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 宗

太宗皇帝,名匡義,是太祖之弟,在位二十二年。

原文 太平興國二年,春正月,宴貢士於開寶寺。帝思振淹滯,謂侍臣曰:「朕欲博求俊彥於科場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為致治之具矣。」及親試舉人,閱其十舉至十五舉者百二十人,並進士呂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諸科二百七人,並賜及第。又詔禮部閱其十五舉以上進士及諸科一百八十四人,並賜出身。又九經七人不中格,帝憐其老,特賜同三傳出身。凡五百餘人,皆賜綠袍靴笏,錫宴,自為詩二章賜之。

直解 宋初取士,有進士科,試詩、賦、論、策。有諸科,試九經、五經、開元禮、二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九件。以其各習一科,所以叫做諸科,皆一年一舉。繇本州取送禮部,禮部考試中式者,列名放榜,賜及第出身有差。史臣記太宗即位,太平興國二年春正月,初開科取士,諸貢士中式者,皆賜宴於開寶寺中。此時內外衙門缺官甚多,皆須選補,又恐士子有人在積滯,不得進用者,思振拔而用之,乃諭侍臣說:「用人之道,求之貴廣,選之貴精,然不博求則無以為精選之地。朕欲廣收天下才俊美彥之士於科場中,不敢望取拔十人,便有五人可用。只得十人之中,有一二真才實學替國家幹事的人,亦足為致治之具矣。」至是,親複試舉人於講武殿,閱貢籍,曾經十舉至十五舉者,得一百二十人,並進士呂蒙正以下一百九人,諸科二百七人,並賜及第。又詔之部檢閱其年深至十五舉以上的進士,及諸科共得一百八十四人,並賜同本科出身。又九經中有七人不中式,例該發回,太宗憐其久困場屋,老而無成,也都收錄,特賜同三傳出身。前此進士諸科,每一舉總不過百人,這次所舉共有五百餘人,皆賜綠袍靴笏,賜宴於開寶寺。太宗又自為詩二章以賜之。恩禮之盛,前時所未有也。然此時當開國之初,在野賢才,未得盡用。故太宗廣收博取,特加恩賜以寵異之,所以網羅豪傑,開其進用之路也。若承平日久,士習已定,則又當慎選舉,精鑒別,以羅真材。儻令不中格者,皆得以淹滯見收,則濫進之門啟,僥倖之途多,掄材取士之典輕矣!此又用人者所當知。

原文 初,太祖幸洛,張齊賢以布衣獻策,條陳十事,內四說稱旨,齊賢堅執以為皆善。太祖怒,令拽出之。及還,語帝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張齊賢耳。我不欲官之,他日可使輔汝為相也。」至是齊賢亦在選中,有司失於掄擇,寘於下第,帝不悅,故一榜盡賜及第,特與京官通判。

直解 宋時以洛陽為西都,即今河南府地方。布衣,是白身無官職的人。先是太祖行幸洛陽,有個布衣之士,叫做張齊賢,獻策於太祖。條陳十件事:一件伐北漢,以取並、汾;一件富百姓,以固國本;一件廣封建,以藩本支;一件敦孝行,以廣至德;一件舉賢能,以備任使;一件興太學,以養人才;一件親籍田,以勸農桑;一件選良吏,以興教化;一件懲奸惡,以正風俗;一件謹刑罰,以重民命。十事之中,太祖只取他四件事以為可行。齊賢固執,說他十事件件都好。太祖怒其不遜,令武士扯出去。及迴鑾到京,與太宗說:「朕昨行幸西都,他無所得,但得一個賢士,叫做張齊賢。此人有經濟大才,但我要摧折他的英氣,不與之官,留在他日,待你做皇帝時,可使輔佐汝做宰相,致太平也。」太宗牢記在心。到這年開科選士,齊賢也來應舉。考官一時失於選擇,將他名列於下等,不在取中人數。太宗見之不悅,特命一榜裡面,不分上下,盡賜及第,故齊賢也得入選,又特與他做大理評事,以京官職銜通判衡州。宋時通判,職任最重。進士及第在高等者,乃得除授此官。張齊賢甲第在後,而選授獨優。蓋太宗遵太祖之命,欲大用之也。其後齊賢果能慷慨任事,為一代名臣,亦可謂不負所舉矣。

