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伯寵聞言微微一怔,和倫庭玉相識雖久,卻是純粹的君子之交,非但平日素無往來,基於一個特殊的原因,就連自己的家世根源也從未提及。如今聽他的口氣,竟似底蘊盡知的樣子。
「嗨,」倫庭玉輕輕擺手,溫婉地笑道,「到我艙內喝一杯如何。」
《樓蘭地圖》(三)(4)
為示優容,倫庭玉囑咐將飯菜送進自己寬綽的臥艙裡,唐懷遠和趙根發在外守衛,杜昂領著一名船上的侍者前來伺候。那侍者長得瘦小枯乾,和身上一套雪白的制服極不相稱,然而神態恭順,舉手投足十分利落,給人一種莫名的好感。
菜餚張羅停當,酒是自備的一小壇「虎骨木瓜燒」——倫庭玉特意向余伯寵解釋,「我有了年紀,喝慣了這個味道,如果你嫌火氣大,可以換別的酒。」
「沒關係,喝什麼我都無所謂。」
「只不過我得事先提醒,」倫庭玉戲謔,「倘若一會兒你春興勃發,船上未必找得到解悶的女人。」
余伯寵輕輕笑了,沒有言語。侍者用一塊潔淨的餐巾擦拭完兩隻高腳玻璃杯,又準備揭取酒罈上的泥封,卻被杜昂斷然制止。一面親自開封,一面沉聲呵斥。「這些事情不用你動手。」
「是。」侍者眼裡閃過一絲疑懼,賠聲下氣地笑了笑,露出了半顆殘缺不齊的門牙。然後肅立一旁,再不敢輕舉妄動。
倒滿兩杯酒,杜昂拿出一副多餘的筷碟,從桌上的盤子裡分別挾了些菜,匆匆塞入口中咀嚼。倫庭玉像是熟視無睹,余伯寵卻暗暗驚奇,對杜昂的警覺周密又多了一層認識。
「好了,你倆下去吧。」倫庭玉說,「菜也吃不完,分出一半給根發他們送去。」
杜昂依言照辦,和侍者一起離去,隨手帶上房門。倫庭玉舉杯笑道:「請吧,伯寵,『莫思身外無窮事,且飲生前有限杯』。」
雖然兩人在一場同仇敵愾的爭鬥中敗落,無形之間卻加深了彼此親厚的程度,這或許是花再多金錢也難以收到的效果。余伯寵喝了口酒,發覺倫庭玉過分在意自己的情緒變化,於是首先聲明。「倫先生,我不可能因為一場牌的輸贏徒增煩惱,只是擔心與威瑟的合作沒有樂觀的前景。」
「哦,為什嘛?」
「此人利令智昏,私慾膨脹,日後難保不會節外生枝。」
倫庭玉緩緩啜了口酒,說:「所以更需勞煩大駕,西北之行不止是翻山越嶺,也有監督牽制這些洋人的作用在內。威瑟的行徑確實令人不齒,但是,『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在尚未把握主動以前,我們只有暫且忍耐。」
「您指的是那半幅樓蘭地圖嗎?」余伯寵說。
「不錯,」倫庭玉說,「還請你一切從大局著想,權當是與虎謀皮吧。」
「與虎謀皮雖然困難,但不要忘了,我本身也是一條修行多年的狐狸。」余伯寵笑著說,「不過,在到達新疆之前,您最好先查驗一下那半張地圖的真偽。」
「噢……目前還辦不到,」倫庭玉說,「這次威瑟並沒有把地圖帶在身邊。」
「什麼?」余伯寵瞠目結舌,「您……您也太草率了吧,怎麼能僅憑一面之詞就相信他的誠意。」
「是這樣的,」倫庭玉解釋,「雖然我持有半幅地圖的事情已不算秘密,但當年和那個印度僕人之間的來往細節幾乎無人知曉,威瑟之所以盡知詳情,是因為與德納姆家人的交情非同尋常,這一點足可反映他的考察方案並不是憑空捏造。另外,他還向我展示了英方領事館出具的證明文件。」
「可是,他為什麼不直接出示更具說服力的地圖呢?」
「據我所知,」倫庭玉說,「那半幅地圖還掌握在德納姆後人的手裡,如今就在另一支由西而入的探險隊中。威瑟與德納姆的後人之間似乎訂有一份微妙而複雜的協議,在進入沙漠之前,他也無法真正獲得地圖的使用權。」
「他們的協議不外乎相互制約,利益均分。」余伯寵猜測著說。
「或許是吧,」倫庭玉說,「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離不開中方的大力支持。至於威瑟的私慾膨脹,大可不必介意,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您的意思是……」余伯寵茫然。
「私心雜念人皆有之,包括你我也無法避免,只不過各自的動機不同罷了。」倫庭玉說,「試想,假如人人淡泊名利,誰又會拿著生命作賭注前往那方荒僻凶險的地域呢。」
余伯寵感觸頗深地說:「是呀,忘情榮辱的境界總是難以接近。在奔赴沙漠的各路人馬裡,無論如何巧立名目,最終都不免暴露出貪婪無厭的本質。但依我看來,其中也有涅而不淄的特例。」
「哦,還有例外,是什麼人?」倫庭玉問。
「不要忘記了,」余伯寵微笑著,「以您已經擁有的聲望和地位,居然不辭勞苦,親臨險境,恐怕沒有人會懷疑這一片拯救國粹熱心公益的初衷吧。」
「呵呵,承蒙謬獎,不勝慚愧。」倫庭玉笑道,「其實,若非迷戀西域文化,有一份先睹為快的渴望,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如此賣力。」
卑以自牧的風範越發讓人欽佩,但余伯寵並非巧言令色之輩,縱使心中敬仰,也不可能當面稱頌不絕。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想起另有話說,正是上船前已醞釀於胸的一番告誡。
