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鄉黨第十

對地位相當的人,團結活潑;對地位比你高的人,保持一點嚴肅

原文

《鄉黨篇第十》

孔子於鄉黨,恂恂(xun)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誾誾(yin)如也;君在,踧(cu)踖(ji)如也,與與如也。

華杉詳解

《鄉黨》一篇,是學生們記錄孔子平時的容貌威儀、言語神態。楊氏註解說,聖人之所謂道,不離乎日用常行之間。所以夫子平時的一動一靜,弟子們都注意觀摩審視,而且詳細地記錄下來。尹氏註解說,孔門弟子太好學了,把老師的音容笑貌都記下來,傳諸後世,今天我們讀到,宛若聖人就在面前。孔夫子豈是刻意為之嗎?不過盛德所至,自然而然,動容周旋,無不中禮。

所以這一章,很值得認真講求體會。

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恂恂」,是謙卑馴順。「便便」,就是辯,雄辯。

孔子在鄉里鄉親中間,恭順謙遜,好像不太會說話的樣子。到了宗廟朝廷,祭祀議事的時候呢,則雄言善辯,講話明白,毫不含糊,但又很謹慎。

為什麼在鄉里木訥呢?那是不以賢智壓人,顯得你比別人厲害。都是父老鄉親,禮恭而辭簡就好。而到了宗廟朝廷,那是要說工作,講正事,必須言所必言,辯求明白,堅持原則,只是謹慎不放肆罷了。

我們有的人就相反了,在鄉里鄉親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別人都不如他,所以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等到了廟堂之上,他又自卑了,戰戰兢兢,舌頭打轉,說不出話來。

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朝」,是上朝的時候,國君還沒到,大家在那兒等待交談。這時候,和下大夫聊呢,孔子侃侃而談,直言不諱,說話剛直。

和上大夫談話呢,對方地位高了,體貌尊重,不好意思徑情直言,孔子就「誾誾」——和悅而諍也——說的還是直言、諍言,持正不阿,但是,出之以從容,導之以和悅。

過了一陣,國君進來了。「踧踖如也,與與如也。」「踧踖」,恭敬不安之貌;「與與」,威儀中適之貌。孔子在國君面前,既恭敬不安,又從容自在。恭敬不安,是尊敬謹慎,不敢有一絲毫的懈怠,或漏過國君一點意見、指示、情緒。從容自在呢,是他也不過於矜持,而失之拘束窘迫。

我們小時候學校教學樓上刷著標語「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有點這個意思。對地位相當的人,團結活潑。對地位比你高的人,保持一點嚴肅,你若太活潑,人家可能不願意跟你活潑。對君王老闆,始終要保持一點緊張,別放得太鬆,放得太鬆,一則失禮,二則容易錯過領會領導指示意見。回到鄉里鄉親中間呢,把你所有那一套全都收起來,溫和木訥,尊老愛幼,不要太突出自己是個人物。

迎來送往的原則:迎客要快步向前,送客要站在那裡張望

原文

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jue)如也。揖所與立,左右手。衣前後,襜(chān)如也。趨進,翼如也。賓退,必覆命曰:「賓不顧矣。」

華杉詳解

這是講魯君讓孔子做擯相,接待客人。列國諸侯的外交禮儀,朝聘往來之時,雙方都有熟悉禮儀之人做擯相。主人這邊的叫擯,接待賓客;客人那邊的叫相,輔相行禮。

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

「色勃如」,臉色變動,緊張起來,嚴肅認真的樣子。「足躩如」,步履盤旋,欲進不能的樣子,好像「各就各位!預備——走!」隨時準備行動。

揖所與立,左右手。

「揖」,推手向前叫揖,作揖,揖讓。「所與立」,是一起做擯搞接待的同事,一般有三到五人,有上擯、次擯、末擯等。擯主有命,則依次傳達。孔子在這裡是次擯,右有上擯,左有末擯。他或者向左揖讓,傳命而出,則以手向左;或者向右揖讓,傳命而入,則以手向右。

