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武王,始受命為天子,然其創造王業,實繇於文王,故並記之。
原文 其先祖後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悅而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避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又棄之渠中冰上,飛鳥以翼覆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志。其遊戲,好種樹麻菽。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則之。帝堯聞之,舉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封於邰,號曰後稷,別姓姬氏。後稷卒,子不窟立,不窟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劉立。
直解 史臣敘說,周之始祖,即堯時後稷之官,名棄者也。他的母,是有邰國君的女,姓姜,名原,為帝嚳高辛氏第一妃。一日因跟隨帝嚳出去祭祀郊禖之神,以祈子嗣。忽見路上有個大人的足跡,心裡忻然喜悅,以足踐踏之,遂覺身上感動,如懷孕然。滿足十月之期,忽生一子。不繇男女配合,履跡而生,乃天所賜也。姜原不知,反以為不祥,不肯乳養他。丟棄之於狹隘路口,那牛馬走來過去的,都迴避不敢踐踏;又移而棄之於山林無人之處,適會有許多人入山伐木,看見了,移將出來;又舉而棄之於溝渠之中,寒冰之上,那飛的鳥雀,都下來把羽翼蔽護他。姜原驚異,以為神靈,乃取回乳養,長大成人。因其初欲棄之,就取名叫做棄。棄為小兒時,已屹然有大人的志氣,尋常戲耍,只好種植麻子菽豆,可見是出於天性。及長而成人,遂好耕田務農,視地土高下所宜,辨五穀種類,凡地之宜谷處,便去稼穡種植,種的五穀茂盛,收穫得多,百姓每都以為法。當堯之時,洪水為災,黎民阻饑。堯聞他善於耕稼,乃舉為農師,著他教百姓每稼穡,天下都得其利。堯以其有功,封之於邰,使即其母家而居之,號曰後稷。後稷雖是帝嚳之後,卻因生賜姓,別為姬氏。後稷卒,子不窟立。不窟末年,夏後氏政衰,不務民事,不窟失其官,竄居戎狄之間。傳子鞠,至孫公劉,而舊業復振焉。周自後稷以來,歷唐虞夏商,為諸侯者千餘年,至於文、武有天下,子孫為天子者八百餘年,享國最為長久。乃其創造基業,實起於稼穡。到後來他家子孫,雖富有天下,猶惓惓以此為念。觀《七月》之詩,與《無逸》之書,都是說稼穡艱難的事。所以國祚綿遠,天命悠長。可見農事為王業所基,而有天下者,皆當時時以祖宗創業之艱難為念可也。
原文 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後稷之業,百姓懷之,多徙而保焉。周道之興,實自此始。公劉卒,子慶節立,國於豳。慶節卒,子皇僕立。皇僕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毀隃立。毀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亞圉立。亞圉卒,子公叔祖立。公叔祖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修後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鬻戎狄攻之,古公遂去豳,渡漆沮,逾梁山,止於岐山之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歸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賢,亦多歸之。
直解 豳,是地名,在今陝西西安府邠州。薰鬻,是古北狄名。漆是漆水,沮是沮水,都在西安府。梁山在西安府乾州。岐山在今陝西鳳翔府岐山縣。周自後稷以來,世為農官,至於公劉,雖承其祖不窟失官之後,竄居戎狄,然能守其舊職,復修後稷耕種之業,以教百姓。百姓感懷其德,多遷徙而往歸之,以相保守焉。後來周道之興,實自公劉得民為始。公劉卒,子慶節立,遷國於豳地。慶節卒,子皇僕立。皇僕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毀隃立。毀隃卒,子公非立。公非卒,子高圉立。高圉卒,子亞圉立。亞圉卒,子公叔祖立。公叔祖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修其先世後稷、公劉之業,積累其德,力行仁義,國人皆愛戴他。薰鬻戎狄,恃強來侵伐,古公國小力弱,勢不能敵,遂去豳,渡漆沮二水,逾過梁山,住止於歧山之下。豳人見古公之去,不忍相離,舉一國之眾,都扶著那衰老的,攜著那幼弱的,盡歸古公於岐山下。不但豳人來歸,其他旁國聞知古公之賢,亦多有歸之者。夫公劉、古公在戎狄之間,當播遷之際,勢甚微弱,乃能得民以基有周之業如此,則民心之歸,惟在有德,而大小強弱所不論也。
原文 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其妃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太任生子昌,有聖瑞。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二人乃亡如荊蠻,文身斷髮,以讓季歷。古公卒,季歷立,是為王季,修古公遺道,篤於仁義,諸侯順之。王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即文王也。
直解 如字解做往字。文身,是刺其身為文理,而以青塗之,蓋古時水國之俗如此。周古公亶父之妃太姜,生三子,長的是太伯,其次是虞仲,少的是季歷。季歷娶太任。這太姜、太任都有賢德。太任生子名昌,當昌之時,有赤雀銜丹書入社,此聖王之祥瑞,可以卜周道之將昌也。太伯、虞仲知道古公的意思,欲立季歷而因以傳昌,他兩人順親之意,遂逃避在荊蠻地方,文身截發,毀形自廢,讓與季歷。及古公沒,季歷辭免不得,遂立為君,稱為王季。王季修明古公遺下的法治,篤行仁義,四方諸侯皆順從之。既卒,而子昌立,是為西伯,即文王也。周家八百年王業,自文王始。則夫太伯虞仲之讓,王季之受,皆天意也,其孰能違之?