「倫先生……有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大妥當。」他欲言又止,暗自掂量著直言陳述的結果。
「沒關係,有話儘管說。」倫庭玉鼓勵著,卻連打了幾個哈欠,像是疲乏不堪的樣子,於是自嘲似的笑道:「唉,到底是年歲不饒人,天色尚早,我竟有些睏倦了。」
《樓蘭地圖》(三)(5)
「怕是連日操勞的原故,倫先生不如早點休息吧。」余伯寵見狀不便多說,正想提出告辭,卻也猛然感到眼皮澀重,頭腦昏沉。再看倫庭玉,更加大吃一驚,發現他早已失去了雍容自得的氣度,雙目緊閉,口角流涎,一頭歪倒在座位上,金絲眼鏡險些滑落。
「倫先生……」余伯寵心知有異,試圖伸手攙扶,身體卻沒有半分力氣,想要高聲呼救,嗓音卻已變得嘶啞。紛亂的思緒還來不及集中,就覺得面前一片烏黑,隨即不省人事。
《樓蘭地圖》(四)(1)
「聖瑪麗亞號」漸次過了南通、江陰、南京、九江,直奔武昌而去。
一日午後,「聖瑪麗雅號」上汽笛長鳴,同時航速明顯下降了許多。
余伯寵清楚,那是兩船即將交會的信號。果然,一條扁平的采砂船緩緩出現在客輪左翼,船上載貨極少,有幾個精赤上身的漢子緊挨船舷佇立,神情專注地凝望著「聖瑪麗雅號」。
余伯寵的心底冒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更吸引他目光的卻是方才跑向船尾的水手。只見那水手取下身上的纜繩,把其中一端牢牢地綁在船舷的欄杆上,無意間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塊粉紅色的印記。
「櫻花……」余伯寵疑竇叢生,連忙提醒趙根發。「快過去看看。」
兩人剛剛邁開腳步,卻聽到一句斷喝:「喂,站住……」定睛細看,原來是在船尾巡查的杜昂也發現了水手,正疾聲厲色地逼上前去。水手吃了一驚,側身回望,嘴裡咬著一隻深**的油紙包。余伯寵認清了他的面貌,正是在「媚香樓」裡挾持過自己的「娃娃臉」。
「你最好放棄抵抗,免得自取其辱。」余伯寵和趙根發先後趕到,和杜昂一起形成了對「娃娃臉」的合圍之勢。
由於嘴裡塞著東西,「娃娃臉」無法講話,但神情頗為冷靜,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手槍。余伯寵等人駭然止步,面面相覷著不知所措。「娃娃臉」並沒有開槍的意思,眼角斜掃江面,看著那條采砂船越發靠近,提起纜繩猛然向外擲去。
兩船之間的距離約有兩三丈遠,「娃娃臉」臂力奇大,竟然一下子將沉重的纜繩拋上了采砂船。采砂船上的幾名漢子早有準備,順手拉直繩子,迅速固定在船舷上。「娃娃臉」沒有絲毫怠慢,縱身越過欄杆,緊緊抓住纜繩,手腳並用滑向采砂船。
余伯寵等人立刻撲上前去,杜昂搶先跨過欄杆,沿著纜繩向下移動。「娃娃臉」選擇的逃逸路線顯然經過精心策劃,不可能容納太多的人同時追擊。余伯寵只有站在船舷後屏息觀望,趙根發則在一旁大聲呼喊求援。
相比之下,「娃娃臉」的動作更加快捷,四肢如猿猴一般靈活,轉瞬間即將抵達采砂船。在此緊要關頭,杜昂大吼一聲,僅以雙手握繩,身體奮力蕩起,飛出一腳正中「娃娃臉」的後腰。
這一腳的份量相當沉重,「娃娃臉」負痛不堪,身體搖搖欲墜,險些落入水中,最後只是勉強用一隻手勾住纜繩。杜昂趁勢加快追趕節奏,眼看就要接近目標。但此時對面的采砂船上有人大聲叫喊,一邊沖「娃娃臉」激動地做著手勢。
余伯寵尋聲望去,認出了喊叫之人正是不久前設計綁架自己的「楊大班」。「娃娃臉」像是明白了他的意圖,用另一隻手拿出嘴裡的油紙包,拼盡全力向采砂船上扔去。「楊大班」剛剛接過紙包,便不再顧及同伴的生死,伸手抄起一把利斧,狠狠地剁向繫在船舷上的纜繩。
纜繩斷裂,早已支撐不住的「娃娃臉」應聲墜落,絕望的慘號隨即被洶湧的江水吞沒。懸在半空的杜昂也驟然跌下,先是重重地撞在「聖瑪麗雅號」堅實的船體上,而後掉進波濤滾滾的長江裡,所幸雙手並未鬆開繩索,身子尚在湍急的激流中沉浮掙扎。
「杜兄,抓緊繩子……」余伯寵高聲喊道,與趙根發一起用力拽拉纜繩。聞訊趕來的唐懷遠和幾名水警也上前幫忙,有人丟下救生圈,有人端起毛瑟槍瞄準采砂船射擊。
但是,「聖瑪麗雅號」仍在繼續行進當中,采砂船卻又開足馬力朝著相反方向疾駛,片刻之間便遠離了射程。留給余伯寵難忘的一幕是,「楊大班」躲在船舷後,衝著自己得意洋洋地揮動著手臂,手裡緊攥著那只神秘的油紙包。
得知消息的倫庭玉匆匆趕到甲板,當著眾人的面,未便流露內心的焦慮,首先俯身看顧剛被救起的杜昂。
「小杜,傷勢如何?」
杜昂並無大礙,只是肩頭擦破了一層皮,另外腳踝青腫,估計近日內走路困難。他擰著濕淋淋的衣角,急不可待地說:「先生,快請大副調轉航向,或許能追上那條采砂船。」
「恐怕不行,」倫庭玉輕聲喟歎,「大副絕不會答應超出自己權限的要求,何況此處江面碼頭廣佈,『櫻花社』的人有可能中途棄船上岸,我們根本無跡可尋。」
