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訪:明確等待夷狄來訪?

明朝滅亡,清朝建國,大儒黃宗羲不願投靠新政府,甘心做個山野遺民。可是有人說,黃老先生其實是準備失身的,證據就在他的一本書的書名——《明夷待訪錄》。「夷」就是清朝,「待訪」就是等待朝廷派人來請他。

看上去很有道理哦,至少字面上也能自圓其說。

可要較真的話,會發現兩個問題:一是「明」字不好解釋;二是「夷」字雖然是指外族,可從古到今這個字都是蔑稱,是貶義詞,如果黃老先生真準備晚節不保,怎麼可能用蔑稱來稱呼他所期待的新老闆呢?

其實這真是錯怪人家了,「明夷」不能拆開來讀,這個詞和「夷狄」沒有一點兒關係,它是《周易》裡的一個卦名,卦象是:內卦是離卦,外卦是坤卦。我們已經知道了離象徵火,放到這個例子裡它又像征太陽,我們也知道坤象徵土地,這裡沒變,還是象徵土地,聯繫起來看就是:太陽在土地的下邊。

再往下就引申成:晚上。

繼續引申就是:好人被埋沒,處於黑暗當中。

現在能理解黃宗羲的意思了吧?

有較真的人可能會問:「不對呀,所謂『太陽在土地的下邊』,其實太陽是在地球的另一側,我們東半球是晚上,人家西半球卻是白天啊。再說了,太陽一直都在太陽系的中心發著光,只是我們這個小小的地球有個自轉罷了,地球哪裡遮得住太陽呢!」

這話說得倒也不錯,可古人哪能知道這些呢?《周易》裡還認為雷是藏在地底下的東西,跳到天上打完雷還會回到地底下呢。

明夷卦的卦辭是「利艱貞」,意思是說:雖然你現在處境不妙,但佔到這一卦,你小子就還有救。明夷卦是很讓人費解的一卦。嗯,雖然其他卦也並不更容易讓人明白。

圖17 明夷卦

時間前推兩千年前,在《左傳》記錄中的魯國,一個政治流亡分子正處於一生最困頓的時刻,而他在以前的一次算卦中也得過一卦「明夷」。

《左傳·昭公四年》

初,穆子去叔孫氏,及庚宗,遇婦人,使私為食而宿焉。問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適齊,娶於國氏,生孟丙、仲壬。夢天壓己,弗勝。顧而見人,黑而上僂,深目而豭喙。號之曰:「牛!助余!」乃勝之。旦而皆召其徒,無之。且曰:「志之。」及宣伯奔齊,饋之。宣伯曰:「魯以先子之故,將存吾宗,必召女。召女,何如?」對曰:「願之久矣。」魯人召之,不告而歸。既立,所宿庚宗之婦人,獻以雉。問其姓,對曰:「余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矣。」召而見之,則所夢也。未問其名,號之曰:「牛!」曰:「唯。」皆召其徒,使視之,遂使為豎。有寵,長使為政。公孫明知叔孫於齊,歸,未逆國姜,子明取之。故怒,其子長而後使逆之。田於丘蕕,遂遇疾焉。豎牛欲亂其室而有之,強與孟盟,不可。叔孫為孟鐘,曰:「爾未際,饗大夫以落之。」既具,使豎牛請日。入,弗謁。出,命之日。及賓至,聞鐘聲。牛曰:「孟有北婦人之客。」怒,將往,牛止之。賓出,使拘而殺諸外,牛又強與仲盟,不可。仲與公御萊書觀於公,公與之環。使牛入示之。入,不示。出,命佩之。牛謂叔孫:「見仲而何?」叔孫曰:「何為?」曰:「不見,既自見矣。公與之環而佩之矣。」遂逐之,奔齊。疾急,命召仲,牛許而不召。

杜洩見,告之飢渴,授之戈。對曰:「求之而至,又何去焉?」豎牛曰:「夫子疾病,不欲見人。」使置饋於個而退。牛弗進,則置虛,命徹。十二月癸丑,叔孫不食。乙卯,卒。牛立昭子而相之。

公使杜洩葬叔孫。豎牛賂叔仲昭子與南遺,使惡杜洩於季孫而去之。杜洩將以路葬,且盡卿禮。南遺謂季孫曰:「叔孫未乘路,葬焉用之?且塚卿無路,介卿以葬,不亦左乎?」季孫曰:「然。」使杜洩捨路。不可,曰:「夫子受命於朝,而聘於王。王思舊勳而賜之路。覆命而致之君,君不敢逆王命而復賜之,使三官書之。吾子為司徒,實書名。夫子為司馬,與工正書服。孟孫為司空,以書勳。今死而弗以,同棄君命也。書在公府而弗以,是廢三官也。若命服,生弗敢服,死又不以,將焉用之?」乃使以葬。

《左傳·昭公五年》

五年春,王正月,捨中軍,卑公室也。毀中軍於施氏,成諸臧氏。初作中軍,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季氏盡征之,叔孫氏臣其子弟,孟氏取其半焉。及其捨之也,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皆盡征之,而貢於公。以書。使杜洩告於殯,曰:「子固欲毀中軍,既毀之矣,故告。」杜洩曰:「夫子唯不欲毀也,故盟諸僖閎,詛諸五父之衢。」受其書而投之,帥士而哭之。叔仲子謂季孫曰:「帶受命於子叔孫曰:『葬鮮者自西門。』」季孫命杜洩。杜洩曰:「卿喪自朝,魯禮也。吾子為國政,未改禮,而又遷之。群臣懼死,不敢自也。」既葬而行。

仲至自齊,季孫欲立之。南遺曰:「叔孫氏厚則季氏薄。彼實家亂,子勿與知,不亦可乎?」南遺使國人助豎牛以攻諸大庫之庭。司宮射之,中目而死。豎牛取東鄙三十邑,以與南遺。

昭子即位,朝其家眾,曰:「豎牛禍叔孫氏,使亂大從,殺適立庶,又披其邑,將以赦罪,罪莫大焉。必速殺之。」豎牛懼,奔齊。孟、仲之子殺諸塞關之外,投其首於寧風之棘上。

仲尼曰:「叔孫昭子之不勞,不可能也。周任有言曰:『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詩》云:『有覺德行,四國順之。』」

