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紀

孝 宗

孝宗皇帝,諱慎,太祖七世孫、秀王子偁之子。高宗無子,立為皇太子,在位二十七年。

原文 高宗遜位皇太子,自稱太上皇,謂群臣曰:「付託得人,吾無憾矣!」

直解 皇太子初封建王,至是帝傳位太子,自稱太上皇帝,退居德壽宮。帝對百官說:「天下大事,君位重任,不可授非其人。今得其人,我可無恨矣。」

原文 召張浚入朝,以為江淮宣撫使,封魏國公。浚入見,帝改容曰:「朝廷所恃惟公。」浚從容言:「人主之學,以一心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濟。所謂天者,天下之公理而已。」又勸帝堅意以圖恢復。帝嘉納之。

直解 帝召張浚入朝,以建康判擢為江淮宣撫使,封魏國公。浚入覲,帝喜形於面,說:「朝廷事體艱難重大,擔當肩任,甚難其人。今日惟恃公在朝耳。」於是浚從容講說:「陛下在今日所急者惟學耳。但帝王之學與士庶不同,要以一心為本,心又以法天為本。法天則自強不息,大公無我,而動與天合,事事當理。若舟楫然,巨川亦濟;若調羹然,五味亦濟。自然無有抵牾,無有偏倚,方為合天,何謂合天,天者如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是公理也。」又勸帝說:「陛下新嗣服之時,立志不可不堅。立志一堅,則思忠邪之當辨;志一堅,則思祖業之當守;志一堅,則思恥辱之當雪。況中原幾為金人蹂躪矣,稱臣幾為祖宗玷辱矣。恢而復之是在陛下,勿便己私,勿圖苟安,聽忠臣義士之良謨而意誠堅,何慮金人為。」帝於是嘉納之。

原文 詔復岳飛官,以禮改葬,官其孫六人。

直解 孝宗新立,夙知秦檜和議之失,岳飛恢復中原之忠,為檜矯詔誣坐,致之於死,己為惜之。然死於枉法,檜亦不容其善葬。至是帝念其戰功忠誠,乃以成禮改葬之,其子雲枉法棄市。雲子有六人,具命之官秩,以榮其父子盡忠。

原文 以張浚為樞密使,都督江淮軍馬,開府建康。浚子栻為機宜文字,其所綜畫,幕府諸人不及也。

直解 張浚初為江淮宣撫使,此又進樞密使,都督江淮,開府建康。浚子栻前赴行在見上,即進言:「陛下上念宗社之仇恥,下憫中原之塗炭,惕然於中而思以振之,則今日之功可以立成。」帝大異其言,以為機宜文字,掌職文書。其所裁定草創,俱核事理,即夙諳幕府中事者,俱讓其能事雲。

原文 以辛次膺同知樞密院事。初,次膺力諫和讓,為秦檜所怒,流落者二十年。帝召為中丞。帝呼其官而不名。渡江以後,直言之臣,次膺為首。

直解 辛次膺初不主和議,秦檜久已罷其官。至此帝即位,心切報仇,故特起次膺是職,時帝召為中丞。帝但呼官銜而不呼其名,尊之也。自高宗渡江以至於今,無直言者,惟次膺一人。

原文 張浚使邵宏淵、李顯忠帥師伐金。顯忠復靈璧及宿州。捷聞,帝手書勞浚曰:「近日邊報,中外鼓舞,十年來無此克捷。」邵宏淵謂顯忠曰:「招撫,真關西將軍。」

直解 邵宏淵、李顯忠是二名將。張浚命統兵伐金,復靈璧、宿州二縣,奏捷。帝說建炎以來,十四處戰功,皆因其來而與戰,今往而征之,故說十年以來,從未有此美舉也。顯忠,關西人。

原文 帝以符離之敗,乃議講和,遺盧仲賢使金軍。金人書定四事:一、欲通書稱叔侄,二、欲得唐、鄧、海、泗四州,三、欲歲幣銀絹之數如舊,四、欲歸彼叛臣及歸正人。帝大悔。