「這麼說,」久在一邊察言觀色的威瑟忽然發話,「連日來的搜查工作最終以失敗結束了,我們的考察行動是不是也將因此而擱淺呢?」
「當然不是,只不過……」倫庭玉想要解釋,卻又力不從心,眼前遭遇的重創猶如釜底抽薪,使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困窘。
「我有必要提醒倫先生,」威瑟陰陽怪氣地說:「根據先前制定的協議,如果由於貴方的疏忽而導致計劃延誤,我們就有權利索取加倍的賠償。」
此語一出,在場凡是懂英文的人無不怒目相向,威瑟卻滿不在乎,繼續大放厥詞。「大家都應該明白一個十分淺顯的道理,我不遠萬里來到**,原本為尋求圓滿的合作,而絕不是陪著你們消磨時光的……」
「威瑟先生,」倫庭玉強壓憤懣打斷了他的話,說:「請你稍安毋躁,容我考慮清楚,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威瑟還要胡攪蠻纏,卻瞥見趙根發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掄拳,並且不約而同地踏上前一步,於是囂張氣焰有所收斂,嘴裡小聲嘟囔了一句:「好吧,我會耐心等待。」
《樓蘭地圖》(四)(2)
甲板上圍觀的旅客逐漸增多,倫庭玉不免備覺難堪,神色黯然地對身旁的人說:「諸位幾天來都很辛苦,現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沒事最好不要亂走動。」言畢分開人群,扶著手杖淒然離去,步履頗顯蹣跚。
回到客艙,余伯寵懶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經過包紮已**休息,卻不停地唉聲歎氣難以入睡。余伯寵無意勸解,一則不肯再討沒趣,二則因為自己的心緒同樣混亂不堪。
雖然連日風波不斷,他也不至於誠惶誠恐,畢竟以往經歷過太多危如累卵的場景。但有一點事實無可爭議,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將荊棘密佈,千難萬險。捫心自問,之所以接受倫庭玉的邀請更多緣於道義的束縛,凡是見識過沙漠嚴酷的人都不會甘願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過,如今賴以為基礎的地圖既然丟失,「探寶計劃」似乎面臨著夭折的命運。對於倫庭玉而言,實在是無以復加的沉重打擊,甚至有一份「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涼。而對於自己來說,未嘗不是徹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時機。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離的請求,相信倫庭玉一定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一念甫動,即刻汗顏愧悔,繼而深深自責。倫庭玉正處於進退失據之際,如果貿然開口,無疑於落井下石,豈非與無恥之尤的威瑟毫無區別。況且想起倫庭玉的敦厚仁義,越發不忍傷害,就算不能鞠躬盡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勾當。心裡面有了主意,更加體會出倫庭玉所受的煎熬,於是決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飯後來到倫庭玉的客艙,一隻腳剛剛踏進門口,他便呆住了,半天未見,倫庭玉的神態竟大為改觀,就像是過昭關的伍子胥一樣,氣色衰敗,雙頰內陷,兩鬢彷彿也多了幾莖白髮。唯一不變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憂鬱和沮喪。旁邊的唐懷遠依然沉靜無語,手執一卷靠在沙發上,似乎對主人的苦楚無動於衷。
余伯寵大動惻隱之心,在倫庭玉身前坐下,溫言勸慰:「倫先生,天無絕人之路,凡事還要想開一些。」
「沒關係,我還能挺得住。」倫庭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伯寵,你可以肯定那個紙包裡裝著的就是地圖麼。」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臉」沉屍江底的那只油紙包。余伯寵答道:「應該是吧。『櫻花社』以這種超乎尋常的方式轉移地圖,無論時間、地點、方位都要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經過了精細謀劃,絕不可能只是一條疑兵之計。」
「唉,」倫庭玉輕歎,「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來。」
「什麼人?」