「衣前後,襜如也。」「襜」,是整齊的樣子。這樣左右揖讓,但只是左手右手在動,而身體依然端正自如,弟子在後面看他,只是衣服前後擺動,整整齊齊。

「趨進,翼如也。」賓主相見之後,主君引客人進屋。擯相們也要跟進去,兩旁侍立。這時,孔子是快步急趨,趕緊跟上!而快步急趨之時,又身形不亂,如鳥舒翼,像一隻鳥一樣飛進去。我們可以想像,他是小步快跑。

賓退,必覆命曰:「賓不顧矣。」

客人離開,孔子負責出門送客,道別之後,他一定恭敬地站在那裡,目送客人遠去,一直到看不見,再回去向國君覆命:客人走遠了,已經不再回頭了。

這一段,把孔子的禮數周全寫活了。我們也可從中學到迎送的原則:迎客要快步前趨,能一溜小跑最好。送客要站在那裡張望,等對方走遠了不再回頭,或回頭也看不見你為止,別對方回頭,想再揮一揮手道別,說:請回吧!你卻已經早就先回了。

迎客要快步向前,跑得越快,禮數越大。

送客呢,你別一揮手道別,自己先轉身進屋了,等對方的車拐了彎看不見了,再轉身來得及。

還有打電話,養成一個好習慣,確認對方的話已經說完,並確認拜拜之後,再掛電話,最好等對方先掛。別你的話講完了你就掛了,別人可能愣在電話那頭了。

短信微信,盡量回復。我也有一個好朋友,他一定不讓微信對話在你這兒結束,或者給你回個「好的」,或者給你回個OK。總之要保證對話最後一條是他發給你的。好了,這回咱們知道碰見禮數比咱還大的了,我們就不跟他比了。

孔子對「權貴」是高度尊敬順服,但他的順服是有條件的

原文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沒階,趨進,翼如也。復其位,踧踖如也。

華杉詳解

這是繼續講孔子上朝的儀表姿態。

「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一入朝堂大門,肅然起敬,屈身而行。「如不容」,公門那麼高大,卻好像容不下他的身體一樣,彎腰低頭鞠躬一般走進去,如此恭敬之至。

「立不中門,行不履閾。」站立,不站在門的正中,往邊上站一點,以示謙卑;「閾」,門檻。進門,不會踩著門檻,以免違禮放肆。

「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過位」,是經過國君的位子。這時國君還沒來,雖然是個空位,但孔子從那兒經過,仍然顏色勃然變動,緊張起來,快步通過。這時有同僚和他說話,他只是勉強應答,不多說,因為隨時國君會來,有事招呼呢。

「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升堂面君,提起衣服下擺,恭敬地低頭向前,屏住呼吸,就好像沒有氣息一樣。

「出,降一等,逞顏色,怡怡如也。」應對完畢,走出朝堂,走下第一級台階的時候,離國君遠了,臉色漸漸舒展,「逞」,是舒放;「怡怡如也」,怡然自得。

「沒階,趨進,翼如也。」下完最後一級台階,快步向前,而身形莊正,就像鳥兒舒展翅膀飛翔一樣輕快。

「復其位,踧踖如也。」回到自己位置,又依然是恭敬而不安的樣子,戒慎恐懼。

孔子說君臣之義:「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而他自己,對君上之忠、之禮、之敬,都到了極致。從未見之時,就開始敬,見君之後,而敬不忘,他的敬禮,是從始至終,善始善終。

我們學了太多「蔑視權貴」的所謂「氣節」。孔子則是對「權貴」高度尊敬。若人人都不服「權貴」,這社會就沒有秩序了,誰都不聽誰的。孔子是順服,高度順服。但是,他的順服不是無條件的,是要合乎仁義,值得順服。在衛國,當他發現「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時候,他就掛印而去了。孟子說得更直白——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是儒家的君臣之義,只要我認您是君,我就全心全意匍匐奉獻;若我不認,我自己安靜走開。像李白那樣,又想待在朝堂,又要美人呵筆,高力士脫靴,擺不正自己位置,肆意消費他人,雖是詩仙,卻一副小人得志的架勢,孔子是要搖頭的,也惹得滿朝不爽。