原文 五月,吳越王錢俶以其地歸,封俶為淮海國王。俶會陳洪進納土而懼,上表乞罷所封吳越國王,歸其甲兵,求還。帝不許。俶乃籍境內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戶五十五萬六百八十,兵一十一萬五千三十六,獻之。帝御崇元殿受之。俶朝退,將佐始知之,皆慟哭,曰:「吾王不歸矣!」帝以淮南節度管內為淮海國,封俶為王。俶弟儀、信並觀察使,俶子惟濬、惟治並節度使,惟演、惟灝及族屬僚佐,授官有差。又授其將校孫承佑、沈承禮並為節度使,賜賚待遇冠絕當時。

直解 太平興國三年五月,吳越王錢俶以其地來歸。太宗詔封為淮海國王。史臣因敘說,錢俶之祖名錢鏐,浙之臨安人也。當五代時,起於販鹽,之有吳越之地,自稱吳越王。傳至錢俶,遇宋太祖之興,俶知天命有歸,遂稱臣奉貢,執禮甚恭。然其土地尚未入於版圖。至是來朝京師,適值平海節度使陳洪進以漳、泉二州來獻,俶心中恐懼,乃上表乞罷所封吳越國王,納其甲兵,求還本土。太宗初不許。俶乃造冊開載所管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戶五十五萬六百八十,兵一十一萬五千三十六人,盡數獻於朝廷。太宗嘉其誠款,特御崇元殿受之。初時俶欲納土歸順,恐他手下的將佐不從,因此不著眾人知道,只自以己意獻上。及朝退,將佐始知之,皆慟哭,說:「吾王已委身於朝,自今不復歸國矣!」太宗既受其獻,乃以淮海節度所管地方為淮海國,改封俶為淮海王。俶弟儀、信並授觀察使,俶子惟濬、惟治並節度使,惟演、惟灝及族屬僚佐各授官有差。又推及其將校孫承佑、沈承禮並授為節度使。凡賞賜物件及接待禮貌都極其隆盛,冠絕於一時焉。按是時,宋一統之業已成,負固如北漢者,猶欲以孤壘自全,使王師累出,誅戮無辜。而俶獨能保全一方,以歸於宋,不致血刃,非但忠順可嘉,抑亦有仁者之功矣。此史氏所以特書之歟。

原文 帝既還京,議者皆言宜速取幽、薊。張齊賢上疏,其略曰:「聖人舉事,動在萬全,百戰百勝,不若不戰而勝。若重之謹之,戎虜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繇戎狄,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邊諸寨,撫御得人,但使峻壘深溝,畜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所謂擇卒未如擇將,任力不及任人。如是,則邊鄙寧,而河北之民獲休息矣。臣又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土,角戎狄之勢而已。是故聖人先本而後末,安內以養外,是知五帝三王未有不先根本者也。堯舜之道無他,廣推恩於天下之民爾。推恩者何?在乎安而利之。民既安利,則戎狄斂衽而至矣。」

直解 幽,是幽州。薊,是薊州。即今順天府地方,此時為北虜遼人所據。太宗既平定天下,要復中國舊境,自將伐遼,為遼將耶律休哥所扼,不能成功。至是班師還京。一時獻議者,皆言今中國士馬方盛,宜及時進兵,急取幽薊地方。張齊賢度量時勢未可,乃上疏諫之。大略說:「聖人舉事,動必求其萬全。不敢僥倖以成功。故百戰而百勝,猶為僥倖,非萬全也。不若不戰而自勝,先立於不敗之地,而坐收其功。此為上策也。陛下若能重之謹之,憂勤圖治,則國富兵強。在我者有餘力,而戎虜不足吞,燕薊不足取矣。自古邊境之患,豈都起於夷狄也。多因邊吏騷擾生事,致開釁端。若使沿邊一帶諸寨選用良吏,撫御有方,只教他高築墩台,深掘濠塹,休兵息馬,畜力養銳,以逸自處,而待敵人之勞,寧我致人,而不為人所致。這正是古人所謂:『揀精兵,不如擇良將,靠一己的膂力,不如集眾人的謀勇。』能如是,則邊方寧靜,而河北之民可得休息矣。今乃計不出此,而欲與之角勝於疆場,幸功於難必,非所謂不戰而勝,萬全之策也。臣又聞之,天子以六合為一家,則當兼容並蓄,以天下為心,豈止於爭尺寸之土以為廣,角戎狄之勢以為強而已哉!是故聖人之治天下,以保安人民為本,以制服夷狄為末。以中國為內,而務求安定;以夷狄為外,而聽其自生。五帝三王未有不先圖根本,愛養生民,而可以建太平之業者也。堯舜之道,豈有他術,只是推廣此心之仁恩,以及於天下之民而已。其所謂推恩,只在安全而利養之,使無死亡窮苦之患。民既安利,則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遠。戎狄之人自將慕德歸義,斂衽而來朝矣。何用興師動眾以伐之哉!」齊賢此疏,可謂深知治本。惜乎太宗不能從,以致曹彬一敗於岐溝,楊業再敗於陳家谷。後雖悔之,亦無及矣。圖邊事者宜三復此疏焉。

