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周易》裡邊那些奧妙難解,讓歷代專家眾說紛紜的卦辭、爻辭,可能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時間太久了,當時的語言文字後人讀不懂了,如果是周朝人,肯定能看懂這些東西。」
這種懷疑不是沒有道理,那麼,我們再來看看下一個《左傳》卦例。這段記載和方才驪姬陷害太子申生的事情還是大有關係的:
《左傳·僖公十五年》
晉侯之入也,秦穆姬屬賈君焉,且曰:「盡納群公子。」晉侯烝於賈君,又不納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晉侯許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既而不與。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故秦伯伐晉。
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車敗。詰之,對曰:「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歲雲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實落材亡,不敗何待?」
三敗及韓。晉侯謂慶鄭曰:「寇深矣,若之何?」對曰:「君實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孫。」卜右,慶鄭吉,弗使。步揚御戎,家僕徒為右,乘小駟,鄭入也。慶鄭曰:「古者大事,必乘其產,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訓而服習其道,唯所納之,無不如志。今乘異產,以從戎事,及懼而變,將與人易。亂氣狡憤,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強中乾。進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聽。
九月,晉侯逆秦師,使韓簡視師,復曰:「師少於我,鬥士倍我。」公曰:「何故?」對曰:「出因其資,入用其寵,饑食其粟,三施而無報,是以來也。今又擊之,我怠秦奮,倍猶未也。」公曰:「一夫不可狃,況國乎。」遂使請戰,曰:「寡人不佞,能合其眾而不能離也,君若不還,無所逃命。」秦伯使公孫枝對曰:「君之未入,寡人懼之,入而未定列,猶吾憂也。苟列定矣,敢不承命。」韓簡退曰:「吾幸而得囚。」
壬戌,戰於韓原,晉戎馬還濘而止。公號慶鄭。慶鄭曰:「愎諫違卜,固敗是求,又何逃焉?」遂去之。梁由靡御韓簡,虢射為右,輅秦伯,將止之。鄭以救公誤之,遂失秦伯。秦獲晉侯以歸。晉大夫反首拔捨從之。秦伯使辭焉,曰:「二三子何其戚也?寡人之從君而西也,亦晉之妖夢是踐,豈敢以至。」晉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實聞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風。」
穆姬聞晉侯將至,以大子犖、弘與女簡、璧登台而履薪焉,使以免服衰絰逆,且告曰:「上天降災,使我兩君匪以玉帛相見,而以興戎。若晉君朝以入,則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則朝以死。唯君裁之。」乃捨諸靈台。
大夫請以入。公曰:「獲晉侯,以厚歸也。既而喪歸,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且晉人慼憂以重我,天地以要我。不圖晉憂,重其怒也;我食吾言,背天地也。重怒難任,背天不祥,必歸晉君。」公子縶曰:「不如殺之,無聚慝焉。」子桑曰:「歸之而質其大子,必得大成。晉未可滅而殺其君,只以成惡。且史佚有言曰:『無始禍,無怙亂,無重怒。』重怒難任,陵人不祥。」乃許晉平。