我想起之前在網上看過的一張照片,開「兩會」,幾個人民大會堂的服務員,在散會後,坐到總書記的座位上,名字牌後,合影留念,假裝扮一回總書記,這就沒有孔子過空位也敬的意識了。你會不會在公司老闆不在的時候,也坐到他座位上去抽一支煙呢?當然不會。若他不在時沒有敬,他在時的敬,也就打了折扣。

外交禮儀無小事

原文

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禮,有容色。私覿,愉愉如也。

華杉詳解

這是講孔子出訪他國的外交禮儀,大約是出訪齊國。也有人考據說,孔子沒有自己代表國君出訪過,或許是孔子在宋國,與弟子們習禮於大樹下,給大家講習的禮儀規範。

「執圭」,「圭」,是諸侯的命圭,天子賜的,代表身份和權力。玉製,長條形,下面是方的,頂上一個尖角。大夫出訪,拿著國君的玉圭,就像調兵帶著兵符一樣,代表國君。

孔子雙手捧著玉圭,與他國國君會見,因為這圭代表自己的國君,所以他非常尊敬,鞠躬如也,像鞠躬一樣彎著身子。「如不勝」,不勝其重,就好像那圭有千斤重,他舉不起來一樣,沉甸甸地捧在手裡。

圭捧在手裡,舉多高呢?「上如揖,下如授。」高,不要超過與人作揖的高度;低,不要低過遞東西給別人的高度;就在這之間。因為如果你舉得太高,對對方不尊重;放得太低,又顯得太謙卑。外交無小事,要十分在意。

「勃如戰色」,臉色勃然變動,有戰懼之色。「足蹜蹜(su)」,「蹜」,形容小步快跑。孔子手裡捧著圭向前,腳抬起很低,縮手縮腳地小步快速向前,「如有循」,就好像地上有一條線一樣,他循著這條直線前行。

「享禮,有容色。」聘問之後,要獻上禮物,呈上禮單,把東西都擺出來,這叫享禮。這時,孔子神色放鬆下來,和顏悅色。

「私覿(di),愉愉如也。」「覿」,就是見面的意思。正式朝聘儀式結束,以私人身份與鄰國君臣相見,則非常輕鬆愉快,一團和氣。

這裡體現了孔子外交的和敬兼至。前面是敬,不僅是敬,而且是畏,有戰懼之色。敬畏誰呢,一方面是敬畏對方國君,更主要的是敬畏不在現場的自家國君,因為手裡捧著國君的玉圭。你對自家國君的敬畏,就能讓對方也尊敬你的國君。如果你出去,跟別人提到自己國君時,隨隨便便,那別國就會輕視你的國君,輕視你的國家,當然也輕視你。所以這時候,首先要把自家莊重威嚴樹起來。

正式儀式之後,放鬆下來,和和氣氣,親親熱熱,搞好關係。如此和敬兼至。

這裡的敬,要特別注意。因為人容易犯的毛病呢,對別人倒是尊敬,最容易不尊敬自己國家、自己公司、自己老闆。為什麼呢,因為瞭解嘛,看到的全是毛病,說起來都是問題。但你這樣一表現出來,別人就輕視你了。一旦輕視你,他和你打交道的政策就變了。

孔子代表魯國,魯國當時是什麼情況呢,亂得一塌糊塗,三家當政,國君毫無權威。如果孔子再對自家國君輕視,齊國觀感就不一樣了,甚至可能起覬覦之心。看孔子這麼隆重敬畏,對方也不敢放肆。

在孔子之前,齊國晏嬰,有一個折衝樽俎的故事。晉國謀劃攻打齊國,晉平公派大夫范昭出使齊國,去摸摸底。齊景公盛宴款待范昭。酒酣耳熱之間,范昭藉著酒勁兒向齊景公說:「賜一杯您的酒給我喝吧!」齊景公完全沒多想,高興地對左右的人說:「把我的酒杯給范先生端過去。」范昭接過一飲而盡。晏嬰看到後,厲聲命令侍臣道:「快扔掉這個酒杯,給大王再換一個。」依照禮儀,在酒席上,君臣各用各的酒杯。范昭故意違反禮節,就是要試探齊國君臣的反應,但被晏嬰識破了。范昭回國後向晉平公報告,齊國不能打,有晏嬰這樣的賢臣,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孔子稱讚晏嬰的外交說:「不出樽俎之間,而折衝千里之外。」「樽」,是酒器;「俎」(zǔ),是盛肉的。「折衝」,是折衝騎,春秋時一種戰車,用來阻斷敵軍衝鋒,就像把刀折斷一樣。「折衝樽俎」,就是在宴席上就把敵軍衝鋒阻斷了。《孫子兵法》講「不戰而屈人之兵」,就是典型案例。

