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不是去做不尋常的事,而是在尋常的事上,付出不尋常的努力和堅持
原文
《子路篇第十三》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華杉詳解
子路問如何治國理政。孔子說:自己給百姓帶個頭,然後讓他們勤勞地工作,別讓他們閒著。
「先之」,《禮記》:「夫躬行者,政之始也。」又說:「君子欲政之速行也者,莫若以身先之也。」躬身親自去做示範,是為政之始。你要想你的政策措施能得到最快推行,沒有什麼比自己先做到更有效的。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模仿率」一貫道理,講過多次了。今天重點講講後一個,「勞之」。
《國語》敬姜論勞逸:「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
敬姜,中國歷史著名賢母,齊侯的女兒,嫁到魯國,季氏公父文伯的母親,和孔子同時代人。有一天,公父文伯退朝回家,見敬姜在紡線,就說:像我季氏這樣的人家,我媽媽還要親自勞動紡線,是我不能孝敬母親嗎?
敬姜大怒:「小子!魯國要亡國了嗎?讓你說出這樣的話!過去聖王統治天下,選擇貧瘠的土壤來讓人民定居,讓他們迎接大自然的挑戰,發揮他們的才能,辛勤地勞作,君王才能長久地統治天下。人民辛勞,就會思考,尋找改善生活的好辦法,才能建立良善的社會。如果生活太安逸,沒有挑戰,只會享樂,就會忘記美好的品行,就會心生邪念。所以,居住在肥沃土地的人民,勞動水平不高,沒有才能,因為生活太容易了。而生活在貧瘠土地上的人民,沒有不講道義的,因為他們勤勞啊!」
兩千五百年前一位中國母親的話,說出了兩千五百年後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在其不朽巨著《歷史研究》中提出的著名論斷:文明產生於挑戰,富饒的土地不能產生文明,只有貧瘠的土地能產生文明,因為挑戰才能使人類進步。
我們今天看以色列的文明和創新精神,能成為中東最強大的國家,因為什麼呢?主要是因為它既沒石油也沒水,啥也沒有,只有勤勞、智慧和勇敢。如果地下全是石油,就沒有強大的以色列了。那地下全是石油的國家,就像敬姜說的,勞動水平不高,沒有才能。資源是財富,也是詛咒。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說:「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穀桑麻六畜,地小人眾,數被水旱之害,民好蓄藏,故秦、夏、梁、魯好農而重民。三河、宛、陳亦然,加以商賈。齊、趙設智巧,仰機利。燕、代田畜而事蠶。」
楚越地區,地廣人稀,以稻米為飯,以魚類為菜,刀耕火種,水耨除草,瓜果螺蛤,不須從外地購買,便能自給自足。地形有利,食物豐足,沒有饑饉之患,因此人們苟且偷生,沒有積蓄,多為貧窮人家。所以,江淮以南,既無挨餓受凍之人,也無千金富戶。沂水、泗水以北地區,適合種植五穀桑麻,飼養六畜,地少人多,屢次遭受水旱災害,百姓喜好積蓄財物,所以秦、夏、梁、魯地區勤於農業而重視勞力。三河地區以及宛、陳等地也是這樣,再加上經商貿易。齊、趙地區的居民聰明靈巧,靠投機求財利。燕、代地區的居民能種田、畜牧,並且養蠶。
司馬遷講這個,今天我們也能看到,什麼地方吃不上飯,什麼地方出的富豪就多,比如廣東潮陽。湯因比講的文明產生於挑戰,就和司馬遷及敬姜說的一樣。當然湯因比也說了,有一個限度,挑戰太大也不行,太大,則人的全部財智和精力用上,也剛好夠生存,發展不出更高文明,比如愛斯基摩人,北極圈生存挑戰太大了。
敬姜接著教訓她兒子:
天子穿著禮服隆重地祭祀太陽,讓三公九卿,熟悉農業生產,中午考察政務,交待百官要做的事務。京都縣邑各級官員在牧、相的領導下,安排事務使百姓得到治理。天子穿著禮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載詳細記錄天象;日落便督促嬪妃們,讓她們清潔並準備好禘祭、郊祭的各種穀物及器皿,然後才休息。諸侯們清早聽取天子佈置事務和訓導,白天完成他們所負責的日常政務,傍晚反覆檢查有關典章和法規,夜晚警告眾官,告誡他們不要過度享樂,然後才休息。卿大夫清早統籌安排政務,白天與屬僚商量處理政務,傍晚梳理一遍當天的事務,夜晚處理他的家事,然後才休息。貴族青年清早接受早課,白天講習所學知識,傍晚複習,夜晚反省自己有無過錯,直到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然後才休息。從平民以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一天懈怠的。王后親自編織冠冕上用來系瑱的黑色絲帶,公侯的夫人還要編織繫於頜下的帽帶以及覆蓋帽子的裝飾品。卿的妻子做腰帶,所有貴婦人都要親自做祭祀服裝。各種士人的妻子,還要做朝服。普通百姓,都要給丈夫做衣服穿。春分之後祭祀土地,接著開始耕種,冬季祭祀時獻上穀物和牲畜,男女都在冬祭上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有過失就要避開不能參加祭祀。這是上古傳下來的制度!君王操心,小人出力,這是先王的遺訓啊。自上而下,誰敢挖空心思偷懶呢?如今我守了寡,你又做官,早晚做事,尚且擔心丟棄了祖宗的基業。倘若懈怠懶惰,那怎麼躲避得了罪責呢!我希望你早晚提醒我說:一定不要廢棄先人的傳統。你今天卻說:為什麼不自己圖安逸啊?以你這樣的態度承擔君王的官職,我恐怕你父親穆伯要絕後了啊。
從天子,到嬪妃,到三公九卿百官士人全國人民和他們的妻子兒女,一個也不能讓他們閒著!
一個公司也一樣,日子不能太安逸,錢太多你就把它都花掉,不要關心資產積蓄,要前進奮鬥,所有人不能鬆懈。人一閒著,就出毛病,生是非,什麼亂七八糟事兒都有。
子路問孔子政事,孔子就回答了他「先之」「勞之」這兩條。
子路不滿意,就這兩條?這麼簡單?「請益」——益,是增加——老師能再多教我兩條麼?
孔子一聽,就知道他的毛病,總以為還有什麼絕招。這世上哪有什麼絕招,都是最簡單的道理,千百年聖人傳下來那一點真骨血,都告訴你了,你還要「請益」!孔子看了子路一眼,說了兩個字:
「無倦!」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子路的性格,開始時都能銳意進取,但難免懈怠,不能善始善終,老想要「絕招」。子路啊,你就照我說的去做,不要倦怠就行!成功不是去做不尋常的事,而是在尋常的事上,付出不尋常的努力和堅持!
向內的工作做好了,天下人才會趨之若鶩地來,做不好,在這兒的也會離開
原文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捨諸?」
華杉詳解
仲弓要去季氏領地費(bi)邑做邑宰,臨行向孔子問為政之要。孔子說:「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
「先有司」,「有司」,就是「有關部門」。什麼事,要信任下屬,讓下屬各具體負責部門去幹,然後你考核他,這樣就可以不勞而事畢。你別說他能力不行,不用他。領導嘛,總是能力比下屬強些,常常自恃才能:我有那工夫交待他,我自己早幹完了!那一件事可以,十件事,一百件事,你自然就幹不過來,只能交給別人去幹,幹得不如你,你也得當「代理成本」,忍了。再者,如果你自以為本事大,什麼事都好自己動手,則上下職責不清。那「有司」,也是一級領導,被你弄得啥也不是,他在他的下屬面前也沒權威,整個組織就亂了。《呂氏春秋》說,那會造成「百官恫擾,少長相越,萬邪並起,權威分移,此亡國之風也」。管點事兒的,都很受困擾,因為本來他管的事,隨時要被你親自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管。他的下屬,也不服他,想越過他自己跟你對話,少長相越,萬邪並起,權威分移,此亡國之風,後果很嚴重。
「赦小過。」既然把事情交給別人管,就要接受代理成本,有些小的差失,就不要計較,要容忍別人犯點小錯。我們常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否定人:我本來一直認為他不錯的,但是有一件小事,就讓我看出他這個人!這是我們對人苛刻的毛病,假設每個人都應該百分百對得起我,一件小事惹我不爽,就把人給否了。你幹嗎不假設每個人都應該是「壞人」呢:「我本來一直以為他是壞人,但是有一件小事,讓我發現他是好人!」這樣好人就多了嘛。有朋友給我抱怨招聘找不到「好人」,我說這好辦,我有一個辦法,馬上解決。問什麼辦法?就是降低期望值。咱們別都想吃現成的,期望值降低了,就都是好苗子了。咱們自己又有多「好」呢?不要對別人要求那麼高!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甚至對自己,也不要太嚴,多接受自己,接受他人。
「舉賢才」,當然,還是要多招「好人」呀!那德才兼備的人,把他放到領導崗位上,工作不就好干了麼。
仲弓聽了,老師說得那麼簡單,前兩條提不出問題,這第三條我要問問:我怎麼知道誰是賢才,怎麼去選拔呀?這個問題,就像我們現在經常說的:上哪兒能招到好人呀!我們公司招不到人呀!還有好多老闆,號稱花80%的精力在找人,人才!人才!關鍵是找人!