原文 文王既立,伯夷、叔齊,孤竹君之子也。讓國不仕,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熊、辛甲之徒,皆往歸之。
直解 周文王既立為西伯,修其祖後稷、公劉之業,遵古公、王季之法,敬老慈幼,禮下賢者,至於日中,猶不暇食,以待天下賢士,士以此多歸之。當時有兩個賢人,叫做伯夷、叔齊,是孤竹君之二子,兄弟讓國,隱居不仕,聞文王是個聖君,兄弟相與說:「吾聞今西伯善養老者,何不往歸之?」又有太顛、閎夭、散宜生、鬻熊、辛甲,都是一時賢人,亦皆往歸而為之臣焉。夫國家之興替,繫於賢臣之去留,是時商紂無道,天下賢士皆棄商而歸周,雖欲不王,其可得乎?
原文 呂望,已年八十餘。釣於渭水,西伯出獵,載之以歸,尊為太公。崇侯虎譖西伯於殷紂,紂乃囚西伯於羑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之九駟,及奇怪之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大悅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賜之弓矢斧鉞,使西伯得征伐。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
直解 呂望,姓姜氏,名尚,是上古四岳之後,受封於呂,故又叫做呂望。有莘、有熊,都是國名。驪戎,是西夷名。文馬,是各樣毛色的馬。凡馬四匹為駟,九駟是三十六匹也。呂望當商之末年,已八十餘歲,老不遇時,釣於渭水。一日西伯出去打獵,遇於渭水之上,與之語,知其有王佐之才,乃載之後車以歸,尊為太公,以師禮事之。其後紂殺九侯、鄂侯,西伯知此二人無辜,聞而歎息。當時有個讒臣崇侯虎,對紂說道:「西伯在背後譭謗。」紂聞之怒,乃拘囚西伯於羑里獄中,將殺之。西伯之臣閎夭等,日夜憂懼,設計救主,不令西伯知道。私自求有莘氏之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之九駟,及諸般珍奇玩好之物,因紂之幸臣名費仲者,進獻與紂,以贖西伯。紂果大悅,說道:「只這美女一件,就可以釋西伯之罪,何況又有許多好物。」乃赦西伯放他歸國,更賜以弓矢斧鉞,凡天下諸侯有罪的,都許他逕自征伐。西伯既歸本國,益修德行善,如發政施仁、澤及枯骨之類皆是。諸侯見西伯有仁德,都傾心歸服,凡有不平的事,都就西伯而取決焉。蓋人心至是已去商而歸周矣。然史所謂「陰行善者」,蓋言文王積德行仁,不求人知,而人心自然感愧,非如後世所謂陰謀奪國者也。孔子說,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其深知文王之心者哉!