原文 十一月,以宋琪、李昉平章事,李穆、呂蒙正、李至參知政事,張齊賢、王沔同簽署樞密院事。帝謂琪等曰:「世之治亂在賞當其功,罰當其罪,即無不治;謂為飭喜怒之具,即無不亂。卿等慎之。」又謂蒙正曰:「凡士未達,見當世之務戾於理者,則怏怏於心。及列於位,得以獻可替否,當盡其所蘊。言雖未必盡中,亦當僉議而更之,俾協於道。朕固不以崇高自恃,使人不敢言也。」

直解 參知政事,是下宰相一等,參預朝政的官。樞密院,是掌管軍機戎務的衙門。太平興國八年十一月,太宗以參知政事宋琪、李昉同平章事,知開封府李穆,翰林學士呂蒙正、李至參知政事,右補闕張齊賢,大理評事王沔同僉書樞密院事。太宗既簡用此數人,擢居要職,因諭宋琪等說:「自古君臣相與,莫不欲長治而無亂。然世之治亂無他,惟視廟堂之賞罰何如耳。誠能於有功者賞之,或厚或薄,各當其功,於有罪者罰之,或重或輕,各當其罪,則賞罰出於天下之公,人心自然悅服,而天下治矣。若以賞為飭喜之具,任著一時喜歡,即便行賞,不論他功之何如,以罰為飭怒之具,任著一時惱怒,即便行罰,不論他罪之何如,則賞罰出於一人之私,人心莫不憤怨,而天下亂矣。一賞一罰,關係之大如此。卿等職居政府,凡於賞罰之施,切宜詳慎,不可徇私滅公,以為基亂之地也。」又諭呂蒙正說:「凡士當窮居未遇之時,見當世政務,有一差失,不合於理,即鬱鬱不滿於心,思欲盡言而無其路。及列於位,居可言之時,得以獻納其可,替廢其否,卻又避諱不言,豈不自負其志?自今朝政有闕,卿等當竭其底蘊,為朕言之。所言的雖未必句句切中,亦可因而講求,大家商議而改之,使合於道理。朕固不敢自負其崇高之位,使人隔絕而不言也。」夫上無鑒別之明,則賞日僭而刑日濫;朝無諫諍之士,則臣日諂而君日驕。國之禍亂恆必繇之。此太宗所以惓惓於諸臣也。然惟人主之心公,則臣下自不敢私,而賞罰必當矣;人主之心虛,則臣下自無所隱,而過失必聞矣。是又未可專責之臣也。願治者宜加意焉。

原文 以呂文仲為翰林侍讀,王著為侍書。帝勤於讀書,自巳至申,然後釋卷,詔史館修《太平御覽》一千卷,日進三卷。宋琪以勞瘁為諫。帝曰:「開卷有益,不為勞也。朕欲週歲讀遍是書耳。」每暇日則問文仲以經義,著以筆法,葛湍以字學。

直解 太宗太平興國八年,以呂文仲為翰林院侍讀,王著為侍書。太宗天性好學,勤於讀書,每日自巳時朝退之後,即覽觀書史,直到申時方才放下書卷。又特詔開館,命翰林學士李昉等,將前代書籍分類編輯為書,以資博識。書成叫做《太平御覽》,總計一千卷。太宗自立書程,每日進讀三卷。宰相宋琪恐誦讀太勤,聖躬勞瘁,請少休息。太宗說:「朕每一開卷,便覺聰明啟發,日有進益,心裡喜好在此,自不知其為勞苦也。朕所以每日限讀三卷者,欲以週年之力,讀遍此千卷書耳。」其勤學如此。每於萬幾之暇,則問呂文仲以六經中有不通曉的文義,又問王著以真草篆隸等用筆之法,問葛湍以點畫聲音等字學之法。大抵人主之情,必有所好。或好酒色,或好狗馬,或好田獵,或好游宴,或好財利,皆足以戕生伐性敗德喪身。惟好讀書寫字,則有益於身心,有裨於治理。故自古英君聖主,莫不留意焉。宋太宗以創業之主,猶孜孜問學如此,況繼體守成者,可不勉哉!

