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第十一

共二十五章

11.1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譯】 孔子說:「先實行禮樂制度的,是居於城外的殷民族。後來採用禮樂制度的,是今日住在城中的君子們。如果要實施,那我追隨前者。」

【注】 《朱注》:野人,謂郊外之民。君子,謂古士大夫也。

【記】 這章義難明,有多種解說。一種說法是:講的是「野人」「制禮作樂」,雖「粗俗」,但在先。「君子」雖典雅,但在後。孔子崇古,當然從「先進」。春秋有國(城市)野(鄉下)之分,非姬周貴族包括殷遺民居市外,即「野人」也。孔子一貫「從周」,盛讚周禮,為何此章說要從野人之先進呢?不得解,也許今日之君子所行禮樂已經變質?也許,結合現代情況,應將各不同文化淵源、傳統暫且撇開,求一「合理的(reasonable)」共同公約作為社會政治體制、道德,先進者野人,必其最低公約數所在也。此解當然不合經典「原意」,然而今日似頗重要。也有釋「先進後進」為「先後學生」而可與下章(11.2章)相聯結,「如用之」即如推薦的話,則孔子推薦子路等老學生,此說似更平實好懂。

11.2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譯】 孔子說:「跟隨我在陳、蔡兩地的學生,現在都不在這裡了。德行好的:顏回、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會辦外交的:宰我、子貢;能辦政務的:冉有、子路;熟悉禮儀文獻的:子游、子夏。」

【注】 《朱注》:孔子嘗厄於陳、蔡之間,弟子多從之者,此時皆不在門。故孔子思之,蓋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

【記】 孔子在陳「絕糧」,在蔡受困,都是最困難、危險的時刻。孔子追思往昔,情不自勝。宰我被孔子多次嚴厲責罵,此處卻懷念而稱讚之。此章亦有別解,多分為兩章,本讀仍從朱熹說,合為一章讀,以重感情、道名姓,「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文學」並非後世的「文章」,主要指有關禮儀制度的學問。

對時間的回顧,可使過去現在未來合成一體,古今交織,感慨良多,由此而可以勵志,自強不息。「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此魯迅愛子詩,抗世者仍重人倫情。

11.3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譯】 孔子說:「顏回不是對我有幫助的人啊,他對我所講的沒有不高興的。」

【注】 《朱注》: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問而有以相長也。顏子於聖人之言,默識心通無所疑問,故夫子云然。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記】 誠如朱注,遺憾而又深喜之。王陽明也如是說。學問,學問,多問才教學相長,師生兼益。

11.4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譯】 孔子說:「閔子騫真是孝順呀,別人沒法不同意他的父母兄弟對他的談論。」

【注】 《正義》《藝文類聚·孝部》引《說苑》云:閔子騫兄弟二人,母死,其父更娶,復有二子。子騫為其父御車,失轡,父持其手,衣甚單。父則歸呼其後母兒,持其手,衣甚厚溫,即謂其婦曰:吾所以娶汝,乃為吾子,今汝欺我,去無留。子騫曰:母在一子單,母去四子寒。其父默然。故曰:孝哉閔子騫!……《韓詩外傳》載此事云:母悔改之後,至均平,遂成慈母。

【記】 上引故事,具體翔實。

11.5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譯】 南容經常誦讀白圭詩篇,孔子把侄女嫁給了他。

【注】 《朱注》《詩·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南容一日三復此言,事見家語,蓋深有意於謹言也。……南容欲謹其言如此,則必能謹其行矣。

【記】 「三」,多次也。白圭詩篇見注,就是告誡說話要謹慎。俗諺亦有「禍從口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等。參考5.2章,足見南容謹言慎行,非常穩重,不會「出事」。

11.6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譯】 季康子問:「你的學生中誰愛學習?」孔子答道:「有一個叫顏回的,好學,不幸短命死了,今天沒有了。」

【注】 《正義》《皇疏》:此與哀公問同。而答異者,舊有二說:一雲緣哀公有遷怒貳過之事,故孔子因答以箴之也。康子無此事,故不煩言也。

【記】 譯文幾乎與原文雷同,無須翻譯。中國文字竟能越兩千年而可讀懂,奇跡也矣。

11.7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譯】 顏回死了,顏回的父親顏路要求賣掉孔子的車來買外棺。孔子說:「不管有才能還是沒才能,總是自己的兒子。我的兒子鯉死了,也只有內棺而沒有外棺。我不能賣車步行來替他買外棺,因為我做過大夫職位,是不可以步行的呀。」

【注】 《朱注》:夫君子之用財,視義之可否,豈獨視有無而已哉?

