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樓蘭地圖》(六)(2)

  一番忠告切實中肯,蘇珊的臉上雖然帶著輕蔑之色,卻也不再出言不遜,裹緊毛毯悻悻地走向一邊。余伯寵多少挽回了些顏面,不由得青眼相加,對布萊恩產生了幾分好感。

  「好了,」布萊恩又說,「我們能在『櫻花社』到來之前會合,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一切問題等進入雅布城後再慢慢解決。夜色很晚了,明天還要接著趕路,請諸位早點休息吧。」

  深宵曠野,確實不宜於從容謀劃部署,大家無不贊成布萊恩的提議,紛紛散去,各自安寢。

  翌日清晨,整裝出發,余伯寵進一步看清了英國探險隊的全貌。陣容不算龐大,約有十餘人,除去具備專業知識的考察人員,還有幾名從印度雇來的馬伕民工。馬車共有七輛,另有五峰馱運行李的駱駝,攜帶著不少先進的儀器裝備。

  通過觀察,余伯寵對於威瑟在探險隊裡的地位已有大致認識,吆喝起民工駝夫來倒是煞有介事,面對其他英國同胞就顯得力不從心了,還有兩個人的言行舉動更是絲毫不受他的控制。

  其中一位是布萊恩博士,經過途中攀談瞭解,余伯寵知道他是供職於大英帝國國家地理局的高級研究人員。如今的**雖然軍閥林立,局勢混亂,但隨著通商口岸不斷增加,民智逐步開化,各地抗禦列強挽救危亡的呼聲日益猛烈。礙於國際輿論的壓力,西方國家在西域的所謂考察活動已不如前清時期明目張膽。因此,這一支英國探險隊打起了民間科學組織的招牌,名義上的隊長是志大才疏的威瑟。但實際情況是,英政府始終密切關注,並委派布萊恩作為特別顧問,負責與各領事館保持聯繫。有了這一層身份,再加上學識淵博,性情平易,布萊恩在隊內自然一言九鼎,聲望也遠在威瑟之上。

  另一個不受威瑟限制的人是德納姆的女兒蘇珊,大家對她的尊重緣於兩點。其一,她的父親是樓蘭考古的先驅,流傳下來的筆記資料是此次行動的基礎。不用說,另外半幅地圖一定在她的手上。其二,蘇珊自幼立志中亞探險,刻苦學習了豐富的知識,包括天文地理歷史氣象等諸多內容,並且掌握七種不同的東方語言,是考察隊裡難得的中堅力量。再者,由於她聰明美麗,熱情勇敢,本身也贏得大家的喜愛。

  在明媚的陽光下再度見到蘇珊,余伯寵越發震驚不已。她不僅擁有一副驕人的身材,曼頰皓齒的容貌也格外出眾,微微捲曲的長髮居然是無比柔和的金**,在腦後隨意紮成一束馬尾,顯得輕盈飄逸。一雙大眼睛清澈澄碧,猶如兩汪湛藍的海水,配上挺直的鼻樑,雪白的肌膚,使人領略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尤其是她的慧心靈性,舉止灑脫,全無半點女人的嬌怯之態,更加給人願意親近的感受。

  不外乎正常男人的心理,余伯寵也抑制不住一絲摻雜著仰慕和渴望的綺念,但由於初次見面時的無意冒犯,大概已給對方留下了卑劣下作的印象,蘇珊對他的態度一直冷若冰霜,不假詞色。好在余伯寵的頭腦還算清醒,明白此行的目的是尋找文物,並非爭取一位異國佳麗的青睞。然而,每當目光觸及蘇珊的倩影,內心總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遺憾揮之不去。

  雅布城是瀕臨羅布荒漠的最後一個較大的綠洲,地理環境非常獨特。城北至紅柳湖之間是一段崎嶇狹長的通道,城西群山延綿,山頂積雪消融而下,形成一大片水鄉澤國,和周圍地區的極度乾旱相比,往往給人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城東溝壑縱橫,有無數枯涸廢棄的舊河道。城南人跡罕至,是一片廣闊的戈壁,其間靠近孔雀河流域居住著少許以漁獵為生的土著,據說是樓蘭古國碩果僅存的臣民。再往南行幾十里,就可以走入神秘而恐怖的羅布荒漠。

