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帝

太祖高皇帝,姓劉氏,名邦,字季,沛縣人。初以泗上亭長起兵,誅暴秦、滅項籍,而有天下。在位八年,以其功德高厚,為漢家一代之始祖,故廟號高祖皇帝。

原文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繫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降,殺之不祥。」乃以屬吏。

直解 霸上,是地名,在今陝西西安府。組,是印綬。史臣記,漢高祖未即帝位,初為沛公時,奉楚懷王之命,舉兵伐秦,以冬十月,先諸將入關破秦,到霸上地方。是時秦王子嬰即位才四十六日,見人心離叛,事勢窮蹙,遂駕素車,乘白馬,頸項上繫著組綬,將傳國的寶璽與發兵的兵符及使臣所持的節都封了,獻上沛公,投降於軹道之旁。時跟隨的諸將勸沛公說:「秦為無道,天下怨之久矣。今既破了秦關,得了秦王,正該殺了他,以洩天下之忿。」沛公說:「不可。始初楚懷王命將伐秦,不遣別人,乃獨遣我,固以我寬大能容人故也。且用兵之道,不殺已降。今子嬰已降,又從而殺之,不祥,亦非懷王當初遣我之意也。」乃將秦王付與所在官司收管,以待懷王之命而處置焉。此沛公之仁也。其後項羽入關,遂殺子嬰、坑降卒、燒秦宮室,秦人以是懷沛公之恩、而怨項羽之虐。則楚漢成敗之機,蓋已決於此矣。

原文 沛公西入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府圖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

直解 沛公既入關破秦,遂引兵西入咸陽京城。諸將每貪秦財物,都爭先走去府庫中,將金帛財物取而分之。惟有蕭何獨自先入秦丞相府裡,急忙收拾那地圖冊籍等書藏之,其他財物一無所取。因此沛公按這圖籍,得以備知天下形勢險阻,及戶口或多或少,殷實消乏的去處。所以後來用兵,曉得某處可攻、某處可守,均派糧差,知道某處戶口殷實、某處戶口消乏,皆賴蕭何收藏圖籍之功也。即此可見蕭何志慮高遠,迥出於尋常之外。漢高祖所以能成帝業,何之力居多。史稱其為一代宗臣,豈不信哉!

原文 沛公見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將為富家翁耶?凡此奢麗之物,皆秦之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願急還霸上,無留宮中。」沛公不聽。張良曰:「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直解 沛公既破秦入咸陽,見秦家宮室雄麗,一應供具幃帳等物,極其齊整,凡狗馬珍寶之類及侍奉的宮人美女,各有千數之多。沛公見了這等富貴,不免動心,便要留在那裡住下。其臣樊噲恐他溺於侈樂,誤了大事,進諫說:「請問沛公,此一來,要並有天下,成帝王之業乎?或只是圖些享用,做個富家翁而已乎?若只要做個富家翁,便留在這裡住也罷;若是要並天下而為帝王,則當鑒秦之所以亡,而反其所為才是。凡此奢靡華麗之物,皆秦剝民財力所為,秦人因此失了人心,以至亡國,今豈可復效其所為而用之乎!願急引軍回霸上去,不可留住於此。」沛公一時不能聽樊噲之言,張良又諫說:「秦家只因所為無道,殘虐其民,故沛公得以除暴救民為名,而至於此。夫既要替天下人除去殘賊,弔民伐罪,哀憐百姓的困苦,當如喪禮一般,以縞素為資。今方入秦,就安享其奢靡之樂,全無哀痛之心,則是秦之虐固與夏桀無異,而公之所為又與秦無異,乃古人所謂『助桀為虐』者耳,豈弔民伐罪之師哉!且忠直之言耳裡聽著雖不順意,然卻有益於行事。譬如毒藥,口裡吃著其味雖苦,然卻能去病。今樊噲之言,乃是忠言,不可不聽也。」沛公就聽張良、樊噲之言,還軍霸上。夫帝王之舉動乃天下所觀瞻,若動有可議,誰肯歸戴?漢高祖初入秦宮,遂動心於富貴,幾乎誤了大事。及一聞張良、樊噲之言,遂整軍霸上,以待諸侯之至。此等舉動何等光明正大,故秦民因此信其果為除害而來,而敵國謀臣亦以此知其志不在小。視彼項羽收其寶貨、婦女以東,而秦民遂大失望者,勝負豈待辨哉!然使非張良、樊噲之言,則漢高未免有過舉矣。故史臣記此一段,以見二臣能諫之忠、漢高從諫之善,乃轉禍為福之一大機也。

