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濾罩與小時代

最終,我們的網絡生活就像是生活在一個個想像的共同體中——不管它是由機構、媒體、品牌還是個人所創建。而網絡也由此逐漸從「道路」的角色,轉變成社區甚至國度。

社交閱讀的權重將高於媒體閱讀。它將成為我們獲取資訊的主要方式,那些被社群裡的人轉發、分享的信息,將更容易進入我們的閱讀視界,找到我們。

但是,這會產生另一個副作用,即我們自以為每天閱讀的世界就是整個世界,忘記「不知的未知」。

2011年3月,美國網絡研究者伊萊· 帕理澤(Eli Pariser)在TED演講中第一次提出了「過濾氣泡」的概念,並寫就《搜索引擎沒告訴你的事》一書。它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當機器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懂我們的偏好,從而可以推送越來越「准」的信息,會怎樣改變我們對世界的認知,並影響公共輿論和民主基礎?

從搜索引擎谷歌、社交工具 Facebook 到閱讀媒介今日頭條,它們都在收集我們每一次點擊的信號,希望瞭解我們對資訊的偏好,更改信息的權重,以使得下一次訪問時,滿屏都是我們所感興趣的內容,或者更有效的搜索結果,它們共同形成了我們的個人信息「過濾罩」。但由此形成的問題是,你不會發現,原來自己是被困在了一個資訊罩內,反覆看見的是你自己。在這個看似透明的罩裡,你每點擊一次,就相當於對自己的偏好行為進行自我辯解。我們現在即將進入自我應驗身份的時代——網絡誤判我們的特質,而這些錯誤的特質進而成為我們真正的特質。

工程師們稱這種情況為資訊的「過度配適」。

伊萊·帕理澤認為,越來越個性化的信息過濾罩其實幹擾了我們瞭解廣闊世界的能力,將改變我們的地圖觀。更令人不安的是,它通常會自動清除地圖上的空白處,把用自知的未知變成渾然不覺的未知。

過去是媒體在塑造我們的認知世界,現在是我們自己在塑造自己的認知世界。媒體品牌需要通過內容——更主要的是興趣標籤明晰的受眾——在市場上彰顯自己的風格化。但反過來,受眾所閱讀和在其旗下聚攏為社群的媒體也會反過來塑造你我的身份。因此,個人化服務最後可能讓你和媒體配合得天衣無縫——它更懂你,你更喜歡它。結果是,改變你。

還記得電影《再見,列寧》裡的那位母親嗎?通過虛構她每天接觸到的媒體內容,兒子成功地讓母親繼續相信她仍生活在過去的集體主義社會中。很難說,如今的我們比這位母親幸運和聰明多少。

大體上,我們對信息的接收可分為興趣閱讀與探索閱讀。過濾罩會越來越強化我們的興趣閱讀,機器通過收集更多的關於「我」的行為和偏好信息,不斷修正偏差度,以追求將「我」最感興趣、對「我」最有價值的信息呈於面前,而將它認為無用的信息過濾掉或者說後置。

社交也會越來越強化興趣,而降低探索的權重——因為與陌生人社交的機會成本和信任成本都會相對更高,機器不會認為這對「我」來說是好的。

可是,如果每個人都只跟自己相近的人往來,不與相異的人接觸,將造成數字世代新的種族隔離和近親繁殖。我們越來越難以進入另外的圈子,形成更廣泛的共同認知越來越難。身處這樣的房間,宛如「回聲室」,你發表的觀點會收到更多的「贊」,那些異見者要麼被邊緣化,要麼被清除出房間。

過濾罩和小圈子將推著我們加速進入小時代。我們會花更多時間在興趣俱樂部裡,而不是信息廣場上。其結果是,我們更關心小圈子裡的興趣話題、利益,唯此為大,而越來越不關心公共議程、宏大敘事。每個數字賬號的終極任務是表達自我,而支持這種表達方式的公共舞台則從公共領域消失。然而,共享信息才是形成公共議程和民主磋商的基礎。

這會形成數字世界新的「認知鴻溝」嗎?

過濾罩在我們熟悉的世界和未知的世界之間劃出了更深的鴻溝,阻礙我們去探險,使我們習慣於停留在安全的易於滿足的此岸。它只把我喜歡的推給我看,其實是加重了我已有的價值觀,並無助於人們獲得更廣博的知識和從多個角度看問題,無助於構建一個客觀並廣闊的認知世界。

它只會放大認知偏誤。2013年3月,《紐約時報》嘗試了一種新的評論形式,當讀者在閱讀新教皇弗朗西斯當選的報道時,被要求回答三個調查性問題:是否對選舉結果滿意?是否對將選舉結果吃驚?是否是天主教徒?然後用戶可以通過以上條件篩選閱讀自己想看的評論。《紐約時報》希望此舉能夠提升用戶體驗,讓用戶避免看到「一群人在那裡亂哄哄地互相謾罵」,但是,這一「討好之舉」只會加強讀者的心理傾向:看到他想看到的,屏蔽他也許需要看到的。

因為人類的認知和學習並非遵循機器式的演算和歸納,巧思和靈感有時來自於偶然事件的觸發,讓我們的大腦突然將原本不相關的信息關聯到一起,從而發現潛藏規律、形成創意,就像阿基米德的浴缸和牛頓的蘋果。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大腦是預測式引擎,善於將不相干的事實連接成連貫的想法。「人類最傑出的時候,往往也是最不可預測的時候。」伊萊· 帕理澤說,「網絡世紀最耐人尋味的一大難題是如何將『漂游』的成分加入到網絡中。」

特別是,認知能力強、喜歡探索的受眾或許能夠偶爾突破過濾罩,通過各種碎片信息重建客觀世界;而認知能力弱的受眾則會只閱讀過濾罩內的內容,不斷強化已有的價值觀。由是,造成社會的進一步割裂。由是,在分眾化的圈子時代,創造全民熱議的頭條話題將越來越難。傳統的品牌營銷和當下的社交傳播手段由於仍在採用廣播模式,試圖通過廣泛覆蓋來影響受眾,其有效性將逐漸降低。聰明的傳播策略,或許可以像西方的政治候選人那樣,設計一系列零碎的政見,只挑最有效的一個,以攻破某些中間選民和社群的過濾罩。傳播任務需要分解,包裝成不同的議題,滲透進大大小小的房間裡,由此實現精眾傳播。

第九章思維導圖

《新媒體革命2.0:算法時代的媒介、公關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