晉侯使郤乞告瑕呂飴甥,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國人而以君命賞,且告之曰:『孤雖歸,辱社稷矣。其卜貳圉也。』」眾皆哭。晉於是乎作爰田。呂甥曰:「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憂,惠之至也。將若君何?」眾曰:「何為而可?」對曰:「征繕以輔孺子,諸侯聞之,喪君有君,群臣輯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庶有益乎!」眾說。晉於是乎作州兵。
初,晉獻公筮嫁伯姬於秦,遇《歸妹》之《睽》。史蘇佔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無亡也。女承筐,亦無貺也。西鄰責言,不可償也。《歸妹》之《睽》,猶無相也。』《震》之《離》,亦《離》之《震》,為雷為火。為嬴敗姬,車說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師,敗於宗丘。《歸妹》《睽》孤,寇張之弧,侄其從姑,六年其逋,逃歸其國,而棄其家,明年其死於高梁之虛。」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從史蘇之占,吾不及此夫。」韓簡侍,曰:「龜,像也;筮,數也。物生而後有象,像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先君之敗德,乃可數乎?史蘇是占,勿從何益?《詩》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僔沓背憎,職競由人。』」
事情發生在驪姬陷害太子申生十一年之後。在這十一年中,晉國發生了不少事情。
太子申生死了,夷吾和重耳流亡國外了,驪姬的兒子奚齊終於成功地被立為了太子。後來,晉獻公死了,照理說,太子奚齊應該繼位成為下一任晉國國君。可是,晉國的貴族們卻不全是這麼想的。
奚齊很快就被刺殺,死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隨即,準備接替奚齊的卓子(驪姬的妹妹為晉獻公生的那個兒子)也死在政變者的手裡。驪姬當初如此處心積慮,結果老公一死,靠山一倒,忽然彷彿牆倒眾人推一般,竟落了個悲慘收場。
這一來,不管是該死的還是不該死的,都死了,晉國的權力中心一片真空。這個時候,大家想起了當初流亡出去的那兩位公子——夷吾和重耳,該有個人回來當晉國的國君了。
回來當國君的是夷吾,他在鄰國國君秦穆公的支持下順利回國即位,是為晉惠公。算起來,秦穆公的老婆穆姬是晉國太子申生的親妹妹,秦國和晉國之間通婚不斷,所以後來才有了「秦晉之好」這個成語。
可晉惠公卻不大拿「秦晉之好」當一回事。他在即位之前許諾過要把河西五城送給秦國作為對秦國的報答。可屁股在王位上才一坐穩,立刻就反悔了,宣佈割讓河西五城的許諾是不平等條約,馬上廢除!這可真把秦穆公氣得不輕。
晉惠公對外採取強硬立場,對內也不手軟,大力開展肅反運動,鎮壓國內反對派,白色恐怖一時間搞得人人自危。
也許是人怨惹了天怒,老天爺降下旱災,晉國鬧饑荒了。這可怎麼辦?
有人可能會一撇嘴:「這有什麼難辦的?搞地區封鎖、信息封鎖,堂堂晉國乃是中原大國,餓死幾百萬人不算什麼,對內保持住晉惠公的政權穩定,對外不墮凜凜然大國之風,這不就結了嘛!」
這確實是高招!可晉國的統治者當時還缺乏這種政治智慧,覺得大片大片地餓死人自己心裡不大落忍,於是決定向外國借糧。
可向哪國借呢?想來想去,也只有秦國了。
晉惠公也不顧當初因為對河西五城的毀約而和秦國鬧掰了的事了,拉下老臉來派出使者向秦國借糧。
秦穆公真是個活雷鋒,雖然心裡不高興,可轉念一想:晉國國君雖然是個白眼狼,可晉國的老百姓又沒招我、沒惹我,不能眼看著人家餓死呀!好吧,同意借糧!
秦國的地盤大體在今天的陝西,晉國的地盤大體在今天的山西,秦國的運糧船從雍城開到絳城,源源不斷,蔚為大觀。這一次規模空前的糧食大運輸,史稱「泛舟之役」。
風水輪流轉,到了下一年,晉國糧食大豐收,可秦國卻遭了饑荒。真是好人沒好報啊!
秦穆公倒不太著急,心想:「去年我援助了晉國那麼多糧食,今年我有麻煩了,請他們幫幫忙,想來他們是不會拒絕的吧?」
可秦穆公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晉惠公還真就白眼狼做到底了,不借糧!
