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姓趙氏,名匡胤,涿郡人,生於洛陽之夾馬營,有紫雲黑龍之瑞。周世宗時,為殿前都點檢,屢立大功,人心歸服。及恭帝嗣位,為眾軍所擁立,遂受周禪而有天下。在位十七年,廟號太祖。
原文 二月,尊母南郡夫人杜氏為皇太后。後,定州安喜人,治家嚴而有法。生五子,曰匡濟、匡胤、光義、光美、匡贊。匡濟、匡贊早卒。陳橋之變,先遣楚昭輔入汴,慰安家人。後聞之曰:「吾兒素有大志,今果然矣!」及尊為皇太后,太祖拜於殿上,群臣稱賀,後愀然不樂。左右進曰:「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胡為不樂?」後曰:「吾聞為君難。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求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憂也。」太祖再拜曰:「謹受教。」
直解 定州,即今真定府所屬定州。安喜,是縣名,即定州地方。陳橋,是驛名。汴,是宋建都之地,即今開封府。《宋史》記建隆元年二月,太祖既立太廟,追崇祖考,即尊奉其母南郡夫人杜氏為皇太后。史臣因敘說,太后乃定州安喜縣人,有賢德,治家嚴正,事事都有家法。生五子,長曰匡濟,次匡胤,即太祖,次光義,即太宗,次光美,次匡贊。匡濟、匡贊早卒。太祖為都點檢時,領兵出御漢寇,行至陳橋驛,諸將士逼立太祖為天子,把黃袍加在身上。太祖不得已而從之。那時,家眷都在汴梁。太祖先遣麾下楚昭輔入汴,慰安家人。母后聞之說道:「吾兒見天下久亂,素有濟世安民的大志,今果為天子,不負其志矣。」及是尊為皇太后,太祖拜於殿上,群臣稱賀,滿朝無不欣躍。太后獨愀然不樂,憂形於色。左右因進說:「臣聞母以子貴,今子做了天子,尊為太后,似這等極貴,何故反有不樂?」太后答說:「吾聞之古語,為君的最難。蓋天子以一身處於四海兆民之上,任大責重,若兢兢業業,治之得其道,則兆民允懷,此位可以久居,才是尊貴。苟少有忽略,失所以制馭之道,則民心離散,爭奪並起,求為匹夫而不可得矣,何尊之有。此吾所以憂之也。」太祖聞其言,深有儆悟,乃再拜說:「謹受母后之教。」夫人君受命而興,以弘太平之業,必有賢母篤生而訓迪之。太后受冊之日,不以得位為樂,而深以失馭為憂,丁寧懇切,有古儆戒之風焉,可不謂賢哉!所以成太祖之仁明,而培宋家之元氣者,其本原深遠矣。
原文 以竇儀為翰林學士。先是翰林學士王著以酒先貶官。太祖謂宰相曰:「深嚴之地,當使宿儒處之。」范質等對曰:「竇儀清介重厚,然已自翰林遷端明矣。」太祖曰:「非斯人不可。」即日復入翰林。嘗召儀草制,至苑門,儀見太祖岸幘跣足而坐,因卻立不肯進。太祖遽索冠帶而後召入。儀遂言曰:「陛下創業垂統,宜以禮示天下,恐豪傑聞而解體也。」太祖斂容謝之。繇是對近臣,未嘗不束帶。