原文 雍熙元年春正月,詔求遺書。帝謂侍臣曰:「教化之本,治亂之原,苟無書籍,何以取法?今三館所貯,遺帙尚多。」乃詔募中外有以書來上及三百卷,當議甄錄酬獎。余第卷帙之數,等級優賜。不願送官者,借其本寫之。繇是四方之書簡出矣。

直解 宋時於禁中建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叫做三館。雍熙元年春正月,太宗性好讀書,手不釋卷,常以五代兵火之後,書多遺失,乃下詔求遺書於四方,因謂侍臣說:「自古及今君天下者非一人矣,其教化所出,必有個根本,治亂所繇,必有個原始,世遠人遐,全靠那書籍上記載得明白,後世得以稽考,有所取法。若沒了書籍,則於百世之下,雖欲知其本原,亦何從尋討而取以為法哉!今三館所貯之書,遺失者尚多,不足以備參考。這是國家一闕典。」乃詔募中外士庶之家,有以所藏書來獻,多至三百卷者,特議紀錄旌獎以酬之。其餘三百卷以下,量其卷帙之多寡,分為等級,優加賞賜。若有愛惜珍藏不願將書送官者,但借其書抄之,仍以原本發還。詔下之後,中外人家但有遺書者,都來獻上。於是四方之書間出,而古今載籍盡歸四庫矣。大抵物常聚於所好。人主好珠玉,則珠玉至;好淫巧,則淫巧之物至。太宗好書籍而四方之書聚於冊府,於以開一代文運之盛焉。可謂好得其正矣!

原文 三月以楊延慶等為知州。帝謂宰相曰:「刺史之任,最為親民,苟非其人,民受其禍。昔秦彭守穎州,教化大行,境內多瑞。」宋琪曰:「秦彭一郡守,政善而天應之若此,況君天下者乎!」

直解 刺史,即州太守。雍熙元年三月,太宗選擇守臣,以楊延慶等十餘人為各處知州。太宗因諭宰相說:「朝廷設官分職,本以為民。然惟刺史之任,與那百姓每最為親近,必須有才力,有操守,實心愛民的,方為稱職。儻誤用不才的人,貪贓壞法,那百姓每被其虐害,負屈含冤,莫可控訴,其禍可勝言哉!昔後漢時有秦彭做穎州太守,他能興利除害,為百姓造福,教化大行,致令所屬地方,有鳳凰麒麟、嘉禾甘露等諸般祥瑞,可見做好官的,上天也未嘗不昭鑒也。」宋琪因奏說:「秦彭一太守耳,政善民安,天且應之以祥瑞如此。況於君天下者,若能奉天子民,使海內乂安,則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矣。豈止一郡之福而已哉!」夫天下郡縣至多,民間利病朝廷豈能悉知。得一良牧則一郡生靈受其福,否則一郡生靈受其害,所繫誠不小也。然須朝廷加意鼓舞,重循良之選,峻貪酷之罰,甄別不差,然後人人盡力。自古明君,未嘗不操此術而治者也。圖治者宜留意焉。

原文 以趙普為太保兼侍中,呂蒙正平章事,王沔參知政事,張宏為樞密副使,楊守一簽書樞密院事。帝諭普曰:「卿勿以權勢自驕,但能謹法度,舉賢能,明賞罰,弭愛憎,何憂不治?卿勿面從,古人恥其君不為堯舜,卿其念哉!」蒙正質厚寬簡,有重望,以正道自持,遇事敢言。每論時政,有未允者,必固稱不可。帝嘉其無隱。普開國元老,蒙正以後進同相位,普雅重之。

