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我的天啊!」
「他媽的!」
在x光片上,瑪格莉特·愛德基的腹部深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物品。我們全盯著它,說不出話來。只有一個解釋,這個東西是被人從陰道塞進去的, 而且塞的力道十分強勁,往上直達大腸,所以剛才從外部才沒有發現。我看著這個東西,感到腹部一股火熱,便不由自主地抱住腹部,心臟快狂跳出了胸腔。出現在 X光上的,是一座人形雕像。
這座雕像嵌在骨盆腔內,在x光片上,它的剪影和附近的器官形成強烈的對比。在反白的內臟器官間,這座雕像一腳向前,雙手略張,似乎是一尊神像。雕像的頭微微下垂,就像舊石器時代的維納斯雕像。
一時之間,大家都沉默無語,整個房間一片死寂。
「我知道這座雕像是什麼,」但尼斯說。他報報眼鏡,表情十分傷痛,臉上的肌肉快擰成了一團。
「你們都知道的,那是聖母瑪莉亞。」
我們一齊把頭轉回X光片上。這個兇手不但殘酷下流,而且褻瀆神明,已不是喪心病狂所能形容的了。
「那個該死的狗雜種!」查博紐怒罵道。
他的激動讓我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位大場面看多了的重案組的刑警,竟然有如此大的情緒反應。他剛才一路看過驗屍過程,不知道是不是到現在才受到 這座雕像的刺激而爆發,還是單純只是因為自己的信仰受到侵犯。和多數魁北克人一樣,查博紐無疑從小便受到天主教教育,平日的生活都和教會密不可分。然而, 儘管我們的信仰不很堅定,但是宗教的影響仍殘留在心內深處,對聖像仍抱持十分崇敬的態度。一個人也許不願佩掛聖像,但要他把聖像燒掉,他也不願意。我很了 解這點,儘管生長的城市不同、國別不同、語言不同,但基本上我們都是同一個部族。這種遺傳性的信仰是難以抹滅的。
大家又沉默許久。最後,拉蒙斯開口了,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我不知道他對眼前這件案子是否看出關聯性。我自己也不確定。雖然他用溫和的語調說話,卻把我心中所想的事完美地表達出來。
「查博紐先生,我覺得你和你的搭檔應該與我和布蘭納博士開個會。你們也知道,這件案子可能會與別的案子有所關聯。」
他停了一下,心中盤算了一下日期。
「今晚我大概都會待在解剖室,明天又是假日。我看,星期一上午如何?」
查博紐警探看著他,又看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拉蒙斯的意思,或是他根本沒有想到其他案子。顯然克勞得爾根本沒有對他提起我的看法,如果有的話,查博紐就不會有這樣的態度。
「呃,好吧。我一有空就會來找你。」
拉蒙斯一臉陰鬱地瞪著查博紐。
「好吧,好吧。」
我們一定準時到。我現在得回命案現場了,如果克勞得爾過來,麻煩告訴他我大概晚上8點會回到局裡。」
他狼狽地說,在對拉蒙斯說話時,忘記把語言轉回法文。看來他與他的搭檔有一番長談了。
查博紐一離開,拉蒙斯便繼續進行驗屍工作。接下來的都是例行程序。把死者胸部切開Y字形開口,摘下器官,稱重、切片和檢查。他測量那個雕像的 位置,評估內部的損傷,並用文字記錄下來。丹尼爾拿手術刀切下死者腦門一小片頭皮,又把死者的臉扶正,頭部後仰,然後拿電鋸摘下一塊頭骨。電鋸發出呼嘯的 聲音,一陣骨頭的焦味瀰漫整個房間,我不由得後退一步,屏住了呼吸。死者的大腦仍十分完整,表面覆蓋一層膠狀的保護層,光骨得像一隻黑色水母。
我知道拉蒙斯的報告上會寫些什麼。被害人是一位健康的年輕女性,沒有任何明顯疾病症狀。然而,在今天,卻因受某人以鈍器重擊頭部,造成頭蓋骨碎裂,腦血管破裂。至少重擊五次。兇手還把雕像塞入被害人陰道,取出部分內臟,然後割下她的乳房。
一想到她所經歷的,我便打了個寒顫。她陰道受到的傷害是在活著的時候造成的,肌肉撕裂造成大量出血。也就是說,當那座雕像塞進去的時候,她還有心跳。那時她還活著。
「……告訴丹尼爾你要什麼東西,唐普。」
