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樣研究《詩經》

我們去研究《詩經》應當有三個態度,一、欣賞他的文辭;二、拿他當一堆極有價值的歷史材料去整理;三、拿他當一部極有價值的古代言語學材料書。但欣賞文辭之先,總要先去搜尋他究竟是怎樣一部書,所以言語學、考證學的工夫乃是基本工夫。我們承受近代大師給我們訓詁學上的解決,充分的用朱文公等就本文以求本義之態度,於《毛序》《毛傳》《鄭箋》中尋求今本《詩經》之原始,於三家《詩》之遺說、遺文中得知早年《詩經》學之面目,探出些有價值的早年傳說來,而一切以文本為斷,只拿他當做古代留遺的文辭,既不涉倫理,也不談政治,這樣才可以濟事。約之為綱如下:

(一)先在《詩》本文中求《詩》義。

(二)一切傳說自《左傳》《論語》起,不管三家《毛詩》,或宋儒近儒說,均須以本文折之。其與本文合者,從之;不合者,捨之;暫若不相干者,存之。

(三)聲音、訓詁、語詞、名物之學,繼近儒之工作而努力,以求奠《詩經》學之真根基。

(四)禮樂制度,因《儀禮》《禮記》《周禮》等書,現在全未以科學方法整理過,諸子傳說,亦未分析清楚,此等題目目下少談為妙,留待後來。

匆匆擬《詩經》研究題目十事,備諸君有意作此工作者留意。

一、古代《詩》異文輯

宋刻本異文,諸家校勘記已詳;石經異文,亦若考盡;四家異文,陳氏父子所輯略盡;然經傳引《詩經》處,參差最多,此乃最有價值之參差,但目下尚無輯之者。又漢儒寫經,多以當時書改之,而古文學又屬「向壁虛造」,若能據金石刻文校出若干原字,乃一最佳之工作。例如今本《小雅》中「我車既攻」,《石鼓文》作「吾車既攻」,吾、我兩字作用全不同,胡珂各有考證。而工字加了偏旁。漢儒加偏旁以分字,所分未必是,故依之每致誤會。

二、三家《詩》通誼說

三家《詩》正如《公羊春秋》,乃系統的政治倫理學,如不尋其通誼,如孔莊諸君出於《公羊》學,便不得知三家《詩》在漢世之作用。陳恭甫父子所輯材料,既可備用,參以漢時政刑禮樂之論,容可得其一二綱領,這是經學史上一大題目。魏默深在此題中之工作,粗疏主觀,多不足據。

三、毛《詩》說旁證

依毛《詩》為注者,多為《毛序》《毛傳》《鄭箋》考信,此是家法之陋,非我等今日客觀以治歷史語言材料之術。毛氏說如何與古文經若《左傳》《周禮》《爾雅》等印證,尋其端緒之後,或可定《毛詩》如何成立,古文學在漢末新朝如何演成。我等今日豈可再為「毛、鄭功臣」?然後代經學史之大題,頗可為研究之科目。

四、宋代論《詩》新說述類

宋代新《詩》說有極精闢者,清儒不逮,刪《序》諸說,風義刺義諸論,能見其大。若將自歐陽永叔以來之說輯之,必更有勝義,可以拾檢,而宋人思想亦可暫得其一部。

五、毛公獨標興體說

六詩之說,純是《周官》作祟,舉不相涉之六事,合成之以成秦漢之神聖數(始皇始改數用六)。賦當即屈、宋、荀、陸之賦,比當即辯(章太炎君說),若興乃所謂起興,以原調中現成的開頭一兩句為起興,其下乃是新辭,漢樂府至現代歌謠均仍存此體,顧頡剛先生曾為一論甚精。今可取《毛傳》所標興體與後代文詞校之,當得見此體之作用。

六、證《詩三百》篇中有無方言的差別?如有之,其差別若何?

歷來論古昔者,不以方音為觀點之一,故每混亂。我們現在有珂羅倔倫君整理出來的一部《廣韻》,有若干名家整理的《詩經韻》,兩個中間差一千年;若就揚子雲《方言》為其中間之階,看《詩經》用韻有循列國方言為變化者否?此功若成,所得必大。

七、《詩》地理考證

王伯厚考《詩》地理,所據不豐;然我等今日工作,所據材料較前多矣,必有增於前人之功者。《詩》學最大題目為地理與時代,康成見及此,故作《詩譜》,其敘云:「欲知源流清濁之所處,則其上下而有之(此以國別);欲知風化芳臭氣澤之所及,則旁行而觀之(此以時分):此《詩》之大綱也。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結果則不可。康成實不知地理,不能考時代,此乃我等今日之工作耳。從《水經注》入手,當是善法,丁山先生雲。

八、《詩經》中語詞研究

《詩經》中語詞最有研究之價值,然王氏父子但知其合,不求其分。如語詞之「言」,有在動詞上者,有在動詞T下者,有與其他語詞合者。如證其如何分,乃知其如何用。

九、《詩》中成語研究

即海寧王靜安氏所舉之題。《詩》中成語多,如「亦孔子」「不顯」(即丕顯)等。但就單詞釋詁訓者,所失多矣。

十《詩》中晦語研究

《詩》中有若干字至今尚全未得其著落者,如時字之在「時夏」「時周」「不時」,及《論語》之「時哉時哉」,此與時常訓全不相干,當含美善之義,而不得其確切。讀《詩》時宜隨時記下,以備考核。

十一、抄出《詩》三百五篇中史料

《書經》是史而多誣,《詩經》非史而包含史之真材料,如盡抄出之,必可資考定。

《傅斯年講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