直解 端明,是殿名。宋有端明殿學士官,備顧問,預議論,班在翰林學士上。挺冠露額,叫做岸幘。太祖用竇儀為翰林院學士。先是翰林學士王著,以醉酒亂性,致有過失,貶為比部員外郎。太祖與宰相范質等說:「翰林學士職掌制誥,宿直禁中。禁中是深邃嚴審之地,不宜濫用浮薄少年,當選老成的儒者處之。」范質等對說:「原任學士竇儀,清修廉介,持重敦厚,最為稱職。但其資望既深,已從翰林升端明殿學士了。今復用為翰林學士,恰似降了他官階一般。」太祖說:「翰林職任清要,非此人不可。」當日命下,還入翰林,雖若落其端明,實則加以寵任也。一日太祖要降制書,召儀起草。儀到內苑門邊,看見太祖挺冠露額,跣足而坐,因退立不肯進去。太祖知其意,就便討索冠帶,整理威儀而後召入。竇儀因奏說:「陛下新得天下,創業垂統,乃後嗣之所取法,四方之所瞻仰,必須動遵禮法,以示天下。若或輕褻威儀,侮慢賢士,臣恐豪傑聞之,以為陛下不能尊德樂道,不足與有為,將解體而散去也。」太祖深納其言,肅然斂容謝之。自此之後,雖對近褻之臣,未嘗不矜莊束帶焉。故有宋一代之君,待士大夫最有禮,皆太祖之家法也。
原文 太祖又嘗以幽燕地圖示普,問進取之策。普曰:「圖必出曹翰。」太祖曰:「然。」因曰:「翰可取否?」普曰:「翰可取,孰可守?」太祖曰:「以翰守之。」普曰:「翰死,孰可代?」太祖默然良久,曰:「卿可謂深慮矣!」普嘗薦某人為某官。太祖不許。明日,普復奏其人,亦不許。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大怒,裂碎奏牘擲地。普顏色不變,跪而拾之以歸,他日補綴舊牘,復奏如初。太祖乃悟,卒用其人。
直解 幽燕,即今順天府地方。太祖即位之時,幽燕之地,尚屬北虜契丹。太祖急欲取之。一日嘗以幽燕地圖示宰相趙普,計議進兵的方略。普以幽燕之地,久為契丹所據,彼國無釁,恐攻之未必能取,就使取得,未必能守。而蔡州團練使曹翰,往往喜立功名,疑其希旨為之,乃先問說:「這地圖必出於曹翰之手。」太祖說:「果然。」因問說:「朕今就用曹翰為將,卿料他取得幽燕否?」普對說:「論翰才力,或亦可取,但此地取之固難,守之尤難。不知既取之後,誰可守之。」太祖說:「就著曹翰守之。」普對說:「假如翰死,誰可替他?」太祖默然無言,思之良久,乃悟,說:「卿為國忠謀,可謂憂深慮遠矣!」普曾在太祖前,薦舉某人為某官,太祖不許。明日普復奏其人,太祖亦不許。明日,普又以其人奏。太祖見其違旨奏擾,大怒,把奏本扯碎,棄擲在地。普顏色不變,跪於地下,將碎紙拾起,懷之以歸。他日也不再寫,只將舊本補綴,復奏如初。太祖始知普為國薦賢,非有私意,卒用其人焉。大抵忠臣事君,惟論事之可否,而不敢阿旨取容,以負委託。趙普之於太祖,於其所欲取者,則力阻之而不以為抗,於其所不欲用者,則力薦之而不以為嫌,可謂忠於謀國矣。而太祖皆能從之。君臣之際,相得益彰,所以開一代之太平者,豈偶然哉!
原文 又有群臣當遷官。太祖素惡其人,不與。普堅以為請。太祖怒曰:「朕固不為遷,卿若之何?」普曰:「刑以懲惡,賞以酬功,古今通道也。且刑賞,天下之刑賞,陛下豈得以喜怒專之。」太祖怒甚,起,普亦隨之。太祖入宮,普立宮門,久之不去,竟得俞允。其剛毅果斷類如此。然從太祖久,得志,屢以微時所不足於太祖及己者為言。太祖曰:「若塵埃中可識天子宰相,則人皆物色之矣。」自是不復敢言。