我出了神,沒注意聽拉蒙斯在說什麼。他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他已做完勘驗,提醒我要取一些骨頭樣本。死者的胸骨和前肋骨已被切開。我告訴丹尼爾,要他先把死者送上樓清理乾淨。
我上前一步,檢視死者的胸腔。在上腹部靠近脊椎的兩側,有無數細微的切痕。在脊椎的膠質護膜上,這些切痕呈現細長條狀。
「我要從這裡到那裡的脊椎。肋骨也要。」我指著有切痕的斷片說:「把這些送到但尼斯那裡。要他清理乾淨,不要用熱水燙。要小心搬動,不要用任何利器觸及它。」
他聽著,戴著手套的雙手交叉在胸前。當他伸手把眼鏡扶正時,他的鼻子和上唇全皺在一起。他不斷地點著頭。
丹尼爾聽我把話講完後,轉頭看著拉蒙斯。
「然後結案?」他問。
「做完後就結案。」拉蒙斯回應道。
丹尼爾去做了。他會切下部分骨頭,然後用別的東西代替,再封起來。之後他會把頭蓋骨放回去,重新調整臉部皮膚,把手術刀割開的傷口縫合起來。等他全部完成後,瑪格莉特·愛德基就會看起來像沒被動過一樣,可以等待下葬了。
我回到辦公室,打算在回家前,先把腦海的思緒整理一下。15樓的人全都下班了。我坐在旋轉椅上,把腳搭在窗台,看著窗外的河景。在靠近我這邊 的河岸,米羅工廠古怪的灰色建築配上平行的格架鋼骨,看起來就像個異形怪物。在這棟水泥廠房後,一艘船緩緩沿河上行,在傍晚灰暗的暮色裡,船上的燈光已難 以辨認。
這棟建築也是完全沉靜,但是這股幽靜卻無法讓我放鬆。我的思緒像河水般黑。也許那棟建築裡也有人正看向我這裡,有人和我一樣孤寂,一樣在工作一整天後感到身心俱疲。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電話的鈴聲響亮而刺耳。
昨晚我並沒有睡好,又一大早在6點30分就起床。我應該感到很累才對。然而,我現在只感到焦慮。
七
在駕車過去的途中,我的心情如空中飛人般上下擺動。天空已全黑了,但是整座城市充滿了燈火。公寓房屋的窗戶發散著柔和的燈光和電視機閃動的藍光,直直 射人夏日的夜晚。人們搬了椅子出來坐在陽台上和庭院中,享受這令人愉悅的夏夜時光。他們閒話家常,吸飲冰涼飲料,把白天的暑氣完全消散,換得傍晚一身清 涼。
我暗自羨慕他們悠閒的家居生活,很想趕快回家,和博蒂共享一塊鮪魚三明治,然後好好睡一覺。雖然我不希望戈碧出事,但我總覺得她可以自己坐 計程車回家。她總是那麼歇斯底里。不過,能聽到她的聲音總是好的。我既擔心她的安危,又痛恨在這個時候去緬恩區。這兩種情緒正不斷糾纏在我心裡。
緬恩區就在我的前方,從中國城開始,沿著聖羅倫大道向北方延伸。緬恩區不大,以聖羅倫大道為商業動脈,到處都是小商店、餐廳和廉價咖啡館。 由這裡向外幅射出許多窄巷後街,林立著各式廉價出租公寓。雖然這裡的人口以說法語的居多,但緬恩區卻是各種族混雜的區域。各個人種齊聚在此,就像街上各式 意大利、葡萄牙、希臘、波蘭和中國餐廳飄出的香氣一樣,混雜,卻不融合。
緬恩區曾是蒙特婁移民起源之地,新移民受廉價房子和鄰近鄉村的吸引而來。他們定居在此,適應加拿大的生活方式。每群新來的移民都集居在一 起,以此化解鄉愁,好在異地文化中維繫民族的自信。有些移民會學習英文或法文,而且一有錢就會搬走。至於留下來的人,不是喜歡這種同鄉的感覺,就是他們沒 有能力在外地生活。到了今天,這個保守和失敗的社會,又雜集了社會殘渣和掠奪者,弱勢階層進駐,他們得不到社會重視,任由掠奪者壓迫。夕r地人會到緬恩區 找一些東西:廉價商品、便宜餐館、毒品、酒和女人。他們來這裡消費、參觀、尋歡,但是他們不會留在這裡。
聖凱薩琳道位在緬恩區南端。我在此右轉,經過三個星期前和戈碧停車觀看的路邊。現在時刻尚早,妓女們才剛要出來而已。至於膘客們則還沒出現。
戈碧一定一直看著我來的方向。我才剛到,便從後視鏡看到她已穿過對街,一路狂奔而來。她胸前緊抱著公事箱,一副十分恐懼的樣子。她跑步的樣子就像個小孩,但因早已疏遠孩童的跑步方式,因而步伐有些不穩。她長長的腿微彎,頭部低垂,肩上的皮包隨著步伐而誇張地左右擺盪。
她繞過車子,鑽了進來,然後雙眼緊閉,直喘著氣。她緊緊把雙手交疊在胸前,不讓它顫抖,顯然她正努力克制自己冷靜下來。她把我嚇著了,我從來 沒看過她像現在這個樣子。戈碧雖然總是杞人憂天,不管是真實或假想的危機,都會使她憂心忡忡,但是,我從未看過有什麼事能讓她害怕成這個樣子。