「田倉雄次,」倫庭玉說,「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與我接洽的那個『櫻花社』頭目。看來他正是一系列陰謀活動的幕後主使,並且多年來處心積慮,暗中調度,所掌握的各種情報比我們預想的還要詳盡。」
考察隊原定路線在武昌改換船隻,北渡漢水,從樊城上岸,過南陽、至洛陽搭乘隴海線火車直抵蘭州,最後西出嘉峪關進入新疆地界。鑒於目前形勢,試圖挽回損失的關鍵是搶先與英國探險隊會合。斟酌再三,倫庭玉做出了具有針對性的調整部署。考察隊大部分成員及裝備物資仍然沿原路行進,由方子介等學者率領。倫庭玉中槍受傷,不宜於長途跋涉,只得暫且留守武昌調養,待痊癒後再做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組,輕車簡從,抄捷徑奔赴西域。因為必須和英國探險隊取得聯繫,威瑟和蓋勒自然責無旁貸,但以威瑟奸滑詭詐的品行,即便趕在「櫻花社」之前到達,也難保不做出瞞神弄鬼的事情,所以還要有一名中方代表陪同前往。綜觀上下,無論經驗能力,或是對當地風俗民情的瞭解,似乎無出余伯寵之右者。只不過脫離群體行動,則意味著風險程度增加,於是倫庭玉稍作停頓,婉轉徵詢余伯寵的意見。
「沒問題,我一定殫精竭慮,絕不辜負倫先生的厚愛。」余伯寵一諾無辭。「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面對莫大恩惠,他正愁沒有結草啣環的機會。
「伯寵,你又錯了。」倫庭玉不無責備地說,「此次西行,既不是為任何人謀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間的交誼沒有關係,而是一件造福國家與民族的千古偉業。倘若有重大突破,不僅能使你成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在天之靈。」
余伯寵倏爾揚眉,目光裡混雜著無數震驚與疑惑,顫聲問:「倫先生難道……認識先父?」
「令尊余兆蘭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倫庭玉的臉上露出不勝敬慕之色,「也是名動公卿的金石大家,為人公忠體國,剛直不阿,文章筆記無不雋妙。戊戌年我赴京趕考時曾前往拜會,短短一席交談令倫某受益匪淺,至今遙想風儀,猶覺欽佩不已。」
「這麼說,」余伯寵喃喃道,「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願觸動你傷心的往事。」倫庭玉神情肅穆,語調低沉。「那年離京不久,我就聽說余大人因為一紙同情維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後黨』,隨著康梁變法失敗,余大人難免受到株連,先是被發往輪台效力,繼而身染重痾,作古異鄉……」
「請不要再說下去了。」余伯寵情不自禁打斷了他的話,破家蕩產的悲慘場面彷彿在眼前歷歷重現。憂憤成疾的父母雙雙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繼夭折,自己還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結束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墜入一場漫無邊際的噩夢,舉目無親,天涯飄零,那份難言的淒苦絕非常人可以忍受。
《樓蘭地圖》(四)(3)
沉默了片刻,倫庭玉說:「府上遭難的消息傳開,朝野上下一片感慨傷歎。可惜當時我人微言輕,縱然有意維護,奈何力不能支。後來遇見你,也算是一段善緣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幫我達成夙願。」
「多謝,」余伯寵黯然道,「我並不需要太多的幫助,能夠殘喘於世上已經很知足了。」
「這句話恐怕言不由衷,」倫庭玉正色直言,「憑你的家學淵源,加上歷盡風雨磨煉出來的超凡魄力,本應當是諸侯的座上客,又怎麼會自甘沉淪呢。多年來你看似醇酒婦人,玩世不恭,只不過藉以宣洩懷才不遇的無奈與失落。其實,就算你缺乏拯救國運的雄心壯志,至少也不該忘記重振余氏家業的職責吧。」
余伯寵怔住了,內心波瀾起伏,許多塵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開始隱隱湧動。
「為避免給人留下結黨營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對你超擢起用,」倫庭玉剖肝瀝膽地表示,「何況貴介公子大都性情倨傲,也不會輕易接受旁人的拂顧。所以這次西北之行將是你棄舊圖新、名揚四海的難得機遇,能否成全我的一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放心吧,倫先生,我知道何以自處。」余伯寵說,眉宇之間極其恭敬。