所以外交禮儀無小事,喝一頓酒也頂二十個師。在外交際,提到自己老闆時,一定要緊張起來,不能放鬆。因為你一放鬆,別人就輕視你公司了。有的人相反,他還故意要放鬆,顯得自己跟老闆有特殊關係,那就是作賤老闆,作賤自己。

服裝不僅是自己的形象,也是對他人的尊重,體現儀式的莊嚴

原文

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當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喪,無所不佩。非帷裳,必殺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華杉詳解

這是講孔子穿衣服的講究。

「君子不以紺緅飾。」「紺」(gan),是深青色中透紅色,「緅」(zōu),青多紅少,比紺顏色更深些。這兩種顏色,都是喪服的顏色,所以孔子不用來「飾」,也就是不用著領子和袖子的鑲邊。

「紅紫不以為褻服。」「褻」,褻瀆的褻,輕慢的意思。「褻服」,就是家居服,在家裡穿的,比較放鬆。但孔子的家居服,不用紅紫色,因為顏色不正,又太花哨,是女生穿的。

「當暑,袗絺綌。」「袗」(zhěn),單衣,「絺」(chī),細葛布,「綌」(xi),粗葛布。葛布,是葛草纖維織的布,夏天穿用。孔子夏天就穿粗葛布或細葛布的單衣,涼快。但是,必表而出之,裡面一定有一件打底衫,葛布衣服罩在外面,否則太透了,不成體統。

「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羔裘」,是黑色的羊皮大衣,「麑」(ni),是白色的小鹿,「狐裘」,狐狸皮是黃色的。孔子冬天穿皮衣,皮衣外面有一件罩衣,如果是黑色羊皮大衣,外面罩衣就用黑色,白色麑皮大衣,罩衣就用白色,黃色狐狸皮大衣,罩衣就用黃色。總之顏色搭配協調。

「褻裘長,短右袂(mei)。」「褻裘」,是居家穿的皮衣,和出門穿的不一樣,做得更長一些,這樣在家裡窩著暖和。但是右手袖子做得較短,做事方便。

「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睡覺一定有睡衣,長度是身體的一又二分之一,這樣睡衣已經足以蓋著腳了。我想起電子商務剛開始的時候,有人發明一件睡衣,在網上賣,發了大財。那睡衣是怎樣呢?就是特別長!主要用於反著穿,這樣反穿著窩沙發上看電視,腳都能蓋著,所以人人都需要一件!

「狐貉之厚以居。」這裡的「居」,是坐的意思,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墊。

「去喪,無所不佩。」喪服期滿之後,無所不佩,佩戴各種玉珮飾品。

「非帷裳,必殺之。」「帷裳」,是上朝或祭祀穿用的正式禮服,按規矩,一定用整幅的布做,不可裁剪,多餘的部分,就做褶疊,像今天的百褶裙一樣。孔子如果不是正式的禮服呢,必殺之,他就一定裁剪掉多餘的布料,省工省料。

「羔裘玄冠不以吊。」「羔裘玄冠」,都是黑色,那時候黑色是吉服,喪服是白色,所以去弔唁逝者的時候,一定著正式喪服,不要穿吉服出席。

「吉月,必朝服而朝。」「吉月」,是每月朔日,農曆初一。周禮有告朔的規矩,天子每年冬季頒布下一年的日曆和政令,諸侯領回來,供奉在祖廟,每月初一祭廟,確認安排這一月的農時和政事,相當於是月例會。孔子每到這一天,必然朝服盛裝,去朝見國君。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服裝不僅是自己的形象,也是對他人的尊重,儀式的莊嚴。我們今天這些規矩都沒了,出席一個喪禮,看親戚朋友們穿得亂七八糟,覺得逝者都毫無尊嚴;出席一個婚禮,看親戚朋友們穿得隨隨便便,覺得這婚姻也隨隨便便。重新學會盛裝,是我們今天的功課,別服裝禮儀沒找回來,又跟著硅谷精英們,把穿牛仔褲T恤衫當光榮了。