這一回,不單是秦穆公,所有秦國人都氣壞了,新仇舊恨齊刷刷湧上心頭。到了這時候,事情只能以武力解決了。
秦穆公調動軍隊,準備東征。我們要知道,那年頭的國家大事最重要的無非兩類:祭祀和打仗,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前一個例子我們看到:連選老婆都得占卜呢,所以,像打仗這種大事就更得事先占算占算了。
秦國的專業占卜師卜徒父出場了,他可沒用烏龜,而是直接用的《易經》。
算啊算,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前邊講的算法一樣,卜徒父一番演算完畢,笑呵呵地告訴秦穆公:「吉。涉河,侯車敗。」
秦穆公愣了一會兒:「你再說一遍,我怎麼只聽懂了頭一個字?」
卜徒父講解道:「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夫狐蠱,必其君也。《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歲雲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實落材亡,不敗何待?」
——我得再把卜徒父的話來講解講解了。卜徒父最先說的那句「涉河,侯車敗」看上去像是卦爻辭,可遍查《周易》卻沒有這一句話。這是怎麼回事呢?
一般的看法是:「易」這東西在當年可不止一個版本。千百年一直流傳下來的這個版本叫做《周易》。在《周易》之前還曾有過兩個權威版本的「易」:一個叫《連山易》,一個叫《歸藏易》,主要流行於夏代和商代。而《周易》恐怕各地也有各地的不同——對於古書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當時又沒有印刷術,交通又不發達,文字又不統一,單看馬王堆出土的帛書《周易》就和通行版本有很大的差別呢。
再看看這句「涉河,侯車敗」到底是什麼意思。別說你我傷腦筋,看看,就連秦穆公都搞不明白,所以需要卜徒父詳細解釋。這不由得讓人懷疑:算卦占卜的解釋權完全掌握在專業占卜師的手裡啊?!這不就是說:算出來的卦其他人是看不懂的,到底老天爺是怎麼指示的,全看占卜師怎麼說?!
嗯,字面上看,「涉河,侯車敗」的意思是:「渡過黃河,侯的車子毀壞。」——這聽上去不像句好話,可前邊又有個「吉」字,而且,到底是誰的車子毀壞了呢?是晉惠公的還是秦穆公的呢?
再看看卜徒父是怎麼解釋的。他說:「這是大吉之兆,我軍會三次打敗晉軍,然後俘虜他們的國君。」——這話倒說得很具體,能讓人聽明白,可是,從卦的哪裡能看出「我軍會三次打敗晉軍」,又從哪裡能看出「然後俘虜他們的國君」呢?卜徒父算出來的到底是什麼卦呢?
卜徒父說:「我算出來的是蠱卦,占斷辭說的是:『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
圖11 蠱卦
蠱卦的卦辭是: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
和其他佔斷辭一樣,「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這是什麼意思,歷代專家眾說紛紜。
這句話也不見於今本《周易》,我們首先遇到的難題是,「去」字是什麼意思?
「去」,這麼簡單的一個字,小學生都認識,可放到這裡卻讓大教授們也犯含糊。
一種說法是:這個「去」是遮攔阻擋的意思,於是「千乘三去」的意思就是:千輛兵車的軍隊被三面阻擋。
另一種說法是:這個「去」相當於數學裡的「除」,所以「千乘三去」就是說用一千除以三。嗯,我們來算算:1000÷3=333余1。這倒能跟下文勉強聯繫得上——所謂「三去之餘」,就是一千除以三的那個餘數「1」,而這個餘數「1」就是「雄狐」。雄狐就是公狐狸,把女人比喻為狐狸或者狐狸精這是後來才有的,在春秋時期,公狐狸通常是被用來比喻一國之君的。具體到卜徒父這一卦,他認為卦辭裡所謂的狐狸必然是指晉惠公無疑!
咱們再看第三種說法:這個「去」等於「驅」,聯繫全句的意思,就是說:晉軍接連被秦軍打敗三次,秦軍接連三次驅逐晉軍,三次長驅直入。
提出以上這種種解釋的可都不是什麼江湖術士,也不是什麼易經預測大師,他們都是歷代的知名學者,其中就有顧炎武、章炳麟這樣的角色。
我們再往下看卜徒父的解釋。他說:「《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歲雲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實落材亡,不敗何待?」——前面講過,八卦是三爻組成一卦,六十四卦是由八卦兩兩重疊而成的,也就是六爻組成一卦,它的下三爻叫做內卦,上三爻叫做外卦。蠱卦的內卦是八卦系統中的巽卦,外卦是八卦系統中的艮卦。卜徒父所謂的「《蠱》之貞」,說的就是蠱卦的內卦,也就是巽卦,他所謂的「其悔」,說的就是蠱卦的外卦,也就是艮卦。他這話也可以這麼說:蠱卦的內卦是巽卦,蠱卦的外卦是艮卦。
可是,卜徒父明明說的是蠱卦的內卦是「風」,外卦是「悔」呀,根本就沒提什麼巽卦和艮卦呀!這是為什麼呢?