【記】 大概也是「禮」制,做過官就不能「步行」了,恰如今日然,可歎。孔子堅持貴族立場、制度和身份,的確大不同於墨子、莊子等人。即使對其最喜歡的學生,也不肯喪失「原則性」。此「原則性」應視作當時的公共法規,即社會性道德(公德)所在,而一己之感情則私德也。

11.8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譯】 顏回死了,孔子說:「啊,天老爺毀滅我啊,天老爺毀滅我啊。」

【注】 《集釋》包曰:痛傷之聲。何曰:天喪予者,若喪己也。再言之者,痛惜之甚也。

【記】 上章堅持理性(禮制)原則,這章表達個體深情,兩者並不矛盾,不以情失理,亦不以理克情。

「仁者壽」。屢次被孔子讚賞的仁者顏回而竟早夭。這不僅是悼顏回,亦感傷於「仁」也,「天喪予」者,其斯之謂歟?

11.9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譯】 顏回死了,孔子哭得過分傷心。跟隨的人說:「您過分傷心了。」孔子說:「過分傷心了嗎?不為這樣的人過分傷心,還為誰呢?」

【注】 《正義》:慟,哀過也。

【記】 同上。即使過分傷心有損健康,孔老夫子也不顧了,因這畢竟屬於一己身心而非涉及社會禮制。

11.10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

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譯】 顏回死了,學生們要用厚禮埋葬他。孔子說:「不行。」

學生們仍然隆重地葬了他。孔子說:「顏回啊把我當父親對待,我卻未能把他當兒子對待呀。這不是我啊,是學生們啊。」

【注】 《錢解》:每疑孔子之於顏淵,若情深而禮薄,此知博文之非難,而能約禮之為難也。

【記】 孔老夫子把個體的情感表達(如上兩章)與社會禮制的遵守(此章及11.7章)分別得很清楚。個體畢竟不能等同於社會,情感亦不能完全屈從於理性,否則人乃機器一架而已。所以一面縱情痛哭,過分傷心;另一面反對厚葬,堅持禮制。社會行為堅持原則,個人情感有靈活性。是以鄙人一向主張文學藝術應與學術、政治分途並行。任何情感無論過分與否,無論正確、「反動」、中和、頹廢、積極、消極……均可表現於文學藝術中、私人生活中,理性不應予以主宰、控制或壓制;但在學術論著中、社會交往中、政治活動中等等,則未必然。此所以文藝乃最自由之園地也。因情感畢竟非理性原則所能完全掌握、絕對控制。奉行儒學原則的屈原卻情不自勝,悲吟江畔,怨天尤人,卒以自沉,而仍為後世士大夫稱道不已。可見儒學之情理均衡,理欲交融亦一種理想觀念,在現實中則仍有各種並不甚均衡、交融的狀況。而這恰又正是使整個人生、生活有情理交融,否則過於機械、單調。後世理學末流即如此,一板一眼,將人生、生活弄得枯槁之至。

11.11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譯】 子路問如何事奉鬼神。孔子說:「不能事奉人,怎能事奉鬼?」

「請問什麼是死?」孔子說:「不懂得生,怎懂得死?」

【注】 《集釋》《集解》陳曰:鬼神及死事難明,語之無益,故不答。

【記】 此章極有名,解說豐碩。總之,足顯中國之實用理性,不作無益、無用之思辨和討論。所謂「無益、無用」指與人事關係而言。重在此人生此人世,即我所謂「一個世界」觀是也。聯繫「不語怪力亂神」、「祭如在」、「敬鬼神而遠之」等章節,孔子對超乎此世此生的問題、對象,採取頗為一貫的「存而不論」的實用態度,既不肯定,也未否定。