聽話聽音,仲弓一提問,孔子就知道他的毛病,一句回答,就棒喝了:你只管提拔你所知道的,那些你不知道的,難道人家會把他埋沒麼?
你恨不得天下之才都歸你用,總覺得你還沒把他們找到。你找到一個沒有?你手下有一個沒有?有的這一個,你把他用好沒有?安排好沒有?幫助他進步沒有?我們總覺得要向外去找人,卻不知道,所有的東西都要向內找,向自己找,你把向內的工作做好了,全天下的人才都會趨之若鶩地來,向內的工作做不好,在這兒的他也會離開。時間稍微長一點的公司,比如有十年歷史的公司,數數曾經在這兒工作過的人,如果全留下給你挑,一定能挑出一個全明星隊來,為什麼沒能留下呢?都是自己的問題。
「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三條結合起來,就是我手下就這些人,就用這些人。都是人才,如果還有不是的,是我沒教好,沒帶好,沒用好,要不惜代價投入去培養他們,不怕損失大膽去任用他們,要破格提拔去催化他們成長。
不是「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是「我勸諸公重抖擻,不惜代價育人才」。說美國用了全世界的人才,不是人家來搶的,都是那人自己去的。我們的所謂招聘,所謂人力資源,花那麼多錢給獵頭公司,無非是猴子掰苞米,掰一個丟一個。公司沒有人力資源工作,只有員工發展工作,眼光向內,則天下歸心。
萬事開頭難,修行在個人
凡事開頭錯了,往後怎麼你也對不了。你前面做下了,後面就無解了。很多人不明白這道理,不懂得世間有無解之事,老想求解。他的「解」,就不僅解不了,還反而會帶來新的問題。所以看見不對的事,一開始就不要參與。
原文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華杉詳解
子路問孔子:衛君希望您出山執政,您會先從哪些事情著手呢?
這裡的衛君,是衛出公姬輒。當時子路在衛國,為衛國大夫孔悝家宰。孔悝的父親,就是《論語》前面提到過的孔文子——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因為子路是孔文子家的家宰,所以孔文子去世,子路還和孔子商量他的謚號,定了「文」字。
孔子回答說:先正名吧!
子路一聽就急了:有這麼做的嗎?老師也太迂了吧!這名,怎麼正啊?
子路跟老師說話這口氣,有點不對勁!直接說老師「迂」!就差沒接著說出個「腐」字!他是不是潛意識裡,因為領了君命,把自己當面試官了,說話口氣也大了。「迂」,也解釋成遠,老師您扯得太遠了吧!
衛出公得位不正,孔子說要先正名,就是說你要先解決政權的合法性問題。子路說老師您扯得太遠,就是說這政權的合法性問題,解決不了,或者說,只有姬輒自己下台才能解決!這不是扯得太遠了嗎?這「面試」肯定是通不過啊!所以子路急了,對老師不尊重的話,也就脫口而出。
這事,咱們還必須扯遠一點,不扯遠,就扯不清!
上文說過,衛出公的父親蒯聵,本是衛國太子,蒯聵的父親衛靈公,夫人就是著名的南子,之前「子見南子」那個南子。南子和宋國公子宋朝私通,衛靈公不計較,蒯聵卻覺得恥辱,想刺殺南子。陰謀敗露,蒯聵逃亡。衛靈公死前,曾經對他的小兒子郢說:我將來讓你繼承君位。郢不接受,不願參與君位之爭。所以衛靈公臨死前,並未正式廢除蒯聵的太子之位,也沒立新的太子。衛靈公死了,南子要立郢,郢還是不接受,說:「亡人太子蒯聵之子輒在也,不敢當。」就算太子流亡了,他的兒子姬輒還在,我不敢當。南子沒辦法,就立了姬輒。這時候姬輒還小,最多十歲左右。蒯聵要回來奔喪,當然也要以太子之名繼位。衛國發兵,攔著不讓他進來。南子是衛國「實際控制人」,讓姬輒「以王父命拒父命」,稱爺爺為王父,對親生父親就不認了。衛國宗廟祭祀,和出政施令,都稱靈公為父,不認蒯聵。
所以姬輒之名,蒯聵之名,靈公之名,各種不正,全亂套了。但這已經亂了好些年了,現在是姬輒要請孔子您老人家出山。您要他正名,這正得了嗎?您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子路跟老師急了,脫口就說老師迂腐。
「野哉!由也。」你放肆!你粗野!孔子罵子路了:「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君子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暫時存疑,以待考問。我說的話,你不理解,你可以問我,怎麼張嘴就說我不對呢!
這個毛病啊,我們也有,經常我們抨擊一件事情,不過是因為我們不懂,卻不能做到不懂就問,常常表現出不懂就罵,要自省!
孔子接著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為政之道,就是名分先正,然後施政才有合法性。正名,才有正義。君主制的王者,父死子繼,以孝治天下,所以以父子之倫為重。如果自己父子之名就不正,如何正一國之父子?自己沒做到的,要求別人做到,自己忌諱談論的隱私,卻要求別人做行事準繩,這沒法說呀!禮樂刑罰,是國之大事,而禮莫大於父子之孝,樂莫大於父子之和,刑罰莫大於不孝,這三條你都有問題,你幹什麼事,你也幹不成!所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名實不符,言行不一致,事就幹不成;做不成事,什麼事都苟苟且且,社會就沒有倫理秩序,就不能興禮樂;禮樂不興,則法度乖張,小人得志,君子遭罪,那刑罰也不中。刑罰不中,就是選擇性執法,人們不知道怎麼能行,也不知道怎麼不行,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則人民無所適從,手足無措,沒有安全邊界,不知道哪兒能安身,也不知道哪兒能躲避。
「所以呀!」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理不直則氣不壯,不可收拾。君子之名,一定是光明正大,說得明白的,不僅說得明白,理直氣壯,而且一定做得成事。君子對於自己以什麼名,說什麼話,是絕對不會馬虎苟且的!」張居正說,一事得,則其餘皆得;一事苟且,則萬事都苟且。若一國上下,萬事都扭曲苟且,那還談什麼治國呢?
孔子這番宏論,震古爍今,不能名正言順,個個渾水摸魚,則一國手足無措,人人都不安全。
名正言順,也是一個語言哲學問題。詞語是能動的,詞語不僅說事,也做事。先有那詞,然後有那事,這也是歷代執政者,或者要奪天下,要建政者,最關心的國之大本。
那麼問題來了,孔子準備如何為衛國正名呢?《論語》沒有記載,或許孔子子路師徒二人,也沒有就這話題再往下談。於是,後儒就討論了兩千多年,孔子怎麼給這衛國正名。朱熹引用了胡安國的注,說蒯聵欲殺其母,得罪於父,姬輒據國拒父,都是無父逆子,都不可能名正言順。如果孔子執政,以正名為先,一定將事情本末,告諸周天子,請教各方諸侯,共立公子郢,則人倫正,天理得,名正言順而事成。孔老師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子路卻不明白啊!
胡安國這個方案,萬萬不可行,孔子也不可能有這方案。這方案說出來,隔牆有耳,孔子和子路自己性命都難保,更不用說,子路是代表姬輒來找老師的。
有人提出第二個方案,姬輒迎回父親,讓蒯聵繼位,他做太子。這樣或許是最名正言順的?但這也不可能,南子不會答應,姬輒也不會答應吧。
那孔子的方案到底是什麼呢?或者,孔子他老人家有什麼辦法,讓姬輒名正言順呢?