這就涉及了《周易》系統的又一大原理:取象。
八卦是八個抽像的符號,抽像的東西太難理解,好在每個抽像的符號都有它們各自具象的象徵物。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各自最基本的一套象徵物是:天、地、雷、風、水、火、山、澤。——還有另一套基本象徵體系,分別象徵著:健、順、動、入、陷、麗、止、悅。
這兩套是最基本的,其他邊邊角角的象徵說法可就多了去了,比較常見的還有把八卦當成一個家庭的,乾卦象征老爸,坤卦象征老媽,震、坎、艮是這家裡的三個男孩,分別是大哥、二哥、小弟,巽、離、兌是這家的三個女孩,分別是大姐、二姐、小妹。八口人構成了一個大家庭。
我們的身體也包含著一套八卦,乾是頭,坤是肚子,震是腳,巽是大腿,坎是耳朵,離是眼睛,艮是手,兌是嘴。我總覺得這像是土匪的黑話,比如咱倆遇到條子了,我招呼你:「兄弟,你攻他乾、坎,我踹他坤!」街頭看見美女:「嘿嘿,這小娘子的離和兌很靚呀!」
還有象徵動物的:乾能拉車,坤能耕地,我們都是震的傳人,肯德基家鄉巽,沒吃過坎肉還沒見過坎跑嘛,掃離打非,艮眼看人低。——這麼說話是不是很怪?其實現實生活中就有這種話,你一點兒都不覺得怪:坤包。女人用的包叫坤包,因為坤卦象征女性。
八卦還能表示方向,不過不同的體系表示的方向不一樣,其實說到底也就是東、南、西、北加上東南、東北、西南、西北而已,正好八個。武俠小說裡常說大俠練功「走坎位,轉巽位」什麼的,聽著好像神秘莫測,其實他們那套話完全可以轉換成「先往東,再轉東北,再往北走,見第一個紅綠燈向右拐……」
象徵無限多,舉例子是舉不過來的,其實只要把握基本原理就可以自己隨意發揮,比如乾卦,你就多想想那些陽剛的,在上邊的,巍峨的,占統治地位的等。不過一定要有與時俱進的觀念哦,不要犯我在張三和李四身上犯過的錯誤!
圖12 文王八卦次序與方位《易經解》〔宋〕朱長文撰 影印湖北省圖書館藏明崇禎四年刻本
這是文王八卦的次序與方位圖,是影印自宋代朱長文的《易經解》,湖北省圖書館藏明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刻本。左頁圖是八卦,八卦可以用來表示方向。右頁圖就是把八卦當成一個家庭,乾卦象征老爸,坤卦象征老媽,震、坎、艮是這家裡的三個男孩,分別是大哥、二哥、小弟,巽、離、兌是這家的三個女孩,分別是大姐、二姐、小妹。八口人構成了一個大家庭。
知道了八卦的象徵意義,再回過頭來看看卜徒父的那句話:「《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貞」指內卦,「悔」指外卦,風和山又是什麼呢?