原文 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焉,只取辱耳。」遂還,俱讓其田而不取。漢南諸侯歸者四十國。諸侯以西伯為受命之君,以是年為受命之年。受命凡九年,壽九十七,西伯崩,太子發立,是為武王。
直解 虞、芮,是二國名。文王為西伯,修德行仁,四方諸侯,但有爭訟不平的事,都來取決於他。那時有虞、芮二國的人,相與爭地土疆界,久而不決,乃適周以求平。及入周之境,見其國中耕田的相與讓畔,行路的相與讓長,兩國之人未見西伯,心各慚愧,相向說:「周人之俗,怡怡相讓如此,我等爭競之事,乃其所深恥而不為者,何以往哉!見了西伯,只自取羞辱耳,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遂相與還國,皆讓其田而不取,以其所爭為閒田而退。漢南諸侯聞之,相率而歸向者,四十餘國。當是時,三分天下,文王有其二矣。諸侯以文王之德,天與人歸,宜受天命而為君,因以是年為受命之年。計文王受命凡九年,壽九十七而崩。太子發嗣立,是為武王。當是時,紂為天子,文王為西伯,乃虞、芮之人,不質成於紂而質成於周,漢南之國,不歸附於紂而歸附於周,何耶?蓋紂惟暴虐是作,文王視民如傷,仁與暴之分,而民心之去留所繇判也,有天下者可以觀矣。
原文 武王既立,以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旦,武王之弟也。召公奭、畢公高之徒,皆左右武王,率修文王緒業。時商紂無道,九年,武王東觀兵,至於盟津,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復於下,至於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
直解 左右,是扶助。觀兵,是陳兵。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地方。王屋,是武王所居之屋。魄,是安定的意思。武王既繼立為西伯,仍尊用文王之舊臣,以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佐。周公旦,乃武王之親弟也。又有召公奭、畢公高之輩,許多賢臣,都左右扶助武王,以率修文王之統緒功業,而成其未竟之志。那時商紂淫虐無道,武王即位之九年,欲伐紂,乃陳兵而東,到孟津地方,渡黃河正及中流,忽然有個白魚跳入武王船中,武王低身拾起,就把這魚去祭天。既過河了,又有一塊火光自天而下,落在武王所居屋上,化而為烏鳥,其色赤,其聲魄然安定而不驚噪。夫魚者,鱗介之物,有甲兵之象,白者商家所尚之色,白魚為武王所取,乃紂兵為武王所勝之兆也。烏有孝之名,又赤者周家所尚之色,火化赤烏,乃武王善繼文王之業,而以火德王天下之兆也。是時,武王之師始出,而靈瑞疊見如此,則天命之歸周,已昭然可知矣。
原文 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而歸。居二年,聞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紂兄微子乃抱其樂器而奔周。於是遍告諸侯曰:「殷有罪重,不可以不伐。」乃東伐紂。
直解 紂為暴虐,天下離心,當武王觀兵盟津之時,天下的諸侯,不待期約而來會者,有八百國,都說紂惡已盈,宜興兵伐之,以誅暴救民。武王見得此時紂雖無道,他家祖宗德澤積累甚厚,天命尚未絕他,紂的左右尚有幾個賢臣,足以系屬民心,遂對那眾諸侯說:「你每不曉得天命尚未可也。」乃收兵回去。此時紂若知天下人怨他,懼而修德,改其所為,則武王亦必終守臣節,戴之以為君矣。紂乃長惡不悛,暴虐如故。武王既歸周,居二年,聞紂暴虐日甚一日,王子比干與箕子,這兩人是紂的伯叔,都直言極諫他,紂不唯不聽,反把王子比干殺了,剖其心,把箕子囚了,以為奴。於是紂的庶兄微子知紂之必不可諫,恐一旦國家滅亡,宗祀覆絕,己為殷王元子,乃抱著宗廟中的樂器,奔歸於周,冀存宗祀。此時殷家眾畔親離,民望既絕,無復可為。於是武王始遍告諸侯說:「如今商王受,殺戮賢臣,流毒海內,百姓如在水火之中,天命誅之,不可不伐。」乃率諸侯興兵伐紂,以除暴救民。古來國家興亡,視天命的去留。天命去留,視人心的畔服。人心畔服,視賢才的用捨。使比干、箕子、微子尚在,武王必不伐紂,商亦必不亡。及其既誅,然後東伐,賢才之為國重輕如此,人君為宗社計者,可不思所以愛惜之哉!