初,穆子之生也,莊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謙》,以示卜楚丘。曰:「是將行,而歸為子祀。以讒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餒死。《明夷》,日也。日之數十,故有十時,亦當十位。自王已下,其二為公,其三為卿。日上其中,食日為二,旦日為三。《明夷》之《謙》,明而未融,其當旦乎,故曰『為子祀』。日之《謙》,當鳥,故曰『明夷于飛』。明之未融,故曰『垂其翼』。像日之動,故曰『君子於行』。當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離》,火也。《艮》,山也。《離》為火,火焚山,山敗。於人為言,敗言為讒,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讒也。純《離》為牛,世亂讒勝,勝將適《離》,故曰『其名曰牛』。謙不足,飛不翔,垂不峻,翼不廣,故曰『其為子後乎』。吾子,亞卿也,抑少不終。」

讀過《論語》的人都知道,魯國曾經有過三大權貴家族世代把持國政的局面,這三家人稱「三桓」,分別是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叔孫氏裡的一位名人——叔孫穆子。

話說叔孫氏的掌門人叔孫莊叔生了兩個兒子,哥哥是叔孫宣伯,弟弟就是叔孫穆子。在叔孫穆子剛剛降生的時候,叔孫宣伯用《周易》算了一卦,演算的結果是「明夷之謙」,他把這個結果拿去給專業占卜師卜楚丘來看,想聽聽專家的意見。(這個細節告訴我們:可以自己來排卦,等算出結果了再請專家來斷)

卜楚丘看了看這個「明夷之謙」,馬上就預言出了小孩子叔孫穆子的一生吉凶。

咱們還是老規矩,先自己算一回,算出結果以後再和卜楚丘的答案對照一下。

「明夷之謙」,就是明夷卦變為謙卦。我們先看看明夷卦長得是什麼樣,再看看謙卦長得什麼樣——哦,長得差不多,只有最底下的那根爻(也就是第一爻)不一樣:明夷卦的第一爻是陽爻,謙卦的第一爻是陰爻。

由此我們可以反推一下:在叔孫莊叔排演出明夷卦的時候,從第二爻到第五爻不是少陽就是少陰,只有第一爻的得數是9,所以是老陽。是老陽就要變身,於是明夷卦的第一爻從陽爻變成了陰爻,而其他五爻不變,這就構成了一個新卦——謙卦。

規則在前面講過:如果一個卦裡只有一個爻是變爻,那麼,我們就用本卦變爻的爻辭來佔斷吉凶。

這個「明夷之謙」,本卦是明夷卦,變卦是謙卦,所以我們在《周易》裡來查找明夷卦的有關內容:

明夷:利艱貞。

《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艱貞」,晦其明也,內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

《象》曰: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蒞眾用晦而明。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象》曰:「君子於行」,義不食也。

六二,明夷夷於左股,用拯馬壯,吉。

《象》曰:六二之吉,順以則也。

九三,明夷於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貞。

《象》曰:「南狩」之志,乃得大也。

圖18 明夷之謙

六四,入於左腹,獲明夷之心,於出門庭。

《象》曰:「入於左腹」,獲心意也。

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貞。

《象》曰:箕子之貞,明不可息也。

上六,不明,晦,初登於天,後入於地。

《象》曰:「初登於天」,照四國也。「後入天地」,失則也。

以上是《周易》明夷卦的全部內容。諄諄教導不怕麻煩,我再來解釋一回:

第一句「明夷:利艱貞」,這是明夷卦的卦辭,下邊從「初九」到「上六」分別是明夷卦裡六根爻的爻辭,咱們要找的第一爻的爻辭,第一爻也就是初爻,因為是根陽爻,陽爻用「九」來表示,所以叫「初九」。

找到「初九」,內容是: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象》曰:「君子於行」,義不食也。

第二句的「《象》曰……」是「十翼」的內容,「十翼」也叫《易傳》,主要是戰國時期的專家們編寫的對《易經》的解釋和闡發的文字,又被後人把內容打散,和《易經》編排在了一起,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也包括很多古人看到的)《周易》其實是《易經》和《易傳》的合輯。《易傳》把《易經》的算卦內容給哲學化了,而且還有一些和《易經》相矛盾的地方。所以,我們如果只想算卦,就可以把《易傳》拿掉不看,只看《易經》的內容就夠了。所以,對於明夷卦的初九爻,我們要看的屬於《易經》而非《易傳》的內容只有這一句: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好了,找到了,叔孫穆子的一生吉凶就全在這一句話裡了。你如果能解讀得了這句話,那你就可以洞察叔孫穆子的一生。這對歷史考試會非常有效,比如,考試會考《左傳》的內容,叔孫穆子又是《左傳》裡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出題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左傳》裡關於叔孫穆子的記載實在太多了,而且很分散,實在太難背了。可現在我們有辦法了,你只需要背下這明夷卦初九爻的爻辭,只有一句話,需要的時候只要把這句話一解碼,叔孫穆子的一生事跡便完全展現在你的眼前。

什麼,你覺得這不可能嗎?

如果不可能,還要《周易》做什麼,我鄭重告訴你:這是人家卜楚丘早就做過的事,雖然他並不是為了考試。

一句話斷盡一生,神奇吧?所以呢,雖然這句話看上去比爪哇文還難懂,但它很值得我們費費心思。

《周易》的每一句卦爻辭都好比一個壓縮比超高的ZIP文件包,我們想知道它的內容,可用Word讀,讀不了,用WPS讀,讀不了,用Photoshop讀,也讀不了,只有找到對應的解壓縮軟件,把一個十幾K的文件壓縮包解壓縮成為一個幾百M的大文件夾,這才能讀到裡邊無比豐富的內容。

可是,唉,說來容易做來難啊!

首先我們會面臨一個標點問題。要知道,現在你看到的爻辭有逗號、有句號,這都是後人加的,原文是沒有標點的。這就意味著:我們一直按照標點好的句子來讀,讀了半天,如果點標點的人當初就給點錯了呢?

我們把這句話的標點拿掉,看看是什麼樣子: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不是我危言聳聽,這句話的標點還真有問題。在前邊的引文裡,第一句加標點是「明夷,于飛垂其翼」,有些版本的標點就是這麼點的,但這是錯的。按照古代的行文習慣,「于飛」這類詞的前邊要有個主語,而且,聯繫上下文看,「明夷于飛」和「君子於行」是對應的,語言結構也應該是一樣的,這也符合《周易》卦爻辭一貫的行文風格。

「明夷于飛」,這裡的「於」字是個虛詞,沒有實際意義,所以這四個字實際的意思就是「明夷飛」。這種行文我們在前邊其實已經見過了:陳太太在嫁給陳完之前,烏龜不是告訴她:「鳳皇于飛,和鳴鏘鏘」嘛。

「於」是虛詞,所以「鳳皇于飛」=「鳳凰飛」。

「明夷于飛」的結構也是一樣,所以「明夷于飛」=「明夷飛」。

下面的問題是:這兩組詞的行文結構是一樣的,而「鳳凰飛」容易理解,鳳凰是鳥類,一展翅膀就可以飛,那麼,「明夷」也會飛,難道「明夷」也是一種鳥嗎?