「很好,沙漠深處是你施展才華的地方,至於外圍的繁瑣事體則由我全面料理。你儘管放開手腳,一切不必牽掛。」倫庭玉語重心長地說,頗有幾分公孫杵臼對程嬰遺言的味道。余伯寵切實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落在肩頭,暗自掂量,又有幾分猶豫不決的樣子。
「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倫庭玉眼光犀利。
「我在想……」余伯寵遲疑著,「用什麼辦法才能盡快趕到新疆。」
提到具體細節,倫庭玉的神態忽然轉為輕鬆,微笑著套用了一句《草船借箭》的戲白。「『山人自有妙計』,等到了武昌,你就不會發愁了。」
倫庭玉絕非誇誇其談之輩,這一點余伯寵早已深信不疑,並且不久後又一次領教了他的神通廣大。第二天黃昏,「聖瑪麗雅號」抵達武昌,碼頭上軍警肅立,儀衛盛設,不諳內情的人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悄悄打聽,才知道是湖北督軍熊宗海親率大小官員在此迎接一位來自上海的貴客。
貴客自然就是倫庭玉。從熊宗海畢恭畢敬的態度中不難看出,兩人之間的交情非同尋常。尤其當發現倫庭玉身負槍傷後,更是問長問短,緊隨左右,關切之意溢於言表。而倫庭玉不顧傷痛,首先考慮的是下一步的行程安排,以及裝備卸運等事項,好在有熊宗海麾下的副官妥善處理,一切不必過多費心。交待完畢,除了方子介等即將換乘船隻的人員外,餘者隨熊宗海去往督軍府,早有十幾桌宴席已經準備就緒。
由於行動不便,倫庭玉與幾位故交舊識略敘寒暄後,被延入一間寬敞華麗的廂房。其中也擺放著一桌酒席,菜不很多,卻樣樣精緻,諸如紅燒鹿裡脊、鳳尾魚翅等山珍海味,還有一道質白光潔、透明肥厚的冰糖燕窩,一望可知是難得的極品,正宜受傷失血者食用。兩名慧黠可人的婢女搬過來一張舒適的籐椅,服侍倫庭玉就座,又在他下半身搭蓋了一條薄毛毯。考古隊方面有餘伯寵、唐懷遠、威瑟和蓋勒四人出席,熊宗海則擯棄閒人單獨作陪,只留下一個心愛的姨太太親自斟酒布菜。
「宗海,這一趟給你添麻煩了。除了要在府上叨擾幾日,還有一件緊急事務必須仰仗大力。」倫庭玉未動杯箸,先挑明來意。
「庭公太客氣了,」熊宗海的神情近乎虔誠,「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就是了。熊某能有今日,還不全靠您老的悉心栽培。」
「那我就直言不諱了,」倫庭玉笑道,「你手上的兩架飛機如今在不在武昌城?」
「在,不過有一架出現了機械故障,尚在修復之中。」
「一架就夠了,」倫庭玉說,「我想送幾個朋友去新疆辦事,不知可否借用一次?」
「當然可以。」熊宗海慷慨地說,「今天太晚了,我傳令下去,明天一早起飛如何?」
「好極了。」倫庭玉頷首致謝,以一種頗為含蓄的目光拋向余伯寵。余伯寵已然醒悟,明白了他胸有成竹的理由,同時也深感振奮。作為最新型的交通工具,飛機只是少數特權人物的禁臠,和許多普通百姓一樣,余伯寵雖然聽說過它的快捷神奇,卻從未有過乘坐的經驗。
席間閒談之際,余伯寵瞭解了不少關於倫庭玉和熊宗海的交往情形。原來,熊宗海得以雄踞湖北,完全受益於倫庭玉的傾力扶持,不但常年提供經濟援助,還曾多次出面調停鄂軍與中央政府及各方豪閥的關係,事實上連僅有的兩架飛機也是由倫庭玉捐資購買,難怪堂堂封疆大吏竟始終表現得俯首帖耳。
因為心事未了,加上身體虛弱,倫庭玉的胃口不算很好,一桌珍饈只是淺嘗輒止。熊宗海見狀並未強勸,簡單飲了幾杯便匆匆擺上飯來,吃罷起身告退,想必急著去通知機場預備。倫庭玉正式公佈了行動方案,首批西行人選包括余伯寵、威瑟和蓋勒,另外又派身手敏捷的趙根發隨行以供差遣。杜昂由於腿傷未癒,和唐懷遠一起暫留武昌。
解決了交通方面的難題,基本上可以排除被「櫻花社」搶佔先機的隱患,威瑟的情緒像是鬆弛了許多,言語之間再也沒有了怨憤和挑剔,甚至煞有介事地獻計獻策。
《樓蘭地圖》(四)(4)
「倫先生,先遣小組人數不宜太多,否則將導致行動遲緩,就失去了改變部署的意義。」
「按照你的意思,怎樣裁減才更加合適呢?」
「我們的裝備儀器經過長途顛簸,難保不發生碰撞磨損等故障。」威瑟說,眼光彷彿無意識地看著身旁的蓋勒。「保羅是出色的器械專家,我認為他應該加入方教授的隊伍,一路上也好及時維修保養。」
「噢,那麼蓋勒先生意下如何?」
「我沒有意見,完全服從兩位先生的安排。」蓋勒的嘴角浮現一絲微妙的輕笑,明眼人可以看的出來,威瑟似乎有意避免和他同行,只是其中的緣由難以捉摸。
威瑟又請倫庭玉去電喀什的大英領事館,轉告另一支英國探險隊加強警戒,並隨時迎接自己的到來。倫庭玉無可無不可地答應著,這條建議看似周密,卻有幾分「馬後炮」的味道,因為根據時間推算,那支探險隊早在五天前已經離開了喀什。