  進城不久,余伯寵開始履行自己的嚮導職責,首先替考察隊員安排食宿。雅布城地處偏遠,交通不便,常常是慣匪大盜匿影藏形的理想選擇,為躲避官府追捕,余伯寵以前也曾多次光臨。

  他記得東城大街有一爿旅店,店主是一個叫做木拉提的維族人。帶領隊伍過去一看,卻不禁暗暗驚詫。原來,旅店倒還有一家,只是早已面目全非,最初幾間低矮破陋的平房居然變成一片氣勢恢弘的大宅院,圍牆門樓煥然一新,附著許多穆斯林風格的裝飾圖案,令人頗有眼花繚亂之感。

  滿腹疑慮地踏進店門,廳堂內的佈置更是豪華精美,猶自四下張望,忽然聽到一個異常驚喜的聲音。「哎呀,這不是余老爺回來了嗎?」

  櫃檯後站起一個維族老頭,一路小跑迎上前來,正是余伯寵舊時的居停。他頭戴小圓帽,身穿整潔的絳紅色長袍,頷下留一撮山羊鬍子,兩眼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精明透頂的人物。

  「木拉提,你好嗎?」余伯寵含笑招呼。

  「好,好,」木拉提以手觸額,滿臉堆笑說,「感謝真主,我還能再見到您,這幾位洋大人是……」

  「都是我的朋友,」余伯寵指著布萊恩等人說,「他們打算在城裡住些日子,飲食起居還請多加關照。」

  「理當效勞,理當效勞。」木拉提不迭應承,喊過來幾名健壯的夥計幫助探險隊搬卸裝備,又親自引領眾人進入二樓客房,一面噓寒問暖,神態極其巴結。

  余伯寵不免好笑,木拉提還是老樣子,總是善於把握做生意的訣竅,讓客人充分享受賓至如歸的待遇,以至於到了掏錢包的時候,即使賬目離譜,也不好意思狠下心來討價還價。

  《樓蘭地圖》(六)(3)

  按照事先約定,中英雙方在雅布城的日用開銷分別結算,余伯寵得以入住一間寬敞的單人客房,恰巧和同樣獨居一室的蘇珊相鄰。安置就緒,接近午飯時間,木拉提吩咐廚房供應各類餐飲,自己拉著余伯寵來到樓下,另備酒食以盡地主之誼。

  外焦裡嫩的烤羊腿,香噴噴的手抓飯,還有醇冽甜美的吐魯番葡萄酒,余伯寵頓時食慾大振,快啖豪飲之餘,和木拉提閒談說笑,順便打聽雅布城的現狀。

  「木拉提,這幾年你過得不錯吧,看起來是發了大財了。」

  「托真主保佑,加上各方朋友照應,我還混得下去。」木拉提謙卑地說,「余老爺此次前來有什麼貴幹嗎?」

  「我……」余伯寵正要回答,瞥見木拉提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於是笑道,「我有什麼貴幹,還能瞞得過你這個老滑頭麼?」

  木拉提也笑了,說:「看到有那麼多洋大人與您同行,我確實猜出了幾分。近年來凡是遠道趕來雅布的人,差不多都和德納姆留下的財寶有關。」

  余伯寵未作表示,微笑著端起酒杯。木拉提卻輕輕歎道:「唉,可惜你們來的不是時候。」

  「怎麼回事?」余伯寵問。

  「雅布城南門早在三個月前已經封閉,去往沙漠的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車馬若要通行,必須向官府申請特別許可證。但據我所知,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領到此類證件。」

  「咦,這是為什嘛?」余伯寵大惑不解。羅布荒漠險惡淒涼,即使存在樓蘭的傳說,也是名副其實的鬼門關。執著勇武的探寶者大多十去九亡,尋常膽怯之輩更是望而卻步,對於這樣一處鳥獸絕跡的地方駐軍封鎖,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佈告上的解釋是為了保護商旅,肅清匪患。」木拉提說,「至於有沒有其他內情,我這個平頭百姓就不知道了,除非直接去問本城的最高長官裴將軍。」