這可是一個要命的問題!

記性好的同學會覺得奇怪了:不對呀,剛才介紹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解釋明夷的呀?

咱們找個權威注本來看看吧。嗯,魏人王弼作注、唐人孔穎達作疏的《周易正義》當得起是權威中的權威,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這個本子把明夷的「夷」解釋為「傷」,「明夷」連起來意思就是「光明受到傷害」。應在人事上,意味著賢臣在下,昏君在上。比如岳飛和宋高宗的關係大概就算「明夷」。

這個解釋倒不是毫無根據,因為「夷」通假為「痍」,也就是「傷」的意思,我們現在不是還會用到一個詞叫「滿目瘡痍」嗎?而且,在明夷卦的爻辭裡,就有「夷於左股」的說法,意思是左腿受了傷。

可是,如果較真的話,「明」表示「光明」,「夷」表示「受傷」,連起來是「光明受到傷害」,這種行文風格實在古怪,在古代文獻裡恐怕很難找到類似的用法。而「夷於左股」卻是很符合古文習慣的。

退一步說,不較這個真,就當「明夷」就是「光明受到傷害」,那麼,《周易正義》又怎麼解釋「明夷于飛」呢?難道會是「光明受到傷害飛」?

「明夷于飛」後邊還有個「垂其翼」,意思是「垂下翅膀」。如果明夷是一種鳥,那這句爻辭還真好解釋:明夷鳥在天上飛,可飛的樣子很古怪,不是展翅而飛,而是垂著翅膀在飛。

可如果明夷不是鳥,爻辭怎麼能解釋通呢?

《周易正義》還真就解釋通了。

為什麼很多東西都要強調「信則靈」?因為只要你信,你就總有辦法把問題給圓上。

再荒誕不經的話也能圓上。

比如我說:「昨天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來的。」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我可是熊大師哎,熊大師的話就是真理哎!

所以我的話不會有錯,如果你站在某個外星球上觀察地球和太陽,你就會發現,昨天太陽的確是從西邊升起來的。

然後你的工作就是要認真論證出到底要在哪個星球上觀察才會得出這個結論。

其實還有更簡單的辦法。你可以說:「熊大師的話其實是一個比喻,太陽當然不可能從西邊升起來,但是,熊大師是在啟發我們,所謂的『東』和『西』不過都是人為規定的概念,如果人類一開始把『西』稱做『東』,把『東』稱做『西』,那太陽不就是從西邊升起的嗎?所以,熊大師這是在用比喻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發,幫助我們認清後天概念的窠臼,拓展我們的眼界,開闊我們的思路。」

如果想趕趕時髦,你還可以說:「熊大師是用比喻來為我們解說什麼是『後現代主義』,什麼是『解構主義』,我們之所以會認為太陽從東方升起,那是因為我們有『中心』的觀念,而解構主義讓我們『去中心』,告訴我們這其實是一個多中心、多元的世界,你的東也許就是我的西,我的東也許就是他的西……」

看,可以有無限多的解釋來證明我熊大師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但事實也許只是:我那天喝高了,舌頭不利索。

話說回來,《周易正義》是怎麼解釋「光明受到傷害飛」的呢?

答案是:這是一個比喻。在昏君的統治之下,世界一片黑暗——實在太可怕了啊,伏地魔的爪牙無處不在,而勢單力孤的哈利·波特就像一隻無助的雙翼低垂的鳥兒,膽戰心驚地四處流浪。

看,「這是一個比喻」,問題就完滿解決了。

但是,也早有專家對此表示懷疑,再聯繫明夷卦裡其他幾句爻辭來看,明夷這東西怎麼看怎麼像是一種鳥的名字。《周易》這書啊,專家們各執一詞,誰也說不服誰。如果你一定要個答案,那就相信熊大師話,把明夷當做是一種鳥好了,而且,還要把標點點成「明夷于飛,垂其翼」,而不是「明夷,于飛垂其翼」。

那麼,我們就算搞清了「明夷于飛,垂其翼」的意思:明夷鳥兒飛呀飛,一雙翅膀低低垂。

再解決下面這句:「君子於行,三日不食。」這句容易理解:君子走啊走,三天沒吃飯。這裡的君子不是泛泛而指,而是指這一卦所算的這個人,在本例中就是叔孫穆子。

如果我們認真一點兒的話,可以想想春秋時期的古文裡「食」字有沒有這種作不及物動詞的用法。嗯,《左傳》裡就有,恰好還和這句的意思差不多,叫做「不食三日」。那麼,這個小問題就算解決了吧。

如果你讀過《詩經》,就會覺得「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這句話很有《詩經》的風格,比如先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然後一轉,再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現在的不少民歌也經常用到這種手法。如果這樣聯繫起來,那就是說,「明夷于飛,垂其翼」和「君子於行,三日不食」可能也有這種關係,那麼,從比較容易理解的「君子走啊走,三天沒吃飯」就可以反推出「明夷于飛,垂其翼」的意思應該是「明夷鳥飛呀飛,垂頭又喪氣」。也就是說,明夷鳥之所以垂著翅膀是因為它飛累了,而且肚子餓了。

再往下看:「有攸往,主人有言。」

「有攸往」在《周易》裡很常見,意思就是「有所往」,有個要去的目的地。「主人有言」看來是說到了目的地以後,那裡的主人有話要對你說。

從字面乍看是這樣,可實際上不一定就是這樣。「言」的意思一般認為是「責備」,也有人說是通「愆」,指過錯、麻煩。「主人」也不好解,有人認為是指「有所往」之處的主人,比如,你去一家酒店,酒店老闆就是「主人」;還有人認為「主人」是指卦主自己,也就是說,這卦算的是誰,誰就是這個「主人」,「主人」在這裡和前邊的「君子」是一個意思,只是為了避免文字重複,所以前邊說「君子」,後邊說「主人」。