原文 十一月,沛公悉召諸縣父老、豪傑,謂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諸吏民皆安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諭之。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直解 父老,是百姓年高的。豪傑,是地方中的好漢。安堵,是安如牆堵,不遷動的意思。沛公既破秦入關,這年冬十一月將還軍霸上,乃盡喚關中年老的百姓並地方上的好漢都來,分付他說道:「秦家暴虐無道,法令瑣碎,你這父老人等被害久矣。那秦家的法度好生利害,但是誹謗君上政令的,便誅及三族,有兩人對說詩書的,便戮於市曹,其煩苛慘刻如此。起初眾諸侯相約,但有能先入關破秦的,便封為秦王。我今先入關破秦,當王關中,與你眾百姓做主。如今先與你父老每相約,我的法度沒有許多,只是三條:殺人的,著他抵死償命;傷人的、與做盜賊的,各問以應得罪名。此外但是秦家那瑣碎的法度,都一切除去不用,你眾官吏百姓每都照舊各安分守職,不必遷動。我這一來,只要為你每除害,不是來侵暴百姓的,你每休得怕懼。我如今暫且收了軍馬,還屯霸上,等待眾諸侯都到了時,面定前日王關中的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家原設的官吏循行各縣、鄉、村邑里,分投曉喻,使那未到的小民也通知道這意思。於是秦中百姓無不歡喜,爭持牛、羊、酒、食獻與沛公,犒饗軍士。沛公又辭讓不受,說道:「今倉廒中糧食盡多,不至乏絕,不要破費了你百姓的錢米。」那百姓每聽得這話,愈加歡喜感戴,只恐怕沛公不得做秦王。夫漢高初入關時便得民心如此,蓋秦為無道,百姓方患苦之,而高祖一旦代之以寬,如大旱之得時雨,有不歡忻而仰戴者哉!《書》曰:「撫我則後,虐我則仇。」故秦之嚴刑而多殺者,適所以驅民使歸漢耳。漢家四百年的基業,在此三章約法中矣。

原文 漢王怒,欲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噲皆勸之。蕭何諫曰:「雖王漢中之偏,不猶愈於死乎?能詘於一人之下,而信於萬乘之上者,湯、武是也。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致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漢王曰:「善!」乃遂就國,以何為丞相。

直解 三秦,是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分王秦地,故號三秦。始初楚懷王與眾諸侯相約,但有能先入關破秦者,便封他做秦王。其後高祖獨先破秦,當為秦王。項羽後到,卻倚他兵力強盛,背約失信,不肯著高祖做秦王,乃三分秦地,把秦家三個降將章邯、司馬欣、董翳都封為王,鎮守秦地,卻將高祖封在漢中四川地方,叫做漢王。漢王因此嗔怪項羽處事不公,負約爽信,發怒欲舉兵而攻之。其時周勃、灌嬰、樊噲三個都是武將,沒見識,不能審度時勢,只管勸高祖舉兵攻項羽。獨有蕭何進諫說道:「楚強漢弱,力勢不敵,今若攻楚,必致敗亡。漢中地方雖是偏僻,還得生而為王,不強如兵敗而死乎?大凡成大事的,要忍小忿。古昔帝王有能審己量力,暫詘一人之下,竟能創業垂統,伸於萬乘之上者,如殷湯事桀、周武王事紂是也。往事如此,可以為法。臣願大王權且退一步,去漢中地方布德施惠,撫養百姓,招致四方賢人,收用巴蜀士卒。待君之根本已固、兵食已足,那時卻舉兵回來,平定三秦,收復關中地方,天下大事從此可圖也。今乃不忍一朝之忿,而欲輕生以攻楚,不亦謬乎?」漢王聽了這話,說蕭何的見識遠大,說得有理,便依從他說,去到漢中權為漢王,而以蕭何為丞相,與圖國事。其後高祖到漢中,果能任用三傑,還定三秦,遂滅楚而有天下,皆蕭何「養民致賢」之一語啟之也。