直解 《宋史》又敘趙普事,說趙普為宰相時,有群臣資望相應,合該陞官。太祖素不喜此人,不准推升。普再三執奏說,其人可用。太祖大怒,說道:「朕決定不用此人,卿將我如之何?」普又奏說:「刑罰所以懲惡,爵賞所以勸功。此乃古今之常道,不易之定理也。此人有功,豈可不與升賞。且刑賞乃天下之刑賞,非一人之刑賞也。天下以為當刑,雖天子不得以私喜而廢法。天下以為當賞,雖天子不得以私怒而靳恩。陛下豈得以私喜私怒專制刑賞之柄,不顧天下之公議乎!」太祖見趙普不依順他,越發惱怒,不顧而起。趙普也不退,逕跟隨著行。太祖入宮,普立宮門外,良久不去,竟得太祖感悟,准升此官。其剛毅果斷,執法不撓,大率如此。然普從太祖起側微以至宰相,為日最久。及既得志,屢以微時輕慢太祖與自己的人言之於上,意圖報復舊怨。太祖說:「凡人識見短淺,豈能逆說未來。若使茫茫塵埃之中,可識某人他日當做天子,某人他日當做宰相,則人人皆將訪求物色,都去結納他了。大英雄豪傑處窮困之時,被人輕賤,亦理之常,無足怪者,區區舊怨,何足記乎!」自此以後普悔悟,不敢復為報怨之言。大抵人心各有所蔽,亦各有所明。太祖不用素惡之人,趙普說天下刑賞不可以喜怒專之,此真宰相之言。至於趙普不忘索怨之人,太祖也說塵埃中不可識天子宰相,亦是天子之量。君臣之間,各以所明,攻其所蔽,故能成一代之治如此。
原文 初,全斌之伐蜀也,屬汴京大雪。太祖設氈帷於講武殿,衣紫貂裘帽以視事。忽謂左右曰:「我被服如此,體尚覺寒。念西征將士沖冒霜雪,何以堪處。」即解裘帽,遣中使馳賜全斌,仍諭諸將曰:「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賜感泣,故所向有功。
直解 初,太祖遣大將王全斌將兵伐蜀之時,會汴京大雪,寒甚。太祖設氈帷於講武殿,尚著紫貂裘帽,出以視事。忽謂左右說:「朕在氈帷裡面,穿了這等溫暖的衣服,身上猶覺寒冷。我思那西征的將士,日夜在原野中,沖霜冒雪,不知何以堪處。」即解下所服裘帽,遣中使馳至蜀中,賜與全斌,仍慰諭眾將說:「朝廷深知爾等寒苦,但裘帽有限,勢不能遍及也。」全斌拜賜,感激殊恩,至於泣下。諸將士亦人人思奮,願效死力,故所向輒有成功。出兵六十日,而兩川悉定,蜀主孟昶舉族來降,皆太祖有以勵之也。按此事與古投醪挾纊事相類。昔楚人有獻酒醪於楚莊王者,莊王欲分給諸將士,以人眾不能遍,乃以酒傾在河裡,令諸將士迎流而飲之,三軍皆醉。又楚師伐宋,值天氣甚寒,楚王念將士寒苦,以溫言拊恤之,三軍之士,人人感奮,暖如挾纊纊是綿絮。一般。蓋將士身冒鋒鏑,百死一生,常患朝廷不能知之。朝廷一加存恤,則其氣自倍而成功,易矣。古之英君,所以鼓舞豪傑者類如此。將將者所當法也。
原文 太祖嘗見昶寶裝溺器,命撞碎之。曰:「汝以七寶飭此,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是,不亡何待也。」
直解 溺器,是便溺的淨器。昶,是蜀主孟昶。太祖平蜀之後,見孟昶一個便溺的淨器,是七樣寶貝鑲嵌的。太祖大怒,就命打碎之。說道:「器用貴賤,各有所宜。這溺器,是器之至穢至賤者,汝乃以七寶裝飭,不知又用甚麼樣的器皿去盛貯飲食。似你這等暴殄天物,驕奢淫縱,不惟損一己之福,亦且盡百姓之財,如此而不滅亡,更待何時哉!」此可見亡國之主,與興王之君,其奢儉迥別如此。大抵創業之君,生長民間,備嘗艱苦,故能節用愛民,垂法後世。亡國之君,沉溺富貴,不知小民疾苦,縱慾自恣,而邪佞之臣,又往往阿意逢迎,導之以奢侈淫佚之事,卒之樂極生悲,民窮財盡,或自促其壽命,或覆亡其國家。從古以來,興亡之跡如出一轍,可不戒哉!