絕對沒有,也不可能有。如果有可能有,子路自然會請「老師教我」了。此事根本就無解。孔子實際上是拒絕出山,不願參與。子路也明白,沒法往下談了。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你前面做下了,後面就無解了。有人不明白這道理,不懂得世間有無解之事,老想求解。他的「解」,就不僅解不了,還反而會帶來新的問題。所以看見不對的事,一開始就不要參與。
但無解,是人無解,時間會給出他的解。衛國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後來是怎麼發展的呢?又得回到孔悝家事說起。孔悝的母親,孔文子的妻子伯姬,是太子蒯聵的姐姐,孔文子死後,她就跟一個長得很帥的僕人渾良夫私通。蒯聵利用了這層關係,說服渾良夫支持他政變,答應事成之後把伯姬嫁給他。於是蒯聵和伯姬,以及渾良夫合謀,於衛出公十二年(公元前481)劫持了孔悝,脅迫他參與政變,孔悝屈服入伙,政變成功,衛出公逃亡。蒯聵繼位。子路就死於此次政變。蒯聵奪權後,第一個殺了南子。策動政變的關鍵功臣渾良夫,也被他殺了,大概他並不願意自己的姐姐嫁給一個家奴。
蒯聵在衛國君位上也只坐了三年,就被趕下台,流亡中被殺。姬輒於一年後回國復位。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道理,孔子懂,公子郢懂,但是子路不懂,蒯聵不懂,姬輒不懂,伯姬不懂,渾良夫不懂,為什麼呢?因為利令智昏,心存僥倖。
蒯聵發動政變,子路本來在城外,他若直接逃回魯國,還可再侍奉老師,但他要主動回去求死,他說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難。胡安國評論說:子路知道食人之食,不避人之難為義,他怎麼不知道,吃姬輒之食,本身就是不義呢?
凡事開頭開錯了,往後怎麼你也對不了。子路自以為是慷慨就義,但是他這義,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因為他的主公是孔悝。孔悝在政變中站隊已經跟了蒯聵。子路忠於姬輒,便已經背叛了孔悝。下令殺死子路的,正是新君蒯聵。當初老師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他說老師扯遠了。而他自己,卻沒逃出這名不正言不順的魔咒。老師教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也沒學懂,那君已經不君,你如何能臣?你趕緊跑啊!
領導人的信用,就是民眾的安全感
原文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華杉詳解
這樊遲挺另類的,他有一天,突然找老師教他怎麼種莊稼。孔子沒搭理他,說:種莊稼這事,我不如老農。樊遲還不甘心,又讓老師教他怎麼種菜,孔子又把他擋回去了:種菜我不如菜農,你找錯師父了。
種糧種菜孔子會不會呢,當然會,孔子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小時候家裡窮,啥粗活都會幹。若是換一個師父,可能興致勃勃表演一番。就像我們現在好多領導老闆,都喜歡展示自己不僅學富五車,而且還會幹粗活,再能玩一件兩件樂器,總之是全知全能,多才多藝。你只要一展示,別人肯定比你差,游泳沒人敢游你前面,踢球全是你射門進球,拉琴整個交響樂團都給你伴奏,有意思嗎?孔子不秀這個,他自己聚焦,也要弟子們聚焦,來老師這裡,是學道德學問,討論種糧種菜乾啥?前面《泰伯篇》,孔子還說過:「籩豆之事,則有司存。」「籩豆之事」,是具體禮儀程序的事,孔子是專講禮儀的,但具體儀式程序都不是他關注的重點,說那是有司,是禮賓司的事兒,他怎會跟你講種糧種菜?
那麼孔子關注的是什麼呢?
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樊遲碰了釘子,出去了,孔子還不解恨,罵他不識事體:「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這裡說的小人,一是說他識見小,格局小,二呢,小人是指體力勞動者。孟子說,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之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人之事,種糧種菜自食其力。樊遲問的是小人之事,那就是小人了。
同學們來跟孔老師學習,學的是成己以及物,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當有志於大人之事,行義達道,以教化人民。怎麼能去學種糧種菜,那不是我們來這兒學習的目的啊。我們是來學禮、義、信的。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孝經》說:「君子言思可道,行思可樂,德義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以臨其民。是以其民畏而愛之,則而像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言思可道」,言語要謹慎,說得越多,錯得越多;說得越多,信用越少。還有一點一般不太注意的,說得越多,別人對你的關注點越分散,比如領導者,你最需要的是別人關注你的信義,關注你的政策,不是佩服你的各種本領。才藝展示多了,格局就小了。觀眾注意力分散了,話題就多了,不喜歡你的人發揮的材料也多了,還生出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口水來。孔子不展示他的種糧種菜技藝,也是這道理。若弟子們興奮地討論老師菜種得真好,這討論學問的工夫不就被耽誤、被干擾、被稀釋、被淡化了麼。
「行思可樂」,就是現在說的,做事要考慮人民高興不高興。「德義可尊」,你的品德道義,值得人尊敬;「作事可法」,你的做事方式方法,值得人效仿;「容止可觀」,你的儀表風度,令人欣賞;「進退可度」,你的一進一退,能被人引為尺度。這樣,人們對你又敬又怕又愛,以你為法則來模仿你,你才是領袖,才有領導力,才能施教化,成一方之德,行一方之政令。這是領導者的禮。
「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荀子・王霸篇》說:「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義,是基礎,是根本。靠權謀,要自取滅亡;靠信用,能稱霸一方,唯有仁義可以王天下。義,也是原則,是過程導向,不是結果導向,不是功利導向,如果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也不能去做,這有點類似現在「程序正義」的思想。如果領導者遵循程序正義,無論結果如何,人民沒有不服的。
「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如果領導人好信用,則人民不敢隱瞞真情,不敢說假話。《國語・晉語》箕鄭對文公問,講了一個饑荒的故事:
晉饑,公問於箕鄭曰:「救饑何以?」對曰:「信。」公曰:「安信?」對曰:「信於君心,信於名,信於令,信於事。」公曰:「然則若何?」對曰:「信於君心,則美惡不逾。信於名,則上下不幹。信於令,則時無廢功。信於事,則民從事有業。於是乎民知君心,貧而不懼,藏出如入,何匱之有?」
晉國鬧饑荒,文公問箕鄭說:用什麼來救饑荒?箕鄭回答說:用信用。文公問:這是饑荒啊!信用怎麼救饑荒?箕鄭回答說:國君之心要講信用,名分職權上要講信用,實施政令要講信用,安排民事要講信用。文公說:講了信用又會怎樣?回答說:國君之心講信用,那善惡就不會混淆;名分職權上講信用,那上下就不會侵犯;實施政令講信用,那就不會誤時廢功;安排民事講信用,那百姓從業就各得其所。這樣一來,百姓瞭解國君的心,即使貧困也不害怕,富裕的拿出收藏的財物用來賑濟,如同往自己家裡送一樣,那又怎麼會窮困匱乏呢?
箕鄭的回答很有意思,沒有直接回答,卻觸及了根本問題。賑災靠什麼,靠糧食,糧食不夠,就要借,不管是向外國政府借,還是向本國私人借,都要靠信用。平時有信用,這就不是問題。平時沒信用,這回吸取教訓,也比繼續犯錯強。
領導人的信用,就是人民的安全感,人無後顧之憂,就不需要用欺瞞來保護自己。所以國君講信用,人民就講真話。
「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如果在上位的人,能做到禮、義、信,四面八方的人民,自然會把襁褓中的孩子都帶著來依附,你是來學當領導的,還用你去學種莊稼嗎?
讀書是極為聚焦之事,志向越清晰,越不會「博覽群書」
原文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華杉詳解
孔子說,熟讀《詩經》三百首,交給他政務,他卻不能通達。讓他出使外邦,他又不能獨立應對。那他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啊?