原文 漢王至南鄭,諸將及士卒皆歌謳思東歸,多道亡者。信亡去。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王。王且怒且喜,罵何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乃召信拜大將。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直解 南鄭,是地名,即今陝西漢中府南鄭縣。亡,是逃走。信,是韓信。漢王既用蕭何之言,就國漢中,行到南鄭地方。諸將及軍士多是東方豐、沛等處的人,離家日久,個個思量東歸,唱的歌曲都是思鄉的意思,多有在半路裡就逃去了的。那時韓信做治粟都尉,見漢王不能用他,也隨著眾人去了。蕭何平日曉得韓信才略可任大事,猛聽得說韓信也走了,心裡忙迫,不及奏知漢王,就自家去追趕他。軍中不知蕭何是追韓信,只說蕭何也逃去。有人告於漢王說:「丞相蕭何走回去了。」漢王大惱怒,見失了輔佐,就如失了左右兩手一般。住一二日間,蕭何回來參見漢王。漢王又怒又喜,問說:「你如何也撇了我走回去?」蕭何對說:「臣不是逃走,乃是追趕韓信來。」漢王罵說:「我手下管兵的將領,逃去了十數人,不曾見你去追趕,乃獨追一韓信,這是你支吾欺我之言!」蕭何對說:「諸將都是庸才,便去他十來個有何難得。至如韓信,智勇才略天下無雙。大王若只是長在漢中做王,卻也用不著韓信;若是要東向爭取天下,則除了韓信,無可與謀此大事者。故臣一聞其逃,不及奏知,急去趕將回來,恐失此人耳。但不知如今大王的意思何如。還是要王漢中?還是要爭天下?」漢王說:「項羽違約,封我於漢中,我甚不樂。我的意思亦欲東向而爭天下耳,豈能鬱鬱久居此處乎!」乃用蕭何之言,就著人去呼喚韓信來,拜為大將。蕭何說:「大王平素待人傲慢無禮,如今要拜一個大將,把取天下的大事付與他,卻乃如此輕易,恰似呼喚小兒一般,這等待人無禮,人如何肯用命?此韓信所以不樂而去也。王若真個要他做大將,須選擇個好日子,大王自家齋戒致敬,築立壇場,備具禮儀,方才成個拜大將的道理,韓信才肯盡力為用。」於是漢王聽許,一一都依著蕭何的言語。那時諸將聽得漢王將舉行拜將的殊禮,卻不知所拜的是誰,都暗地歡喜,人人自負說:『這大將莫非是我做?』及至拜大將時,乃是韓信,一軍之人無不驚訝。蓋韓信在先未遇時,曾乞食於漂母、受辱於胯下,人素輕賤他。只有蕭何知道他是個豪傑,薦於高祖。一旦加之以殊禮,拜之為大將,故人以為驚訝。其後果能定三秦,舉燕趙,破楚滅項,助成帝業。可見非常之功,非常人所能任;而非常之才,亦非常人所能知。韓信以一逃亡小卒,若不遇漢高英雄之主、蕭何知人之相,則將終身困窮而已。夫欲圖大事、建大功者,豈可以名譽資格求天下之豪傑也哉!

原文 漢王南渡平陰津,至洛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王曰:「臣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羽為無道,放殺其主,天下之賊也。夫仁不以勇,義不以力。大王宜率三軍之眾,為之素服,以告諸侯而伐之。」於是漢王為義帝發喪,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今項羽放殺之。寡人親為發喪,兵皆縞素,悉發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直解 平陰津,是平陰縣的渡口。新城,是洛陽縣的鄉名。三老,是掌管一鄉教化的老人。三河,是河南、河東、河內。漢王既用蕭何之計,用韓信為大將,引兵還定三秦,出關、下河內,遂南渡平陰津,到洛陽新城地方。那時項羽方殺了義帝,自立為西楚霸王,於是新城鄉有個三老叫做董公,攔著路獻個計策與漢王,說道:「臣聞取天下在有仁義之德,順此德的便昌盛,逆此德的便滅亡。兵之勝負,在德之順逆。若出兵而無名,大事如何得成?所以說明其為賊,敵乃可服。必須仗天下之大義,立個名號,顯得那敵人是賊,我為天下聲其罪而討之,則順在於我,逆在於彼,不待交兵,而勝負已分矣。今項羽大逆無道,放殺其主,這正是天下之賊也。我的勇力雖不如他,然以仁義臨之,仁不在勇,義不在力,順逆一分,強弱都不論了。今大王正宜倡率三軍,同服縞素,因以赴告於諸侯,而討項羽弒君之罪,則兵出有名,大事可成矣。」於是漢王用其計,為義帝發喪成服,乃遍告諸侯說道:「往時天下諸侯共立楚懷王以為義帝,奉他做主,我與項羽都是義帝的臣子。今項羽乃放逐義帝於江南而殺之,此所謂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者也。寡人今親為義帝發喪,使軍士每都穿著縞素孝服,盡發關中兵馬,收集三河士卒,南浮江漢而下,願隨著諸侯王討伐那楚國弒義帝的篡賊,以報君父之仇,明君臣之義焉。」從此漢王舉動名正言順,理直氣壯,而漢兵之出,始堂堂於天地間矣。項羽雖強,豈能與之為敵哉!此不獨能摧服群雄,而正人心以培國祚,實基於此,皆董公一言啟之也。