接下來威瑟出去檢點行李,蓋勒在唐懷遠的陪同下重返碼頭與方子介會合,倫庭玉將余伯寵叫到身前,把西去新疆的經費、證件及給當地官員的引薦信一一交付,最後又仔細叮嚀了一番,重點提到了同英國人的合作關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在提防『櫻花社』的同時,也得密切注意英國人的動向。不要忘了,有時候身邊的朋友比敵人更加可怕。」
「我會留意的,也請倫先生多加保重。」余伯寵首肯心折,言聽計從。此刻在他的眼裡,倫庭玉的身份既不同於尋常的僱主,也不似亟待酬功報德的恩公,而更像是一位世交篤厚久別重逢的父執。
《樓蘭地圖》(五)(1)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飛機騰空而起,連續拉高攀升,漸漸直逼雲端。透過座位旁的玻璃窗,余伯寵看到雄偉壯闊的山川河流剎那間變得狹長渺小,從未有過的緊張而奇妙的感受油然產生。最初的體驗過後,飛機完全融入茫茫雲海,極目俯瞰,大地萬物模糊難辨,余伯寵的胸臆間又激盪起一股無法遏制的豪情,也許比當年杜工部「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心境更加真實貼切。
余家世代簪纓,詩禮相傳,較之尋常烏衣子弟,余伯寵屬於天性淡泊超然的一類,既不沉湎於鐘鳴鼎食,又不迷戀於功名富貴,只想要避囂習靜,逍遙自在地度此一生。然而,家道敗落碾碎了兒時的美夢,親人的亡故更是留下難以癒合的創傷,使他開始覺得應當有所作為才能問心無愧,縱使成就不了什麼驚世偉業,至少也不可渾渾噩噩地虛擲光陰。可惜多年來顛沛流離,身不由己,似乎未曾有過證明自我的機遇。這樣的前提下,倫庭玉給予的支持和信任無疑於久旱甘霖,為他轉換人生軌跡創造了不可多得的條件。
機師技術一流,飛行相當平穩。窗外雲屯霧集,余伯寵的意念也越發變得虛幻縹緲。想像著撲朔迷離的前景,雖然明知險惡叢生,內心卻潛藏著一份莫名的期待,甚至渴望盡早出現在廣袤神秘的沙漠中。
沉浸於迷亂的遐思裡,時光飛快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余伯寵驀然感覺身體下墜,如同陷入泥淖一般,緊接著是更加猛烈的顛簸搖晃。威瑟一頭栽倒在座椅前,驚恐地叫喊道:「上帝,出什麼事啦?」
余伯寵無暇理會,踉蹌著走向駕駛艙詢問情況。
「好像是油料不夠了……」機師滿面悚惶,語氣格外詫異。飛機在昨夜分明加滿了油,此刻儀表盤上的顯示也是油量充足,難道是供油系統出現了故障?
他的懷疑沒有錯,說話之間,飛機左翼的引擎發出幾聲怪響,隨即停止了運轉。於是用力拉緊操縱桿,試圖恢復機身穩定,不料震盪愈演愈烈,整架飛機抖動的就像一名嚴重發作的瘧疾患者。
「我們該怎麼辦,是不是準備跳傘?」余伯寵的聲音微微發顫,卻記得機艙內懸掛著幾副傘包。
「沒有用的,高度已經不夠了。」機師無奈地回答。
果然,余伯寵也留意到飛機比先前下降了許多。隔窗觀望,可以清楚看見下邊延綿起伏的群山,多數山頂宛若玉帶環繞,在朝陽的照射下呈現出點點刺眼的光亮,根據目測推斷,應該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脈。
「我們僅有一種選擇,就是盡快通過山區,找一處平坦的地面實施迫降。即便如此,成功的希望也極其渺茫。」機師神情沮喪,大粒的汗珠從額頭滑落。
余伯寵愀然變色,方纔所有的企盼頃刻煙消雲散,只剩下濃重的死亡陰影籠罩心頭,但比起手足無措的威瑟,他的神志還算清醒。沉默了一會兒,問:「需要我做點什麼嗎?」
機師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前方,思索了一下說:「打開後艙門,把彈藥全部扔掉。」
這是預防碰撞後發生爆炸的舉措。余伯寵快步返回後艙,扳開艙門上的扣鎖,頂著撲面而來的狂風,奮力將兩箱彈藥丟下飛機。機師又大聲告誡:「兩位坐穩了,飛機一旦著陸,請立即逃出艙外。」
余伯寵謹遵吩咐,緊靠著艙壁坐下。而威瑟從摔倒爬起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座位,一隻手在胸前不停地畫著十字,嘴裡唸唸有詞,氣色灰敗無比。
搖搖欲墜的飛機穿行於層巒疊嶂之間,數度現象橫生,卻都被機師憑藉著高超的技術巧妙化解。有一次幾乎撞上一座山頭,機師及時調整航向,使機身垂直一掠而過,機翼在峰頂的積雪上畫出一道長痕,濺起片片紛亂炫目的白花。
威瑟緊閉雙眼,不敢正視窗外的情景。余伯寵汗重濕衣,想要在大限來臨之際保持一絲鎮靜,一顆心卻狂跳不止。
機師的經驗畢竟是豐富的。歷盡艱難後,飛機終於駛離山區,但機毀人亡的威脅仍然存在,因為右側機翼上的引擎也停止了轉動。余伯寵明白,飛機已徹底處於滑翔狀態,必須立即實行迫降,這就意味著更加嚴峻的考驗即將到來。
毗連祁連山西北的是一帶荒涼的沙漠,飛機在半空中盤旋了兩圈,朝著一塊相對平坦的地面俯衝而下。急劇下降的過程中,余伯寵只覺得胸悶氣悸,骨軟筋酥,腦海裡面一片空白。飛機落地的瞬間,耳邊充斥著威瑟驚懼的尖叫和可怕的摩擦聲。
