛世、暴君、中興、再昏君的循環。邦之有道與無道,就像四季運行一樣,春夏秋冬,你改變不了。如果遇上冬天,你非要和它死磕,便會犧牲自己。你不跟它磕呢,冬天過去,春天自然會來,所以用之則行,捨之則藏,到冬天就冬眠,就是這態度。

不過也有做到勇者不懼的,就是王陽明,面對昏君,面對殘暴邪惡的錦衣衛,他我心光明,勇往直前,只憑著自己的良知,憑著大是大非去行,而且取得成功。

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求道,卻不能和他一起堅守

原文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華杉詳解

這裡是講學習進步的四個境界、三個進階。

第一個進階,從學習到適道。

「適」,是往,赴。「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同學,卻不能和他一起向道。為什麼呢,因為他學習不是為了向道。比如一起去念商學院EMBA,他不是為了學習,是為了認識人,拓寬「高端人脈」,尋找商業機會,他不是來學商道。

再比如,有人學習熱情高漲,到處聽課,一聽到老師講了他沒聽過的「新東西」,就興奮,就滿足。這樣的人,把聽課當成聽說書、聽演唱會,老師「講得好」,就跟聽演唱會歌唱得好差不多,成了一種娛樂活動,聽聽這個怎麼說,再聽聽那個怎麼唱,樂此不疲,他也不是為了求道。

「道」是什麼?道是一以貫之。真求道的人,在一條道上深入,不作他想。初學之人,學習不深入,他做不到一心向道、一以貫之,總會追新逐異,「另闢蹊徑」,就如王陽明說的,進入「斷蹊僻徑」。

第二個進階,從適道到立。

「立」,是執守,不反覆,不放棄,不違背,不離開道。前面學過,孔子說的三十而立,不是一般理解的能安身立命,經濟獨立,或有社會地位,而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他十五歲的時候,開始有志於學,一是學習,二是有志向,志向就是適道。到三十歲的時候,這志向,這道,算是立住了,不會再改變,不會動搖,不會違背。

「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有的人,你可以和他一起追求道,卻不能和他一起堅守。

為什麼呢,因為他守不住。一聽到別的、新的說法,他就覺得那條道可能更高更快更強,他就不跟你在一條道上守了。或者,為外物所誘,經不起誘惑,他就半途而廢了。

我們今天老講「轉型升級」,若你轉型,是為了讓你的稟賦才能,更好地服務社會,那你是適道,是立。若你的轉型,是為了找到別的「更掙錢的買賣」,那多半是那邯鄲學步的燕國人,新買賣沒幹成,把自己原來的本事也轉型轉丟了。

第三個進階,從立到權。

「權」,是秤,是秤砣,權衡,權衡輕重,權變,變通。

立道,不是要堅守,不要變嗎?怎麼又要權變呢?孟子說:「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嫂子的手不能牽,這是禮;但是如果她掉水裡了,伸手拉她上來,這就是權變,就是變通。

張居正講解說:「應事接物,各有當然的道理,惟聖人一理渾然,泛應曲當,各適其輕重之宜。」如果只是立,守而未化,只是守著條文,沒有進入化境而與道一體渾然,則不能融合變通、舉措適宜。

張居正說,道以通權為極,學習的終極,要做到能權變,才能制裁萬變,才能說學有所成。君子日理萬機,要使得裁決區處都恰到好處,尤其不可不知權變。而要行權變,必須平時講求,又時常體認,使得義理精熟,識見融通,可以稱量事物之輕重,而無有差失。

但是,一定是先有立,後有權。如果沒有立,只講權,那就完全沒原則了。

天下事不怕做不到,就怕不是真心去做

原文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華杉詳解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這是《詩經》的一句逸詩。

「唐棣」,就是郁李,開花繁密如雲,有點像桃花,結深紅色果實,非常美麗。「偏」,就是翩,翩翩然;「反」,就是翻,花朵搖動的樣子。「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唐棣的花開啊,翩翩然搖動著。我的心豈不思念你啊!只是我們的居室離得太遠了!

孔子就評論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那不是真思念,如果真思念,抬腳就走,哪有什麼遠不遠呢?

這一章,說愛人,說求道,說做事,都行。

你說你很愛她,可惜隔得太遠,那還是不夠愛。若是真愛,有什麼遠不遠,你去就是。

你許諾別人的事情沒有做,你說對不起,實在是太忙了。哪有什麼忙不忙,還是你覺得對方不重要,你忙別的事去了。

你立志要堅持每天做的事,沒有做,你也是說太忙了,那還是不願意真堅持,每天堅持吃三頓飯,幾十年風雨無阻都堅持下來了,有什麼不能堅持的呢?你先把那事做了再做別的,不就堅持下來了嗎?

道不遠人,人自遠之。天下事不怕做不到,就怕不是真心去做。

《華杉講透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