原文 漢王謂陳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陳平曰:「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昧、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饞,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曰:「善!」乃出黃金四萬斤與平,恣所為,不問其出入。平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鍾離昧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不信鍾離昧等。

直解 骨鯁,是剛直不順人意,如骨之鯁人一般。亞父,是范增,項羽尊他叫做亞父。反間,是造捏虛詞、離間人的意思。漢王自睢水戰敗退守滎陽,與項羽相持日久,不能取勝,因謀於陳平說:「如今天下紛紛爭鬥,不得休息,不知何時才得滅楚,平定天下,你有甚奇計可施否?」陳平對說:「漢所以不能勝楚者,只因項王尚有心腹得力的臣幫助他故耳。臣料項王手下骨鯁忠直之臣其實不多,如范增、鍾離昧、龍且、周殷等輩,不過數人而已。大王若肯不吝數萬斤之金拋捨出來,把去行反間之術,離間了他的君臣,使他自相猜疑,必至離心。項王為人心多疑忌,好聽讒言,一聞反間之語,必然君臣生疑,內裡自相誅殺。那時漢卻乘機舉兵攻之,破楚必矣。」漢王說:「此計甚好!」即捐出黃金四萬斤與陳平,任他將去使用,更不稽查其出入。陳平乃多把這金去買囑項王左右,廣行反間於楚,到處傳播說道:「鍾離昧等為項王將,運籌出力,功勞多矣。然到今不得分土受封,枉受許多勤苦。以此心懷怨望,要與漢家連結為一,共滅項氏,把楚地分了,各自為王。」這是陳平反間的說話,要去激怒項王。項王聽得這話,果然心疑鍾離昧等,只道他真有反意。自此凡有計謀都不信用,蓋已中陳平之計矣。楚之敗亡實決於此。此雖陳平詭計,亦本項王意忌信讒,有以致之。向使項王君臣相信,不聽讒言,如燕昭王之於樂毅,魏文侯之於樂羊,則雖有陳平之智,亦安所施哉!古語有云:「木必先腐而後蠹生之,人必先疑而後讒入之。」用人者可不鑒哉!

原文 夏五月,帝置酒洛陽南宮。上曰:「徹侯諸將,毋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嫚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為我擒也。」群臣悅服。

直解 高祖既滅項羽,即帝位。一日置酒宴群臣於洛陽之南宮,因問群臣說:「眾諸侯及諸將每,在我面前不要隱諱,各陳你每所見,且說我所以得天下者何故?項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內中高起、王陵二人齊對說:「陛下天性好簡嫚輕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待人有禮。然人所以肯盡力於陛下者,以陛下能不吝爵賞。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了,就封那有功之人,與天下同享其利。因此人人盡力,以圖功賞,所以能得天下也。項羽則不然,妒賢嫉能,有功者不但不賞,反忌其能而害之,賢者疑而不用。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項羽所以失天下也。」高祖說:「公等說的雖是,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所以取天下者,全在能用人故也。夫運籌畫策不出幃幄之中,而能料敵制勝於千里之外,這樣智謀,我不如張子房;鎮守國家,撫安百姓,供給軍餉不致乏絕,這樣才幹,我不如蕭何;統百萬之兵,用之有法,戰則必勝,攻則必取,這樣勇略,我不如韓信。這三個人都是一時豪傑,非常之才。我著張子房常在左右,運籌畫策為吾謀臣;著蕭何鎮守關中,供給糧餉;著韓信做大將,領兵征討。得此三人之力,所以能取天下也。項羽只有一個謀臣范增,而每事猜疑,不能信用,是無一人之助矣,此所以被我擒獲也。」群臣聞高帝之言,無不忻悅敬服。夫用人者常裕,而虛懷者然後能用人。若論勇猛善戰,漢高不及項羽遠甚,所以勝之者,以能用人耳。而所以能用人者,繇其自謂不如人也。夫以匹夫取天下,天下莫不歸服,而猶自謂不如其臣,此漢高之所以大過人歟。

原文 張良素多病,從上入關,即道引,不食谷,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

直解 道引,是修養家運氣之術。張良為人素多疾病,自從高祖入關之初,便就學修養之術,導引運氣,不食五穀。及至佐高祖平定天下之後,一日自家稱說「我本是韓國之人,父祖以來,五世為韓相國,世受國恩。不幸宗國為秦所滅,我不愛惜萬金之產,悉以家財募求力士,椎擊始皇於博浪沙中,為韓報仇。那時雖誤中副車,不曾傷得始皇,然以秦皇之強而我椎擊之,威加萬乘,義復強仇,天下之人誰不振動!其後遇著真主龍典,我止憑三寸之舌運謀畫計,畢竟滅了強秦,贊成漢業。天子待我以師禮,封我以萬戶,位為列侯,布衣榮遇,至此已極。我平生只要報仇雪恨,濟世安民,今已心滿意足矣,此外更復何求!惟願遺棄了人間功名、富貴之事,隨著赤松子同游於方外耳。」赤松子,是上古仙人之號,良蓋假托之辭也。夫張良有大功於漢,高祖方尊禮之,何天下甫定,遂托於神仙之事而去乎?蓋良以五世相韓之故,志復不共戴天之仇,其仕漢也,以為韓也,韓仇既報,遂浩然有歸志焉。故後人論之曰:張良始終為韓。又曰:留侯君臣義重。其真知良之心哉!