要對自己有點要求。

齋戒的飲食起居規矩

原文

齊,必有明衣,布。齊必變食,居必遷坐。

華杉詳解

「齊」,同齋,齋戒。齋戒必沐浴,沐浴之後穿明衣,指潔淨的衣服,明潔其體。「布」,明衣是布的。不過,孔子那個年代,棉花還沒有傳入中國,這布不是棉布,可能是麻布。

「齋」,必變食。飲食也要改變,不喝酒,不吃葷。淡泊以致其誠。

「居必遷坐。」「遷坐」,是換寢室。平時與妻室同房,齋戒時自己搬到外面另外的房間住。

孔子說,祭神,如神在。所以「致潔變常以盡敬」。

孔子飲食的講究:規規矩矩,方方正正

原文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華杉詳解

這是講孔子的飲食講究。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裡「食」,是糧食,要舂得精,皮殼去乾淨。「膾」,是切得細的魚或肉。一般人以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吃的東西講究,要吃得好。其實主要不是好,是精細,利於消化吸收。醫生還建議你盡量多咀嚼,嚼得越細越好,這樣減輕腸胃負擔,不要吃得太快,囫圇吞棗下去,把任務都交給腸胃。

「食饐(yi)而餲(ai)」,「饐」是腐敗而發臭,「餲」是經久而變味,「魚餒而肉敗」,「餒」,也是腐敗。食物經久而變味,魚肉腐敗了,都不吃。

「色惡,不食。」食物的顏色變了,不吃。

「臭惡,不食。」食物變味了,不吃。

「失飪,不食。」烹調不當,主要是指沒煮熟,不吃。

「不時,不食。」不合時令的食物,不吃。

「割不正,不食。」朱熹註解說,肉切割得不方正的,不吃。朱熹並舉了一個例子,東漢時陸續的故事,他被楚王英的謀反大案牽連,抓在牢裡,十分危急。媽媽去看他,但進不去,也通不了消息,無奈做了一頓飯,求獄卒帶給他吃。他看見飯就流淚,說媽媽來了,卻不能相見啊!主審官大怒,認為有人通消息,否則他怎麼知道他媽媽來了。陸續解釋說:我媽媽切肉,總是方方正正,切蔥,每一根都是一寸長。就這一件事,載入史冊了,主審官覺得他一家人都不錯,肉切得方正,做人也方正,切蔥都那麼規矩,做人也規矩,跟謀反案子也沒什麼必然聯繫,上書給光武帝,赦免了他,放他回家,只給了終身不能做官的處罰。

「不得其醬,不食。」不同的食物蘸不同的醬,沒有相配的醬,不吃。

「肉雖多,不使勝食氣。」雖然肉很多,但是吃飯以穀物為主,不讓吃肉的量,超過穀物的量。

「唯酒無量,不及亂。」喝酒是大家一起開心,所以沒有肉或飯那麼嚴格的限量,但是以不亂為標準。不亂,一是不要醉亂,喝醉了亂說亂動,二是也不要亂了血氣,身體也不要搞亂。

「沽酒市脯,不食。」「沽」「市」都是買,街上買來的酒或乾肉,都不放心,不吃。

「不撤姜食,不多食。」「姜」,古人認為是通神明、除穢惡的,所以不管吃什麼,都配上姜,但孔子也不吃太多。

中國人飯前祭的不是神仙,而是祖先

原文

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語,寢不言。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

華杉詳解

「祭於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公祭分得的肉,當天就分賜出去,不可過夜。家祭用的肉呢,不要超過三天。為什麼呢,因為天子諸侯的祭祀,頭天早上宰殺牲畜,舉行祭典,第二天又祭,叫「繹祭」,繹祭完了再頒賜祭肉。所以公祭的肉,帶回家時已經過了兩天了,馬上要處理。出三日,不食之矣。如果肉存放超過了三天,就不吃了。