「初九,明夷于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費了半天勁,可算把這句爻辭講完了。有些話能弄明白,有些話弄不明白。這就不錯了,古往今來多少聰明腦子都想不明白呢。不過我們大致也能得出一個結論:這不是個好卦,叔孫穆子以後大概會逃難去,這難逃得還很辛苦,吃喝都成問題,最後雖然也找了個落腳的地方,可過得還是很不順心。

我們這個結論對不對呢?檢驗成果的時候到了,現在該聽聽卜楚丘這位專家的判斷了。

兩千多年前,職業占卜師卜楚丘看著和我們方纔那同樣的一卦,開始了專業級的推論。卜楚丘說:「是將行,而歸為子祀。以讒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餒死。《明夷》,日也。日之數十,故有十時,亦當十位。自王已下,其二為公,其三為卿。日上其中,食日為二,旦日為三。《明夷》之《謙》,明而未融,其當旦乎,故曰『為子祀』。日之《謙》,當鳥,故曰『明夷于飛』。明之未融,故曰『垂其翼』。像日之動,故曰『君子於行』。當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離》,火也。《艮》,山也。《離》為火,火焚山,山敗。於人為言,敗言為讒,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讒也。純《離》為牛,世亂讒勝,勝將適《離》,故曰『其名曰牛』。謙不足,飛不翔,垂不峻,翼不廣,故曰『其為子後乎』。吾子,亞卿也,抑少不終。」——好傢伙,這麼長篇大論的,比我們分析出來的內容可多多了!我們一定要耐著點兒性子,一句句地來學習。

「是將行,而歸為子祀。」這是對孩子他爹說:「這孩子將來會出門逃難,但您別擔心,他最後還是能回來做您的接班人的。」——嗯,逃難,這點和我們判斷的一樣,我們總算對了一次!

卜楚丘接著說:「以讒人入,其名曰牛。」這是說叔孫穆子逃難回來的時候,會帶回來一個大壞蛋,這大壞蛋的名字叫「牛」——神奇吧,連這都算得出來,真不知他是怎麼算的!

下一句話可十分驚人:「卒以餒死。」這是說叔孫穆子將來會是餓死的——我們倒是看出來了這小子會挨餓,可沒推出來他會餓死。

卜楚丘下面就來解釋卦象了,他的第一句話就夠讓我們琢磨的。他說:「明夷為日。」

日,日是什麼?是太陽還是一天,或者是句髒話?

再說了,明夷不是鳥嗎?即便按另一種權威說法,明夷也是「光明受到傷害」呀。

搞不清了,一個人一個說法,咱們就先聽卜楚丘的吧,明夷是「日」。

下面,「日之數十,故有十時,亦當十位。」——這就更讓人糊塗了,「日」怎麼還有個「數」呢?有人說上古時期天上有十個太陽,所以「日之數十」。不管怎麼樣,反正「日」是有個數字的,這個數字是「十」,所以,人們根據這個「十」把一天的時間分成了十個單位,這就是「故有十時」。

可是,一天怎麼會被分成十個時間單位呢,不是十二個嗎?一般都知道古代計時用的是十二個地支,一個時辰相當於現代的兩個小時,可是,如果再往早了說,古人用的其實不是十二地支,而是十個天干,一天的時間是被分成十份的;不過,還有人說一天分成十份不假,可不是用十個天干來分,而是用另外一套計時單位。這太複雜了,我就不多講了,你喜歡哪個答案就信哪個好了。

「日」不知道為什麼有了個具有屬性色彩的數字「十」,人們又據此把一天分成了十個小時,這還沒完,人類也被一一對應著分為十個階級,這就是「亦當十位」。

哪十個階級呢?兩千多年前的職業占卜師肯定不會把平民百姓放在第一位的,他說:「自王以下,其二為公,其三為卿。」也就是說:最高的是王,其次是公,第三是卿,第四以下他沒說。

讀《周易》及其相關文獻的時候我經常感到迷惑,不知道這套東西該如何適用於現代社會,如果單是「日之數十,故有十時」,我們倒還可以把現在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換算成古代的十個小時,這只是個技術問題,可對應的十個階級又該到哪裡去找呢?如果找不來,這卦又該怎麼往下推演呢?

「日上其中,食日為二,旦日為三。」——哦,看到這裡,才能明白前邊的話。這句是說:太陽一天的運行,黎明前的黑暗是第一階段,這時候太陽還藏在地底下,這段時間叫做「日上」;黎明是第二階段,叫做「食日」;日出是第三階段,叫做「旦日」。原來,一日的「十時」卜楚丘就是這麼分的。

「明夷之謙,明而未融,其當旦乎,故曰『為子祀』。」這句落到了具體的卦象上,是說:明夷卦變為謙卦,陽光熹微,看來相當於第三階段的「旦日」,所以從中推論出叔孫穆子將來能夠回來做他老爸的接班人。

不知道這位叔孫莊叔老爹聽沒聽懂卜楚丘這個推論,反正我一下子還真聽不懂,他說的雖然有「因為」、有「所以」,可看不出因果關係啊!難道這也屬於蝴蝶效應,一隻南美洲蝴蝶扇動翅膀導致了加勒比海的一場颶風?

這個因果關係其實倒沒有蝴蝶效應那麼曲折複雜,只需要稍微繞一繞彎子:前邊講過,明夷卦內卦為離、外卦為坤,離卦象征火、象徵太陽,坤卦象征大地,所以聯繫起來看,就是太陽在下,大地在上。明夷卦變為謙卦,謙卦是內卦為艮,外卦為坤,也就是說,外卦和明夷卦是一樣的,都是坤卦,內卦變成了象徵山的艮卦。但卜楚丘這段推論好像和謙卦沒什麼關係,完全是在從明夷卦來作闡發。明夷卦的卦象是太陽在下,大地在上,太陽正要從地平線上露頭,這正是一天十個階段中的第三個階段:旦日。前邊已經講過,一天的十個階段又和人世間的十個階級一一對應,「旦日」是第三階段,所以對應的是第三等級,這就是「卿」。叔孫莊叔老爹是叔孫氏的老大,在魯國為卿,兒子如果算出來將來也做卿,那自然就是做了老爸的繼承人。當時可是世襲制啊。

看看,一解釋清楚了,你會發現卜楚丘的推論還是很合邏輯的。

卜楚丘繼續解釋:「日之《謙》,當鳥,故曰『明夷于飛』。」——看來卜楚丘用的《周易》和我們用的是同一個版本,而且總體上的占斷方法也是一樣的,他也在用明夷卦初九爻的爻辭來判斷吉凶。

我們把他這句話的結構重新釐清一下,也就是:因為「日之《謙》,當鳥」,所以「明夷于飛」。

又是一個因果關係,又看不出來到底因果在何處。

一種權威解釋是:明夷卦的內卦離卦象征太陽(日),也象徵鳥,當明夷卦變為謙卦的時候,離卦也就跟著變為了謙卦的內卦艮卦,在這種情況下「日光不足」,所以離卦就不像征太陽了,而是象徵鳥了。

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日光不足」,也許是艮卦象征山,山把太陽擋住了吧?反正是離卦改成象徵鳥了,鳥又是會飛的,所以爻辭說「明夷于飛」。——真夠繞的!