原文 始剖符,封諸臣為徹侯。蕭何封酇侯,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餘戰,小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群臣皆莫敢言。

直解 剖,是分,符,即是如今封功臣的鐵券,兩塊相合,一塊賜與功臣,一塊藏在內府存驗,所以叫做剖符。徹字,解做通字,以其功通於王室,故謂之徹侯。酇,是縣名。高帝既定天下,論功行封,群臣爭功不能決,至即位之次年,始剖分符券,封諸功臣等為通侯。以蕭何之功最高,先封為酇侯,食邑八千戶,比諸功臣獨多。諸功臣心裡不服,都說:「臣等身自披著堅甲、執著利兵,親去攻城陷陣,多者百餘戰,少也有數十合,受了許多辛苦,才掙得個功次。蕭何並未曾有汗馬戰鬥的功勞,只以文墨議論為事,今論功行賞,乃反居臣等之上,何也?」高帝要折服群臣之心,乃設個比喻問他說:「諸君曉得田獵之事乎?夫打獵之時,趕殺獸兔者固在於獵犬;若解放那獵犬,發其蹤跡而指示以野獸所在,使之追殺者,則繇於人。故殺獸者狗,而使狗者人也。狗之功,非人之比明矣。今諸君只靠勇力廝殺,雖有攻城略地、斬將搴旗之功,不過如獵犬能追得走獸耳。至如蕭何,則居中調度,運謀畫策,使諸將各效其能,就與獵者發蹤指示一般,其功人也。諸君之功,豈得與蕭何比哉?」群臣聞了高帝此言,乃自知其功不如蕭何,莫敢復有爭論者,而蕭何之功遂巍然為一代功臣之冠矣。蓋蕭何能用人,諸將則為人所用,顧用人者功雖大而無跡,為人所用者功雖小而易見,非高帝取喻於田獵,何以服天下之心哉!此萬世論功者之準也。

原文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上在洛陽南宮,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偶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誅皆仇怨。故即相聚謀反耳。」上憂之,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則群臣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直解 什方,是地名,即今四川成都府什邡縣。高祖既定天下,論功行賞,已先封蕭何、曹參等有大功的二十餘人為侯。其餘諸將,因各人開報功次,查算多少,議論不決,未得行封。高祖一日在洛陽南宮中,從閣上望見外面諸將每時常有三三兩兩,在洛水邊沙地上空闊無人處並坐著說話。高祖心下生疑,問左右說:「這將官每時常在那背地裡說些甚麼?」留侯張良對說:「陛下起自布衣,不階尺土,用此輩眾人之力,攻城略地,取有天下。今既為天子,當替天行道,賞必當功,罰必當罪,不以私喜怒與其間,方才人心悅服。今所封的雖是有功,然都是平日親厚的人,其餘皆未得封;所誅殺的大率是素有仇怨的人,未必盡當其罪。眾將每因此心懷疑懼,恐未必得封,而或橫被誅殺,故相聚謀為反叛耳。」高祖聽得張良之言,甚以為憂,遂問張良說:「今人心危疑如此,當何計以安之?」張良對說:「請問主上平素所憎惡,群臣又皆知主上惡他的,第一是誰?」高祖說:「這諸將中雍齒與我舊有怨隙,我曾著他守豐邑,他叛我降魏,又屢次窘逼困辱我,我心裡極恨他,只要殺之,但因他復降之後,屢立戰功,所以不忍。這是群臣所共知者。」張良說:「既如此,宜急先封了雍齒,諸將見主上記功不記仇,雖一時未及盡封,他每也都自安心,不復疑懼矣。」高帝聽用其言,即置酒會群臣,封雍齒為什方侯,一面催促丞相、御史作速考定群臣的功次,以行封爵。諸將每飲宴既畢,皆歡喜相告說:「雍齒素與主上有怨,今尚且以功得封為侯,至公如此,何況我等無雍齒之怨,豈沒我之功,而不加封爵哉?遲早定有處分,不必憂慮矣。」夫漢高以初定之天下,而當諸將之懷疑,使駕馭失宜,變生肘腋,為患非細。所幸急聽張良之策,一封雍齒而眾心遂安,較之反謀既成,而後勒兵撲滅者,利害勞逸何如哉!此可見消患者貴於未形,而惟至公乃足以服天下也。

