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很好。鋸什麼?」 
「木頭。灌木、金屬、」他頓了一下:「還有骨頭。」 
「怎麼鋸?」 
「什麼?」 
「怎麼鋸?」 
他想了一下。「用鋸齒。在要鋸的物體上來回拉動。」 
「那麼圓鋸呢?」 
「喔,圓鋸的話當然就是不停轉動啦。」 
「鋸子是切開物體的表面,還是鑿開它?」 
「什麼意思?」 
「鋸齒是尖銳的還是平坦的?鋸子是切開物體,還是扯裂撕碎一道鋸口?」 
「喔。」 
「銀子是在前進時切割物體,還是在拉回的時候?」 
「什麼意思?」 
「你剛才說鋸子要來回拉動。鋸於是在拉回來的時候切進物體,還是在推出去的時候?是用拉的力量還是用推的力量?」 
「喔。」 
「鋸子是用來沿著木紋切,還是橫過木紋?」 
「這有什麼差別?」 
「鋸齒的間隔多寬?每個鋸齒都平均分佈嗎?有幾個鋸齒有刃?形狀如何?鋸齒有角度傾斜嗎?切割的邊緣銳利還是平整?鋸齒的排列有何關聯?什麼樣的……」 
好了,好了,我懂了。你就直接告訴我是什麼鋸子。 
剛才我一邊說,一邊收拾桌面,現在我已經把伊莉莎白的骨謠都收進箱子,蓋上蓋子。 
「鋸子的種類有幾百種。有橫鋸、粗齒大鋸、修枝鋸、鋼鋸和線鋸,廚房有切肉鋸,醫院有各式各樣的骨鋸。這些鋸子都是靠人力,靠的是肌力的力 量。也有些鋸子是用電或燃油帶動。有些鋸子是往複式動作,有些則原地不停旋轉。鋸子被設計來應用各種不同的東西,鋸開物體的方式也不同。即使是這種常用的 鋼鋸,每把的鋸齒的密度、大小也不同。」 
我抬頭看他一眼,看看他是否明白我在說什麼。他的眼睛很藍,像瓦斯爐上的火焰。 
「我的意思是,不同的鋸於會在骨頭上留下不同的傷痕。鋸齒留下的溝槽不但寬度和深度不同,溝紋底部的形狀也不會一樣。」 
「就是說,你只要一塊骨頭,就能知道那是什麼鋸子切的?」 
「不行。只能說大概是哪一類的鋸子。」 
他想了一想。「你怎麼知道這是手鋸切的?」 
「電鋸不靠人力,因此它留下的切痕較為一致。切口的擦痕,那道窄溝,也比較光滑。切鋸的方向較統一;你沒注意嗎,當你用手鋸東西的時候,一定 會一直變換施力的角度。」我想了一下,又說:「自從電鋸越來越普及後,現代的人就越來越不會使用手鋸,在一開始鋸的時候,總會在物體上留下一些錯傷。另 外,因為電鋸很重,或有時因為鋸的那個人用的力氣太大,電鋸在最後切開骨頭的時候,會留下較為凸出的痕跡。」 
「那如果是個很強壯的人用手鋸呢?」 
「問得好。個人的技巧和力量都是必須考慮的因素。但是電鋸通常會在剛鋸下物體的那一剎那留下一些擦痕,因為鋸子還沒接觸到物體便已開始運轉。」我停了一下,但這次他等我繼續說下去。「由於動力很大,這些擦痕多半十分光滑,這是手鋸難以辦到的。」 
我深吸一口氣。他等了一下,確定我的話告一段落,才開口說:「什麼是錯傷?」 
「當鋸片開始鋸骨頭的時候,鋸點會形成帶角度的凹槽狀痕跡。隨著鋸齒越來越深人物體,一開始的角度就會變成凹槽的牆,而鋸點則成為凹槽的底, 就像壕溝一樣。如果還沒把骨頭切開,鋸齒就歪掉了,或是不小心移位,就會在骨頭上留下同樣的溝狀傷痕。這就是錯傷。從錯傷裡,可以找到各種線索。它的寬度 是由鋸齒的寬度決定,它的形狀也各有特色,鋸齒可能會在溝槽牆上留下記號。」 
「那如果一口氣就把骨頭鋸斷呢?」 
「就算一次把骨頭鋸斷,也可以在最後斷裂面的突起部位找到相當於溝槽底部的痕跡。此外,在鋸點表面也可能找到鋸齒留下的痕跡。」 
我重新拿出伊莉莎白的橈骨,在斷裂面找了一處錯傷,架在電子顯微鏡下,調整好光束。 
「在這裡,你看。」 
他靠過來,俯身湊近觀視孔,調整了一下焦距。 
「有了,我看到了。」 
「看看那個鋸面底部。你看到什麼?」 
「有很多凸起。」 
「沒錯。那些凸起是『骨島』,那是鋸齒變換不同角度造成的。這種現象叫做『滑刃』。」 
他的頭從觀測孔抬起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他的眼睛被觀測孔的圓洞印了一圈紅痕,使他看起來就像剛把蛙鏡摘下的游泳選手。 
「當第一個鋸齒切人骨頭時,會試圖抓出一條直線,好讓後面的鋸齒跟進。當第二個鋸齒切入時,也會做同樣的動作,但往往因為銀子不穩定,而抓出 第二條線。就這樣,每個鋸齒切入時都歪掉,因此作用在鋸片上的力量便不停變換角度。結果,在槽底就會形成來回滑動的痕跡。鋸齒越多,鋸片就越容易滑動。會 造成這麼寬的痕跡,是因為鋸子已經脫離中線,才會有凸起的骨島。」 
「所以這些痕跡使你認定鋸齒是有角度的。」 
「完全正確,這些痕跡告訴我的還不止這些。從鋸齒改變方向的距離,可以算出鋸齒彼此之間的寬度。凸起的島狀物代表滑刃的最寬點,島與島之間的距離則相當於兩個鋸齒間的距離。我再讓你看一樣東西。」 