然後,卜楚丘說:「明之未融,故曰『垂其翼』。」——這是解釋爻辭「垂其翼」是怎麼回事。

「融」字一般解釋為「明亮」,或者是「高」,不過,如果是用來形容太陽,「明亮」和「高」其實也差不多,太陽升得高了也就比較明亮嘛,除非是陰天。所以,「明之未融」是說太陽雖然有一點兒亮光了,但是還沒有升高,還不太亮。再聯繫起「垂其翼」,這個因果關係就是:太陽不太高、不太亮,所以說「垂著它的翅膀」。——這好像講不大通哦?

古人也有把太陽當成鳥的,我們如果把明夷當做「太陽鳥」,上下文倒是容易講得通了。

再往下看,卜楚丘又說:「像日之動,故曰『君子於行』。」——他還是在解釋明夷卦的初九爻辭,大概是說:太陽鳥飛呀飛,垂著翅膀飛不高,這正象徵著太陽的運行,而算卦的君子也會和這只太陽鳥一樣,走呀走,走得很辛苦。

既然走得很辛苦,會不會餓肚子呢?卜楚丘說:「當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這是解釋爻辭裡那句「三日不食」是怎麼回事。剛才不是知道了太陽運行的位置是在十個階段中的第三階段嗎,那個階段叫做「旦日」,把「第三階段」和「旦日」聯繫起來,得出的結論就是:「三天沒飯吃。」——不好意思,我實在想不明白他老人家這一步是怎麼推出來的,存疑好了。

卜楚丘繼續解釋:「離,火也。艮,山也。離為火,火焚山,山敗。於人為言,敗言為讒,故曰『有攸往,主人有言』,言必讒也。」——明夷卦變為謙卦的時候,明夷卦的內卦離卦變為了謙卦的內卦艮卦,離卦象征火,艮卦象征山,所以這兩卦的關係是火燒山。你可以想像一下這個卦象的象徵表示:一場山林大火,把山給燒光了。

有人可能不明白:火燒了山,這又怎麼了?咱們這卦又不是在算護林防火呀!

別急,前邊不是講過嘛,一個卦是可以象徵很多東西的,這個艮卦就不僅象徵山,如果用在人身上,它還象徵著「言」。「言」是什麼意思,剛才已經解釋過了。

所以,卜楚丘的邏輯我們用代數來表示:

離+艮=?

如果:離=火,艮=山,那麼,「離+艮」就可以表示為「火+山」。

答案是:火+山=光禿禿

如果:艮=言,那麼:(火+山)+言=光禿禿+言=讒言

這個計算是不是有點兒太隨意了?為什麼要把「光禿禿」(或者可以理解為「毀壞」)和「言」聯繫到一起呢?如果艮卦的象徵由「山」變成了「言」,為什麼離卦的象徵卻保持不變呢?而且,這個「讒言」到底是「進讒言」還是「被別人進讒言」呀?

一筆糊塗賬。不過,從下文來看,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被別人進讒言」。

卜楚丘該解釋那個最離奇的預測了,他不是把將來會出現的一個大壞蛋的名字都算出來了麼,說這個壞蛋叫「牛」,他到底是怎麼算的呢?我們方才怎麼就沒算出來呢?

卜楚丘說:「純離為牛,世亂讒勝,勝將適離,故曰『其名曰牛』。」——明夷卦內卦是離卦,外卦是坤卦,這種情況我們也可以說成「與離卦相配的是坤卦」,而坤卦這時候又像征牛了。明夷卦象征著亂世,在亂世的時候愛進讒言害人的壞蛋往往會很得勢,得勢的壞蛋會靠向離卦,所以壞蛋的名字叫「牛」。

這好像還是有點兒邏輯混亂哦,實在很費解。

這裡又取了坤卦的一個象徵物:牛。至於為什麼取牛而不取其他象徵,我也不知道。較真問問的話,坤卦的象徵物很多很多,從「十翼」之一的《說卦》來看,坤卦至少還象徵著布、釜、均、文、柄等,為什麼非要取這個「牛」呢?再說了,即便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取「牛」的象徵,又為什麼認為「牛」就是那個進讒言害人的大壞蛋的名字呢?

得勢的壞蛋又為什麼往離卦上靠呢?這又是怎麼回事呢?可能的解釋是,壞蛋不是坤卦所象徵的牛嗎,明夷卦是坤在上而離在下,坤是壞蛋,踩著太陽,把太陽的光芒給壓下去。嗯,或許是這樣吧?

卜楚丘接著說:「謙不足,飛不翔,垂不峻,翼不廣,故曰『其為子後乎』。」——這又是一個因果關係的句子。卜楚丘是說:「明夷卦變為謙卦,謙卦有謙沖、不足的意思,所以雖然能飛也飛不了多高;翅膀垂著,所以也飛不了多遠,所以您這兒子以後和您差不太多,所以我才說他會成為您的繼承人。」

卜楚丘的最後一句話是:「吾子,亞卿也,抑少不終。」——意思是:您叔孫莊叔在魯國貴為亞卿,您這兒子雖然能繼承您的事業,而且活得也不會短,但他不會得到善終。

叔孫穆子,一個小孩子,就這樣被算命先生的幾句話定了終生。可是,這些預言到底應驗了哪些呢?