錢穆註解說,《詩經》「風雅頌」三百首,實際上是西週一代的歷史,內政外交,風土民情,無所不包。其治閨門之道,在《周南》《召南》;農事富民之道,在《豳風》;平天下、接諸侯,待群臣之道,在《大雅》《小雅》;而《頌》的部分,是政成事定後而作,得失治亂之情,盡在其中。所以,求通上下之情,制禮作樂以治國安民之道,盡在《詩經》。讀通了《詩經》,就應該能通達治國理政。
「專對」,《公羊傳》:「大夫受命,不受辭,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受命出訪,不能主君一句句教你怎麼說話,那沒法教,因為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情況,所以你必須自己下判斷,自己應對,不辱使命。可以說,我們從小就受這樣的訓練,去鄰居家送個東西,回來媽媽問你,阿姨怎麼說的呀,你怎麼說的呀,那時候就開始被訓練「專對」了。現在公司派你出去見合作夥伴老闆,回來領導也要一句句問怎麼說的,也是專對。《詩經》的內容,言語溫厚和平而不激昂,但又立場堅定,意指準確,暗藏機鋒,讀通的人,一定會長於外交。
春秋時代的名臣,留下了大量「專對」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和孔子同時代的齊國名臣晏嬰,我們從小就熟悉各種《晏子使楚》的故事,無論楚國君臣如何想辦法捉弄他,最後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晏子的外交,不僅讓別國佔不了嘴上便宜,還留下了一個「折衝樽俎」的故事,晉國想攻打齊國,派使臣來試探,晏嬰在酒席上就以各種外交啞謎,向對方展示了齊國的凜然不可侵犯,晉國就放棄了發動戰爭的打算。而在場一起喝酒的齊景公,從頭到尾都沒看懂!晏嬰的外交,是不是在《詩經》上學的呢?史書上沒說。但是,當他面臨人生最大生死考驗的時候,《詩經》,正是他的精神武器。那是齊國權臣崔杼(zhu)發動政變,殺了齊莊公,把滿朝文武集中到姜太公廟裡,要大家歃血為盟效忠他。好幾個不服的都被殺了,輪到晏嬰,他從容說:「我只忠於君主和國家。」拒絕盟誓。崔杼用劍頂著逼他發誓。晏嬰說:「崔杼,你讀過《詩經》嗎?詩曰:『莫莫葛藟,延於條枚,愷悌君子,求福不回。』(葛籐一片到處長滿,蔓延纏繞樹枝樹幹。和樂平易好個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崔杼也不敢殺他。因為他殺齊莊公,是莊公無道,國人反應不大,而殺晏嬰,政治影響就太大了,於政變也不必要。晏嬰不參盟,但他也會忠於新君景公。
《詩經》是西周文明之集大成,《毛詩序》說:「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學詩有誦、弦、舞之法,朗誦、歌唱、舞蹈,潛移默化,修養每個人,教化全天下。同一本書,不同的人讀到不同的東西,戀愛的人讀到戀愛,就像人人最熟悉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搞政治的人讀到怎麼搞政治,搞外交的人讀到怎麼搞外交,搞環保的人讀到怎麼搞環保。總之一國之事,無論大小,都在裡面,關鍵你讀的時候,你自己在想什麼。你自己沒想到的、沒關注的,你肯定視而不見、讀不到!
讀書啊,人們只能讀到他本來就懂得的東西,不懂得的,就讀不出來,因為你不懂得,就不會有反應。那不讀,又怎麼懂得呢?孔子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你一定是在實踐中有體會了,你才能在書本中,在前人的總結中去學習提高。讀書的時候,切己體察,事上琢磨,放自己身上對照,放具體事情上琢磨,這才叫讀書。這書上,自己身上,具體事情上,不斷推循環,就是王陽明說的,知行合一。否則,也是王陽明批評的,叫徒事講說,成天跟別人「交流」讀了什麼書,就跟說買了什麼包、買了什麼車一樣,都是虛榮。這就是儒家常批評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本來讀書學習是為了自己要用,卻成了為和人講說炫耀消遣,幫別人讀了。
怎樣才能讀書有用呢?關鍵在於立志。立什麼志向,就讀什麼書。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才知道自己要讀什麼。讀書是極為聚焦之事,志向越清晰,越不會「博覽群書」,因為必須要讀的書都讀不完,絕對排不上別的。所以啊,不要自以為讀書多,孔子說了:「雖多,亦奚以為?」讀那麼多有什麼用。無論你是「好讀書,不求甚解」,還是過目不忘,經常在別人面前大段背誦名篇名句,儒家說了,那都叫玩物喪志,沒有志向,還特愛到處學習,那「好學」,也是一種貪玩,或者是一種「知識落伍焦慮」,讀書,也只是把書當玩物罷了。人家玩車,你玩書,都是一樣的,玩。
這種讀書病患者,挺多的。
但凡有任何事,你沒做到,沒得到,或別人對你不好,你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原文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華杉詳解
孔子說,領導者如果自己行得正,不待下令,那事自己就行了。領導者如果自己行不正,他下命令,也沒人聽。
這個是反反覆覆講多次了,後面還要講,重要的事情講一百遍。所謂「無諸己,求諸人,古今未之聞也」。自己沒做到的,要求別人做到,自古沒有這回事。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但凡有任何事,你沒做到,沒得到,或別人對你不好,欺騙你,你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許你認為不是自己的原因,或許真的不是你的原因。但是,在對方身上找原因,反正也是沒用——因為你管不了他,只能管自己。要想管得了他,先得管好自己。
《淮南子》:「是故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所謂亡國,非無君也,無法也。變法者,非無法也,有法而不用,與無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於天下。是故禁勝於身,則令行於民矣。」
有諸己不非諸人,自己有的毛病,你就不要去批評別人。這點特別要注意。
再看看《聖經》上那個妓女的故事:
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麼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於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裡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有諸己不非諸人」,我們對別人的錯都歷歷在目,對自己的錯卻不太記得。別人的錯是用來幹什麼的呢?儒家也說了,是用來規正自己的,看見別人犯了某錯,第一反應不是批評指責,而是趕緊想一想,他這是提醒我了——這錯我有沒有?要不要改?這才是修身進步的心法。
所以很多簡單的道理,要是拿來說別人,都覺得對,當然對,太對了!但是認真往自己身上一想,就不一定願意受那約束了,凡事最怕知行合一,說別人容易,自己做到就很難!
「無諸己不求諸人」,自己沒有做到的,不要去要求別人做到。「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給下面人立的規矩,在上位的人要先做到。「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禁止人民幹的事,自己也不要去幹,你不能跟大家講價值觀,自己卻沒有那價值觀。「所謂亡國,非無君也,無法也。」亡國不是因為沒有國君,是因為沒有法治。「變法者,非無法也,有法而不用,與無法等。」要變法,要建設法治社會,不是說現在法律不健全,而是現在明擺著有的法律,得不到施行,那就跟沒那法律一樣。「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故令行於天下。是故禁勝於身,則令行於民矣。」所以人主立法,先檢查自己,做出表率,才能施行於天下。所以說,你把自己管住了,你的政令就人人都聽從了。你要想不受約束,收放自如,人民也個個狡黠奸猾。你把自己關進制度的籠子裡了,人民也全都規矩了。
治不了天下,主要是因為不願意管住自己。
原文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魯國和衛國的政治呀!就跟兄弟一樣!