看看剛講過的象徵物,對照一下,就知道風是巽卦,山是艮卦。就這麼簡單。
卜徒父這裡是用八卦的象徵物來解釋蠱卦的意義,所以不說巽和艮,而說風和山。他接下來的解釋是:「歲雲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實落材亡,不敗何待?」
這裡我們還得先交代一點算卦的原則:秦穆公要和晉惠公打仗,所以這件事情涉及敵我兩方,在這種情況下卦象的表示是內卦代表我方,外卦代表對方。就這個例子而言,巽卦代表的是秦穆公一方,艮卦代表的是晉惠公一方。
卜徒父說的是:「現在正是秋天,是草木搖落的季節。我們秦國是內卦的風,他們晉國是外卦的山,卦象顯示的是秋天的風吹過大山……」
我們想想,秋風吹過大山,這會導致什麼後果?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錯,秋風一吹就該滿山落葉了。秋風掃落葉嘛。
卜徒父接著說:「所以我們這回進攻晉國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啊!」
既然是秋風掃落葉,那就出兵吧!秦國的軍隊開始向晉國挺進了。
戰況如何,我們一會兒再說,現在還得好好分析一下卜徒父的算卦方式。
先說一個小問題。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秦國沒有使用烏龜來占卜呢?」
我給出的答案是:最有可能的是,秦國當時還只是個位於邊遠地區的貧苦落後的國家,也沒有什麼文化積澱,國君的出身也遠不如中原各國的國君那樣高貴。當時的楚國,嚴格說來不屬於周朝,是個「外國」,而且還和中原諸國一直都很對立,其實秦國也在前期的很長時間裡也不被中原諸國放在眼裡,大家對待秦國有點兒和對待楚國一樣,不把人家當自己人。當時代表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的是中原諸國,也就是以河南為中心的那些諸侯國,秦國在陝西呢,基本上屬於「戎」,楚國在南邊,屬於「蠻」,看字面就知道不是什麼好稱呼。所以呢,秦國沒有中原諸國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倒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還有人可能會問:「卜徒父解釋卦辭怎麼和您熊大師前邊講的那些不大呼應得上呢?他也沒算什麼本卦和變卦,也沒有占斷變爻的爻辭,怎麼直接就用蠱卦的卦辭來解說呢?」
嗯,第一個原因是:熊大師比卜大師更大師。第二個原因是:卜徒父這次算卦有可能算出來的是前面朱熹說過的那個「第七種情況」:「六爻一個都沒變,這時用本卦的卦辭來判斷吉凶。」
也就是說,卜徒父算出來的這個蠱卦,所有的陰爻都是少陰,所有的陽爻都是少陽,所以沒有變爻,於是在這種情況下就以蠱卦的卦辭來佔斷。
有誰想過,卜徒父所說的那幾句蠱卦的卦辭雖然在今本《周易》裡是找不到的,不過,反正我們知道算出來的是個蠱卦,而且我們還知道,對這個蠱卦不要用爻辭,而要用卦辭來佔斷吉凶,那麼,如果我們找來今本《周易》裡的蠱卦的卦辭來看看,是不是也能得出相似的結果呢?
這個驗證工作很容易做,我現在就把今本《周易》裡蠱卦的內容都摘過來:
蠱: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
《彖》曰:蠱,剛上而柔下,巽而止,蠱。蠱,元亨而天下治也。「利涉大川」,往有事也。「先甲三日,後甲三日」,終則有始,天行也。
《象》曰:山下有風,蠱。君子以振民育德。
初六,干父之蠱,有子,考無咎。厲,終吉。
《象》曰:「干父之蠱」,意承考也。
九二,干母之蠱,不可貞。
《象》曰:「干母之蠱」,得中道也。
九三,干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
《象》曰:「干父之蠱」,終無咎也。
六四,裕父之蠱,往見吝。
《象》曰:「裕父之蠱」,往未得也。
六五,干父之蠱,用譽。
《象》曰:「干父用譽」,承以德也。
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
這裡出現的《彖》和《象》都屬於《易傳》,是「十翼」裡的兩翼,本來是獨立成章的,後來被打散和《易經》的卦爻辭編排在了一起。卜徒父所在的春秋時期,應該還沒有《易傳》呢。所以,單純講蠱卦吉凶的屬於《易經》的部分,其實就只有這麼幾句:
蠱: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