原文 春正月,太祖自聞蜀兵亂,凡使者至,各令陳王全斌等不法事,遂盡得其狀,乃皆征還,以其初立功,不欲屬吏,但令中書問狀。全斌等具伏黷貨殺降之罪。命責授全斌崇義節度留後,崔彥進昭化節度留後,王仁瞻為右衛大將軍。以劉光義、劉廷讓廉謹,並進爵秩。曹彬自蜀還,橐中唯圖書衣裳。又能戢下,秋毫無犯,太祖深嘉之,以為宣徽南院使。彬辭曰:「征西將士俱得罪,臣何敢獨受賞。」太祖曰:「卿有茂功,又不矜伐。懲勸,國之常典,又何辭焉。」
直解 宋時有宣徽院,設南、北二院使,總領內諸司及內侍之籍,蓋貴近之職也。初全斌等平蜀之後,縱飲貪財,不恤軍士,蜀兵因而作亂,兩川之民爭應之。全斌又誘殺成都降兵三萬,眾心愈益憤怨,蜀地幾不可守。乾德五年春正月,太祖自聞蜀兵作亂,凡有公差從蜀中來的,都著他一一陳奏王全斌等不法的事情。於是盡得其罪狀,乃皆召還京師。念其初立大功,不欲付法司究治,只教中書省宰相審問他事情的虛實。全斌等不能隱情,將貪黷財貨、殺戮已降的罪名都招認了。太祖因他吐實認罪,又以其有大功,姑從輕處,降授全斌為崇義節度留後副都部署,崔彥進為昭化節度留後都監,王仁瞻為右衛大將軍,於內有都部署劉光義、副都部署劉廷讓,這兩員將官廉靖謹飭,乃並升爵秩以獎之。又有都監曹彬,平素清介自持。諸將在蜀中多取子女玉帛,彬自蜀還,橐中惟圖書、衣服而已,且能禁戢部下,所過秋毫無犯,太祖深嘉歎之,升為宣徽南院使。彬辭說:「臣與諸將同功一體,今征西將士皆得罪左遷,臣何敢獨受上賞。」太祖說:「卿有平蜀大功,又不以此矜驕誇伐,與諸將貪肆的不同。一懲一勸,乃國家常典,何必以諸將之故而辭之。」竟不許。其後曹彬卒為名將。按征西將士,全斌為主帥,曹彬等副之,是全斌乃功首也。太祖於全斌則貶降而不顧,於曹彬則擢用而不疑,豈非以彬之廉謹有恤民之惠,而全斌之功,不足以贖貪酷之罪哉!《易》經上說:「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太祖得之矣。
原文 春三月,征處士王昭素為國子博士。昭素有學行,著《易論》三十三篇,學者多從之。太祖召見於便殿,年已七十餘矣。令講乾卦,至九五飛龍在天,則斂容對曰:「此爻正當陛下今日之事。」引援證據,因示風諫微旨。太祖大悅,問以治世養身之術。對曰:「治世莫若愛民,養身莫若寡慾。」太祖愛其言,書於屏幾。
直解 處士,是隱居有道之士。太祖開寶三年春三月,徵聘河南處士王昭素為國子監博士。昭素為人,素有文學德行,精通易理,曾撰著《易經論說》三十三篇,一時學者多師事之。太祖聞其名,召見於便殿。此時昭素年已七十餘歲矣。太祖命他講解《易》經中乾卦,至第五爻辭,「九五飛龍在天」。「九」是陽數,「五」是君位,以九居五,是聖人為天子之象,就如龍稟純陽之氣,飛在天上,能興雲致雨,潤澤萬物一般。昭素講到此處,就斂容正色而奏,說此爻正當陛下今日為天子之事,乃援引古今之事,以為證據,因而寓諷諫的微意,以見天位至艱,君身至重,不可以不慎也。太祖大喜,就問他治天下與養身的道理。昭素對說:「治世莫如保愛萬民,養身莫如寡省嗜欲。蓋民為邦本,治天下者,必輕徭薄賦,布德施惠,使百姓安樂,則邦本寧固,而太平可保。故治世莫如愛民也。欲為身害,養身者,必愛養精神。凡一切傷生伐性之事,皆絕而不為,則身體康健,而壽命延長。故養身莫如寡慾也。」太祖愛他這言語切於實用,書寫在屏風及几案上,以時時警省焉。然寡慾愛民,固皆致治之要,而寡慾一言,又為愛民之本。蓋自古百姓不安,皆因人主多欲。人主多欲,則奸諛之徒,必巧為進奉。閭閻之下,必困於誅求,虧損德業,無甚於此者。故寡慾一言,不但可以養身,亦愛民治國之要也。