魯國是周公的後代,衛國是康叔的後代,兩位開國之主,本是親兄弟。現在呢,兩國政治都一樣衰亂。魯國是季氏執國柄,臣強君弱,君不君臣不臣。衛國是兒子把老子攔在國外流亡,自己霸了君位,稱爺爺為王父,父不父子不子。所以孔子說,這哥倆,真是兄弟之國。
原文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華杉詳解
孔子說,衛公子荊善家室,家中人事財務器物之類,很善於治家。剛剛開始寬裕一點,他就滿足地說:差不多也就夠了。再寬裕一點,開心!說:這已經算是完備無缺啦!後來升了官,家境變得富有,他說:這簡直是華美啊!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知足常樂!人怎麼能知足呢?人一定是不知足的,不知足,才能向前進啊!知足了,就停滯了。關鍵是你覺得自己什麼東西不足。覺得財富不足,就追求財富;覺得知識不足,就追求知識;覺得健康不足,就追求健康;覺得這世界這麼大,沒看足,就走出去看看;覺得自己品德不足,就修品德。你的關注點,決定你的態度,和時間精力資源分配的決策。衛公子荊,顯然追求不在財富上,所以在他進步的過程中,財富的每一次增加,給他帶來的都是驚喜,而不是更大的貪心。
真的!咱家真有錢!前面說過了,德、智、體、美,都缺,就是錢不缺。
對那些最基本的問題,我們的認識永遠不夠
原文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華杉詳解
孔子到衛國去,「冉有僕」,「僕」,是僕御、駕車,冉有給他駕車。孔子在車上說:「庶矣哉!」「庶」,是人口眾多。冉有問:那人口多了,該怎麼治理呢?孔子說:讓人民富起來!我們現在常說一個地方富庶,就是物產豐富,人口眾多,人又多又富。冉有問,那人民富起來之後,又怎麼治理呢?孔子說,辦教育,施以教化。
前面孔子說熟讀《詩經》就能治國理政,《詩經》就有這麼一句:「飲之食之,教之誨之。」管子也說:「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人民富裕了,就容易治理;人民貧困,就難以治理。為什麼呢,因為一個人富了,他就「安鄉重家,敬上畏罪」,安於鄉里,看重家庭,他就不會亂來。如果他窮困,他就「危鄉輕家,則敢陵上犯禁」,鄉里待不下去,家裡也沒什麼可以再失去的。
孟子說:「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就是我們現在說的,中產階級是社會的穩定器。
荀子說:「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故家五畝宅,百畝田,務其業而勿奪其時,所以富之也。立大學,設庠序,修六禮,明十教,所以道之也。」「庠序」,地方學校。六禮,冠、昏、喪、祭、鄉、相見,六種禮儀。十教,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
富民政策,教育政策,是中國幾千年治國思想的主流,周文王就是以富民政策、教育政策,再加上移民政策起家的。別國一家給一百畝地,移民到周的,他一家給一百五十畝,而且只要有才幹,被選拔做官的,無論從哪國來,什麼出身,都給予世襲貴族待遇,這樣大量吸引移民,周越來越富庶,最終兼併了商朝三分之二的土地,並在他兒子周武王任上推翻了商朝。
傑出政治家的八條素質標準
原文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華杉詳解
「期月」,是一週年。孔子說,如果有人給我機會,讓我治理國家,只需一年,就可初見成效,三年一定會有大成就。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
據《史記》記載,這話是孔子在衛國說的,孔子第一次在衛國,衛靈公只是把他當門面人物,並不真正用他。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離開了。過了幾年又回來,還是希望能在衛國施展抱負,衛靈公也很高興,但是衛靈公老了,沒有心氣兒幹事業了。《史記》說:「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歎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孔子只能又離開了。
一年見效,三年有成,什麼標準呢?張居正說:「一年則弊政革除,良政復興,紀綱法度漸次就理,皆有可觀者矣。若至於三年之久,則教化行而風俗美,禮制齊備而音樂和,民生富足,民德一新,治功有成。」
這個標準很高啊!第一條,弊政革除,就做不到!因為弊政的背後,是利益集團,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孔子不是沒有得到過執政機會,他在魯國被委任為大司寇,他一上任就勵精圖治,非常激進地革除弊政,但很快就因觸動利益集團而被排擠走了。所以孔子希望的,在「苟有用我者」——國君絕對支持下的改革施政環境,是不存在的。況且孔子和商鞅不同,商鞅是一切服務於國君,孔子呢,他給國君也定了道德行為準則,限制國君。
孔子啊,他不是一個政治家,他的理想社會,基於所有人的美好心靈,這是宗教的工作,但是孔子又不願意給大家樹立一個神。他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他沒見過神,他就「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也就沒有神的加持了。摩西上了西奈山,見到了上帝,上帝給了他十誡,所以他說的話都是代表上帝的。佛家也講「方便法門」,哪個門方便,就從哪裡領人進門。孔子卻也不要方便法門,他只是修身。孔子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宗教先知,他就成了獨一無二的至聖先師。但他又不甘於只做老師,還是想搞政治實踐。
孔子其實沒有政治家的能力,像商鞅那樣的人,真是有一套政治家的能力,他以一套超乎想像的、顛覆式創新的、魔鬼般的治國邏輯,把秦國所有人變成君主的農業生產機器和戰爭機器,最終統一了天下。不過商鞅沒能讓自己善終。那殺人的,也被人殺,他就被殺了。
張居正也有政治家的能力,他是儒家,卻能和太監結盟,他在執政期內,成了大明國的「實際控制人」,他的改革也頗有成效。但他生前極盡尊榮,死後卻遭到清算。
孔子確實成了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始祖,但是,他確實沒有政治家的性格和能力。三年有成,操之過急,如果第一次在魯國執政,不要指望「期月而已可,三年有成」,而是慢一些,多觀察,將目標定為十年有成,結果或許有所不同。魯國的試驗失敗了,終其一生,孔子顛沛流離,非常急切,希望抓住任何一個施展機會,但各國大小君主領主,最終對他都敬而遠之,孔子也就只能以精神遺產,傳諸後世了。
達成仁政的標準:三十年實現理想社會
原文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
華杉詳解
善人,指良善之人,是好人,但比聖人又差一個檔次。如果接連一百年都是善人統治天下,那也可以做到勝殘去殺了。「勝殘」,「殘」,是殘暴之人,殘暴之人不能盡絕,但是善人的政治可以勝過他,百年和氣,殘暴之人也被感化了,不做壞事了;所以能夠去殺,去除死刑,沒什麼犯大罪的人。
「誠哉是言也」,這話說得對呀!看來這句話是孔子引用一句古話,表示同意。
什麼樣的人,達到了這善人之治的標準呢,程頤說:「漢自高、惠至於文、景,黎民醇厚,幾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漢朝從漢高祖劉邦、惠帝到文景之治,四代都是仁厚善人君主,以致民風醇厚,刑法都快沒用了,就差不多達到這種情況。
原文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華杉詳解
「王者」,是聖人受命而興,以君主天下者。三十年為一世。聖人比善人更偉大,孔子說:善人要一百年,但如果有聖人,那三十年一定可以仁政有成。
成仁政的標準是什麼呢,《漢書・平當傳》引用過這一段,解讀說:「三十年之間,道德和洽,制禮興樂,災害不生,禍亂不作。」《漢書・食貨志》有更詳細解讀:三年耕種,能有一年的餘糧,「衣食足而知榮辱,廉讓生而爭訟息」,所以叫三年考績。對統治者,或對地方官,是三年一考核。孔子前面說的三年有成,這是「成」的標準。三個三年,九年達到這標準,有三年餘糧,叫「登」,五穀豐登的登。兩個九年,還這麼好,有六年餘糧,叫「平」。三個九年,二十七年,還能可持續發展,有九年餘糧,叫「太平」。德化流洽,禮樂成焉,這就是太平盛世了。儒家志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標準,二十七年,差不多三十年實現理想社會。總之是一代人能看得到,不能說要經過幾十代人的努力,孔子到現在才七十多代呢,那太遙遠了,想不了。咱們今天也是三十年一評估,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歷了前三十年、後三十年,現在人人都期盼這下一個三十年。
那中國歷史,誰達到了這標準呢?
鄭玄說,從文武周公,到成康之治,達到了這標準,這是四代領導人。周道至美,周的政治是最好的,行仁義而天下歸心,到武王伐紂,通過革命取得天下,統一後又平叛,再安定下來,到成王六年,開始制禮作樂,到周成王、周康王,天下大治。所以三十年不一定是一代君主,也是前後相繼。荀子說:「文王誅四,武王誅二,周公卒業,至成康則案無誅已。」文王時代有四個死刑判決,武王有兩個,周公完成仁政大業,到成王、康王兩任,一個死刑犯都沒有了。
晉平公和師曠的故事:聽不到自己的過失,就會鑄成大錯
原文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華杉詳解
正人先正己。如果自己行得正,治國理政還有什麼困難呢?如果不能端正自己,又怎麼能去正別人呢?這個道理,前面反反覆覆講了多次了。不過,所有簡單的道理,你若沒有實際體會,翻翻就過去了,不覺得有啥。只有照那樣在日用常行中去做了,有了體會,才知道其深不可測。
原文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華杉詳解
冉有退朝回來,孔子問: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看來孔子師徒,親如一家,大概也住在一個大院子裡,冉有每日退朝回來,要先給老師報到請安,再回到自己房間。今天回來晚了,老師就問。冉有說:今天有政務要開會,所以回家晚了。
孔子糾正說:你那不是有國政,是有家事。如果是國政,雖然我從大夫崗位上退下來了,我也會知道。我都不知道的事,就不是什麼國政,是季氏的家事!