  裴府離木拉提的客店約有五六里遠,原來是雅布地方官按辦大人的衙門,經過修葺擴建,頗顯雄偉壯觀。四人乘馬車到達後,余伯寵掏出一張名帖遞給持槍肅立的衛兵,聲明是故人來訪。

  「真不巧,將軍去迪化府公幹,七八天後才回來呢。」

  余伯寵大失所望,環顧左右,布萊恩等人也是一臉惘然。

  「余先生,」那衛兵大概是裴老六的舊部,曾經見過余伯寵。「我家少將軍在府上,如果有事找他也是一樣的。」

  「少將軍……」

  「將軍的大兒子裴紹武,」衛兵說,「將軍不在的時候,城中大小事務都由他來料理。」

  「那好,煩勞你給通報一聲。」余伯寵說,順手拿出一個兩塊銀洋的紅包塞過去,衛兵歡天喜地收下來,轉身跑進院內。工夫不大,三聲震耳欲聾的禮炮驟然響起,緊接著中門大開,軍號齊鳴,兩行戎裝鮮明的士兵列隊迎迓,從中走出一位威風凜凜的青年軍官。

  余伯寵認出正是裴老六的長子,上次見到他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如今已長得膀闊腰圓,英姿勃發。不及開口,裴紹武搶先一步抱拳施禮,笑著說:「中午就聽說城裡又來了一支外國考察隊,沒想到竟有餘大叔,快請,快請。」

  將四人延入燈火輝煌的客廳,早有僕人預備好了煙茶點心,並呈上各色時令瓜果,禮遇之隆重出乎余伯寵的意料,也讓布萊恩等人有一份受寵若驚之感。

  余伯寵一面致謝,一面介紹三位英國同伴。裴紹武說:「各位遠道而來,有什麼要求不妨直言,凡是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

  話音未落,布萊恩的眼光飛快地瞟向蘇珊,蘇珊會意地點點頭,把一隻碩大的黑色皮包拿到裴紹武面前,說:「初臨貴寶地,免不了有許多打擾之處,這裡有幾件小玩意兒不成敬意,還請裴將軍笑納。」

  「呵,想不到小姐的漢話講得這麼好。」裴紹武嘖嘖稱奇,命人打開皮包,裡面是四樣精心挑選的禮物。一架俄羅斯製造的軍用望遠鏡、兩支克虜伯廠出產的新式手槍、一座設計巧妙光彩炫目的自鳴鐘表、一袋鑄有英王維多利亞頭像的特製金幣,約有三四十枚。

  「余大叔,您簡直在罵人了,憑你老和我爹的交情,還用得著這些俗套麼。」裴紹武說著客氣話,表情卻十分平靜,看上去根本未被眼前的財物所打動。

  「你誤會了,這只是外國友人的心意,我不過是替人當差。」余伯寵說,拿出倫庭玉的引薦信,連同布萊恩的那封英領事館的介紹信一起交給裴紹武。

  裴紹武匆匆閱覽,不等看完,眉頭已微微皺起,說:「如今進入沙漠,是否有點不合時宜呀。目前雖是秋末,沙漠裡仍然酷暑難耐,水源嚴重短缺,恐怕任何人也無法忍受的。」

  「哦,不一定即刻動身,」余伯寵解釋,「據說南門有了新章程,我們想先領到一張通行證。」

  「這……」裴紹武越發露出為難之色,說:「雅布城南匪患未平,劫殺商旅的事情經常發生,萬一諸位有什麼意外,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

  「沒關係,我們可以立下文書,一切後果完全自負。」蘇珊果敢表示,「為防不測,我們也配備了少量武器,相信可以應付那些見財起意的盜賊。」

  「小姐的想法太天真了,」裴紹武笑著說,「雅布城南的盜匪凶悍無比,大批官兵圍剿都無濟於事,你們的幾條槍又怎麼是對手。」

  《樓蘭地圖》(六)(4)

  話鋒嚴密,似乎無可通融,余伯寵和布萊恩等人相對悵然。裴紹武看出他們心有不甘,索性使出一招「金蟬脫殼」,說:「余大叔,不是我不想幫你們,實在是父命難違。我爹的脾氣您最清楚,親口定下的規矩從不許旁人更改,何況城南設禁也是迪化督軍府的授意。」