原文 秋七月,永寧公主嘗衣貼繡鋪翠襦入宮中,太祖謂曰:「汝當以此與我,自今勿復為此飭。」公主笑曰:「此所用翠羽幾何?」太祖曰:「不然。主家服此,宮闈戚里必相效。京城翠羽價高,小民逐利,展轉販易,傷生浸廣,實汝之繇。汝生長富貴,當念惜福,豈可造此惡業之端?」主慚謝。主因侍坐,與皇后同言曰:「官家作天子日久,豈不能用黃金裝肩輿,乘以出入。」太祖笑曰:「我以四海之富,宮殿悉以金銀為飭,力亦可辦。但念我為天下守財耳,豈可妄用。古稱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苟以自奉養為意,使天下之人何仰哉!當勿復言。」
直解 襦,即今之披氅。官家,是天子之稱。肩輿,是抬的小轎。開寶五年秋七月,太祖的女永寧公主,曾穿一領貼繡鋪翠的襦入宮中。太祖嫌其奢侈,向公主說:「汝可解此襦與我,自今以後,再不要如此裝飭。」公主笑說:「此衣用得幾多翠羽,卻以為過費。」太祖說:「我之所惜者,不專為這件衣服。主家既穿此衣,宮中妃嬪及皇親貴戚每見了,必都相倣傚,所用翠羽必多,京城中翠羽之價必貴。百姓每逐利,見此物可以取利,必然都去捕捉那翠鳥展轉販賣。傷生害命,從此漸廣,皆汝此衣有以致之,主罪過多矣。汝生長富貴,不知艱苦,當思人生福分有限,不可用盡,愛惜樽節,長得受用,豈宜造此惡業之端,自損己福耶!」公主乃惶恐謝罪。又一日公主侍坐於太祖之側,與皇后同勸太祖說:「官家做天子日久,便受用些也不為過。豈不能用黃金裝飭肩輿,乘以出入乎!」太祖笑說:「我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莫說肩輿,就將宮殿都以金銀為飭,力亦可辦。但思這財物乃是天下萬民的膏血,我為天下主,不過為天下守此財物,以備緩急耳,豈可將來自己妄費,不顧天下利害乎!古人有言,人君置身兆庶之上,當以一人之勤儉,拊治天下,不當以天下之財力,供奉一人。苟專以自家奉養為意,則窮奢極欲,無所不至,民力必然耗竭,帑藏必然空虛。一旦天災流行,民窮盜起,天下何所仰賴哉!此我所以不敢恣意妄費也。汝等當識此意,不可再以為言。」夫宮闈之好尚,系四方之觀法,服飭無度,則天下化之,漸以成風,樸散實漓,民窮財盡,皆繇於此。其害不止於傷生折福而已。太祖身歷艱難,不敢以一身之奉,竭天下之財,故其訓戒於家庭者,最為激切。創業之君,其用心類如此,守成者所當時時警省也。
原文 九月,命曹彬帥師伐唐。初,帝屢遣使喻江南國主入朝,不至。乃命曹彬為西南路行營都部署,潘美為都監,曹翰為先鋒都指揮使,將兵十萬以伐之。將行,帝戒彬曰:「江南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掠生民,務廣威信,使自歸順,不須急擊也。」又曰:「城陷之日,慎無殺戮。設若困鬥,則李煜一門不可加害。」且以劍授彬曰:「副將而下,不用命者斬之。」潘美等皆失色。自王全斌平蜀多殺人,上每恨之。彬性仁厚,故專任焉。