我取回橈骨,換上一根尺骨,將腕部末端的切面放在顯微鏡底下。 
「你看到在切面上如波浪般的紋路嗎?」 
「看到了,好像洗衣板一樣,只不過有點彎曲。」 
「那個叫做『波紋』。鋸片滑動的結果,會在溝狀切痕的牆上留下如波浪的峰谷,就像在底部留下島狀突起一樣。牆上和底部的峰島狀突起是滑動的廣點,谷底和底部狹窄的部分則是滑動的起點。」 
「所以你可以測量這些峰谷的間距,就像你量島與島之間的距離一樣。」 
「沒錯。」 
「為什麼再往下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滑動幾乎都發生在剛鋸下或快鋸完的時候,那時候鋸片鬆動,尚未嵌入物體中。」 
「有道理。」他抬起頭。臉上的蛙鏡痕跡又回來了。「那方向呢?有何意義?」 
「是鋸片拉或推的方向?」 
「有差別嗎?」 
「施力的方向可以看出鋸子是在拉回或推出時切開物體。歐美制的鋸子大部分都是在推出去時鋸開物體,而一些日本制的鋸子則是在拉回時;有些則兩面都能鋸。這當然有差別。」 
「你看得出來嗎?」 
「當然。」 
「那你看出了什麼嗎?」他問,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看著我。 
這個問題得花點時間回答,我先揉揉背部,然後伸手拿起寫字板。我瀏覽了一下剛才的注記,找出適合的資料。 
「伊莉莎白·康諾的骨頭上有許多錯傷。溝狀切痕的寬度是0。05寸,每道錯傷底部都有波紋和島紋,都可以量出來。」我翻開下一頁:「有一些脫落碎片。」 
他等我解釋,但我並沒有再說下去,於是他便問:「什麼意思?」 
「我想,這把鋸子是手動的,鋸齒的密度大概是10。」 
「密度?」 
「每寸的鋸齒數目。換句話說,鋸齒的間隔是十分之一寸。鋸齒的形狀類似鑿刀,是推出時鋸開物體的。」 
「我明白了。」 
「鋸片有明顯滑動情形,也有許多脫落碎片,但是鋸片似乎切鋸得很快。因此,我想這應該是一把大鋼鋸。由島狀突起可看出鋸片一定很寬,這是為了避免卡住。」 
「那些較窄的部分怎麼解釋?」 
我心裡很清楚那是什麼工具切割的,但現在還不想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我先把這部分做個結論,再來談另外那部分的問題。」 
「還有什麼沒說的?」 
我翻回第一頁,把剛才觀察到的記錄總結了一下。 
「那些錯傷是在長骨正面,而切面末端的突出部分則在長骨後面,也就是說,死者在被分屍時,是臉朝上平躺。手臂是從肩部肢解,而雙手則被砍掉了。腿部則是從胯骨和膝蓋的位置肢解。頭部是在第五頸椎處被切開。胸部也被垂直劃開,直達脊椎。」 
他搖搖頭。「這傢伙真是用鋸子的高手。」 
「還不止於此呢。」 
「不止?」 
「他還用力。」 
我調整一下尺骨位置和顯微鏡焦距。「你再看一下。」 
他彎腰湊上顯微鏡,此時,我居然發現他的臀形很漂亮。天啊,在這種時候…… 
「你不必那麼用力湊近觀測孔。」 
他稍稍鬆弛一下肩膀,微微調整重心。 
「看到剛才所說的溝狀切痕了嗎?」 
「嗯。」 
「再看向左邊,看到較窄的傷痕了嗎?」他沒有回答,默默調整了一下焦距。 
「看來有占像楔形,不是方形,也沒那麼寬。」 
「沒錯。那可能是刀傷。」 
他立直身子。兩眼仍是兩圈紅色印痕。 
「刀傷的痕跡很明顯,有些和鋸子錯傷的痕跡平行,有些則交錯其上。我在胯骨和脊椎上也找到這樣的傷痕。」 
「這代表什麼?」 
「有些刀痕壓在鋸痕上,有些在鋸痕下,因此他可能先用刀砍,而後才用鋸子。我猜他先用刀切開肌肉,再用鋸子鋸斷關節,最後再用刀子割開仍黏附在骨頭上的肌肉和肌腱。只有腕部例外,沒有從關節處截斷。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直接從腕部上方砍斷手掌。」 
他點點頭。 
「他肢解伊莉莎白·康諾,只用一把刀割開她胸部。因為她脊椎上找不到鋸子的痕跡。」 
一想到那個光景,我們便同時黯然不語。我先讓他沉靜一下,再把最驚人的事情說出來。 
「我也檢視過茜兒的骨骼了。」 
他明亮的藍色目光與我相交。他削瘦的臉繃緊拉長,似乎已準備好承受接下來我要說的事。 
「情況完全一樣。」 
他嚥了一口唾液,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以微弱的聲音說:「這傢伙血管裡流的一定是冷媒。」 
一位管理員推開門探頭進來,我和萊思一起轉身看著他。那位管理員一看到我們臉上黯然的神情,便默默趕緊離開。萊思的目光又看向我,咽喉的肌肉微微顫動。 
「趕快把這些發現告訴克勞得爾。事實已經很明顯了。」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