原文 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鹹會,陳師牧野。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拒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師。紂師雖眾,皆無戰心。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不戰,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叛。紂走反入,登鹿台之上,衣其珠玉,白燔於火而死。武王斬紂頭,懸太白之旗,於是諸侯尊武王為天子。
直解 牧野,是地名,在今河南衛輝府汲縣。師尚父,即太公呂望。太白,是旗名。武王既立之十一年十二月戊午日,率師伐紂,渡過盟津。那時諸侯,惡紂暴虐,都領兵來會。於是合諸侯之師,陳列於商郊牧野地方。帝紂聞知武王來伐,亦發兵七十萬人以拒敵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勇力之士百人,先軀挑戰,隨後以大眾馳擊帝紂之師。紂兵雖多,皆怨紂暴虐,幸其速敗,無有戰心。武王亟入紂師,紂師皆回戈反走,不來迎戰,以開武王。武王遂乘此勢率眾馳之,紂兵皆崩摧叛散。紂見大眾離叛,自知不免,乃走回,登鹿台之上,把平素所積珍珠寶玉,披著在身,自焚於火中而死。武王乃使人斬紂頭,懸於太白之旗,以洩萬民之恨。諸侯以武王有除暴救民之功,代天理物之德,鹹尊武王為天子,而繼商以有天下焉。按紂嘗築鹿台以聚珍寶,乃今衣之以死;嘗為炮烙之刑以殘民命,乃今竟致自焚,豈非萬世貪暴之戒哉!紂既焚死,武王不必復斬其頭,考之《周書·武成篇》不載,想無此事,或作史者傳聞之訛也。
原文 初武王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諫曰:「父死不葬,爰即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殺之,太公曰:「義人也。」扶而去之。及武王定天下,天下宗周,伯夷、叔齊恥之,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山。
直解 首陽山,在今山西蒲州地方。初武王伐紂之時,文王尚未葬,於是伯夷、叔齊二人叩著武王的馬,諫他說道:「父死未葬,就興動干戈,可以謂之孝乎?紂雖無道,君也,以臣弒君,可以謂之仁乎?」武王左右的人,聽他這等說話,惡其無狀,遂欲殺之。太公呂望說道:「此人乃忠義之士也,不可殺他。」扶而去之。及武王克商而定天下,天下之人莫不歸周,伯夷、叔齊自以商家臣子,恥復仕周,食其俸祿,兄弟二人退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窮餓而死。當此之時,天命人心皆去殷而歸周,則紂乃天下之獨夫,而武王為天下之共主也。而夷、齊乃獨非其所為者,蓋君臣大義凜不可犯,孔子稱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言武王,則謂其盡美而未盡善,亦此意也。後世為君,當以桀紂為鑒,而為臣者當以夷、齊為法。
原文 元年,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紂之子武庚治殷。已而,命召公釋箕子之囚,命畢公釋百姓之囚,表商容之閭,命南宮括散鹿台之財、發鉅橋之粟以振貧弱氓隸,命南宮括、史佚展九鼎寶玉,命閎夭封比干之墓,命宗祝饗祠於軍。乃罷兵西歸。武王追思元聖,乃褒封神農之後於焦,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大禹之後於杞。
直解 氓,是田野之民。隸,是微賤的人。武王即位之元年,以殷邦初定,人心尚未安集,恐復為亂,乃封紂子武庚於殷之舊都,而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輔相而監之,既以存殷之後,且用安定人心。先是紂把箕子囚了為奴,那無罪的百姓,亦多被囚系,又將賢人商容廢棄不用。至是武王命召公釋放箕子之囚,命畢公釋放百姓之囚,旌表商容的門閭,以開釋無辜,優禮賢者。先是紂又厚賦稅以實鹿台之財,盈鉅橋之粟,不恤百姓的困苦。至是武王命南宮括散鹿台的財貨,發鉅橋的米粟,以賑濟貧窮孤弱的百姓。與凡那微賤的人,都使各得其所。又以歷代相傳的九鼎寶玉,是國家的重器,恐遭亂損失,乃命南宮括、史佚陳而觀之,以慎典守。又傷比干直諫而死,命閎夭封築其墓以表忠臣。又以武功告成,當修祀禮,乃命宗祝之官,饗祭於軍中。然後罷兵西歸,復還鎬京。武王又追思古先大聖,功德在人,不可無後。乃褒封神農氏之後於焦,即今河南陝州;黃帝之後於祝,即今山東淄川縣;帝堯之後於薊,即今直隸薊州;帝舜之後於陳,即今河南陳州;大禹之後於杞,即今河南杞縣是也。以上都是記武王即位的新政,一一反商之暴虐,行己之寬仁,所以《書經》上說:「武王反商政,政猶舊。」孔子說:「武王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即此事也。其能培周家八百年之基業,有繇然哉!