彷彿受到一種兇猛力量的牽引,飛機在空曠的沙地上滑行了足有兩刻鐘的工夫,然後戛然而止。余伯寵和威瑟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跌倒,所幸準備充分,除了被撞得骨肉酸痛和一點輕微挫傷外,兩人均無大礙。掙扎著站起來,迅即打開艙門跳了出去。
雙腳著地,兩人又一次摔倒,在飛揚瀰漫的黃塵中沿著一道坡度陡峭的沙梁翻滾滑落。等到起身回顧,才發現飛機撞上一座高達五六丈的沙丘,機頭深陷其中,大半截機身露在外面。
驚魂甫定,余伯寵想起機師尚未脫險,急忙返回營救,卻被威瑟一把拽住。「余,你瘋了嗎,沒有看見飛機快爆炸啦。」
余伯寵凝神望去,注意到飛機的兩隻輪子已經變得油光發亮,並且鼓鼓囊囊,似乎瀕臨崩潰的極限。但畏縮的念頭僅如曇花一現,隨即消失於無形。若非機師的不懈努力,自己和威瑟早已魂遊冥國,如今剛剛轉危為安,豈能對恩人棄之不顧。
《樓蘭地圖》(五)(2)
於是不管威瑟再三阻止,余伯寵手腳並用攀上沙丘,費力鑽進機艙,卻立即呆住了。原來,飛機碰撞後前窗玻璃盡碎,導致大量流沙湧入,須臾間將整個駕駛艙掩埋。如果機師在降落之際尚未殞命的話,此刻也萬萬沒有生還的可能。余伯寵黯然神傷,卻不敢過多耽擱,只得匆匆拿起行李重新跳出艙外。
或許沙丘過於鬆軟,或許油料已經耗盡,飛機最終沒有爆炸。檢查裝備,基本上完好無缺,唯有倫庭玉送給余伯寵的名貴洋酒打爛了一瓶,醇香四溢,十分可惜,但相對於機師的悲慘下場,這點損失已無足掛齒。
辨別方位,余伯寵確定降落地點處於庫姆塔格沙漠的邊緣,北行不遠即可踏上絲路古道,然後迂迴向雅布進發,頂多還有十天的光景。方纔的經歷雖然驚心動魄,實際上已經替他們大大縮短了行程。
天氣十分晴朗,月明星稀,涼風習習,湖邊的空氣尤其清新。余伯寵找到一塊平整的沙地,盤膝而坐,雙目微合,兩手疊於前腹,盡量放鬆身體,緩緩集中意念。
余伯寵的父親獲罪流放後,在輪台戍所遇到一位姓金的同僚,原本是京師神機營裡的一名參將,因為剿壓義和團不力同樣遭到發配。兩人氣類相近,言語投機,逐漸成為通家之好。武舉人出身的金參將身負絕技,見余伯寵骨骼清奇,頭腦機敏,決意傾囊相授,不僅教會他各種拳法槍棒,又傳給他一套吐納導引的「太乙混元功」。余伯寵悟性聰穎,練習刻苦,很快便得其三味,並在以後的流浪生涯中受益匪淺。
夜靜時分,意守丹田,呼出肺腑內濁氣,吸取天地間精華,然後將一團混元真氣運至遍體經脈,循環反覆,陰陽調諧。若無重大變故,幾乎成了余伯寵每日必修的功課。但不知為什麼,今晚他很難使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心裡似乎充斥著莫名的煩躁。暗暗納悶之際,耳邊又傳來一陣嘩啦嘩啦蹚水的聲音,睜眼察看,立刻大吃一驚。
不遠處的紅柳後,一個全身**的女人慢慢地走向水中,手持一條窄窄的浴巾,看樣子要在湖裡洗澡。她顯然未曾留意周圍有人存在,動作舒緩而自然,卻沒有想到,余伯寵正借助皎潔的月光得以盡覽春色。
那女人相當年輕,有一頭淺色的長髮,凸鼻凹眼,身材修長,可以肯定不是漢族女子。她的**飽滿挺拔,臀部**柔和,當中柳腰一捻,構成了風情萬種的優美曲線。她的四肢格外勻稱,健碩而靈巧,豐盈而堅實,舉止之間散發出蓬勃的活力,多少還有幾分難以捉摸的野性。
凝神**,余伯寵忽然聯想起多年前在和田古墓的壁畫上見過神秘美女,懷舊思今,無比震撼的感覺竟然有一些相似。略有區別的是,當初壁畫中美女的敏感部位點綴著描繪精緻的葡萄葉子,而湖裡的女人一絲不掛,胸腹間呈現幾抹迷人的陰影,隨著玉體扭擺相互掩映,晶瑩的水珠從肩頭滑落,給人的印象更加鮮活生動。
余伯寵禁不住心馳神蕩了,他也曾見過不少女人的**,反應從未如此特別,或許眼前女人的體態太過美妙,幾乎已達到造化的最高境界。而他的強烈感受也接近極限,卻又遠遠超出**的範疇,就像一個純真的孩童遙望著一顆亮麗的流星,又像一位癡迷的鑒賞家在注視著一件稀世珍寶。沉醉之餘,早已忘記了身在何地,更分不清究竟是壁畫上的美女顯聖下凡,還是又一次夢迴和田。
直到柳枝折斷的聲音響起,余伯寵才恍然驚醒,發現湖裡的女人早已出水上岸,並且來到自己面前,身上裹著一條寬大的毛毯,朦朧的夜色下,滿臉怒容依稀可辨。
「我……」余伯寵茫然無措,正要開口說話,那女人已飛出一腳,狠狠地踢向他的腦袋。
《樓蘭地圖》(六)(1)
余伯寵猝不及防,下巴重重挨了一腳,整個身體向後翻倒,疼痛得幾欲昏厥。等他站起來擺出反擊的架勢,卻看見那女人的手裡多了一枝考爾特左輪手槍,槍口直指自己的前額,於是不敢妄動。
「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那女人厲聲呵斥,提出一連串質問,令人驚奇的是,她居然使用了四五種不同的語言,分別是英語、維語、蒙語和突厥語等。
余伯寵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如同一個剛進城的鄉下小伙子望著琳琅滿目的櫥窗發呆,但遲疑的表現越發激起了女郎的憤慨。