原文 帝悉去秦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帝益厭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二者因時勢、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臣願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

直解 高帝平定天下之後,因秦時所制的禮儀法令甚是煩瑣,乃一切除去不用,凡事務從簡易。但當此之時,初罷戰爭,朝廷之中皆武夫壯士,不知尊卑體統。群臣飲宴中間彼此爭功,至有酒醉狂叫,拔劍擊柱者。高帝看見,心裡也甚是厭惡之。於是博士叔孫通因奏說:「臣聞世亂思得猛士,時平必用文儒。若要攻城略地,進取天下,誠非文儒所能;若要講明禮度,保守成業,則非文儒不可。今上下之分不明,人心怠肆,不知禮法,豈長久之道。臣願徵召魯國的諸儒生,與臣門下的弟子數十人,共起立一代朝儀,使人知尊卑上下之等,則體統立而朝廷尊矣。」高帝說:「這古禮只恐如今難行。」叔孫通對說:「昔五帝生不同時,所作的樂也各不同。如少昊作《大淵》之樂、顓頊作《六莖》之樂、帝嚳作《六英》之樂、堯作《大章》、舜作《大韶》,這便是五帝異樂。三王生各異世,所行的禮也各不同。如夏則尚忠、商則尚質、周則尚文,這便是三王不同禮。蓋禮、樂這兩件,但隨時勢人情而為之節文。或太過,則節損之;或不及,則文飾之。緣情而立,初非強人以難行之事也。臣願博采古先的禮儀與秦時的禮儀,酌古准今,相雜而成朝儀,不必拘定古禮。」於是高帝許之說:「你可試做來與我看,務從簡便,使人容易得知,又須度量我所能行者乃可耳。」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人而無禮,大亂之道。但俗儒不達制禮之本意,好是古而非今,務為高遠迂闊之論,遂使人主苦其難而厭之。叔孫通謂禮樂因時勢人情而為之節文,可謂知禮樂之本者矣。

原文 七年,冬十月,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賀。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莫不震恐肅敬。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無敢謹嘩失禮者。於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

直解 長樂,是宮名。六百石,是漢時第八等官員俸祿之數。法酒,是禮法之酒。上壽,是獻酒祝壽。漢家因秦之正朔,以十月為歲首,行朝賀禮,高帝既用叔孫通之言,新定朝儀。至七年冬十月新起長樂宮,工完,正當諸侯群臣都來朝賀之時,遂舉行叔孫通所制的朝儀。上自諸侯王大臣,下至六百石品官,都以次引入殿廷中,行朝賀禮,莫不震恐肅敬,一一都依著他的儀注行。朝賀禮畢,又置法酒於殿上,諸侯群臣侍坐的,都俯身低首,不敢仰視,各照尊卑的品級,以次起來奉酒上壽,不得攙越。從初朝至酒罷,並沒有一人喧嘩失禮的。於是高祖喜而歎說:「我在位七年,今日方知做皇帝尊貴如此。」乃拜叔孫通為太常,使專掌禮儀之事。漢家一代典禮,皆自叔孫通始也。然其所制,皆就高帝之所能行者而為之,故真意雖存,而禮文頗略,後世譏之以為野焉。

原文 十年,戚姬有寵於上,生趙王如意。上以太子仁弱,欲廢之而立趙王。大臣爭之,皆莫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

直解 吃,是人說話謇澀。期,是必,重說期期,是口吃之聲。高帝初立呂後之子為太子,至即位之十年,戚夫人方有寵,生個兒子,封為趙王,名叫如意。高帝甚愛他,常嫌太子慈仁而柔弱,無英明之資,恐不可為天下主,欲廢之,而改立趙王為太子。夫以無罪而易太子,這是高帝差處。當時諸大臣皆執大義諫爭,高帝溺於戚姬之愛,不能自斷,諫者雖多,都未見聽從。有御史大夫周昌,平素剛直敢言,當大廷中面爭甚力,高帝因問他太子所以不可易之故,要他說將來。周昌為人口吃,說話遲難,心裡又甚惱怒,越發氣急,說不出來,因對說:「臣口吃不能言,然心裡必必知其不可,陛下若欲廢太子,臣必必不敢奉詔。」高帝見周昌口吃如此,不覺欣然而笑,而廢立之意,亦為之中止。夫高帝溺愛寵姬,欲易太子,幾乎動搖國本,固為過舉矣。然能容周昌諸臣之強諫,竟割一己之私情,以從天下之公議,非其明達大度而能之乎?所以史臣稱之曰:「從善如不及,納諫如轉圜。」此類是也。