原文 於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於營丘曰齊,封周公於曲阜曰魯,召公奭於北燕,畢公高於畢,弟叔鮮於管,叔度於蔡,叔振鐸於曹,叔武於郕,叔處於霍,康叔封、聃季載皆少未封。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封兄弟之國十五人,姬姓之國四十人。周之子孫不狂惑者,皆為諸侯。
直解 武王克商之初,既封聖賢之後,於是又分封功臣謀士,以師尚父呂望為開國元勳,乃封於營丘之地,國號曰齊。以周公旦、召公奭、畢公高皆佐命之臣,於是封周公旦於曲阜,國號魯,封召公奭於北燕,封畢公高於畢。一時左右戮力之臣,無不分土賜爵者。當時武王有同母弟數人,又篤於親親,分封弟叔鮮於管,封弟叔度於蔡,封弟叔振鐸於曹,封弟叔武於郕,封弟叔處於霍。若康叔封、若聃季載,皆以年少未受封。是時大統初集,武王兼制天下,乃建立七十一國,計兄弟之國,凡十有五人,同姓之國,凡四十人。周之子孫除暴戾昏愚者,不與封國,其不狂惑者,皆得建為諸侯。夫武王既封功臣,又封同姓,則為藩為翰,翼戴之者眾矣。周之所以享國長久者,雖其守之以仁致然,抑亦封建之力歟?
原文 武王既勝殷,乃改正朔,以建子月為正月,色尚青,服以冕。王虛己問箕子殷所以亡,曰:「吾殺紂,是歟?非歟?」箕子不忍言殷惡,而王亦丑之,乃問以天道,作《洪範》,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余各以次受封,班賜宗彝,分殷之器物於諸侯,惟周公留周佐王。
直解 建子月,是十一月。這月斗柄指北方子位,所以叫做建子之月。青字,當作赤字。《洪範》是《周書》篇名,以其所載皆治天下之大法,所以叫做《洪範》。宗彝,是宗廟中的彝尊。武王既勝殷而有天下,以為創業之初,當定為一代之制度。於是始改正朔,殷家以建丑之月為正月,今則以建子之月為正月。又易服色,殷家色尚白,服冔冠,今則色尚赤,服用冕。然武王不但變殷之制而已,又欲鑒殷之所以亡而反其政,於是虛心屈己,訪問殷之賢臣箕子以紂所以亡天下者何故,又問他說:「我殺紂,是歟?非歟?」夫武王之殺紂,本為除暴救民,豈有不是處,但箕子元是紂的臣子,不忍言殷之惡,所以不對。武王也自念以臣伐君,不免有慚愧之意,乃不復窮問殷事,而遂問箕子以上天陰騭下民,所以能敘彝倫的道理,蓋欲訪道以圖治也。箕子以天道不可以不傳,乃舉人君治天下之大法,如天降夏禹的九疇,一一為武王陳之,因作《洪範》之書,即今《周書》上所載的便是。然箕子只要傳道於武王,卻不肯為周之臣。武王亦欲曲成其志,乃封之於朝鮮國,使他自為君長於荒服之外,而不強臣之也。其餘諸侯,各以次第受封,武王各頒賜他宗彝,以為宗廟之祭器,又分殷家所遺的器物與諸侯,以為世守之寶。如分魯以夏後之璜、封父之繁弱,分衛以大路大呂之類。封賞既行,於是諸侯各就其國。惟周公仍留成周,輔佐武王,終其身不復至魯焉。蓋是時,天下初定,周公以元聖懿親,不得不留輔王室也。夫武王一即位,而改正朔,易服色,行封賞,其規模固已宏遠矣。至若訪道於箕子,而萬世之治法以明。委政於周公,而八百年之王業以定,此尤武王治天下之急務,有不專恃於法制者。然則為人君者,可不以重道任賢為急哉!