「混蛋,剛才還沒有看夠麼?」那女人大發嬌嗔,這次講的是英文,隨即扣動扳機,兩顆子彈幾乎擦著余伯寵的皮靴射入沙地。
槍聲在空曠的荒野分外清脆響亮,余伯寵冒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連蹦帶跳,樣子十分狼狽。「對不起,小姐,我只是個過路人,並沒有惡意……」
「過路人?」那女人盛怒未消,竟沒有注意余伯寵說的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語。「為什麼不老老實實睡覺,是不是發現湖裡有女人洗澡,特意潛伏在紅柳後偷看?像你這種齷齪下流的傢伙我見得多了。」
「冤枉,」余伯寵啼笑皆非,「半夜三更誰會想到湖裡有人呢,再說,我也不可能為了一飽眼福,千里迢迢的專程從上海跑來這裡吧。」
「你從上海來……」那女人稍微躊躇,正待繼續盤查,旁邊烽火台後卻傳出一陣紛雜零亂的腳步聲。七八個身高馬大的洋人匆匆趕來,高舉煤氣燈,手提毛瑟槍,邊跑邊大聲詢問。「蘇珊,發生什麼事啦?」
那女人不及答應,余伯寵的身後也跑來一人,卻是被槍聲驚破好夢的威瑟。看見那幾個洋人,喜不自禁地叫道:「哈,羅比,大衛,是你們……」隨即丟下槍,衝上前和眾人熱烈擁抱。
余伯寵恍然明白,原來這些人就是從喀什而來的另一支英國探險隊,恰巧也在今晚抵達紅柳湖畔。由於夜色昏暗,加上當中隔著一座烽火台,方才竟然沒有察覺。
寒暄過後,威瑟拉著余伯寵同大家見面。「這位是**考察團代表余伯寵先生。余,這位是羅比·布萊恩博士,測繪員大衛,攝影師吉斯……」最後指向身裹毛毯的年輕女人。「喏,這一位就是《喬治日記》作者德納姆爵士的女兒蘇珊·德納姆。」
余伯寵略感驚訝,早就聽說過德納姆的後人也加入了此次考察行動,不料竟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妙齡女郎。於是微笑著和眾人握手,輪到蘇珊時,她卻露出一副傲睨不屑的神態,似乎對剛才的誤會仍然耿耿於懷。余伯寵識趣地縮手退後,訕訕地笑了一下。
「余先生名震新疆,不久前我曾在喀什領事館裡看到過關於閣下的一些資料。」羅比·布萊恩說,他是一位面龐清瘦的中年男子,談吐斯文,氣質沉穩。
余伯寵先是一怔,繼而醒悟,說:「我這樣的小角色也會上『白鬍子』的名單嗎?」
「余先生才華橫溢,膽略非凡,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其實,敝國駐喀什領事館早就有意同你合作,只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余伯寵暗自感歎,原以為情報機構「白鬍子」的主要任務是遏制俄國人在中亞的不斷擴張,沒想到他們連一個萍蹤浪跡的盜墓賊也會留意,足見英國人在西域的勢力滲透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威瑟開始向同伴們簡述分別後的經歷,談到失圖一節,眾人無不愕然驚呼,蘇珊的表現尤其激動,大聲埋怨道:「愚蠢的**人,這麼珍貴的東西竟然給人偷走,不等於斷送了我們的整個計劃嗎?」
布萊恩是唯一能夠保持鎮定的人,輕聲勸說:「一味責怪**人是不公平的,樓蘭文物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有不少事情是防不勝防的,相信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至少他們要擔負保管不當的責任。」蘇珊憤憤地說,「威瑟先生,你應該及時終止同**人的合作關係,更不必把這個色鬼帶來新疆。」
平白得到一個「色鬼」的稱號,余伯寵相當難堪,卻又不便公然和一個女流之輩發生爭執,只有無言苦笑,撫摸著依舊隱隱作痛的下巴,內心感覺十分窩囊。其實,若按正常情形,以他的機警矯健足可避開任何高手的襲擊,然而剛才竟呆若木雞,看來當時已完全陷入渾然忘我的境地。
「蘇珊,不可對余先生無禮,」布萊恩責備道,「他將給我們帶來許多幫助,你必須學會如何尊重**朋友。」
「幫助?」蘇珊嗤之以鼻,「連最重要的地圖都弄丟了,還能指望他們什麼樣的幫助呢。」
「你的想法太偏激了,」布萊恩耐心地說,「地圖只是我們所掌握的一項有利條件,而不是決定此次行動成功與否的唯一保障。不要忘記了,當初你父親進入沙漠之前,手邊並沒有什麼可供參考的地圖資料,最終還不是憑藉著智慧和毅力發現了樓蘭遺址?既然你一直把父親當作榜樣,就應該多學習他堅定無畏的精神。另外,我曾經認真總結過你父親探險失敗的原因,其中有一個關鍵性的失誤,就是缺乏同**人之間的配合。試想,你在別人家的園子裡採集果實,如果得不到主人的同意和支持,一定會引起糾紛,麻煩不斷。所以我們要盡量吸取教訓,加強與**人的協作關係,才能有希望戰勝各種困難,實現尋找古老文明的偉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