原文 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賈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帝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嘗不稱善,號其書曰《新語》。

直解 乃公,是高帝自稱,譬如俗說爾父也。高帝既定天下,其臣陸賈時常在高帝面前,稱述古時詩書上的說話。高帝平時不喜詩書,因罵陸賈說道:「我東征西戰,只在馬上得了天下,要那詩書何用!」陸賈對說:「世亂用武,世治用文。這天下雖是馬上得來,如今還可以馬上治之否?昔者湯放桀、武王伐紂,初皆用武而以逆取天下。既得天下之後,便立綱陳紀,制禮作樂,用文以順守之,故能綏定大業,傳之永世。可見文武並用,乃長治久安之道也,安可棄詩書而不事哉!」高帝乃以陸賈之言為然,因命之說:「既是如此,你試替我做一篇書,著秦所以失天下者如何,我所以得天下者如何,及自古以來成敗之國,備述其故,朕將覽焉。」陸生乃略述古今興亡事跡,著為一書,為道基述事等一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輒稱善嘉納,以這說話,他從來未聞,遂名其書曰《新語》。不知陸賈所述,亦皆詩書中道理,固非創新為之者也。然高帝雖不事詩書,而其雄才大智,實曠代之英主;其創造大業,規模宏遠,亦自有與詩書暗合者。顧當時號為儒生者,皆迂闊俗儒,所言皆詩書之糟粕,泥古而難通。故高帝見輒嫚罵,甚至溺冠以辱之。惟陸賈頗達時宜,卑論儕俗,故高帝悅之。然賈亦非真儒,其所著書,不過戰國縱橫之餘論,其於帝王經綸天下之大經大法,實未有聞也。若以高帝之英明雄略,能留心於學問,而又得豪傑真儒以佐之,則其功業又豈止於是而已哉!

原文 上從破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張良諫不聽。叔孫通諫曰:「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污地!」帝曰:「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奈何以天下戲乎!」時大臣固爭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趙王,乃止不立。

直解 高帝每常欲廢太子而立趙王,自破了黥布回來,疾病漸加,思為身後之計,越發要改立太子。雖親信如張良者諫他,亦不肯聽從。此時太子幾危,於是太子太傅叔孫通捨死進諫,說道:「古時晉獻公有太子申生甚賢,到後來寵愛驪姬,生少子奚齊,獻公信驪姬之讒,遂廢太子申生,而立奚齊為太子。其後獻公死,奚齊為其臣裡克所殺,晉國大亂者數十年。近時秦始皇也只因不早定長子扶蘇為太子,卻使他監兵於外,以致身死之後,奸臣趙高得以詐稱遺詔,殺扶蘇而立少子胡亥,自取滅亡,宗廟絕祀,此乃陛下所親見的,可為明鑒。今太子德性仁孝,未有過失,天下皆聞知之,一旦無故見廢,臣恐人心不服,變故必生,而奚齊、胡亥之禍將復見於他日矣。陛下若必欲廢嫡子而立少子,臣願先伏誅戮,以頸血污地,不忍見其亂也。」高帝說道:「我不是真個要廢太子,特戲言耳。」叔孫通對說:「太子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一搖,天下為之震動,奈何把天下來作戲!」高帝聞叔孫通此言,心裡感動,又當時大臣諫爭者多,高帝知群臣之心皆不附趙王,恐立了生變,乃止不立,而太子遂安,實叔孫通強諫之力也。嘗考叔孫通先時事秦,每阿諛苟容;及其事漢,乃能以死力爭,而定太子之位。可見人臣之忠佞,亦觀上之意向何如耳。語曰:「主聖臣直。」豈不信哉!

原文 呂後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既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知有餘,然難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後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乃所知也。」