11.12 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

【譯】 閔子騫在孔子旁邊,溫和恭順;子路剛強亢直;冉有、子貢滔滔雄辯。孔子很快樂。

【注】 《集釋》《皇疏》:誾誾,中正也;……行行,剛強貌也;……侃侃,和樂也。……孔子見四子各極其性,無所隱情,故我亦歡樂也。

【記】 這也就是孟子講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在《論語》中,這些著名學生,以及師生間的對話相處,都描繪出不同的經歷、個性、特徵,頗為形象。其他著名經書、子籍,或以道理(包括孟、荀)、或以想像(如莊子)、或以故事(如韓非子)勝,卻缺乏更可感觸的現實氛圍。

11.13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譯】 (孔子說:)「像子路呀,恐怕得不到好死啊!」

【注】 《朱注》尹氏曰:子路剛強……其後子路卒死於衛孔悝之難。

【記】 根據《皇疏》等,別立一章。子路後來果然被殺死,孔子深深哀痛之。

11.14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譯】 魯國人修建財庫。閔子騫說:「老樣子,又怎麼樣?何必改建呢?」孔子說:「這個人不講話,一講話就中肯。」

【注】 《朱注》:長府,藏名,藏貨財曰府。為,蓋改作之。仍,因也。貫,事也。王氏曰:改作勞民傷財。

【記】 是對具體問題所作的評議,後人以之為節儉的普遍原則,未必正確。

11.15 子曰:「由之瑟奚為於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譯】 孔子說:「子路的琴為什麼到我這裡來彈?」學生們於是不尊敬子路。孔子說:「子路已經走進廳堂了,只是還沒走進室內罷了。」

【注】 《朱注》《家語》云: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蓋其氣質剛勇而不足於中和,故其發聲者如此。

《集釋》《皇疏》:子路性剛,其鼓瑟亦有壯氣。孔子知其必不得壽終,故每抑之。

【記】 「升堂入室」,已是成語,說明孔子批評後又加以鼓勵,即是說很有水平了,但須進一步提高。

11.16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譯】 子貢問:「子張和子夏,哪個強?」孔子說:「子張過頭了,子夏沒達到。」「那麼子張更強一些了?」孔子說:「過了頭等於沒達到。」

【注】 《朱注》:子張才高意廣,而好為苟難,故常過中。子夏篤信謹守而規模狹隘,故常不及。尹氏曰:……夫過與不及,均也。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故聖人之教,抑其過引其不及,歸於中道而已。

《集釋》《皇疏》:過,謂子張性繁冗,為事好在避過而不止也。子夏性疏闊,行事好不及而止也。

【記】 「過猶不及」,也是成語,至今廣泛應用,以告誡過分、過頭的人和事,即鼓勵「度」的掌握。

11.17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譯】 季氏比周公還闊,冉有替他搜刮,增加財富。孔子說:「不是我學生!你們可以大張旗鼓去反對嘛。」

【注】 《楊注》:事實可參閱《左傳·哀公》十一年和十二年文。季氏要用田賦制度,增加賦稅,使冉求徵求孔子的意見,孔子則主張「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結果冉求仍舊聽從季氏,實行田賦制度。聚斂,《禮記·大學》說:「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