初六,干父之蠱,有子,考無咎。厲,終吉。
九二,干母之蠱,不可貞。
九三,干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
六四,裕父之蠱,往見吝。
六五,干父之蠱,用譽。
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在這寥寥幾句之中,第一句是蠱卦的卦辭,下邊六句話分別是六個爻的爻辭。也就是說,按照前邊講過的演算方法,如果你算出來的蠱卦沒有變爻,那麼決定吉凶的就是卦辭;如果有變爻,比如第二爻是變爻,那就拿「九二」那句爻辭來判斷吉凶。
好了,現在卜徒父遇到的情況是(如果按朱熹的說法)蠱卦沒有變爻,所以要以卦辭來判斷吉凶,在今本《易經》裡,蠱卦的卦辭就是這句:「蠱: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
這是什麼意思呢?歷代專家對前兩句一般沒什麼分歧,所謂「元亨。利涉大川」,就是說這卦不錯,佔到這卦表示你能夠很順利地渡過大河。秦穆公要渡河去打晉惠公,佔到這卦就預示著他不會遇到大風大浪,船不會翻在河裡。
在整個《易經》裡邊,「涉大川」這幾個字出現的次數很多,看來在編寫《易經》的時代渡河是件難事,而且是件很多人都會經常遇到的難事。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住在黃河邊上,這一天要出門辦事,目的地在黃河壺口瀑布的對岸——別說古代了,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過去。
既然過河是件難事,而且要冒著生命危險,所以在出發之前認真地算個卦倒不失為一個明智的辦法,如果卦上說了「利涉大川」,那我才出發。
我想不出這套東西拿到現在該怎麼用,比如我在南京長江大橋的南端,想從橋上坐車到北端去。這可不是小河溝啊,是浩浩蕩蕩的長江,古人就算卜出「利涉大川」來都得發愁一陣子呢,我呢?
回過頭來,再看蠱卦卦辭的後兩句「先甲三日,後甲三日」,看上去很古怪哦。其實這是計算日子的話,那時候的曆法是:一個月分為三旬,一旬十天,分別用十個天干來記,「甲」是十天裡的第一天,所以「先甲三日,後甲三日」就是從「甲」那天往前數三天,再往後數三天。這都沒有什麼歧義,但問題依然有。
為了方便理解,我還是拿現代的日期來作說明吧:好比「先甲三日」就是星期一,「後甲三日」就是星期天。好了,首先面臨的問題是:到底是「在」星期一「和」星期天呢,還是「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呢?而且,這兩個日子放在這裡,又是什麼意思呢?
如果聯繫上文,可能的結論是:「吉卦,放心去過河吧,星期一和星期天都是渡河的好日子。」或者是:「吉卦,放心去過河吧,從星期一到星期天都是好日子。」——怎麼好像又落到了馬三立「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支」那個套路?
認為應該解釋成「從」星期一「到」星期天的專家還就此闡發出了更加深刻的哲理,說這意味著天道的往復,週而復始。可我總覺得這種闡發和「我的電腦有神鬼莫測之機」沒什麼本質區別。
我們再回到卜徒父那兒,這回可發現大問題了:無論是「在」星期一「和」星期天,還是「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卦上只不過是說了秦穆公可以放心渡河,至於戰爭是勝是敗,能不能俘虜晉惠公,怎麼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呢?卜徒父不會是在忽悠秦穆公吧?
這條路走不通了,我們還是換個角度吧,看看作為卦名的這個「蠱」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從這裡是不是能找到什麼線索。
如果你只讀一本參考書,這個問題馬上可以迎刃而解,可讀的書越多,答案也就越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而且,無論是公還是婆,都是專家,他們說的理雖然互相矛盾衝突,你卻很難去挑他們的理。哎呀呀,這可怎麼辦?
這一卦呀,從卦名看到卦辭,從卦辭看到爻辭,到底什麼叫「蠱」,專家們有的說是做事業,有的說是搞淫亂,看看,這都差到哪兒去了!唉,蠱啊,蠱啊,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