多年以後,叔孫莊叔老爹一命嗚呼了,按照規矩,叔孫氏要立一位新的繼承人。卜楚丘不是預言叔孫穆子會繼承老爸的位子嗎,然而事實上,繼承位子的是叔孫穆子的大哥叔孫宣伯。

記住哦,當算命先生的預言讓你失望的時候,千萬別急著埋怨人家,大師是不會錯的,《周易》也是不會錯的,你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會得到預期的結果。

果然,叔孫宣伯還沒在亞卿的位子上把屁股焐熱,就鬧出麻煩來了:亂搞男女關係,還陰謀剷除「三桓」當中的另外兩桓。叔孫穆子看哥哥鬧得太凶,知道遲早會出亂子,於是明哲保身,溜之乎也。至此,逃難的預言應驗。

叔孫穆子逃到一個叫庚宗的地方,和當地一名女子搞出了一夜情來,我們不知道這兩位是不是先在網上聯繫好了。但露水姻緣到底不長久,叔孫穆子很快便離開庚宗,前往齊國。

在當時的國際社會,政治流亡分子往往能在外國受到很好的招待,尤其是容易討到很有背景的老婆。叔孫穆子也不例外,在齊國完了婚,娶的是國氏的女兒。

齊國很長時間以來都是兩大家族最為顯赫:一個是國氏,一個是高氏。叔孫穆子娶了國氏的女兒,等於有了一個強大的外國靠山。國氏女兒也很為婚姻出力,一連給老公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孟丙,一個叫仲壬。

有了老婆,也有了兒子,叔孫穆子就這麼在齊國安頓了下來。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天塌下來了,壓在自己身上,怎麼推也推不開。如果你身邊的朋友也做了這樣一個夢,跟你講起來,你恐怕立刻就會告訴他:「你這就是鬼壓床,很多人都有過。」可春秋時期的叔孫穆子可能還不知道有個「鬼壓床」的說法,更不知道這種現象的科學解釋,更何況他現在還在夢裡,這可真是抓瞎了。就在危急關頭,突然出現了一個怪人,膚色很黑,脖子向前探著,眼窩很深,嘴長得像豬嘴似的。叔孫穆子可看見救星了,大喊了一聲:「牛,救我!」

這點可真讓人不大理解,來人明明長得像豬,可叔孫穆子為什麼卻喊他「牛」?

就當他老兄是夢裡說胡話好了,反正,他這麼一喊,「牛」還真就過來幫他了,兩人一起使勁,這才把天從叔孫穆子身上給抬了起來。

注意:叔孫穆子生命裡的頭等大反派已經現身了!

叔孫穆子此時竟渾然不覺,莫非他老爸沒把卜楚丘的那一卦告訴兒子?叔孫穆子醒來以後,覺得這個夢意義非凡,恐怕蘊藏著什麼神秘的意旨。於是,他召集了所有的隨從,一個個地看了個仔細,想找出和夢裡的「牛」相貌相似的人來。結果看來看去,看誰都不像,這件事也就暫時擱下了。

時光荏苒,祖國魯國的政治局勢連番動盪,每一場風波,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啊。終於,讓叔孫穆子歡喜的日子也算盼來了:祖國來了消息,請他回國去做叔孫氏的掌門人。至此,又應驗了預言中的一句。

叔孫穆子這個新掌門做得著實不賴,要知道,他可是春秋時期有數的幾位優秀政治家之一。但是,再優秀的政治家也有可能遭遇到馬克·吐溫式的尷尬——在你正準備向群眾發表競選演說的時候,突然圍上來十幾個不同膚色的孩子管你叫爸爸。這一天,叔孫穆子就撞到了這樣一件事:庚宗一夜情的女人找來了,還獻上了一隻雉雞作為禮物。

老情人找來了,還送來一隻雞。嗯,這好像也沒什麼嘛。

當然「有什麼」,為什麼別的不送,要送一隻雞呢?這是一種暗示。

你猜猜看,她在暗示什麼?

老情人,雞,暗示,聯繫起來……啊,原來是……哦哦,出於淨化語言文字的考慮,就不具體說了。

呵呵,這個答案不對。有個地方我沒解釋清楚,她送來的可不是一隻普通的雞,而是雉雞,就是長得花花綠綠,還拖著個漂亮的大長尾巴的那種,對了,學名叫雉雞,俗名是叫野雞。

這回能猜出來了吧?

這是個非常嚴肅的暗示,如果你還是沒猜到,那可真辜負了我們中國這個「禮儀之邦」的好名聲啊!見面送野雞,這是一項重要的禮儀,不是什麼人都能送野雞的,什麼人送什麼東西,這有著嚴格的規矩,一點兒也不能錯。

什麼人才能拿野雞當見面禮呢?士,也就是最低等的貴族。

如果女人也弄個野雞來送人,那就是大大地失禮。

但老情人沒有失禮,她送野雞,是暗示著有一個「士」跟他在一起。

叔孫穆子不是笨蛋,問老情人說:「原來你還給我生了個兒子啊!咱們的兒子怎麼樣了?」

女人說:「兒子都好大了,都能捧著野雞跟著我了。」——這話如果換到現代語境,就是「都能自己上街打醬油了」。

叔孫穆子一看到這個從沒見過面的兒子,大吃一驚:怎麼和當年夢裡的「牛」長得那麼像呢!叔孫穆子連兒子的名字都還沒問,直愣愣就喊了他一聲:「牛。」

說來也怪,這孩子還真就應聲:「唯。」

古人答應不說「是」,更不說「OK」,而是在不同的場合分別用兩個字:一個是「唯」,一個是「諾」,成語「唯唯諾諾」就是這麼來的。

「諾」比較放肆,嗓門放得比較開,有時候還拉長聲;「唯」則比較恭敬,低低的那麼一聲,很溫順的樣子。具體在實際應用上,如果是老爸喊兒子,兒子可不能答應「諾」,那就太失禮了,而要答應「唯」。看看,「牛」答應的不就是「唯」嗎?

現實中的「牛」終於出現了,原來竟是叔孫穆子的私生子!

這孩子真是越看越招人愛,叔孫穆子一高興,就讓這孩子在自己家裡做豎。

沒錯,是「豎」,這是指未成年的孩子當的小官。後來以「豎」做開頭的詞一般都是罵人的話,比如「豎儒」和「豎子」什麼的。

「牛」現在做了「豎」,按照那個年代的稱呼方式,我們以後就叫他「豎牛」好了。

豎牛長大了,雖然我們仍然稱呼他為豎牛,但他已經不再是豎了。也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也許是豎牛實在太會說話、辦事了,叔孫穆子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甚至讓他做了自己的管家。

有人可能會想:就算是私生子,好歹也是親骨肉啊,讓人家做你的管家,這不是侮辱人家嗎?