  「這麼說毫無轉圜的餘地了。」余伯寵歎道。

  「當然不是,余大叔的面子我還是要給的。這樣吧……」裴紹武垂首沉吟,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東城外也有不少故址遺跡,我可以派兵護送你們去那一帶尋訪考察。至於進沙漠的事情,只好等我爹回來再作商議。」

  返回旅店,布萊恩提出召開一次小型會議,討論一下近期的日程安排。由於余伯寵的房間格局敞闊,被選作了臨時的會議室。然而,沏茶落座之後,房內卻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等待著布萊恩首先發話,他卻微偏腦袋緊盯著牆上的一幅掛毯發愣,雙手不停地擺弄著一隻煙斗。

  其實,布萊恩並非神思不屬,而是突然發覺,接連遭遇的意外挫折已經嚴重妨礙了探險隊的計劃實施。先是「櫻花社」屢次襲擾,導致半幅地圖失竊,無端使目標變得更加渺茫。總算提前抵達雅布,正準備奮發韜厲,卻偏偏出現了「通行證」的羈絆。倘若耽擱日久,經費匱乏,又不知何以為計。諸多煩惱加在一起,真的讓他進退維谷,心志迷亂了。

  會議的召集者居然啞口無言,確實是一件不尷不尬的事情。面面相覷了片刻,余伯寵終於忍俊不禁,正想加以掩飾,卻已激怒了同樣神色嚴峻的蘇珊。

  「喂,**人,感覺很可笑麼,出不了南城就可以免受奔波勞累之苦,是不是正好遂了你貪生怕死的本意。」

  這種誅心之論格外刺耳,超出了余伯寵涵養所能忍耐的限度,但不等他辯駁,布萊恩已率先開口。「蘇珊,你的話太尖刻了,剛才我們都看到了余先生也在極力爭取,怎麼能懷疑他堅定不移的立場呢。既然可以保持平和鎮定的態度,說明余先生另有不凡見解。」

  「除了幸災樂禍,他能有什麼見解?」蘇珊撇著嘴說,「我父親曾在日記裡提過,漢人是世界上最缺乏冒險精神的民族。官員只懂得營私舞弊,保全地位。百姓各個錙銖必較,鼠目寸光。他們的思想行為絕不是來自文明國度的人們可以理解的。」

  余伯寵頓生懊惱,正欲發作,卻再次被布萊恩勸阻。「余先生,請原諒蘇珊的莽撞,她也是因為內心焦急才會口不擇言。我想請教余先生一個問題,對於目前的處境究竟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內心焦急並不能成為出口傷人的理由,布萊恩的謙恭和藹卻足以平息一時的怨憤,余伯寵最終放棄了反唇相譏的衝動,輕輕問道:「布萊恩博士,你是否覺得那張通行證已經成為探險隊面臨的最大難題?」

  「那倒不至於,」布萊恩說,「探險隊抵達雅布,原本留有一段富裕的時間,在貴方考察人員到來之前,我們還能夠做一些細緻的籌備工作。實際上眼下的季節並不適合進入沙漠,這也是吸取德納姆爵士失敗教訓後得出的共識,必須等到冬天來臨才正式行動,一則可以盡量避免難耐的酷暑和可怕的黑風暴,二則也便於食物和淡水的儲存。所以,即使已經拿到通行證,隊伍也不可能立刻開拔,我只是擔心雅布當局的禁令曠日持久,最後影響計劃的進展。」

  「博士分析得很透徹,」余伯寵說,「但**有句古老的成語,叫做『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不知你可曾聽過?」

  「啊,知道,」漢學造詣極深的布萊恩回答,「好像是一本漢朝古籍中講述的故事,說明要用辯證的科學觀點來認識事物的發展和矛盾轉化的規律。」

  「不錯,典出《淮南子·人間訓》,」余伯寵不緊不慢地說,「道理很簡單,雅布城的禁令對我們而言也未必是件壞事。試想,探險隊尚未動身以前,那些心懷叵測的競爭對手,譬如『櫻花社』之流,同樣沒有先行闖入沙漠的機會,即便竊取了半幅樓蘭地圖也徒勞無益,豈不是替我們省去了許多防範之累。」