直解 高祖與群臣同起艱難,開創基業,群臣的優劣知得最真,任用各當。及至末年有疾,呂後恐有不測,國事付託,貴於得人,乃從容問說:「見今蕭何一時稱為賢相,倘陛下到百歲後,那時蕭何或又不在了,誰人可以替他?」高祖說:「曹參好。」呂後又問:「曹參之下,還有誰可以為相?」高祖說:「王陵亦可,但其性太直,不知通變,當兼用陳平以幫助之。陳平為人多智謀,然機變不測,難以獨任。若用陳平,又須兼用周勃。周勃持重謹厚,雖少文采,然沉毅有力量,若國家一旦有事,能戡亂靖難以安定我劉氏之社稷者,必此人也。可使為太尉之官,管領兵馬以備緩急之用。」呂後又問這四人之外,還有誰好。高祖說:「自此以後,人才固難預擬,恐那時你亦年高去世,不得知矣。」高祖與呂後商議之言如此。大抵宰相須才德兼全,守正而又能達變者,乃稱其職。漢初宰相,惟蕭何才德皆優,為一代宗臣。曹參之才雖不及何,而能謹守成法,無所變更,抑其次也。此外如王陵之正直,陳平之智謀,周勃之厚重,則各有所長,不能兼備。惟高帝知人善任,裁截而用之,故終孝惠、孝文之世,戡定禍亂,致治昇平,皆此數人之力。可見人才難得,為君者誠得才德兼全之人而用之固善,如不得其人,則捨短取長,並用相濟,亦足以建功立事,此人主擇相之法也。

原文 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模弘遠矣。

直解 這一段是史臣總敘高祖的事實。說高祖始初以馬上得天下,不事詩書,未嘗修習文學之事。然其天性聰明洞達,遇事好與人謀畫,聞人之言,即便聽從。雖下而監門小軍那樣卑賤的人,才一見面就如故舊一般。待之有恩,人心無不感悅。初時見百姓每苦秦苛法,乃順民之心,與秦父老約法三章,曰: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及天下既定,以三章之約不足以懲奸,乃命蕭何次第律令,作律九章;又命韓信申明軍法;命張蒼定立各項法度章程;命叔孫通創立各項禮儀。又大封功臣,與他剖符立誓,為山河帶礪之盟,以丹書之於鐵券之上,盛之以金匱石室而藏之宗廟之中。這都是高祖立國規模,其大者如此。雖在位不久,其於法製品節之詳,猶有未能一一整齊處,然其大綱已正一代之規模體統,亦可謂弘大廣遠而不可及矣。漢之所以垂四百年之基業者,良有自哉。

原文 班彪《王命論》曰:「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誠信好謀,達於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繇己;從諫如順流,趣時如向赴;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寤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於行陣,拔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

直解 班彪,是漢光武時人。曾作《王命論》一篇,明帝王之興,皆天所命,不可以智力強求,以警懼當時之稱王僭號、窺竊神器者。其論中一段說道:「人只見漢高祖起自布衣,遂有天下,不知他乃天所命的,非是容易。蓋在高祖之興有五件過人處:第一件,他是帝堯之苗裔,蓋唐堯之後有劉累,事夏孔甲,為御龍氏,傳至高祖仍姓劉。是高祖乃帝堯後代子孫,非凡族也。第二件,他體貌多奇異,隆準龍顏,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生來就與尋常人不同。第三件,他神武有征應。初起時,當徑斬白蛇;入關時,五星聚東井。及所居上有雲氣,龍虎成五采,識者已知其當興。第四件,他有寬明仁恕之德,人心都歸向他。第五件,他認的人,又善於任使,各當其才。既有這五件,又加以誠於好謀,明於聽受。見人之善,求之若不及;用人之善,視之若己出。其從諫也,如水之順流無少逆拂;其趣時也,如響之應聲無少遲誤。在滎陽時,先誤聽酈生計,欲立六國後,張良發八難,極言其不可。那時高祖方食,即吐哺罵酈生,不用其言,而納子房之策,其見事疾捷如此。在陳留時,酈食其求見,高祖方洗足,不為禮。酈生說:『今欲滅無道秦,不宜以倨傲接見長者。』高祖便自家認不是,輟洗而揖謝之,延之上坐,其屈己下士如此。起初高祖以家在關東,欲定都洛陽,一聞戍卒婁敬之言,說洛陽不如關中,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更無一些懷戀故土的意思,其果斷剛決如此。起初溺愛趙王,欲立為太子,換了惠帝,張良因請起商山四皓來,與太子游。高祖素聞這四人的名,見了大驚,以為太子能招致賢人,必然可以付託天下,遂定立惠帝,而遣趙王之國,其為宗社遠圖,而不牽於私愛如此。韓信是個小卒,高祖舉之於行伍之間,而拜為大將;陳平自楚逃來,高祖拔之於亡命之中,使之驂乘,其用人不疑如此。所以那時英雄之人都為他用,各盡其力;賢智之士都為他謀,各獻其策。五載之間遂成帝業,非偶然也。」這是班彪《王命論》中,稱述高祖許多好處,以見其興王之繇。然所謂苗裔、體貌、征應,雖帝王之一驗,而非其本也。就中最緊要的,只是寬明仁恕,知人善任,用人如己,從諫如流,數語得以盡之。這幾件,不獨是開創之大略,守成業而保天命者,亦所當取法也。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