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帝
孝元皇帝,名奭,是宣帝之子,在位十六年。
原文 初元元年,上素聞王吉、貢禹皆明經潔行,遣使者征之。吉道病卒。禹至,拜為諫大夫。上數虛己問以政事,禹奏言:「古者人君節儉,什一而稅,亡他賦役,故家給人足。臣愚以為如太古難,宜少放古以自節焉。」天子善其言,詔令諸宮館希御幸者勿繕治,太僕減谷食馬,水衡省肉食獸。
直解 太僕,即今之太僕寺。水衡,即今之上林苑監。王吉、貢禹兩人當宣帝時致仕回家。元帝素聞這兩人都通經術,且操行廉潔,心甚重之。即位之初,特差使臣繼詔去行取來京。此時兩人都已年老,王吉在路上病故,只貢禹到京。元帝除授他做諫大夫,常虛心問他以政事。貢禹奏說:「為政莫先於愛民,而愛民必先於節用。古時人君躬行節儉,宮室有限,服用樸素,宮女不過數人,御馬不過數匹,所自奉的甚簡。故其取民之財,每十分則稅他一分,其用民之力,每一歲只使他三日,此外再無別項科斂差役煩擾百姓。所以當時的百姓家家富給,人人充足。後世宮室大廣,服用太侈,宮人與御馬太多,而百姓太困。臣愚以為今朝廷用度,欲盡如上古之制固難,然亦須略仿古制以自撙節,減損服御,停止工作,凡事皆務從省約以利貧民,庶幾得節用愛人之意。」元帝喜他說的有理,遂下詔命諸離宮別館,車駕不到的去處,不必修理。又命太僕衙門減去食谷的馬,水衡衙門省去食肉的獸。他如革服官、省衛卒、棄宜春之苑、罷角抵之戲,這都是採用貢禹的言語,其所利於民者多矣。故元帝之於漢,雖為中材之主,而節儉一事,則實後世之所當法也。
原文 永光元年秋,上酎祭宗廟,出便門,欲御樓船。薛廣德當乘輿車,免冠頓首曰:「宜從橋。」詔曰:「大夫冠。」廣德曰:「陛下不聽臣,臣自刎,以血污車輪,陛下不得入廟矣!」上不說。光祿大夫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上曰:「曉人不當如是邪!」乃從橋。
直解 酎,是新熟的醇酒。漢家常以正月造酒,醞釀到八月間,才取以薦宗廟,叫做酎祭。永光元年秋,元帝當酎祭宗廟,從長安城西便門出去,要就水路乘樓船以行。御史大夫薛廣德攔著車駕,除下冠帽,叩頭說道:「車駕該從橋上去,不可乘船。」元帝未及聽從,且著他戴了冠帽起來。廣德一時急切奏說:「陛下若不聽臣,必要乘船,臣就自家刎死,把頸血來穢污了車輪。陛下不得潔淨,難以入廟行禮矣。」元帝見他言語說得太直戇,心下不喜。於是光祿大夫張猛進前解說:「臣聞自古以來,主上明聖,臣下乃敢直言。蓋以主聖,則能寬容聽納,人臣得以盡言而無所忌諱故也。今論事理,乘船則風波危險,就橋則道路安穩,聖主舉動務為安穩之圖,不履危險之地。今廣德恃聖主在上,言語雖欠婉曲,然意在愛君,不欲其乘危,似可聽從。」元帝的意思方才回轉,向張猛說:「曉悟人的言語,都似你說得這等從容明白,豈不是好!何用急迫至於自刎,如薛廣德所言耶?」乃從橋而行。夫酎祭非無故而出,乘船亦未必皆危。而廣德諫之,其迫切如此,蓋以人主一身宗社生靈所繫,不可頃刻而忘慎重也。又況逸游田獵,登高臨深,車馳馬驟,輕萬乘之尊而忘不測之慮者哉!此忠臣之愛君,所以不惜盡言,而聖主之所必察也。
原文 石顯憚周堪、張猛等,數譖毀之。劉更生懼其傾危,上書曰:「臣聞舜命九官,濟濟相讓,和之至也。眾臣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故《簫韶》九成,而鳳凰來儀。至周幽、厲之際,朝廷不和,轉相非怨,則日月薄食,水泉沸騰,山谷易處,霜降失節。繇此觀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多者其國安,異眾者其國危,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也。