  「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布萊恩如夢方醒,蘇珊的臉上陰霾散盡,就連飽嗝不斷,只顧猛灌普洱茶的威瑟也異常興奮,欣喜地叫嚷:「對了,事實上裴家父子幫我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不過,」布萊恩似乎仍有隱憂,「如果到時候一切準備就緒,雅布城南依然沒有開禁,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放心吧,」余伯寵輕描淡寫地說,「又不是兩國交戰,雅布周圍的緊張局勢絕不會持續太久。一旦封鎖解除,我有把握拿到第一張通行證。」

  如此就無所牽掛了,愁懷盡釋的布萊恩笑道:「和余先生一起工作實在是我們的榮幸,從中體會到的愉悅感覺簡直無與倫比。」

  《樓蘭地圖》第二部分

  《樓蘭地圖》(七)(1)

  廳堂西側的樓梯旁有一扇不大的拱形木門,平時掛著一把烏黑沉重的鐵鎖,自考察隊入住後一直未曾開啟。余伯寵原以為是一間放置雜物的庫房,到了晚上才明白,這裡面就是舉辦「地下巴扎」的場所。

  由一名夥計引路,余伯寵和蘇珊結伴而行,下了幾層台階,走進一間格局深廣的地下室。其間燈火通明,人語嘈雜,不少交易者提前進入角色,分別在身前的地毯上堆滿貨物,開始向周圍的客人推薦叫賣。

  「貨物」的品類繁多,大到一人高的塑像、各種彩陶瓷器、銹跡斑駁的刀劍等,小到散亂的竹簡、印章、年代久遠的古錢等。余伯寵笑著對蘇珊說:「看來不虛此行吧,如果在這裡能找到需要的東西,也許就不必南下沙漠冒險了。」

  「原來這竟是個地下的文物交易市場,」蘇珊也感到意外,「雅布當局的寬鬆政策實在令人驚訝。應該通知布萊恩博士,讓大家都來見識一番。」

  於是命夥計前往通報,說話間來到一處格外寬闊的櫃檯前,木拉提正在裡面整理賬簿,看見兩人,立刻露出笑臉,從身後的酒櫥內取出一瓶上等紅葡萄酒,親自斟滿兩杯奉上。

  「你真是生財有道,」余伯寵笑道,「什麼賺錢的花樣都想得出來。」

  「余老爺誤會了,」木拉提辯解,「若非官府出面,誰敢有這麼大的膽子。」

  「哦,這麼說是裴老六的主意了。」

  「不錯,」木拉提說,「自從裴將軍主政雅布,『地下巴扎』已經舉行過三次,時間定於每年齋月的前兩天。開市的日子,總會招致八方賓朋,既有古董商販,也有富豪掮客,簡直熱鬧極了。」

  「你一定從中獲益匪淺吧。」

  「哪裡,」木拉提大搖其頭,「油水全讓裴家父子刮去了,我只有打雜伺候人的份兒。雖然小店房錢上漲,其實有一半都要孝敬將軍府。還有,『巴扎』上凡是超過百元的交易,必須按比例繳納稅金,喏,那一位就是稅務官。」

  順著他指點的方向,余伯寵看到一名黑胖軍官,正坐在一張矮几後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哈密瓜。不由得暗忖,裴老六真可謂膽大妄為,倒也十分聰明,在西域考古風氣漸盛之際,利用「地下巴扎」斂財確實是一條便捷有效的門路。木拉提的滿腹牢騷則不可信,假使無利可圖,他根本不會踴躍參與,更不可能費盡心思將地下室營造的精美舒適,氣氛熱烈的如同大都市裡新近流行的豪華俱樂部。