直解 太宗既復趙普相位,乃加普為太保兼侍中,又拜呂蒙正同平章事,與普共理機務,以王沔參知政事,召成都鎮撫使張宏還京,為樞密副使,以翰林學士楊守一簽書樞密院事。太宗諭趙普說:「凡人有權勢的,不期驕而自驕。卿位極人臣,權勢已盛,正宜持正守謙,慎勿以此驕恣。但能謹守國家法度,薦舉天下賢能,明賞罰之典以布公道,克愛憎之私以定取否,則相業光明,人心悅服,天下何憂不治?至於朕之所行,或有未當,卿宜即時救正,不可面前曲從,以成朕過。古人愛其君,必欲使之為堯為舜,若其君不如堯舜,則引為己責而恥之。此正卿今日之事也。卿其念之哉!」此時呂蒙正同在政府,其為人質實厚重,寬大簡默,時論翕然重之。平素以正道自守,不肯阿旨取容,遇國家政事,該說的便說,無所避諱。每論時政,或太宗不能聽從,即再三執奏,反覆明其不可,必求依允而後已。太宗見其無隱,每嘉納之。當是時,趙普乃開國元老,勳名齒爵,舉朝無與為比。蒙正以後進之士,同居相位,普絕無忌刻,常稱他是台輔之器,甚加敬重,有濟濟相讓之風焉。夫惟明君為能擇相,惟大臣為能有容。太宗復相趙普,不忘耆舊,而又以蒙正之正直者參之,可謂善擇相矣。普以開國元勳,推獎後進,略無嫌疑,有古大臣休休之度焉。其相與以致太平也不亦宜哉!

原文 夏四月,以張齊賢、陳恕參知政事,張遜、溫仲舒、寇准為樞密副使。初准為樞密直學士,嘗奏事殿中,語不合,帝怒起,准輒引帝衣請復坐,事決乃退。帝嘉之曰:「朕得寇准,猶文皇之得魏徵也。」及旱蝗,帝召近臣問以得失,眾以天數對。准曰:「《洪範》天人之際,應若影響。大旱之征,蓋刑有所不平也。」帝怒,起入禁中。頃之,復召問以不平狀。准請召二府至而言之。於是以准為可大任,故有是命。

直解 淳化二年夏四月,太宗命張齊賢、陳恕為參知政事。張遜、溫仲舒、寇准為樞密院副使。先是寇准為樞密院直學士,一日嘗奏事於殿中,准所言與上意不合。太宗惱怒而起。寇准就扯住太宗的袍服,請還御座,將所奏的事裁決停當,方才退去。太宗乃嘉獎之,說:「朕今日得寇准,就如唐太宗得魏徵一般。昔太宗每有闕失,魏徵即犯顏苦諫,雖遇太宗怒甚而神色不移。今準能直諫,亦朕之魏徵矣。」及是年天旱蝗起,太宗召近臣問以時政得失,眾皆阿諛不敢正言,都對說:「是天數如此,不關人事。」獨寇准奏說:「《周書·洪範》篇中論天人之際,有感必應,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無有差忒。今歲方大旱,論其征應,當是刑獄有所不平。蓋匹夫含冤,上干天地之和,故致如此。」此時太宗常留意刑獄,每親自審錄囚犯,見說他刑獄不平,不覺發怒,起入禁中。少頃又召問准:「卿說刑獄不平,有何指實?」准請宣中書省、樞密院官到來,面陳刑獄不平之狀。於是太宗以寇准忠實任事,可以大用,故有樞密副使之命焉。大凡人臣阿諛苟容者多,剛直敢言者少。此非獨人才之難,亦上之人喜軟熟而惡方正,以致如此。彼魏徵與寇准論事,常犯人主之怒,然二君皆能屈己以從之,故功烈垂於二代,俱稱太宗,不亦宜乎!願治之主,幸毋疏骨鯁之臣可也。

原文 夏五月,以張洎、錢若水為翰林學士。帝謂侍臣曰:「學士之職,清要貴重,非他官可比。朕常恨不得為。」又曰:「士之學古入官,遭時得位,紆朱拖紫,前呼後擁,延賞宗族,足以為榮矣。豈得不竭誠以報國乎!」若水對曰:「高尚之士,固不以名位為光寵;忠正之士,亦不以窮達易志操。其或以爵祿榮遇之故而效忠於上,中人以下者之所為也。」帝然之。