原文 王謂周公曰:「自洛汭延於伊之汭,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塗,北望岳鄙,顧瞻有河,粵瞻伊洛,毋遠天室,將營周居於洛邑,縱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偃干戈,振兵釋旅,釁鼓旗甲兵,藏之府庫,示天下不復用,通道於九夷八蠻,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
直解 洛、伊,是二水名。汭,是水涯。易,是平易。固,是險固。三塗,是山名。岳鄙,是太行山下的都鄙。周家舊都豐鎬,在今陝西地方。武王既克商而有天下,以舊都偏在一隅,四方諸侯朝貢不便,乃對周公說:「自那洛水之涯,延及於伊水,這地方平坦,無有險阻,原是有夏氏所居。我就這裡四面觀看,南望三塗,北望岳鄙,回顧大河,前瞻伊洛,其山川形勢闊大,居天下正中,四方道理均平,乃是天作之室,不可捨去。我將營周京於此洛邑,因有夏之居,以待諸侯朝貢焉。」今之河南府,即其地也。又以天下既定,宜偃武修文,以開太平,乃縱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偃武干戈,罷散兵旅,用牲血塗釁鼓旗甲兵,收藏在府庫中,示天下不復用,以與萬民休息。於是周家聲教廣被,不但中國諸侯,相率來朝貢,那九州之外蠻夷戎狄,夙昔與中國隔絕的,如今都梯山航海而來,各奉其地方所產的貨物,將來貢獻。遂定為常例,使世世守之以為職業,無敢忘焉。這是史臣記武王克商後,定都、偃武、綏懷四夷的事。周家八百年治平之規模,於此定矣。然武王雖營洛邑,而仍居豐鎬,未嘗棄根本而不顧也。雖偃兵甲,而猶寓兵於農,四時講武,未嘗廢武備而不修也。雖通道蠻夷而以撫安中國為本,未嘗要功於荒服之外也。雖使四夷各修職貢,而惟責以土地之所有,未嘗靡敝中國以事外夷,而求難得之貨也。圖治者尚鑒茲哉!
原文 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以示後人,使永監焉。故銘其括曰:「肅慎氏之貢矢。」分司姓以珠玉,展親也;分異姓以遠方之職貢,使無忘厥服也。
直解 肅慎氏,是遠夷國名。楛矢,是以楛木做成的箭。石砮,是以堅利之石為箭鏃。咫是八寸,括是箭尾受弦處。武王既定天下,通道於九夷八蠻,那時有遠方之夷,名肅慎氏者,貢其國中所造的楛矢,那矢以石為鏃,其長一尺有八寸。武王欲昭著令美之德,能致遠夷之來,以傳示後人,使永遠觀法,故刻字於其矢之括曰:「肅慎氏之貢矢。」以見當時致治之盛,四夷鹹賓,雖肅慎氏之遠,亦以其方物來獻也。武王既得天下的重寶,受外夷的貢獻,不以自私,於是分同姓之國以珍珠寶玉,使益厚其親,如分魯以夏後氏之璜之類是也。分異姓之國以遠方所貢的器物,使無忘其所服之職,如分陳以肅慎氏之矢之類是也。蓋王者以其德之所致而賜於諸侯,諸侯寶其所賜而永懷其德,乃所以聯屬天下而成其仁也。
原文 二年,王有疾,周公為壇,告太王、王季、文王,請代武王之死。周公乃以卜書藏於金縢櫃中。王疾瘳,武王遷都於鎬,而文王之廟乃在豐。武王樂曰《大武》。武王崩,壽九十三,太子誦立。
直解 金縢,是以金緘束櫃子,使其謹密。瘳,是病癒。周武王即位之二年,偶有疾病。周公是武王的親弟,以周家基業初定,武王有疾,成王尚幼,恐一日有不測之事,致宗廟社稷之無主,乃設為壇場,禱告其祖父太王、王季、文王之神,願以己身替武王死,使宗社生靈,永有所賴。乃卜之於神以祈保佑。既禱之後,遂以占卜之書,藏在金縢櫃中。既而王疾果痊,是可見周公忠愛之至,精誠之極,感格於天地祖宗矣。初時文王建都在豐,後來武王以豐都狹小,不能容眾,乃遷都於鎬。而文王之廟,仍舊在豐,凡有封賞,必告於廟。武王治定功成,作為一代之樂,名曰《大武》。武王崩,壽九十三歲,太子誦立,是為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