「食不語」,是儒家挺看重的一個規矩,不要邊吃東西邊說話。有四層含義,一是專心,存心不二,吃飯就專心吃飯,不想別的;二是對那食物的敬,對「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辛勤勞動的敬,食物來之不易;三是儒家對人身安全的一貫高度謹慎,邊吃東西邊講話,別把食物嗆到氣管裡!四是健康養生之道,細細咀嚼,體味食物之美,也能更好地消化吸收,別胡亂嚼幾下就交給胃處理。跟上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一個道理。

「寢不言」,睡覺的時候不說話。睡覺則平心靜氣,不說事,不想事,安然入睡。如果睡前說話太多,把自己弄興奮了,又睡不著,或睡前思慮的事帶進夢裡,睡不好。我們現在是寢不語,但可能直刷手機,也影響睡眠,所以晚上手機不要帶進臥室。

「雖疏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這裡「瓜祭」是什麼,朱熹註解說可能是「必祭」,「瓜」和「必」篆體相近,搞錯了。孔子吃飯,哪怕是蔬食菜羹那麼簡單的比較「差」的食物,他也一定要先祭。「必齊如也」,「齊」,是齋,和齋戒祭祀一樣虔誠。這個飯前之祭,和今天我們看天主教基督教教徒,在吃飯之前先禱告「感謝主賜給我們食物」,幾乎一樣。周朝時是把桌上每種食物挑出少許,放在中間,開始吃之前祭一祭。但中國人祭的,感謝的,不是神,不是主,是祖先,是發現這些食物可以食用、可以種植、可以養殖,特別是發明用火烹飪食物,使人類告別茹毛飲血、免於疾病的聖賢。《禮記》說「禮始於飲食」,首先要感恩他們,飯前要祭他們。

中國人的祖先崇拜:今天的一切,不是神賜給我們的,是一代代祖先賜給我們的,就從飲食開始。

關心人,關心別人,別人也是人!

原文

席不正,不坐。

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

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華杉詳解

「席不正,不坐。」古人席地而坐,如果坐席擺得不端正,孔子不坐。這是孔子心存至正,事事都整齊嚴肅,坐席都一絲不苟,可見他出入起居無事無時不正也。

「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杖者」,是用枴杖的老人,六十歲以上開始用枴杖。與鄉人宴會飲酒完畢,一定讓老人先走,老人出門了,自己才跟出去。鄉人飲酒的禮儀,《中庸》說:「燕毛,所以序齒也。」鄉祭之後的宴會,按頭髮花白程度,也就是按年齡大小來排座次,以老為尊,不管官大官小。孔子呢,更加注意禮節,座次按年齡,宴會結束離開的時候,他也注意讓老人先走。

「鄉人儺(nuo),朝服而立於阼階。」「儺」,不是正式祭禮,是鄉下人驅逐疫鬼的風俗,有點巫婆神漢的意思。鄉人跳大神的時候呢,孔子全身朝服,肅立在自家門前台階上。「阼(zuo)」,是東邊的台階,主人所立之地。為什麼要站在那裡呢,因為鄉人要驅鬼,而自己家裡有自己家的「鬼」,就是祭祀的祖先牌位,所以怕驚動了他們,自己在門口主階上站崗,家裡的鬼神就安心了。

「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托人問候其他國家的朋友,一定隆重地拜送使者,這是拜誰呢,主要是拜要去問候的那人,拜使者,就如同與他親見相拜一般,不因為遠而廢敬。孔子曾說過,祭神,如神在。他問候遠方的朋友,敬禮也如同對方就在面前。

「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季康子送藥給孔子,孔子拜而受之,鄭重拜謝,收下。但是,老老實實說:我不瞭解這藥性,對我有沒有用,這藥我不敢吃。所以孔子交朋友,是至誠無欺,有一說一,不吃就事先告訴對方不吃,別等下回見面,季康子問:怎麼樣,我給你那藥好使不?你搪塞說:還行!還行!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孔子退朝回家,聽說馬廄失火了,問:有沒有人受傷?不問馬。孔子不是不愛他的馬,但倉促間,首先想到的是人,人的生命安全第一,所以顧不上馬怎麼樣。

人的生命安全第一,兩千五百年後,這是我們今天重新要學習的!