這是孔子批評冉有了。周禮:「大夫雖不治事,猶得與聞國政。」不擔任具體領導職務了,但是只要還在那級別,還能夠看相應級別的文件。文件還送來,就說明你雖然不在班子裡了,但還在圈子裡。所以有老幹部回憶錄說,開始還送文件來,後來不送文件了,再後來,文件不送了,但還有《內參》。再後來,連《參考消息》報紙都不送了,這是真「打倒」了。
當時冉有做季氏家宰。而孔子呢,是退休老幹部,還被尊為國老,國政都要咨詢他的。孔子都不知道的事,一定不是國政,是季氏自己在家,與家臣謀私利於私室。孔子不給冉有面子,給他指出來,就是敲打他。
不過冉有緊跟季氏,幫他出謀劃策,謀權奪利,橫徵暴斂,孔子後來罵他:「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原文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華杉詳解
魯定公問孔子:「我聽說一言可以興邦,有這回事嗎?」
孔子回答說:「不能對一句話寄予這麼大期望,但從某種程度上,也差不多可以這麼說!有人說:『為君難,為臣不易。』如果那做臣子的,都知道為君之難!兢兢業業報效君王。對自己,不敢有一點放肆;對工作,不敢有一點放鬆,個個勤修職業,不遺餘力,都能聽話,君王一句話,就個個勵精圖治,奮勇爭先,那不就是一言興邦了嗎?」
魯定公又問:「還有一句話說一言可以喪邦,有這回事嗎?」
孔子答:「喪邦,是亡國大禍,當然不至於說錯一句話就亡國那麼嚴重,但是,這話也有道理!有君王說:『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我覺得做君主也沒什麼可快樂的,但有一點是真快樂!就是我的每一句話,都沒人敢違背!」)君王如果這樣來理解權力的快樂,就危險了。如果你說得對,利國利民,大家不違背,那是好了。若你說得不對,禍國殃民,大家也照著做,那不就一言喪邦,走向亡國了嗎?」
「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這話誰說的?《韓非子》有記載:
晉平公與群臣飲,飲酣,乃喟然歎曰:「莫樂為人君!惟其言而莫之違。」師曠侍坐於前,援琴撞之。公被衽而避,琴壞於壁。公曰:「太師誰撞?」師曠曰:「今者有小人言於側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師曠曰:「啞!是非君人者之言也。」左右請除之。公曰:「釋之,以為寡人戒。」
晉平公與群臣飲酒作樂,師曠在旁邊彈琴助興,晉平公喝多了,酒後吐真言,感歎人生,說:「做君主也沒什麼可快樂的,但有一點是真快樂!就是我的每一句話,都沒人敢違背!」師曠聽了,操起琴就向晉平公撞過去。晉平公一提衣襟,慌忙躲開,琴撞在他身後牆壁,撞壞了。晉平公大驚,問:「太師!您撞誰呀?」晉平公被撞了還對師曠這麼尊重,一來因為師曠德高望重,二來因為師曠是盲人,他想不到師曠撞的就是他,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師曠說:「剛才聽到一個小子在這兒說混賬話,所以撞丫的!」晉平公說:「就是寡人我呀!」師曠說:「是嗎?這不是人君該說的話!」左右說師曠無禮,把他拖出去!晉平公說:「放開太師,我要把太師的話,當成對我的告誡。」
做了君主,別說一句話,放個屁都是香的,所謂「洪宣寶屁,依稀乎絲竹之音,彷彿乎麝蘭之氣」。如果醉心於自己的話沒人敢違背,則會為讒言諂媚所蔽,禍患已伏,卻沒人告訴你,自古喪國之禍,都是這麼埋下的。天下大慮,在於下情不通,如果疏於戒備,討厭忠言逆耳,享受阿諛奉承,聽不到自己的過失,最終就鑄成大錯。
國家好不好,移民最知道
原文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悅,遠者來。」
華杉詳解
國家好不好,移民最知道。近悅遠來,是儒家對好國家的評價指標,就是近的人,本國人,幸福指數很高,很開心。遠的人,國外的人,都想舉家搬來。這場對話,《韓非子》也有記載,葉公子高問政於孔子,孔子說:「政在悅近而來遠。」這個「悅近來遠」,今天世界也是一樣,歐洲難民危機的難民們,好多並不真是難民,就是嚮往美好生活,駕著一條破船,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到歐洲去!同樣,好多中國人,想要移民美國。而20世紀90年代出國的大學生們呢,發現大多沒有國內的同學「混得好」,紛紛要做海龜游回來。這近悅遠來的變化,就體現了國家政治的變化。
不要小看「近悅遠來」這四個字啊!中國古代講王道霸道。什麼是王道?「近悅遠來」四個字,就把王道說透了。孟子講王霸之辨,說,霸道需要地盤實力,地方千里,雄兵百萬,有多大實力,就霸多大天下。王道呢,王道不用,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但修明政治,行仁義而天下歸心,最後得了天下。特別是周文王,完全是一套「近悅遠來」理念,和具體配套的移民政策。國家如此,公司也一樣,你要吸引人才,就抓「近悅遠來」這四個字。
前面我們說過,孔子都是高語境溝通,同樣的問題,不同的人問,他的回答都不一樣,他的所有回答,都是「片面」的,他是中醫,不是西醫。西醫對所有病,都是一個定義,一個治療標準方案。中醫呢,是辨症施治,一人一方,每個人的方子都不一樣,隔三天還要換一次方子,因為三天後的你,不是三天前的你了。這葉公子高先生的病在哪裡呢?韓非子說:「葉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國家不大,但都城很大,所有權力、財富都集中在都城,都城像一個黑洞,把全國人民的財富都吸乾了。所以孔子敲打他。葉公最後跟孔子說不到一塊兒,沒用他。後面還有他倆說不到一塊兒的重大價值觀問題,下文再說。就因為他高接遠迎地請孔子論道,又一句話都說不到一塊兒,惹出「葉公好龍」的典故來,那又是後話了。
這段對話很有名,儒家記錄了,法家記錄了,墨家也有記載,略有不同。《墨子》記載說,葉公問政於孔子:「善為政者若之何?」孔子說:「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這個記錄,沒有《論語》原文那麼尖銳直接了,「遠者近之」,是近悅遠來的意思。舊者「新之」呢,是講教化,讓他們煥然一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這個意思。
墨子這個藥方不對,我估計他自己發揮了。孔子給葉公開的方子,還要過好幾個療程,才會跟他說新民這個事。什麼時候呢?等葉公自己明明德做到了,才能去新民,現在還差得遠呢!否則你現在跟他說新民,他肯定一拍大腿,先生說得對!要教育人民!因為他正覺得人民不聽他的話,需要新一新。這就整反了,本來該自己重新做人,卻去改造別人了。
欲速則不達,孔子自己也失敗在這句話上
原文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華杉詳解
莒父,是魯國一個小城,子夏做了那裡的城宰,問政於孔子。孔子說,一是不要急於求成,欲速則不達;二是不要貪圖小利,追逐小利,就幹不成大事。
劉寶楠《論語正義》在注這一句的時候,引用了《呂氏春秋》的一段話,也很有教益:「利不可兩,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則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則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殘也;小忠,大忠之賊也。」
凡事說到容易,做到難,知行合一,孔子自己也沒做到,就是這個欲速則不達,孔子自己說的話,自己也失敗在這句話上。《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有喜色。門人曰:「聞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樂其以貴下人』乎?」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
孔子由大司寇代理國相事務,喜滋滋回家來。門人還提醒他:「老師不是說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嗎?我看老師滿面春風啊?」孔子說:「是有那麼一句話,但是也有另一句話:有機會為民眾服務,不亦樂乎!」接著就殺了少正卯祭旗,展開「孔子新政」,三個月之後,市場上賣羊羔豬仔的都不敢隨意抬價,男女行路分道而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四方賓客來,不用找政府,全都有人接待,賓至如歸,魯國風氣一新。
看起來似乎形勢一片大好,但齊國宮廷坐不住了,說魯國強大,不是齊國之福,必須把孔丘弄走。於是給魯君送來八十個美女的文工團,腐蝕魯君,離間他和孔子的關係。
魯國國內呢,之前在大司寇任上,孔子還幹了一件大事,就是「隳三都」。「隳」,就是毀。周朝有一條規定,貴族諸侯的城牆不得超過18尺,為了防範他們據城造反。但當時魯國「三桓」(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城牆都超標,一個比一個高,孔子就要恢復周禮,國君魯定公開始了「隳三都」行動,也就是推掉三桓家裡多出18尺的部分。「隳三都」的行動最終失敗,孔子也把三桓都得罪光了。也就是說,在孔子代理國相的時候,國內權臣都已經是他的敵人。他也沒有想到齊國宮廷還會參與到魯國的政治博弈中來。孔子很快就被排擠走了,從此顛沛流離十幾年,周遊列國,卻再也沒得到執政機會。
在他「攝相事,有喜色」的時候,結局已經注定,為什麼他沒意識到呢?就是因為太開心了。權力是利害所繫,是禍之所伏,哪裡敢開心啊!