正臣進者,治之表;正臣陷者,亂之機也。夫執狐疑之心者,來讒賊之口;持不斷之意者,開群枉之門。讒邪進則眾賢退,群枉成則正士消。故《易》有否、泰,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則政日亂;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則政日治。今以陛下明知,誠深思天下之心,杜閉群枉之門,廣開眾正之路,使是非炳然可知,則百異消滅而眾祥並至,太平之基,萬世之利也。」
直解 元帝時,用捨不明,邪正混進。光祿勳周堪、太中大夫張猛等,都以正直無私,為石顯所傾陷。劉更生恐怕讒說得行、正人蒙禍,乃上書說道:「臣聞虞舜之朝,命禹、稷、夔、龍等九人做九官,所用的都是君子。那時群賢同心,都濟濟然以德相讓,略無猜忌的意思,何等和順!眾臣既和於朝,則和氣感動,萬物亦皆和於野。故《簫韶》之樂奏至九成,感得鳳凰瑞鳥來儀於庭,而虞以之興。至周幽王、厲王之際,尹氏皇父等用事,所用的都是小人。這小人與君子不和,積成仇隙,更相非謗,互相怨恨,必欲謀害忠良。那時天地之變交作,日月薄蝕而無光,水泉沸起而不安,山陵或崩陷而成谷,溪谷反填滿了成山。又夏月降霜,不順節令。天災物變,聚於一時,而周以之亡。繇虞周之事觀之,可見和氣致祥,乖氣致異。祥瑞多者,其國必安;災異眾者,其國必危。此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未有能易者也。如今陰陽不調,災異數見,皆小人傾陷君子,怨氣充塞之所致也。蹈衰周之覆轍,而欲追有虞之盛治,豈不難哉!夫國家之治亂,繫於邪正之進退。正臣進用,便是治平的標表。蓋正人見用,則所引進者必皆正人,君子滿朝,政事修舉,國家豈有不治者乎!正臣陷害,便是亂亡的機括。蓋正人既去,則奸邪從此得志,小人在位,政事廢壞,國家豈有不亂者乎?然邪人所以能害正者,繇上心多疑也。人君於賢人,既知他是忠正的,就該信任他;若心裡又疑他未必是賢,或前或卻,這叫做狐疑。那小人窺見主上如此不信任賢人,便來百般讒譖賊害他,君子何繇得安其位?於那讒賊的人,既知他是小人,就該斥去他,卻又優遊姑息,不能斷然去之,這叫做不斷。那小人無所懲戒,越發放肆,都引類而來,是開群枉之門,而招之使進矣。君子、小人勢不兩立。讒邪既進,則眾賢必退;群枉既成,則正士自消。所以《易經》中有否、泰二卦,陽為君子,陰為小人。三陰並進,小人的道長,君子的道消;陰勝過陽,則政日亂而為否。否者,閉塞而昏亂也。三陽並進,君子的道長,小人的道消;陽勝過陰,則政日治而為泰。泰者,亨通而昌盛也。邪正之消長,關乎世運之盛衰如此,為人君者,可不早辨而決斷之乎?今以陛下這等聰明聖智,誠能深思天下人的心,都好正而惡邪,於是去讒必斷,以杜塞群枉之門,任賢勿疑,以廣開眾正之路,使邪正是非炳然明白,而舉錯各當,勿致混淆。則政有治而無亂,世有泰而無否,百災自然消滅,眾祥莫不畢至,以施於天下,乃太平的基本以貽於子孫,為萬世的利益,豈不美哉!」大抵君子、小人勢不並立,君子惡小人壞敗國家的事,故常欲去小人;小人惡君子攻發他的過惡,亦常欲害君子。顧人君所信任者何如耳。舜之世,不能無小人。然舜誅共工、 兜,而惟禹、稷、夔、龍之徒是用,所以君子得位而九官成濟濟之功;幽厲之世,不能無君子,然幽、厲疏召公、芮良夫,而惟尹氏皇父之徒是用,所以小人得志,而讒口肆囂囂之禍。朝廷之乖和、國家之治亂,惟在君子、小人一進退之間而已矣。元帝恭儉儒雅,亦是漢家賢君,只緣邪正之際,優遊不斷,知蕭望之、周堪、張猛之賢,而不能信用,知石顯之奸而不能斥退,致使君子被禍、小人擅權,而漢室遂衰,豈非萬世之明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