直解 帝以李顯忠、邵宏淵師敗於符離地方,乃聽湯思退議如金講和,議遣盧仲賢使金軍以議。金人寫定四件事:一要書札往來稱叔侄,二金畫唐、鄧、海、泗四州,三要每年幣銀絹之數照舊,四要送還他的叛臣及正人。金人先寫定這四件以要宋。帝悔之。

原文 詔侍從台諫集議和金得失,召張浚還。浚曰:「今之和議,失中原將士、四海仰慕之心。夫立大事以人心為本,人心既失,他日復誰為陛下用命哉!」帝乃令胡昉諭金以四州不可割。金以失信執之。帝曰:「和議不成,天也。自此事當歸一矣。」

直解 帝詔群臣議與金人講和是否。召浚還。時浚還揚州,上疏劾李顯忠納印待罪,帝慰之。至是召還議和金得失。浚曰:「今之和議,大失人心。立天下大事,以人心為本。撫即後,虐即仇,人心至愚而神者也。倘人心一失,就如土之崩,如瓦之解,一有不虞便散而之四方,誰與皇家出死力以相衛哉!」帝於是命胡昉往金諭之,說通書稱叔侄可也,歲幣銀絹之數可也,歸彼叛臣及正人可也。欲割唐、鄧、海、泗四州,則祖宗世傳之土宇,豈容分裂與人。胡昉一露其意,金遂以宋朝語言不實。當先秦檜遣使來講定和好,道中國決無反覆。今人吝四州之割,汝來何干。拘留不容返國。帝聞報曰:「前者秦檜力主講和,今講和已定,又欺凌如此。和好不成,真天意有在。祖宗之有靈也,今後中國一以恢復為事矣。」

原文 魏杞至金,金人以國書稱大宋,脅杞去大字。杞拒之,卒正敵國禮而還。

直解 先是秦檜奉表稱臣於金,今宗正少卿魏杞易表為國書,改臣字而稱侄,以宋字上加大字。金人逼杞止稱宋,不許稱大宋。杞不從,終以大宋為敵國之禮而歸。

原文 帝以射弩斷弦傷目。陳俊卿言於帝曰:「陛下未能忘騎射者,蓋志圖恢復耳。誠使任智謀之士以為腹心,仗武猛之將以為爪牙,明賞罰以鼓士氣,恢信義以懷歸附,則英聲義烈,不出樽俎之間,而敵人固已逡巡震懾於千萬里之遠,尚何待區區馳射於百步之外哉!」

直解 帝日思二帝被虜,中原失土,以復仇雪恥為急,從事弓馬,不意為弓弩弦絕傷目。陳俊卿奏曰:「武備中有弓弩以禦寇也,亦凶器也。陛下宵旰於萬幾,勤思乎民祚,誠寢食不遑者。然而未能忘情於騎射者,蓋念祖宗以積德累仁,奄有疆土,而金人以背逆不仁,殘我土宇,蓋志圖恢復耳。若果能委任智術謀議之士以為運籌幃幄而腹心待之,全仗武毅勇猛之將,以爪牙寄之。賞有功,罰有罪,誠明白不爽,則士氣奮;敦其信,明其義,崇厚不薄,則眾雲集。如是則英發之聲,高義之烈,即在樽俎間雍容禮法之場,而金人固己退縮畏懼於千里之外矣。何必於身親武夫之事,僅僅馳馬射箭於咫尺百步之近已哉!」

原文 起復劉珙,同知樞密院事。珙辭不拜,其上札子略云:「陛下卑宮室,菲飲食,未明求衣,日旰而食,惟恢復是圖。然而曠日持久,績用未著者,有恢復之形,而未盡恢復之實故也。荊襄兵單財乏,要當責兩路帥臣,練兵以壯軍聲,令荊南守臣措置以廣邊用,此荊襄今日之急務也。然荊襄四支也,朝廷腹心元氣也。元氣強,則四支壯。故以修己為本,求賢為先,恤民為重,而後用將養兵,此本末先後之序。政事之大,亦無過四者。願陛下強固根本,增修德政,此恢復之上策也。人事若盡,以興六月之師,犁庭掃穴,在反掌間耳。」時六詔起之,而劉珙亦六疏辭之。帝納其言為寢前詔。