一時之間,我說不出話。雖然夜很溫暖,我卻起了寒顫,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在外面的街道,一輛車子響起幾聲喇叭聲,一位妓女過去向那輛車嗲聲嗲語地招攬生意。
「我們走吧。」
她的聲音微弱,我差點沒聽見。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她舉起一隻手,像要逃避責罵似的。她的手在發抖,於是她又把手夾在胸前。我感覺到她仍十分害怕。她的身體很暖,還帶著白檀木和汗水的味道。
「我會,我會。給我一點時間吧。」
「別耍我,戈碧。」我說,口氣比我所想的還要嚴厲。
「我很抱歉,讓我們先離開這鬼地方好嗎?」她說著,把頭埋進雙臂中。
好吧,就照她的劇本演下去。等她平靜下來,應該就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回家嗎?」我問。
她點點頭,但頭仍埋在胸前。我發動引擎,向聖路易斯街開去。當我把車停在她屋前時,她仍未開口說話。雖然她的呼吸已平順得多,但是手仍在發抖。
我把車停在停車場,關掉引擎,害怕即將要發生的事。每當戈碧遇到問題時,我總是她的咨詢顧問,無論生病、父母吵架、課業壓力、信仰或情感問 題。我發現她總是能慢慢化解,無論天大的事發生,等下次我再見到她時,她又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並不是我沒有同情心,而是這樣的情 況遇太多次了。上次她說她懷孕,結果根本沒有;說她錢包掉了,結果在沙發坐墊下找到。無論如何,她今晚的反應的確把我嚇著了,正好今晚我一心想要獨處,但 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希望我留下來陪她。
「你今晚要過來陪我住嗎?」我主動問。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她也許沒有聽到我剛才說的話。我轉過身,正準備要再講一次時,才發現她一直看著我。剛才她一副神經過敏的樣子,現在卻 變成一片死寂。她的脊背僵硬,上身微弓向前,幾乎快碰到前座椅背。她一隻手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緊緊握拳按著嘴唇。她瞇著眼睛,下眼瞼微微抽動,細微得難 以察覺。她的思緒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心中一直反覆盤算這事情的變化和得失。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她終於平靜下來,聲音恢復原有的低沉。
「我只是有點不解而已。」我言不由衷地說。
「是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自責地笑了起來,又一面搖著頭。她的發綹也隨之擺動。
「我剛才真的有點反常。」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一個車門關上的聲音傳來。在廣場公園裡,飄來一陣低沉憂鬱的薩克斯風樂聲。遠處一輛救護車經過,尖銳的警笛迴盪在夜空中。好一個都市的夏夜。
在黑暗中,我注意到的不是薩克斯風,而是戈碧游移的眼神。她的眼神本來好像要直視我,卻突然轉移開。就像自動對焦的鏡頭,她的目光超越我落在他處,似乎決定再次閉口不語。她又開始陷入沉思,也許在思考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我。
「我沒事了,」她說著,拿起公事包和背袋,手伸向門把。「謝謝你來接我。」
她決定要逃避了。
也許是我太累了,也許是這幾天壓力太大。無論如何,我終於失控了。
「等一下!」我吼道:「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小時前你還說有人想殺你!剛才你從餐廳拚命跑出來,全身發抖,像後面有鬼跟來一樣!你 氣都喘不過來,手也像觸電一樣抖個不停,而你現在竟然沒有解釋,丟一句『謝謝你送我回來』就想走?」我從未對她如此生氣過。我的音調上揚,怒氣直衝腦門, 甚至能感覺到太陽穴的血管在砰砰跳動。