  四壁粉刷如新,地毯柔軟多毛,器具整潔典雅,牆角廊柱上錯落有致點綴著最新式的美孚油燈。宵夜供應豐富多樣,單酒類就有十餘種,從當地釀造的葡萄酒到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等品牌齊備。佐酒的食物更是應有盡有,鮮嫩的烤肉串、酥脆的囊、鬆軟可口的麵包以及產自俄羅斯的極品魚子醬。地下室並非一個籠統的整體,除了交易場所,另有許多單間雅室,佈局複雜而合理。買賣的間隙,可以呼朋引類,坐莊聚賭,內設精緻的煙榻,專供癮君子吞雲吐霧。「巴扎」上也有不少濃妝艷抹的閒花野草,倘若談攏條件,不妨辟室同圓好夢,就地了結一段相思債。

  此外,木拉提還特意預備了一些餘興節目,諸如技藝高超的雜耍,新奇別緻的歌舞等。八音迭起,不絕於耳,既有琴師聯袂彈奏的輕快活潑的維族樂曲,也有留聲機播放的抑揚頓挫的西洋旋律,客人可以根據喜好隨意選擇。總之,只要捨得花錢,世上的任何奢侈享受在這裡都不難實現。

  客人魚龍混雜,有腰纏萬貫喜好收藏的財主,有見多識廣鑒別古玩的行家,還有一些偷墳掘墓待價而沽的盜賊,說起來也算是余伯寵的同道。他在櫃檯前坐了不久,已經發現了幾張熟悉面孔,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名正在縱情表演的肚皮舞孃。

  除了一條狹窄的墨綠色胸衣,那女人的上身近乎**,下身穿著尺幅短小的紅裙,赤足踩在地毯上,隨著節奏明快的音樂極力舒展四肢。她的體態豐腴健碩,卻毫無臃腫之感,腰胯扭擺之際,**下一片光滑柔軟的皮肉激烈抖動,手腕腳踝佩戴的飾物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她的動作優美協調,充滿狂野不羈的韻味,遠比上海「大世界」裡隆重推出的「七脫舞」更加妖冶動人,尤其肚腹間一枚精巧閃亮的臍環上下翻飛,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熱辣辣的眼光。

  余伯寵似乎未能免俗,也在饒有興趣的觀賞,蘇珊輕笑著揶揄道:「余先生,我建議你的酒杯最好離自己的臉更近一些,待會兒眼珠子掉出來的時候,不至於直接落在地毯上。」

  「嘿嘿,」余伯寵自我解嘲似的笑了,說,「眼珠掉了可以再撿起來,我此刻最重要的是攥緊錢包,否則不等離開巴扎就已經變得身無分文了。」

  「哦,怎麼回事?」蘇珊莫名其妙。

  余伯寵沒有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跳舞的女人身上,這番議論也是因她而起。那舞孃名叫帕夏,多年前和余伯寵在吐魯番相遇,彼此間談不上深交,卻也絕不算生疏,因為兩人曾商定同枕而眠。就在準備共赴巫山的時刻,余伯寵認清了她的真實身份。帕夏表面上以舞為業,暗地裡卻從事文物倒賣活動,並且騙術高明,妙手空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女賊。若非當初余伯寵心存機警,很有可能被她掠去了在千佛洞辛苦挖掘的全部成果。

  《樓蘭地圖》(七)(2)

  舞蹈完畢,眾人歡呼喝彩,有一個虎背熊腰的俄國人表現得尤為激動,鼓掌雀躍的同時頻頻向帕夏招手。她卻視若無睹,從侍女手裡接過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披在身上,盈盈走到櫃檯邊,向木拉提要了一杯果汁,輕啜一口,圓潤飽滿的雙唇越發顯得鮮紅欲滴,然後靠近余伯寵,笑瞇瞇地說:「你一直在盯著我看,眼神裡的渴望幾乎和從前一樣強烈。」