「親親相隱」不僅是儒家價值,也是普世價值
原文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華杉詳解
「黨」,鄉黨的黨,「吾黨」,我的家鄉。直躬者,躬身行直,正直的人。葉公跟孔子誇耀說:「我們這兒有一個特別正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羊,他大義滅親指證了父親。」孔子搶白他說:「我們那兒正直的標準和您這兒不一樣,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就在其中了。」
這一個小故事,卻是人類的宏大命題,和中國兩千多年的法律準則。
何為正義?大義滅親,還是親親相隱?很多同學在網上看過哈佛公開課《正義》,講那個扳道岔的假設,中國古代,也很多這樣的思辨討論。而這親親相隱的問題,不僅涉及何為正義、何為正直、何為道德,還是一個具體的司法問題:父親犯罪,兒子知情,兒子到底該替父親隱瞞,還是應該舉報父親?如果他隱瞞,他有沒有罪?
中國古代對這個問題的價值觀和法律規定很明確,兒子不僅有權替父親隱瞞,而且兒子舉報父親,反而是有罪的,這一法律精神一直執行到民國。新中國成立後,宣傳大義滅親,親親相隱作為「封建糟粕」被廢除。一直到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修訂,第一百八十八條:「經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重新承認了親親相隱的權利。
親親相隱不僅是儒家的價值觀、中國價值觀,也是普世價值觀。現行《法國刑事訴訟法》、1994年《德國刑事訴訟法》、1988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均規定:近親屬可以拒絕作證;即使自願作證也有權不宣誓擔保證詞無偽。並且德國和意大利還規定,法官一般不得就有損於證人親屬名譽的事實發問,還應告知其有權拒絕作證,並且不得強迫、恐嚇其作證。此外,美國法律中也有對作證配偶特免權的相關規定。十八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現代法治理論的奠基人孟德斯鳩在其不朽巨著《論法的精神》中質問:「妻子怎能告發她的丈夫呢?兒子怎能告發他的父親呢?為了要對一種罪惡的行為進行報復,法律竟規定出一種更為罪惡的法律。」
親親相隱是孔子提出的主張。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親親相隱原則得到進一步確認。唐律對親親相隱原則做了具體規定,以後各朝的規定大體上與唐律相同,其內容主要有三點:親屬有罪相隱,不論罪或減刑;控告應相隱的親屬,要處刑;有兩類罪不適用親親相隱原則:一類是謀反、謀大逆、謀叛及其他某些重罪,另一類是某些親屬互相侵害罪。今天也是一樣,父親如果在飛機上放了一顆炸彈,不能親親相隱。或者父親強姦女兒,不能親親相隱。
張居正說:「道不遠於人情,事必求夫當理。矯情以沽譽,立異以為高,流俗之所慕,而聖人之所不取也。後世論道與論人者,宜以孔子之言為準。」
凡事要符合基本人情和尋常道理。如果一個人,像我們經常看見宣傳的,他自己家生活他不管,所有錢拿去捐給別人,這不是聖人,而是聖人深惡痛絕的。聖人強調天理人情,強調道不遠人,強調自然之序。自然之序,就是先管自己家裡人,再管別人。清儒程瑤田論這一段,說得很精闢:「以私行其公,是天理人情之至,自然之施為、等級、界限,無『意必固我』於其中也。如其不私,則所謂公者,必不出於其心之誠然。不誠,則私焉而已矣。」先私後公,以私行公,是天理人情。如果一個人沒有私,只有公,他的心肯定不誠,心不誠,那就是私。這個私是什麼呢?是「意必固我」,就是《論語・子罕》說的,「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就是個偏執狂。那偏執狂幹的事,你不要搭理他,更不要把他當模範來宣傳,他好的就是這一口,要的就是矯情以沽譽,立異以為高。我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要人人幸福和諧,則人人都是聖人,不是人人都是怪人。儒家的基本觀念,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不願意幹的,也不願意自己家人孩子去幹的事,你不要把他當好人好事宣傳。聖人不是做尋常人做不到的事,而是做好日用常行的尋常事。
做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就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原文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華杉詳解
樊遲問仁,前面在《顏淵》篇也問過,孔子答了他兩個字:「愛人。」這裡樊遲又問,孔子從另一個角度給他講。
「居處恭」,「居」,不是居住的地方,不是在家的時候,是居心的居,你是什麼居心,是恭敬之心。心在居處的時候,就是《中庸》裡講「喜怒哀樂之未發」的時候,是在一個「恭」的狀態。「居處恭」,也可以說「居心恭」,這是一個出發點。
「執事敬」,「執」,就是行。《漢書・五行志》說:「內曰恭,外曰敬。」做一件事,便要敬那件事,若是敬得不夠,就難免懈怠疏忽,事情辦糟了,才想起來,哎呀!沒注意!我哪裡想到會這樣啊!如果居心恭而執事敬,就不會沒想到了。辦任何事情,沒有敬,辦不好;向人學習,沒有敬,學不到。
「與人忠」,對人忠誠。「忠」,主要是兩層含義:
第一,盡己之心曰忠,不自欺曰忠。忠首先是不自欺。因為人若欺人,必先自欺,自欺欺人嘛,給自己找到借口了,才能理直氣壯去騙別人。能做到不自欺,就能做到對人忠,對人誠,對人盡心盡力,不遺餘力,就是實在人。說你這個人實在!這就是忠。
第二層含義,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你想要的,讓別人也得到。這就是將心比心。
「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這三條,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要遵守。為什麼強調到夷狄之地也要遵守呢?因為那夷狄之地,他們不懂我們這些道理呀,那些野蠻人,你跟他講這些沒用啊,所以不能跟他們來文明社會的這一套啊!
這就是自欺欺人,就是不忠了。如果夷狄之地,是野蠻人,就不用跟他們講文明。這文明之地,也有很多野蠻人,你只需要將對方定義為野蠻人,就不用跟他講信義了。我們平時不就是這樣嗎?所謂「你對我不仁,莫怪我對你不義」。對方是否不仁,沒有道德法庭來判決,還不一定,而你的不義,已經是自己的決定,鐵定不義了。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非常難做到,要把它吃透了,反覆琢磨,知行合一,那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人生的關鍵在於立志,志向的關鍵在於有所不為
原文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
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
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曰:「敢問其次?」
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
曰:「今之從政者何如?」
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華杉詳解
子貢問老師:「什麼樣的人算得上是真正的士呢?」「士」者,仕也,學而優則仕,做官任事,天子諸侯卿大夫,然後是士。士多為卿大夫家臣。孔子的學生,學成的出路,就是士。所以子貢問老師,士的標準。
孔子說:「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他的行為能夠知恥。出使四方,能不辱君命,就是士了。
朱熹註解說:「此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材足以有為者也。」朱熹此注,說透了士的標準。知恥,則有所不為。不辱使命,是才幹足以有為。什麼樣的人能有所不為呢?是有志向的人!志向的關鍵不在有所為,而在於有所不為,有所不為,才能聚焦於有所為。有志向的人,不貪心,不會為利益而跑偏。任正非講華為,說我們艱苦奮鬥的時候,中國可是遍地都是鮮花。鮮花是什麼?房地產啊!華為要做也很容易啊!為什麼沒有做?因為有志向,志不在此。志不在此,他再好,也是耽誤我幹正事,所以不幹。任正非,就是「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材足以有為者也」,就是士。很多人說拒絕誘惑很難,主要是因為沒志向。有志向的人,利益再大,只要不在他的志向上,他根本都不願意往腦子裡裝,聽都不想聽,哪有什麼誘惑。
子貢聽明白了,這標準挺高,「敢問其次?」那次一等的標準呢?孔子說:「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朱熹說:「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為其次。」宗族都稱讚他孝順,鄉黨都稱讚他友愛。他雖然沒有才華橫溢,不能成大事,但是能立大本,做一個仁孝之人,也算是士了。
「敢問其次?」再低一等呢?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
這裡的小人,不是無恥小人,是沒見識的人,是識量淺狹的人。硜硜(kēng),是敲打石頭的聲音,像小石頭一樣堅硬固執,說什麼,就做什麼,這樣的人,雖不能隨機應變,但也可以交待些事情給他做。但是,有個問題,言必信,行必果,怎麼倒成了小人?這是一個看問題的角度而已,孟子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大人只看道義所在,不會死守自己說過的話,也不會死守過去定的計劃。一件事,發現做錯了,難道還要繼續嗎?還有,上篇說的父子相隱,父親犯了罪,兒子要替他隱瞞,警察來,我就不跟他說實話,法庭來,我不給他做證,我就不「言必信」了,因為保護父親是大義。孔子也有一個言而不信的例子。孔子要去衛國,途經蒲邑,遇到衛國大夫公孫氏佔據蒲邑反叛,蒲邑人扣留孔子。孔子的弟子們拚死跟他們干仗,雙方搏鬥非常激烈。蒲邑人恐懼,對孔子說:「如果你不去衛都,我們放了你。」孔子和他們立了盟誓,蒲邑人將孔子放出東門。孔子接著前往衛都。子貢說:「盟誓難道可以背棄嗎?」孔子說:「這是要挾訂立的盟誓,神是不會理睬的。」
三個層次的標準,都明白了,子貢接著問:「今之從政者何如?」那老師看今天從政的人怎麼樣呢?孔子說:「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鬥,是容器;筲(shāo),是竹編的飯筐。就是說他們的見識器量只有量斗和飯筐那麼大,何足算也!