要關心人,關心他人,別人也是人,是和我一樣的人,所以,在路上開車,不能只管自己方便,要關心他人的生命安全。平時做事,也不要只圖自己方便,要注意別給他人添麻煩。

保持對上級的敬畏

孔子的事君之禮,為什麼要「畏大人」?為什麼要敬畏你的上級?因為我的能力有限,上級交辦的任務,你不敢說過去事事都辦得讓他滿意,更不敢說下次一定能完成使命。怎麼能放鬆自己呢?

原文

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華杉詳解

這是講孔子事君之禮。

「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國君賞賜的熟食,孔子一定擺正坐席鄭重地品嚐,就像國君在面前一樣。品嚐之後,再分賜給家人弟子分享,這是尊君之賜。

「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如果國君賜給生肉,一定把它煮熟了,先薦奉於祖先,光宗耀祖,這是榮君之賜。

「君賜生,必畜之。」如果國君賜給活物,活雞、活豬、活羊之類,一定把它養起來,不敢宰殺,這是仁君之賜。

孔子的兒子出生的時候,魯昭公送來一尾鯉魚,表示祝賀。孔子視為莫大榮耀,將兒子取名為孔鯉,以伯魚為字。這就是以君賜為尊、為榮了,到今天我們還知道這鯉魚之賜的故事。後世孔氏子孫諱鯉魚,稱為「紅魚」,祭祀也不殺鯉魚,用鯽魚,這就是仁君之賜了。

「侍食於君,君祭,先飯。」國君請吃飯,前面說了,吃飯前要先祭,跟今天天主教基督教飯前先禱告感謝主一樣,只是中國人是感謝祖先,不是感謝主。國君祭的時候,就取國君面前的食物先吃,就好像為國君嘗食看食物有沒有問題一般,這是不敢以客人自居,我還是侍候您吃飯的「工作人員」。

「疾,君視之,東首,加朝服,拖紳。」生病了,國君來探病,這是很大的尊榮。躺床上起不來,但是頭朝東躺,因為古人室內以西為尊,國君進來,站在西邊。不能穿著睡衣見國君,起不來穿朝服,就把朝服蓋在被子上,再把「紳」,就是代表身份的束腰的大帶子搭在上面,表示對國君的尊重。

「君命召,不俟駕行矣。」國君有事相召,傳命一來,都不等車駕準備好,馬上就走,步行急趨。步行,難道比車還快嗎?為什麼不等車呢?這是禮!家人自會準備好車駕追上來,再上車。所謂「急趨君命,行出而駕車隨之」。

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這裡就是講畏大人,對上級保持敬畏,保持害怕。敬畏的是什麼呢?是任務,是職責,是使命,而國君、上級,就是那任務、職責、使命的人格化。我的能力始終是有限的,上級交辦的任務,不敢說過去事事都辦得讓他滿意,更不敢說下次一定能完成使命,怎麼能放鬆自己呢?

聖人什麼都怕,啥也不怕的,是只關注自己

原文

入太廟,每事問。

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

寢不屍,居不容。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負版者。有盛饌,必變色而作。迅雷風烈,必變。

升車,必正立,執綏。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華杉詳解

這一段,是記敘孔子在鄉里的生活。

「入太廟,每事問。」孔子入太廟,每件事都仔細詢問。這句前面有過,重複了。似乎也不該出現在這裡。

「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殯」,死者殮在棺,暫停宅中以待葬,這個棺就叫殯,以賓客待之。《禮記・檀弓》有記載:「賓客至,無所館。夫子曰:『生於我乎館,死於我乎殯。』」應該和這說的是同一件事,有朋友從他鄉來,不幸病危,要死了,孔子把他接到家裡來住,死了又為他送葬。

「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好朋友,有通財之義,朋友送的東西,即使是送車送馬那麼貴重,也笑納了,不拜謝。但是,如果送的是祭肉,那要敬他的祖先,一定要鄭重嚴肅地敬拜。