【記】 這與當時改田賦制度有關,可參閱《左傳》哀公十一年和十二年有關材料。孔子是反對對貴族有利、對百姓有害的新財政制度的,所以才大發脾氣。

反對強征暴斂,主張藏富於民(「庶之富之」),一直是儒家政治思想傳統之一。它對政府過頭的財政搜刮、苛征重賦,有時可起某種緩衝、制衡的作用。漢代鹽鐵會議上的爭論(見《鹽鐵論》),代表「民間」的賢良文學(儒家)與代表當政的御史大夫(法家)的激烈辯難,典型地說明中國政治思想史中儒法互用的重要性能。儒家這種「仁政」思想永遠處在看來次要實卻主宰的重要調節位置。儘管「百代皆沿秦政制」(毛澤東),政制和政策基本上是中央集權的絕對專制的皇權體系,以強制性的剝削、壓迫為特徵;但原氏族遺風的儒學的溫情脈脈,強調「愛民如子」、「寬徭薄賦」等等,總作為這一體系的必要的補充、制衡、解毒而起著某種平衡作用,特別是呈現在思想、文化和觀念、理想上。這構成儒家理想(「復三代之盛」)與法家規則的現實政治之間的tension(緊張)。

11.18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譯】 高柴愚笨,曾參遲鈍,子張浮誇,子路鹵莽。

孔子說:「只有顏回差不多,可又經常窮得丁當響。子貢呢,不接受『命運』的安排,大做生意,卻屢次都被他算中。」

【注】 《正義》:命,謂祿命也。古者四民,各習其業,未有兼為之者,凡其所業,以為命所受如此。子貢學於夫子,而又貨殖,非不受命而何?

【記】 《論語》一書以子貢、子路的形象最為人(至少鄙人如此)喜愛欣賞,蓋一以智一以勇,又均是平常活人也。相比之下,子貢更勝一籌,智勝於勇也。其他人如冉有、宰我等,也都很可愛,大不同於孔子和宋明理學家所稱道不絕的顏回、曾參、閔子騫等一副枯槁死板模樣。理學家復起,可能要大罵這種印象和評論。其實,孔學精髓在情感不在性理,在活人不在符號。

「不受命」另解為「不受天命」、「不受師(孔子)命」等。孔子對子貢此語並非貶詞,毋寧有讚許意。顏回不接受官祿安排而安貧樂道,固然好;子貢不接受官祿安排而憑才智致富,也不壞。可見孔子並不反對做生意發財,只是沒有正面提倡罷了。其實,命乃偶然性,前已說。因此所謂「不受命」,即不相信偶然性即必然性,而且與之奮鬥,不信邪,不怕鬼,事在人為。

本讀之所以再三申說孔門弟子之個性,其意乃在點出:一方面,人之所以為人,乃文化塑建而成,有其積澱之普遍性;另方面,人之所以為人,又在於他(她)乃個體存在,有其積澱之特殊性,是以在同一傳統同一文化中的人,仍大有差異。可見作為個體,人不僅身體、生理各不相同,心理、情理結構亦然。這才有個體的創造性、生命力,所謂「以美啟真」、「以美儲善」,即均強調個體精神之自由性,積澱論的這一方面常為人所忽視或無視,惜哉。

11.19 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於室。」

【譯】 子張問如何使人變好?孔子說:「不跟著腳步走,也就不能進入室內。」

【注】 《朱注》:善人,質美而未學者也。程子曰:踐跡,如言循途守轍。

【記】 亦可譯作「善人」行政的「道」是教人跟著聖人的腳步。如果「善」在此處乾脆作動詞用,豈不更簡明扼要?不從朱注,因善人而未學,不知何所由來?《論語》中另處善人亦無此意。翟灝《四書考異》雲,「善人生質雖美,不由實踐,則亦不能造於深奧」,強調「實踐」,亦合孔子意。

11.20 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譯】 孔子說:「被稱讚為忠厚老實,問題是真君子呢,還是裝出來的?」

【注】 《朱注》:言不可以容貌取人也。

《集釋》《論語意原》:色莊者,不踐履其實也。

【記】 裝出來的太多了,今日則乾脆不裝。「忠厚老實」幾成笑柄,嗚呼。

11.21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

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

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譯】 子路問:「知道了就去做嗎?」孔子說:「有父親、兄長活著,怎麼可以知道了就去做?」

冉有問:「知道了就去做嗎?」孔子說:「知道了就去做。」

公西華問:「子路問知道了就去做嗎?你說有父、兄活著。冉有問知道了就去做嗎?你說知道了就去做。我很疑惑,請問。」孔子說:「冉有行為退縮,所以我鼓勵他前進。子路行動勝過別人,所以我要抑制他。」