直解 淳化四年夏五月,太宗以中書舍人張洎、職方員外郎錢若水為翰林學士。太宗因諭侍臣說:「翰林學士,地居禁近,職在論思,最為清要而貴重,非他官可比。朕今雖貴為天子,然常以不得做這官為恨。卿等須自己愛重,勉圖稱塞,不可徒取清華,致負此官也。」又說:「士在草野之中,與平民無異。一旦應舉出仕,遭逢明時,致位通顯,穿著朱衣,拖著紫綬,前徒呵呼,後人簇擁,又蔭及其宗族子弟,並受國恩,書生之榮,可謂極矣。豈得不竭其誠悃以報知遇乎!」若水對說:「陛下所言,固是臣子之分,然臣之報君,實有不繫於此者。彼恬退高潔之士,爵祿不入於心,雖寵之以名位,固不以是為光榮。秉忠守正之士,忠義根於天性,雖所遇有窮通,亦不以是而變其志操。一則不可以爵祿拘,一則不必以爵祿勸,可見爵祿者,乃上之所以厚下,而非下之所繇以為忠者也。如或以爵祿榮遇之故,然後效忠於上,則其心必不純,其忠必不固,不過中人以下者之所為耳。豈可概望之諸臣乎!」太宗深以其言為是。然天性忠義不因爵祿而後勸者,上臣也,千百中無一焉。人君之治天下,如必待上臣而後任之,則天工之曠廢者多矣。若水之言雖人臣自靖之道,而非明君馭下之術也。明主之所以馭臣,有德而後爵之,有功而後祿之,官不及私暱,爵罔及惡德。而人臣之事君也,量能而後受官,度德而後居位,不以無德而屍位,不以無功而冒賞,斯百王不易之道也。

原文 夏四月,呂蒙正、柴禹錫、蘇易簡罷。蒙正在中書,帝嘗欲遣人使朔方,諭中書選才而可責以事者。蒙正以名上,帝不許。他日三問蒙正,三以其人對。帝曰:「卿何執耶!」蒙正對曰:「臣非執,蓋陛下未諒耳。」因稱其人可使,餘人不及。臣不欲用媚道,妄隨人主意以害國事。同列竦息不敢動。帝退,謂左右曰:「蒙正氣量,我不如。」既而卒用其人,果稱職。及罷相,判河南,日引親舊於林園歡宴。政尚寬簡,委任僚屬,事多總裁而已。

直解 太宗至道元年夏四月,平章事呂蒙正、知樞密院事柴禹錫、參知政事蘇易簡俱罷相不與政事。史臣因記呂蒙正在中書為宰相時,太宗曾要遣人奉使於朔方遼國,諭宰相擇群臣中素有才幹,可使外國者以聞。蒙正因擇一人,以其名奏上。太宗以為不稱,不許。他日三次問蒙正,蒙正三次只將此人奏上,再不改易。太宗說:「卿何如此固執,全無變通耶!」蒙正對說:「臣非固執不通,蓋因陛下未諒臣之心耳。」因備道此人素有才識,堪以奉使,除了此人,別的都不及他。夫人臣之義,當以忠誠正直事其君,是就說是,非就說非,寧可一時違拂上意,不可誤國家的大事。若諂媚邪佞,只順著人主的意思,要用便用,要捨便捨,以求取悅於一時,萬一舉措失宜,誤國僨事,則其罪愈大,此臣所不敢為也。此時同僚官,皆竦息畏懼不敢動。而蒙正慷慨直言,略無互回。太宗退朝,與左右說:「蒙正氣量凝厚,真有擔當,朕也及他不得。」既而竟用此人,果然稱職。可見蒙正知人之明,與其謀國之當、事君之誠如此。及至罷相,以右僕射出判河南府。河南是蒙正本貫地方,每日只引親戚故舊於林園之中,歡宴敘情。為政不務苛細,只尚寬大簡易。擇僚屬中可用者委任以事,己則總裁其大綱而已。大抵天下之事當以天下之心處之,故委任賢臣,所以審圖國是。若但以人主之意裁決,必不能盡究天下事理之極,雖攬獨斷之權,實生意外之慮矣。此呂蒙正不欲妄隨人主意以誤國事也。而其治河南,委任僚屬,意亦如此。太宗始雖未諒,終至信服,亦可謂英哲之主矣。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