不是,一點兒也不侮辱這孩子,這種管家的位子不知有多少根正苗紅的貴族都惦記著呢。

管家,管家,都是管,可管的家卻大不一樣。現在中國大富豪的管家最多也就管著一座大莊園,管著幾十名僕人(當然,僕人也是社會的主人翁,大家都是為人民服務,只是社會分工不同),可叔孫穆子的管家卻幾乎相當於一個小國的國家總理。

那時的家和現代社會的家是完全不一樣的,叔孫氏的家佔了魯國的三分之一,有自己的城池和軍隊,還有勞役和稅收。要不古人怎麼說「齊家而後治國」呢,把這麼一個家給管好了,也就真有資格去治國了。所以,豎牛雖然從字面上看只是叔孫穆子的管家,實際上卻稱得上是叔孫國的總理。

講到這裡,如果你足夠細心的話,應該會發現一個問題:豎牛這麼受寵,叔孫穆子的齊國老婆會高興嗎?那兩個在齊國生下的合法子嗣孟丙和仲壬怎麼這麼久也不見被提起呢?

答案是:這母子三人沒跟叔孫穆子一起回來,還都留在齊國呢。

更要命的是,叔孫穆子在齊國的一位至交好友趁此機會本著「朋友妻,不客氣」的精神,把叔孫太太娶回自家了。

遠在魯國的叔孫穆子聽到這個消息,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等孟丙和仲壬年紀大些了,就把他們接回了魯國,從此和老婆斷絕了關係。

兩位嫡生公子回到老爸身邊的時候,豎牛已經在這裡根深蒂固了,但無論如何,這三個人在一起也是一個尷尬的局面,何況豎牛還是一個充滿理想的有志青年呢。

豎牛的心裡一定藏著幾分忐忑,是啊,別看自己現在很得寵,當著叔孫國的總理,比那兩位正經的公子還牛,可是,一旦老爸有個三長兩短,繼承人不是孟丙就是仲壬,絕對輪不到自己,唉,誰讓自己只是個私生子呢!一旦孟丙或者仲壬接管了叔孫國,他們會不會整治自己呢?

這都是人之常情的顧慮呀,如果你是豎牛,你會怎麼做呢?

時間緊迫,容不得你多想了,叔孫穆子在一次打獵之後染了病,那個萬惡的舊社會啊,就連大貴族也沒有醫保,叔孫穆子看樣子病得不輕啊。

老大一病重,小弟們就緊張,千百年歷史莫不如此。小弟們倒不一定真是多麼關心老大的身體,他們關心的是:一旦老大有個三長兩短,就會出現最高權力的轉移與分配的問題。誰敢輕視這個問題啊,只要你在權力圈子裡,你就無法倖免。誰會飛黃騰達?誰會人頭落地?想想就讓人心裡發涼。

二線人物明爭暗鬥,三線以下小心站隊。這種時候,就算你高標獨立,想要明哲保身,根本就做不到——這就好比一塊蛋糕,就要切了,你得選擇站在蛋糕這邊還是那邊,就算你不選,等人家把刀一落,蛋糕一分,你不站隊也等於站隊了。現在,豎牛、孟丙、仲壬,心裡都會怎麼想呢?

人性的一個特點是:放棄既得利益比什麼都難。豎牛就面臨著這個難題:萬一老爸一死,自己這個私生子無論如何也做不了繼承人,真要等孟丙或者仲壬上了台,還能容得下自己嗎,自己還能有現在這麼大的權力嗎?

如果你是豎牛,你會怎麼辦?

選擇答案:

A.夾起尾巴做人,兢兢業業處理工作,不問其他。

B.寫簡歷,準備跳槽到新公司。

C.趕緊和那兩兄弟搞好關係。

D.搞好和孟丙的關係。

E.搞好和仲壬的關係。

如果你選的是A,一定是沒能很好地領會我上文的意思,在現實生活中你很適合做技術工作,盡量避免處於複雜的人際關係之中。

如果你選的是B,建議你在業餘時間多爬爬山、多做做戶外極限運動,培養自己的朝氣,生活得不要太消極。

如果你選的是C,你屬於有心卻沒心計的人。可能很多人都會選C,但從權力鬥爭的歷史來看,這是一個非常幼稚的選擇。政治上的人精們一般既不會兩面作戰,也不會兩面示好,而是拉一派打一派。那麼,如果敵人只有一派又該如何呢?這也很簡單,先分化敵人,把一派分化成兩派,然後還是拉一派打一派。在有些典型的歷史場景中我們會看到,這種拉和打是持續進行的,打掉一派之後,當初拉過來的那一派又被分化為兩派,再拉再打,不死不休。把這種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的大有人在,你如果瞭解了這個規律,就會對很多事情作出準確的預測。所謂「善易者不卜」,就含著這個道理。

下面就只剩下D和E的二選一了。

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這個選擇比較容易:孟丙是嫡長子(大老婆生的大兒子),是當之無愧的家族合法繼承人。所以,豎牛的實際選擇是:拉攏孟丙。

《左傳》並沒有交代這一陰謀的詳細內情,其實從常理來說,豎牛的最佳選擇應該是老二仲壬。因為理論上說,孟丙不需要靠你豎牛的幫助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接班,即便豎牛的力量值得考慮,那也是錦上添花的事情,所以,這事如果換在後世成熟政客的身上,一定會選擇支持老二仲壬——這是一個雪中送炭之舉,要是聯合起來把孟丙搞下去那豎牛可會有天大的功勞,再者,只有和仲壬的聯合才有可能為自己談出滿意的條件。

注意了:如果你有哪個朋友選的是E,你今後一定要多防著點兒他。

好了,接著講咱們的故事。也許是這件事另有內情,也許是豎牛還不夠成熟,他在一個錯誤的時機作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果然,孟丙不理他那套:你小子倒知道投機,這會兒要跟我結盟,呵呵,去你的!

俗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孟丙實在單純,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雖然豎牛作了一個不大明智的選擇,但孟丙的反應更不明智。

老天爺偶爾也會保佑好人,叔孫穆子的病終於好了。這一天,叔孫穆子給孟丙鑄了一口鐘,對孟丙說:「孩子,你也該有點兒正式的社交活動了,等這口鍾落成的時候,爸爸給你安排個大Party。」

這是不是有點兒透著古怪啊?

其實,這是叔孫穆子給孟丙的一個暗示。你能猜出這暗示著什麼嗎?

嗯,好好想想:爸爸送兒子一件禮物,是一口鐘,爸爸送兒子一口鐘,這好像暗示著——爸爸要給兒子送終(鍾)?!