【注】 《朱注》:兼人,謂勝人……張敬夫曰:……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則於所當為,不患其不能為矣;特患為之之意或過,……聖人一進之,一退之,所以約之於義理之中。而使之無過不及之患也。

【記】 結合屢次講子路勇敢、鹵莽、爽直、剛強,這章很容易理解。因人施教,要子路不要勇猛過頭而有生命危險,應該考慮還有年老的父、兄在。非常具體,通情達理。這就是孔子的教育,不只是空談心性,而是結合具體心性而施教。這種「因材施教」的意義正在於對各不相同的人的個性心理特殊性的發掘和實現,注重個體的獨特性,這應被看作孔子思想的一大特色。是以問仁問禮問政問孝,均有不同回答。這也就是蘇格拉底、柏拉圖的邏輯性、普遍性、實體性(what is)與孔老夫子的實用性、特殊性、功能性(how to do)之區分所在。後者認為「如何作」比「這是什麼」優越。其實,審美比道德認識之優越性亦在此。我之不同意現代新儒學之道德形而上學,而以審美替代之,其理由亦在此。個體創造性的哲學即人類學歷史本體論落實在個體身上的主體性,積澱的意義亦在此(參閱拙作《哲學答問錄之二》);使各不相同的個體心靈有自由之創造,而不能以「神聖的」道德律令(不管是「理」、是「道」、是「於穆天命」、是「絕對精神」……)或理性權威來主宰統治這真正活潑的人的感性生命。這也仍然是貫徹我講的「一個世界」、「樂感文化」、「實用理性」的基本思路所在。重個體即重偶然、特殊、獨創,所謂「以美啟真」、「以美儲善」是也。我的哲學最終以審美為指歸,意即在人類學歷史本體論經由積澱成為個體創造性活動的哲學。

11.22 子畏於匡,顏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譯】 孔子在匡地被囚禁,顏回後到。孔子說:「我還以為你已經遇難死了。」顏回說:「你老師活著,我怎麼敢死?」

【注】 《正義》《曲禮》云:父母在,不許友以死。顏子事夫子猶父。

【記】 重要的這不是漂亮言詞,而是某種忠摯態度。

11.23 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

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

【譯】 季子然問:「子路、冉有可以說是『大臣』嗎?」孔子說:「我以為你問別的,原來是問子路、冉有。所謂『大臣』,是以道義事奉國君,如果行不通,就辭職不幹。如今子路和冉有,只可以說具備做臣子的條件了。」

「那麼是順從的人嗎?」孔子說:「如果要殺父殺君,那也是不會順從的。」

【注】 《正義》劉敞《春秋意林》:具臣者,其位下,其責薄;小從,可也,大從,罪也。大臣者,其任重,其責厚;小從,罪也;大從,惡也。

【記】 孔子答話大概具體有所指,今日難考。「不可則止」,「止,謂去位不值也」(《論語正義》)。「具臣」是具備臣子的條件、德行,其中之一是忠心服從國君,所以才有後一問。

11.24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譯】 子路要子羔做費地方的官長。孔子說:「害了人家孩子。」

子路說:「有老百姓,有土地莊稼,何必一定讀書,才算學問?」

孔子說:「所以我討厭狡辯的人。」

【注】 《朱注》:治民事神,固學者事,然必學之已成,然後可仕以行其學。……子路之言……理屈辭窮,而取辯於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惡其佞也。

【記】 因為孔子一貫重視實踐,強調力行,書本知識次要。子路用這話塞孔子的口,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孔子似乎沒話可說,只好如此回答,神態如見。是以未從朱注。

「民」與「人」究竟有區別否?有何區別?至今仍不甚清楚。趙紀彬《論語新解》視為階級差別,安樂哲(Roger Ames)認為乃復單之異。後說近是,「民」乃包括多數,「人」常用於個體;故前者似為多數民眾,後者常說君子修養,亦由此而誤生趙說。

11.25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捨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