「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這話,說別人,我們都贊同,說得痛快!不過如果換我們上去幹干,恐怕還不如人家哦!
中庸不是平庸,是完美到極致,是絲毫不差的至善至美
原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我找不到奉行中道的人來教他,那我至少也要找到狂者和狷者吧。狂者能進取,狷者能有所不為。
「中行」,是行中道者,中庸之道,資質又高,學力又強,無過不及,完美,一點毛病沒有。「與」,是傳授。孔子希望能找到這樣的好苗子做學生。但是找不到啊!找不到完美材料,找什麼人呢?如果找那謹慎厚道之人,他恐怕也振作提拔不起來!還不如找狂狷之人。
狂者,志向極高,奮發向上。如能因其志節,加以激勵裁抑,便能成大器。
狂者得不到,狷者也行。「狷」,潔身自好,性情耿直,特立獨行,非禮之事,斷然不為。如能多加引導,讓他恢弘通達,也能成器。
什麼樣的人是狂者,什麼樣的人是狷者呢?錢穆舉了兩個例子,說伊尹是狂者,伯夷叔齊是狷者。伊尹夠狂啊,給他托孤之任,讓他做顧命大臣,新君太甲年輕人不懂事不爭氣,伊尹把太甲軟禁三年,讓他悔過,改好了再來,成就了又一代有為之君,他也沒奪權。伯夷叔齊呢,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有所不為之至也。
孔子最不想要什麼樣的學生呢,最不想要那沒性格的、沒特點的、沒上進心的,所謂忠厚老實的。你看他平時做事吧,也沒什麼毛病,為人處世呢,也過得去。但是呢,胸無大志,也沒有意志操守,那是平庸,不是中庸。把教育資源,把上進機會,給這樣沒上進心的人,實在是浪費了。
中庸不是平庸,是完美到極致,是絲毫不差的至善至美。這個誤解很大。
儒家總是要解決國家需求,而政治的關鍵,往往在於解決君王的個人需求
原文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佔而已矣。」
華杉詳解
南人,是南方人。有人說就是宋國人,因為宋國在魯國南邊,而且宋是殷商後代,殷的文化,是敬鬼神的,這個猜測有些道理。
孔子說,南方人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人如果沒有恆心,就做不了巫醫。」巫醫,不是巫和醫,就是巫醫一體,能事鬼神,能治病祈福,又通天,又通人,那是很大的本事,由師父一代代傳授下來,其術精微,沒有恆心意志的人,根本學不了。就像我們現在本科是四年,醫學院還要念五年呢!
三國時期,吳國的道家學者楊泉,寫了一本《物理論》,說到醫:「夫醫者,非仁愛之士不可托也,非聰明理達不可任也,非廉潔淳良不可信也,古今用醫,必選名姓之後。」又說:「其德能仁恕博愛,其智能宣暢曲解,能知天地神祇之次,能明性命吉凶之數,處虛實之分,定順逆之節。」所以這巫醫,是「抱道懷德,學徹天人,必有恆之人」,才學得了,做得成!你也別歧視那個「巫」字,當結合心理療法就好了。
「不恆其德,或承之羞。」這是《易經・恆卦》的卦辭,意思是說,人如果沒有恆心,不能恆久地保持他的美德,就難免遭到羞辱。子曰:「不佔而已矣。」鄭玄註解說:「易所以占吉凶,無恆之人,易所不佔。」如果一個人沒有恆心,做事原則也經常搖擺,不能一以貫之,那你不用去占卜預測你的事能不能成,因為肯定不成!
原文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華杉詳解
這是《論語》裡的名句,朱熹注說:「和者,無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君子心平氣和,對人真誠善意,但是,所見不同,看法不一樣,要說出來,但只為追求真理,相互規正幫助,並不是爭奪利害,所以是和而不同。小人呢,心懷險惡,一心謀利,別人說什麼,他都附和,對對對!顯得跟你相同,跟你親近,但一到勢利之處,則挾勢以相傾軋,爭利以相謀害,這是同而不和。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以說是君子之間和而不同,小人之間同而不和。君子之交,淡如水,和如風,但長長久久,天地人和。小人之交呢,是結黨營私,好的時候恨不得穿一條褲子,利益衝突了,馬上視若寇仇。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也可以說君子對任何人都是和而不同,小人對任何人都是同而不和。君子對誰都懷善意,說真話。小人呢,不管見到誰都阿諛奉承,親熱得不得了,你說啥他都贊同,你喜歡啥他都跟你愛好一樣,先把你迷惑了再說,慢慢再看你這兒能對他有啥好處。
《左傳》裡面記載晏子論和與同,罵梁丘據同而不和,可為孔子「和同論」之註:
齊侯至自田,晏子侍於遄台,子猶馳而造焉。公曰:「唯據與我和夫!」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公曰:「和與同異乎?」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執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謂可而有否焉,臣獻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謂否而有可焉,臣獻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幹,民無爭心。故《詩》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zōng gǔ)無言,時靡有爭。』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詩》曰:『德音不瑕。』今據不然。君所謂可,據亦曰可;君所謂否,據亦曰否。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一專,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齊景公打獵回來,晏子在遄台隨侍,子猶,就是梁丘據,也駕著車趕來了。景公說:「還是梁丘據跟我和啊!」晏子說:「梁丘據是和您同,不是和。」景公說:「和與同有差別嗎?」晏子回答說:「當然有差別。和就像做肉羹,用水、火、醋、醬、鹽、梅來烹調魚和肉,用柴火燒煮。廚工調配,使各種味道恰到好處;味道不夠就增加調料,味道過重就加點水。君子吃了這種肉羹,用來平和心性。君臣關係也是這樣。國君認為可以的,其中也包含了不可以,臣下進言指出不可以的,使可以的更加完備;國君認為不可以的,其中也包含了可以的,臣下進言指出其中可以的,去掉不可以的。因此。政事平和而不違背禮,百姓沒有爭鬥之心。所以《詩・商頌・烈祖》中說:『還有調和好羹湯,五味齊備又適中。敬獻神明來享用,上下和睦不爭鬥。』先王使五味相互調和,使五聲和諧動聽,用來平和心性,成就政事。音樂的道理也像味道一樣,由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各方面相配合而成,由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各方面相調節而成。君子聽了這樣的音樂,可以平和心性。心性平和,德行就協調。所以,《詩・豳風・狼跋》說:『美好音樂,沒有瑕疵。』現在梁丘據不是這樣。國君認為可以的,他也說可以;國君認為不可以的,他也說不可以。如果用水來調和水,誰能吃下去?如果用琴瑟老彈一個音調,誰聽得下去?和而不同的道理,就像這樣。」
還記得這位梁丘據嗎?前面我們提到過他。齊景公晚上高興,酒癮大發,跑到晏嬰家找晏嬰喝酒,晏嬰不跟他喝,還批評他不成體統。再跑到司馬穰苴家,司馬穰苴也不跟他喝。景公也不生氣,知道這二位跟他和而不同,他去找那同而不和的,駕車直驅梁丘據家,梁丘據張燈結綵陪他喝了一通宵。
人性的弱點,需要相和的人,也需要相同的人,所以這「親賢臣,遠小人」,就說了三千年,還是解決不了小人,因為小人實在可愛啊!世上無小人,生活沒意思。儒家總是要解決國家需求,而政治的關鍵,往往在於解決君王的個人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