直解 唐,是南唐。五代之亂,有李忭者,據有江南地方,自稱為南唐。傳子及孫李煜,國勢日削,貶號為江南國主。開寶七年九月,太祖命曹彬統領兵馬以伐南唐。先是江南國主李煜稟奉宋朝正朔,太祖累次差人喻意,征他入朝,李煜拒命不至。太祖大怒,乃命曹彬為西南路行營都部署官,潘美為都監官,曹翰為先鋒都指揮使官,統兵十萬以伐之。彬等辭朝將行,太祖戒諭之說:「江南軍旅之事,一切都委任於卿,切不可恣為暴虐,殺掠生民,務要廣佈朝廷威德信義,使其自然歸順,不須急圖成功,只務攻擊也。」既又丁寧之說:「李煜無道,暴虐其民,我遣汝征之,本為救此一方人性命。城破之日,切不可殺戮平民。設使李煜不降,擁兵困鬥,罪雖難赦,情亦可憐,則煜一門家口,務要保全,不可殺害。」太祖既囑付曹彬了,又以一口劍授之,說道:「大將有權,然後朝廷恩威得行,今以此劍與你,凡副將以下,有不遵號令者,並許先斬後奏。」潘美等正是副將,聞之,皆悚懼失色,無不遵奉號令者。先是王全斌平蜀之時,縱兵擄掠,多殺生命,上每以為恨。以曹彬素性仁厚,故專任以江南之事焉。其後曹彬下江南,不妄殺一人,李煜既降,待之極有禮。固彬之能奉行德意,亦太祖之仁恩及於無窮也。
原文 一日罷朝,坐便殿,不樂者久之。左右請其故。曰:「爾謂為天子容易邪?早作乘快,誤決一事,故不樂耳。」嘗宴近臣紫雲樓下,因論及民事,謂宰相曰:「愚下之民,雖不分菽麥,藩侯不為撫養,務行苛虐,朕斷不容之。」京城新宮成,御正殿坐,令洞開諸門,皆端直軒豁,無有壅蔽,因謂左右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矣。」
直解 太祖一日視朝畢,退坐於便殿中,怏怏有不樂之色,如此者久之。左右請問其故。太祖說:「汝等見天子尊榮,只說這皇帝是容易做的,不知為君者日臨萬幾,事事當理,心裡才放得下。朕早間臨朝,有一事不及深思,乘著一時快意,輕率就處分了,遂致差誤,即今悔之無及,是以不樂,可見做天子甚不易也。」太祖又嘗宴近臣於紫雲樓下,因論及民間疾苦的事,乃諭宰相說:「那田野小民,雖有愚蠢無知,不能辨菽與麥的,也都是朝廷的赤子。藩侯專制一方,民命所關,若不為朝廷撫字愛養,務行苛虐之政,嚴刑暴斂,使小民無所控訴,朕決當盡法處之,斷不姑容也。」又京城宮殿新成,太祖御正殿坐,令前面洞開諸門,望之皆端直軒豁,無有壅塞遮蔽處。因謂左右說:「這門庭正直光明,容不得一些邪曲,恰似我心一般,少有一毫邪曲,人皆得而見之,無所逃蔽矣。」按太祖創業之初,憂勤惕勵,惟恐一事之誤,致萬幾之叢脞,一民之困,貽四海之怨咨,故其言之懇切如此。至於心無邪曲之一言,尤為知本之論,為事為民,皆繇此出,漢唐諸君所不能道也。其身致太平,而開有宋三百年之業,宜哉!
原文 又嘗謂宰相薛居正等曰:「古之為君,鮮能正心自致無過之地。朕嘗夙夜畏懼,防非窒慾,庶幾以德化人之義。如唐太宗受人諫疏,直詆其失,曾不愧恥,豈若不為之而使下無間言哉!」
直解 太祖又曾與宰相薛居正等說:「君心乃萬化之原,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天下國家可理也。朕觀自古為君的,少有能正其心,而自致於無討之地者。朕為此故,早夜不寧,悚然畏懼,惟恐此心一為非僻所幹,則救之無及,必乘其未發而防範之,恐此心一為嗜欲所蔽,則攻之甚難,必及其未行而窒塞之。欲以先正其心,立於無過,以庶幾古帝王以德化人之義耳。若唐太宗天性高明,不護己短,受人諫諍之疏,雖至於直言相詆,以彰其失,也欣然受之而不愧恥,人皆稱之。然以朕觀之,與其既為不善而後更改,孰若防之於微,而不為不善,使上無失德,而下無間言,豈不更為勝哉!」蓋人君一有過失,雖即改之,所損已多。唐太宗雖能改過,而不求無過,故太祖譏之如此。但人非聖賢,不能無過,喜聞其過,則其過將日寡矣。自謂無過,則其過將日積矣。夏禹懸鐘鼓鐸磬,以求四方之言而興;周厲王使衛巫監謗,道路以目而亡。然則唐太宗之樂聞直諫,亦自不可及,此又明主之所當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