「唯求則非邦也與?」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非邦也者?」

「唯赤則非邦也與?」

「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譯】 子路、曾點、冉有、公孫赤陪孔子坐著。

孔子說:「我不過大你們幾歲,不要顧慮我是老師。你們平常說,『沒有人瞭解我』,如果有人瞭解,想幹什麼事情呢?」

子路立即回答說:「千輛軍車的國家,夾在大國的中間,外有別國軍隊的威脅,內有巨大的饑荒。要我來幹,只要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勇敢無畏,而且明白道義。」

孔子微微一笑。

「冉有,你怎麼樣?」

回答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我幹的話,三年之後,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至於推行禮樂,那就只有等待君子了。」

「公孫赤,你怎麼樣?」

回答說:「不是說能夠,而是願意學習:辦祭祀或者接外賓,穿著禮服禮帽,我願意做一個小小司儀。」

「曾點,你怎麼樣?」

他正在輕輕彈琴,鏗鏘一聲停下來,丟開琴起來回答說:「不同於他們三個人所講的。」

孔子說:「那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各人談談自己的志願罷了。」

曾點說:「暮春季節,春裝做好了,和五六個青年,六七個少年,在沂水邊洗澡游泳,在舞雩台祭壇下乘涼,唱著歌回家。」

孔子歎口氣說:「我與曾點一道去吧。」

那三個人出去了,曾點走在後面。曾點問道:「他們三個人講得怎麼樣?」

孔子說:「不過是各人談談志願罷了。」

曾點說:「老師為什麼笑子路呢?」

孔子說:「治理國家,應講禮讓,他的話不謙遜,所以我笑了。」

「那冉有講的並非治理國家嗎?」

「哪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而不是國家的?」

「那公孫赤講的並非治理國家嗎?」

「祭祀宗廟,會見外賓,不是國家的事是什麼?公孫赤說只做小司儀,誰能做大的?」

【注】 《朱注》: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缺。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捨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

《集釋》《集解》鄭曰:宗廟之事,謂祭祀也。諸侯時見曰會。殷曰同。……衣玄瑞,冠章甫,諸侯日視朝服也。小相,謂相君禮者。以仲尼一生值亂時而君不用,三子不能相時,志在為政,唯曾皙獨能知時,志在澡身浴德,詠懷樂道,故夫子與之也。《釋文》:「撰」,鄭作「僎」。《論語古訓》:讀「僎」為「詮」,非改字也。臧在東曰:異乎三子者之僎,言不能如三子之善。張履祥《備忘錄》:四子侍坐,固各言其志,然於治道亦有次第。禍亂戡定,而後可施政教。初時師旅饑饉,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戡定禍亂也。亂之既定,則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則宜繼以教化,子華之宗廟會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於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乎三代之矣,能不喟然興歎?!

【記】 這是非常著名也非常重要的一章。從字句到內容,歷來有各種解說。本讀有的地方以意譯出之,不然可惜了這篇好文章。從內容說,宋明理學受釋、道影響,大講曾點的「天地氣象」,以此作為孔學准宗教的精神狀態,所謂「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隱然自見於言外」(朱注),等等,但朱熹畢竟晚年意識這一點而後悔了,「易簀之前,悔不改浴沂注一章,留為後學病根」(《集釋》)。本來,孔子只是一時讚歎,並沒這層意思在內。這也正是解釋學的功能:宋明理學確實發掘和發展了儒學宗教性的深度,使人對原典有了另外一層的更深體會。但孔子並不因此「天地境界」而像許多理學家那樣輕視或貶低前三個學生的志向和事業。這點,原文(回答曾點提問)便很清楚。至於四者的關係,清代張履祥的札記非常牽強但有意思(故意理出一個次序來),也錄在注中。「浴沂風雩」,多有異解。如解「浴」乃「沿」之誤,「風」乃「放」之誤,「放」,至也(參閱俞樾《群經平議》)。依此,則應譯為「沿著沂水漫步,走至舞雩祭壇(去參加祭祀)」。

《論語今讀(增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