「寢不屍,居不容。」「屍」,指平躺如死人。睡覺不像殭屍那樣平躺著,大概孔子都是側臥而睡。不平躺,是覺得平躺有一種惰慢之氣。「居不容」,在家的時候,不為儀容,不像要上班會客一樣收拾齊整,比較放鬆。

「見齊衰者,雖狎,必變。」「齊衰」,前面解釋過,喪服。看見穿喪服的,雖然是平時跟自己很親狎隨便的人,一定變色致哀,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冕」,冠冕,是有爵位的人,「瞽」,是盲人。「褻」,在家裡,在非正式場合相見,或者說經常相見。對有爵位的人,或者盲人,即便在家裡私人會面,或經常相見,抬頭不見低頭見,也不廢禮,保持禮貌。

「凶服者,式之。」「式」,是車前的橫木,古人乘車,是站在車上,路上遇到需要致敬的,就手扶在那橫木上,俯身致敬,這就叫式。孔子乘車,路上看見有穿喪服的人,一定俯身致哀。

「式負版者。」「版」,是國家版籍,「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國家有什麼重要文件、通知、佈告,都在版籍上,路上碰見背著版籍的人,也要俯身,向國家致敬。

「有盛饌,必變色而作。」人家請吃飯,如果看見宴席豐盛,上了「硬菜」,一定變色而起,以致其敬。這個我們要注意,人家請客,上什麼菜,是花了心思,什麼規格,代表對你的尊重,你不要覺得這是小事。你沒反應,對方的心意就沒收到效果,你反應很大,對方就很滿意。

「迅雷風烈必變。」狂風暴雷,一定臉色惕然恐懼。

那聖人還怕颳風打雷嗎?

怕!當然怕!自己家房子沒問題,別人家恐怕有問題。這麼大的狂風暴雨,恐怕有人要受災啊!一想到這兒,惻隱之心,擔憂之情,油然而生。仁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什麼都怕!那啥也不怕的,他關注的只是自己,這是多大差距!

「升車,必正立,執綏。」「綏」,是拉著上車的繩套。孔子乘車,一定站直了,手挽著繩套,注意安全,這跟我們今天坐公共汽車、坐地鐵一樣,站穩了,手握扶手,小心別摔倒。

「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親指」,懷疑應為妄指。孔子在車上,不回頭看,不高聲說話,手不到處指來指去。因為這三個動作,都容易讓人生誤會,往後看,別人不知道你要看什麼,在車上指來指去,又高聲說話,下面的人以為你在指著他說他,不高興。如果是指揮車伕駕車,就更糟糕了。現在有統計,夫妻吵架,一半的誘因,是因為一方開車,另一方各種指揮,就吵起來了。

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

這一段是講野雞。孔子和子路出門,看見野雞。「色斯舉矣」,那野雞看見人的臉色一動,馬上舉身飛走了。「翔而後集」,飛走了,要再停下來的時候呢,在空中盤旋兩圈,仔細觀察,確認安全,才降落下來。孔子就感歎了:你看那山樑上的野雞,它也懂得時宜啊!懂得時宜啊!好多人還不如這野雞啊!

《呂氏春秋》說:「君子猶鳥也,駭則舉。」古人還有「三揖而進,一辭而退」的說法。人家請你,一定要請三次,確認不是客套話,是真要請我,我才去。人家要我走呢,一次就夠,趕緊走,最好不要等人家提出來,「色斯舉矣」,看人臉色難看,趕緊自己先走。

還有呢,是去危就安,孟子說:「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聖之時也。」知進知退,知道哪兒能待,知道哪兒不能待,野雞都知道,人卻不知道。

「子路共之」,子路聽到老師誇這野雞,就向著野雞拱手:向野雞學習!子路一拱手,那雞以為子路要抓它,「三嗅而作」,「嗅」,懷疑本是狊(ju)字,錯寫成臭,又再錯成嗅了。「狊」,上目下犬,像狗一樣警惕地看,以及鳥張開雙翅的意思。

那野雞看子路向它拱手,警惕驚視之下,「三嗅而作」,撲騰幾下翅膀,飛走了。

《華杉講透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