她被我的憤怒嚇得僵住了。車燈映在她臉上,由白至紅,恰巧加深了這個意象。
她僵在那裡好一會兒,然後,好像活門被釋開一般,她的緊張慢慢消失了。她放開門把,放下公事包,坐回位子上。再一次,她又陷入思考。也許她在想該如何說起;也許她在想逃避的借口。我等著。
好一會兒後,她肩膀微微伸展,做了個深呼吸,做好開口的準備。當她說出第一句話,我就知道她決定要告訴我了。她會讓我知道,不過也是有限度的。她很謹慎籌措要說出口的話,在她內心思想的困境中造一條有護欄的小徑好讓我走過。我靠著車門,雙臂抱胸。
「最近我和一些……一些不尋常的人共事。」
我知道她說得有點模糊,但我沒有說出來。
「不,不。我知道這樣講不太清楚,不過我不是指街上那些人。那些人我可以處理得很好。」
她正拐彎抹角地選擇適當的話。
「就跟球場一樣,你只要學會規則和術語,就什麼問題也沒有。到哪裡都一樣,你只要先觀察當地的習俗,不要侵犯到他們。就是這麼簡單:不要破壞 他們的地盤,不要耍詭計,不要向警方告密。從事這些人的調查工作並不難,而且那些女孩都認識我了。她們知道我不會有什麼威協。」。
她停下來。我不知道她是否又決定不說了,還是繼續整理思緒,先過濾掉哪些事情不該說。我決定稍稍推她一把。
「她們之中有人威協你?」
戈碧一向最重視道義,我猜我這樣說,她一定會馬上為她們辯護。
「你說那些女孩?不,不。她們都很好,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覺得她們和我就像朋友一樣。我想我和她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很好,至少現在知道問題不在這些女孩身上了。我繼續引誘下去。
「別人怎麼不會把你當成和她們一樣,要怎麼避免?」
「噢,我沒有房間避免。我想和她們打成一片,若處處怕被人誤會,那就根本打不進去。那些女孩知道我別無惡意,便接納我了,就這樣而已。」
我停止再問這些淺顯的問題。
「如果有嫖客騷擾我,我就說我不是在這兒工作。他們大部分都會馬上離開。」
她又沉默了,繼續陷入沉思,想著哪些事要告訴我,哪些要保密,接下來要怎麼說,想著該如何讓我清楚知道,而又不全盤托出。一隻狗在廣場中吠叫起來。我猜她一定想保護某人或某事,但現在我不想再逼她了。
「大部分是這樣,」她繼續說下去:「只有一個人例外。」
她停下不語。
「那個人是誰?」她稍做暫停,才又開口。
「我不知道,但是他真的讓我不寒而慄。其實,他不是嫖客,但是他喜歡在那裡出沒。我想那些女孩都沒注意到他,但他卻對那裡很熟。他曾跑來和我說話,於是我便和他談過一會兒。」
又停頓了。
「最近,他開始跟蹤我。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只是奇怪為什麼老在一些地方遇到他。晚上我回家時,有時會看見他在地鐵上,或是在這裡,在這座廣 場出現。有一次我還在麥考迪亞遇到他,就在我辦公室所在的圖書館大樓外。有時我還發現他一直跟在我後面,在人行道上朝同一個方向走。上星期,我在聖羅倫街 又看見他。為了證明他是否跟蹤我,我故意放慢腳步,結果他也慢了下來。如果我加快步伐,他也跟著加快。為了擺脫他,我還特意躲進一家糕餅店,結果等我出來 時,發現他竟然還站在對街,假裝在看櫥窗裡的東西。」
「你確定是同一個人?」
「完全肯定。」
她又沉默下來。這次沉默的時間更久。我等著。
「不只是這樣。」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兩隻手又再度接觸,緊緊握在一起。
「最近她開始糾纏我,對我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一直想躲開他,但是今晚他又出現在那家餐廳。他身上好像裝有雷達,總是知道我會到哪裡去。無論如何,他今晚又來了,滿嘴都是令人噁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