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帝

孝成皇帝,名驁,是元帝之子。在位二十六年

原文 劉向以王氏權位太盛,而上方向詩書古文,向乃因《尚書·洪範》,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傅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

直解 劉向,即是劉更生,後改名向,是漢之宗室。《洪範》,是《周書》篇名,箕子以天道告武王的說話。成帝時,常有日食星隕、山崩水溢,各樣災異。劉向自以漢家同姓之臣,見得外戚王氏權位太盛,宗社將危,欲上書論諫。而此時成帝方留意於詩書古文,劉向乃借詩書以寓論諫之意。看得《尚書·洪範》篇,箕子為武王陳五行五事、休征咎徵之應,正可以發明天道,感悟君心。於是就因這書中所說的休咎,採集上古以來,歷春秋戰國至秦漢時,史書所記祥瑞災異之類,每件必推尋其行之得失,以原災祥之所始。又連附以後來禍福,以究災祥之所終。如某時有某災異,是因某君臣行的某事不順,其後果有某禍,皆明著占驗,以見變不虛生。又以木火土金水之五行,貌言視聽思之五事,加以皇之不極,分做十一門類。其說以為田獵不宿,飲食不享,出入不節,則有木不曲直之異;棄法律,逐功臣,易嫡庶,則有火不炎上之異;治宮室,犯親戚,則有稼穡不成之異;好戰攻,飾城郭,則有金不從革之異;簡宗廟,逆天時,則有水不潤下之異。貌不恭,則其罰常雨;言不從,則其罰常暘;視不明,則其罰常燠;聽不聰,則其罰常寒;思不睿,則其罰常風;皇不極,則其罰常陰。每門類之下,各引古今災異為證,以類相從,悉有條目,其書凡十一篇,叫做《洪範五行傳論》,奏上成帝。蓋欲成帝覽前代之休咎,悟今日之得失,庶幾遇災知懼,裁抑外戚以應天意也。成帝本是聰明的人,又多讀古書,心裡也知劉向忠誠愛國,故意為王鳳兄弟專權,特起此論。但內制於太后,外制於諸舅,終不能奪王氏之權。其後王立、王商、王根相繼執政。至於王莽,遂篡漢室,而向之書,徒托諸空言而已。

原文 永始元年,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王曼子莽,因折節為恭儉,勤身博學,外交英俊,內事諸父,曲有禮意。鳳死,以莽托太后及帝。久之,封莽為新都侯,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振施賓客,家無所餘,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

直解 五侯,是成帝的母舅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人,成帝一日都封為列侯,故叫做五侯。永始元年,那五侯家子弟,恃著朝廷的恩寵,門戶方盛。乘此時,爭尚侈靡,都以車馬騶從、聲樂、女色、佚樂、游宴為事,一個要勝似一個。獨有王曼早故了,不曾得封。王曼的子王莽是個極奸詐的人。他既孤貧,心裡貪慕著五侯家的富貴,卻故意矯情立異,以求名譽。乃自家屈體貶損,裝做個恭謹節儉的模樣,勤勞其身,從師問學,博通經傳,外面結交英俊的賢士,內裡承事伯叔諸父,都委曲而有禮意。此時他伯父王鳳為大司馬,秉朝政。王鳳病時王莽假意侍奉,極其恭謹。王鳳感他這意思,臨死時,把他付託與太后及成帝,要抬舉他。以此成帝常記著在心上,數年後,就封王莽做新都侯。王莽得計,愈加矯飾,爵位越發尊重,他節操越發謙謹,家中但有財物,就把來施與賓客,專幹那恤孤濟貧的事,自家更無蓄積。那時人都被他瞞過了,人人稱頌他的好處,王莽的虛名日益隆盛,一時遍洽中外,傾壓其諸父之上矣。其後竟代王根為大司馬,專擅朝政,遂篡漢室。夫外戚之家習為侈靡,志在車馬聲色,此其常態耳。至於折節為恭儉以收眾心,此其大奸不可測也。故王莽初時,以此欺哄其伯叔賓客,以致聲名、取爵位。爵位既極,又以此欺哄天下的人,而傾奪漢室,此所謂漸不可長者。向使成帝於諸舅,止厚其恩賚,勿令秉政,使他無可希覬,雖有王莽之奸,亦何所施乎?善處外戚者,不可不深思也。

原文 故槐裡令朱雲上書求見,公卿在前,雲曰:「今朝廷大臣,皆尸位素餐,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頭以厲其餘!」上問:「誰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檻折。雲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游於地下,足矣!」御史遂將雲去。於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使其言是,不可誅;其言非,固當容之。」上意解。及後當治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以旌直臣!」

直解 槐裡,是漢時縣名。素餐,是空食俸祿。尚方,是內府。訕,是謗。龍逢,姓關,是桀之臣,比干是紂之臣,二人皆以直諫,為桀、紂所殺。是時,王氏專權亂政,朝臣多趨附之。有安昌侯張禹以經學為帝師,乃成帝所尊信者。他也懼怕王家威勢,遂曲意黨護,與他結好以自保富貴,其負國之罪大矣。有原任槐裡縣令朱雲為人剛直敢言,惡張禹如此,乃上書求面見天子言事。公卿都侍立在前,朱雲向前直說:「如今朝廷大臣,個個尸位素餐,叨享朝廷的爵祿,無有肯盡忠於上者,臣竊憤恨之,願賜內府斬馬劍與臣,先斬斷一個佞臣的頭,以警其餘。」成帝問:「佞臣是誰?」朱雲對說:「是安昌侯張禹。」成帝大怒說:「小臣無禮,居下謗上,當大廷中辱我師傅,其罪該死不赦!」侍班御史就拿朱雲下殿。朱雲攀扯殿前檻干死不肯放,御史又拿得急,把檻干扯斷了。朱雲乃大叫說:「昔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臣今亦以直言被戮,得從二臣游於地下,同為忠義之鬼,臣願足矣!但不知聖朝後日何如耳!」御史遂拿朱雲出去,罪且不測。於是左將軍辛慶忌取去冠帽,叩頭於殿下說道:「此臣從來狂直。使他說的是,則不可誅;縱使說的不是,然其心只是為國,亦當優容之。」於是成帝怒意解釋,朱雲才得免死。到後來修理欄干,成帝吩咐說:「這欄幹不必改換,只把那壞了的修補起來,留個遺跡,使人知道是朱雲所折,以旌表直言之臣。」夫奸臣擅權,其初猶有忌憚之心,只因邪佞小人懼怕威勢,貪圖富貴,群然阿附,結成一黨。至於忠臣義士,間或有發憤直言者,又不蒙聽納而反以得罪,則奸臣之勢遂成,而人主孤立於上矣。所以為君者最要優容狂直之言,以潛消壅蔽之禍。今成帝知宥朱雲,且輯檻以旌之,然不能疏張禹之寵、抑王氏之權,而漢之天下竟為王氏所篡,豈不深可恨哉!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