直解 初,劉珙同知樞密院事,罷為端明殿學士,至是復起同知樞密院事,為荊襄宣撫使。珙不受職不拜,所上札子大略有雲者:「儉德勤政,總為恢復中原計也。偏荊襄二府,中原樞要所在,譬之人之手足一般。至於朝廷,人之腹心元氣一般。元氣強足,則四支榮壯。所以人君修己之本根,求賢為先,務恤民為重事,然後用良將、養精兵。緩急輕重之序,無出於此,而國家政事之極大,亦無有過於此四者。願陛下堅固其根本,增修其德政,方是恢復中原之第一策也。然此皆是人事,若人事不盡,則志卑身辱,不可言矣。倘人事能盡,猶之興六月之師,犁庭掃穴,如反手之易耳。」劉珙方罷職,以和議不成,帝六降詔起之,珙亦六疏辭之。帝雖納札子所上之言,而前六詔遂寢。

原文 六年,詔求直言。知建康軍朱熹上疏言:「天下之大務,莫大於恤民。恤民之本,又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大要以民貧賦重,宜計軍實、去浮冗為言,反覆切至。

直解 孝宗是時,近習盜權,而民貧賦重,不堪其憂。文公一疏,惓惓於恤民,計軍實,去浮冗,治屯田,其要也。而恤民之本,又在於正心術以立紀綱。非苦口良藥,而中孝宗之膏肓乎?帝讀之大怒,熹以疾辭。詔以提舉江西常平茶鹽。

原文 左司員外郎兼侍講張栻罷。栻在朝僅一年,召對至六七。所言皆修身務學,畏天恤民,抑僥倖,屏讒諛,故宰執近習皆憚之。罷知袁州,改右殿修撰。病且死,猶手疏勸帝親君子,遠小人,信任防一己之偏,好惡公天下之理。天下傳誦之。栻嘗言:「學莫先於義利之辨。義者,本心之當為,非有為而為之也。有為而為,則皆人欲,非天理矣。」學者稱為南軒先生。

直解 張栻,張浚子,號南軒,罷左司員外郎兼侍講,緣宰相虞允文陰主張說故也。時張說籤書樞密院事。栻立朝止一年,召對六七次,帝遇之重矣。凡對所言,皆修身等正事,近習小人皆畏忌之,故落職袁州。及改右殿修撰,至病,臨終手疏皆忠君愛國之誠,死而不忘,誠不負所學矣!

原文 著作郎呂祖謙,學以關洛為宗,少辯急,一日誦孔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忽覺平時忿懥渙然冰釋。朱熹言:「伯恭方能變化氣質,既臥病,而任重道遠之志不衰。居家之政,皆可為後世法。」學者稱為東萊先生。

直解 關洛,即周敦頤、邵雍諸先儒,為理學之正宗。呂祖謙,字伯恭,其祖即好問。祖謙心平氣和,不立崖異,言論不事辨給,一讀躬自厚句,驟然把是己非人念頭鎔化。朱文公嘗說:「呂伯恭之氣質,皆從涵養得定,一應浮薄都消釋如冰鎔。即臥病時,而任重則以仁為己任,道遠則力仁,死而後已。至於居家,自有法度,不異居官,可永為天下後世法。」

原文 以黃治為御史中丞。治質重有大臣體,嘗言居家不欺親,仕不欺君,仰不欺天,俯不欺人,幽不欺鬼神。

直解 黃治敦重嚴整,有大臣立朝之丰度。嘗自說:居家盡孝於親,無涯之報,罔極之恩,何容有欺?出仕盡忠於君,竭股肱之力,效靖獻之忱,何容有欺?至於自修,則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幽不欺鬼神,如屍居而龍見,淵默有雷聲,為五不欺。

《資治通鑒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