這的確是個能夠自圓其說的推測,但是,錯了。在那個時代,鐘的身份非同凡響。我們中國不是禮儀之邦嘛,鍾就是禮儀之邦的一種重要禮器,是祭祀時候用的。而當時最重大的事情無非兩件:一個是祭祀;一個是打仗,可見鐘的不一般了。

叔孫穆子給孟丙鑄一口鐘,又準備搞大型社交Party,按照當時的習俗,叔孫穆子這就是要在Party上向大家宣告:孟丙這孩子就是我的繼承人。

眼看著就要塵埃落定,對這一切,豎牛一直都在冷眼旁觀。

孟丙高高興興地去作Party的前期準備,看看要置辦什麼東西呀,怎麼佈置環境呀,請哪些當紅女星呀,忙得不亦樂乎。等準備得都差不多了,孟丙就讓豎牛向叔孫穆子請示一下Party的時間安排——我們別忘了豎牛是大管家,這種事一定是要經過他的。

於是,豎牛進了老闆辦公室,耽擱了一會兒,出來告訴孟丙說:定了,就定在某天,準備發請帖吧。

到了定好的日子,來賓們熱熱鬧鬧地全來了,這可是孟丙的大日子啊!

叔孫穆子在屋裡聽到外邊響起了鐘聲,很是奇怪,叫豎牛來問這是怎麼回事。

咦,難道叔孫穆子不知道這是Party開始了嗎?日子不是他親自定的嗎?其實不是,豎牛那天根本就沒跟叔孫穆子說這件事。現在,叔孫穆子一問,豎牛搬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話回答:「這是孟丙在招待他齊國來的後爸爸呢。」

叔孫穆子的腦袋立時就「嗡」的一聲,直氣得渾身亂顫,氣哼哼就往外衝。豎牛哪能讓他出去啊,馬上攔住,不知道又說了什麼花言巧語,反正是沒讓叔孫穆子出門。事後,叔孫穆子派人抓了孟丙,弄到郊外殺了。一件喜事,轉眼就變成悲劇。

這段故事對我們現代人很有教育意義,你看,如果你買的是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單元房,客廳裡發生什麼事你不出臥室也不會受人蒙蔽,還是小戶型住房更有助於家庭和睦呀。

孟丙被除掉了,豎牛拉著仲壬非要結盟,可仲壬居然也不幹。看來仲壬也是個單純的孩子,要知道,小人的要求是不能輕易拒絕的,如果你拒絕了,就必須馬上在兩條路中作個選擇:要麼躲開他,要麼除掉他。

可仲壬居然不當回事,還很有玩的心情。有一天,仲壬和魯昭公的司機一起進王宮玩,魯昭公看這孩子怪可愛的,一打聽,原來是叔孫穆子的兒子,那就給個見面禮吧。

國君賜了玉環,這可是件大事。仲壬回家以後把玉環交給豎牛,讓他拿給叔孫穆子去看——這也是禮儀之邦的禮儀規矩。

豎牛進老闆屋裡轉了一圈,出來對仲壬說:「老闆交代了,讓你戴上它。」

你應該猜到了吧,豎牛故技重施,又一次假傳「聖旨」。

過了些天,豎牛找了個機會對老闆說:「您看,是不是趕緊把仲壬向國君介紹一下啊?」

豎牛這話的意思是:建議叔孫穆子把仲壬介紹給魯昭公,這樣好確立一下仲壬的繼承人地位。

叔孫穆子很奇怪:「沒頭沒腦地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豎牛就等這麼一問呢,趕緊回答說:「就算您不引見,人家自己都主動去見過國君了,還把國君賜給他的玉環都戴在身上了呢!」

這讒言進得很夠火候,叔孫穆子大怒:好你個仲壬,盼著你老爸死呢是吧?

比孟丙幸運的是,仲壬沒被殺,只是被趕出了家門,後來逃到了齊國。

兩個兒子,兩個候選繼承人,就這麼一個死一個逃,叔孫穆子淒淒涼涼、悲悲憤憤,終於又病倒了。到了這時候,他老人家又想起了仲壬,讓豎牛趕緊去召仲壬回來。豎牛當然不會去了,只是嘴裡答應罷了。叔孫穆子終於明白了豎牛的用心,但已經晚了,豎牛把叔孫穆子關在屋裡,對外聲稱「老人家病重,不想見人」,讓用人把飯放到門口就退下去,而豎牛緊接著就把飯菜倒掉。

這時是十二月,從癸丑日開始,叔孫穆子吃不到一點兒東西,熬到乙卯日他就死了。我們再來回想一下那個「明夷之謙」的卦象,卜楚丘說叔孫穆子會三天吃不到東西,最後是餓死的。果然,從癸丑日到乙卯日,恰好三天。

順便解釋一下這個古代的干支記日怎麼算,告訴你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子丑寅卯」你總知道吧?你從「癸丑」的「丑」數到「乙卯」的「卯」,不正是「丑、寅、卯」這三個地支嗎?一個是一天,一共就是三天。

看來,卜楚丘真是神算啊!不管他的解卦過程我們覺得多麼不靠譜,但畢竟他的每一句預言最後全都應驗了。可是,這還是解答不了我們的疑惑:難道卜楚丘這一卦的內容就沒人告訴過叔孫穆子嗎?叔孫穆子如果知道這一卦的預言,他怎麼還會如此地信任豎牛呢?

對這個問題,《左傳》可沒有給我們一點兒線索。不過,從一般的人情世故推測,這個預言如果連《左傳》的作者都知道了,而叔孫穆子本人卻一無所知,這也太令人難以置信了吧?

也許你會說:「從這個故事來看,叔孫穆子就是個大笨蛋,笨蛋做蠢事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問題是,叔孫穆子不但不是個大笨蛋,還是春秋時期屈指可數的卓越的政治家、外交家,而且,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叔孫穆子竟然本人就是一位預測大師!當然了,他老人家的預測既不是靠著《周易》,也不是靠什麼特異功能,而是憑著對人情世故的通透。這也很好理解,比如,我看見張三在馬路上很自然而然地隨地吐痰,又知道他馬上要去新加坡,我就會預言說他不久就會挨一頓鞭子;再比如,我看新聞報道中央行領導說房貸不會漲,我就會勸你趕緊提前把按揭還清……

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再牛的人也沒法和命鬥?是呀,以叔孫穆子這樣的能人都分毫不爽地被圈在一個「明夷之謙」裡面,又何況是我們呢?

《周易江湖:趣說《周易》的技法與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