  「這不奇怪,」余伯寵笑道,「因為你的身段保持得和從前一樣迷人。」

  「謝謝,」帕夏笑語嫣然,「『地下巴扎』開辦了三年,你卻頭一次大駕光臨,難道有什麼重大的行情嗎?」

  「我只是偶爾路過,有什麼行情並不清楚。」余伯寵說,「其實,早知你在此出現,我連這一回也不敢前來湊興。」

  帕夏「哧哧」笑了,說:「想不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個可怕的人物。」

  「可怕倒未必,」余伯寵說,「只不過躲得遠些會相對安全一點,天曉得這次你又安排了什麼樣的誘餌。」

  「哈哈,無論什麼樣的誘餌也釣不到你這隻小狐狸呀,」帕夏說,眼睛瞟向蘇珊,「何況有一位金髮碧眼的洋小姐做伴,還有什麼女人能讓你心動呢。」

  余伯寵正想解釋,蘇珊已沉下臉聲明。「我不妨礙兩位敘舊,但請談話的內容不要牽涉到我,事實上我和余先生之間毫無瓜葛。」

  大概沒有想到蘇珊能夠聽懂自己的話,帕夏吃驚地吐了下舌頭,又衝余伯寵眨了眨眼睛。「看來你境況不妙,我若不立即消失,或許會增加你的煩惱。」說完將果汁一飲而盡,揮揮手翩然離開,留下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余伯寵的調侃並非沒有道理,帕夏至今惡習不改,卻也未曾刻意施展手段,因為相對一個血脈賁張的男人而言,她本身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鮮活誘餌。

  她已經選中了即將獵取的目標,正是方才大聲叫好的俄國鬼子。此人名叫伊萬科夫,原是俄國駐迪化府領事館的一名上校武官,由於酷嗜搜集古董,常年遊歷在外,出沒於各方遺址古堡之間。又因性情貪婪,兇惡殘暴,在天山南北混得一個「瘋狂伊萬」的綽號。

  帕夏姍姍來遲,等得不耐煩的伊萬連聲埋怨。「小壞蛋,喊你半天也不過來,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對?」

  「對不起,上校,」帕夏婉轉致歉,「碰見了熟人,耽擱了一會兒。」

  「不就是那個東躲西藏的盜墓賊嗎?」伊萬嗤之以鼻,他和余伯寵也曾打過交道,顯然沒有留下良好印象。「和他在一起有什麼樂趣?憑你闖蕩多年的經驗,難道看不出誰才是真正的男人嗎!」

  「當然是非您莫屬了,」帕夏笑嘻嘻地說,「整個巴扎裡面,論權勢論聲望有哪個人比得了上校,您若發起脾氣,只怕連雅布城的裴將軍父子也吃不消呢!」

  「眼力不錯嘛,」伊萬得意洋洋,直言不諱地挑逗,「如果順從了我,準保你在這裡度過愉快的兩天。」

  「您大概會錯意了,」帕夏故作忸怩,「我可是從來賣藝不賣身的。」

  「光靠跳舞能掙多少錢?」伊萬搖頭惋惜,「只怕連一件像樣的首飾也買不起吧。」

  「所以我偶爾也會想法子賺點外快。」

  「哦,什麼外快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

  「算了吧,您見多識廣,我那點小玩意兒可不敢拿出來獻醜。」帕夏假意回絕,卻越發引起伊萬的好奇,不住催促求索。於是她頗顯無奈地歎口氣,側身揮手,一個背負藍布包裹的維族漢子隨即走來,躬腰向伊萬行禮。

  「我哥哥亞孜,」帕夏一邊引見,一邊吩咐亞孜,「把咱們的東西拿出來給上校看看。」

  面容醜陋的亞孜摘下包裹,在伊萬面前小心翼翼地解開,露出了兩卷殘破不全的文書,顏色暗黃,內含細沙,看樣子年深日久。伊萬輕輕翻閱,發現其中的文字符號稀奇古怪,自己一個也不認得,不禁頓生困惑。「咦,這是什嘛?」

  「是一部古代法典,用久已消亡的婆羅謎文寫成,距今的歷史約有八百年。」表情木訥的亞孜低聲介紹。

  伊萬的眼裡閃現一絲異樣的光亮,以往巧取豪奪的經歷中,他也曾搜羅到不少古代手寫文本,包括漢、藏、回紇、突厥等多種文字,轉手倒賣,很發了大財。但關於婆羅謎文抄本還是頭一次接觸,物以稀為貴,越是難得一見的東西越值錢,因此不免心動,卻也不無戒備。「這兩卷文書該不會是贗品吧?」

  「贗品?」亞孜聞言色變,彷彿受到極大侮辱。「我在和田拚命挖掘了四十多天,接連損失了三名弟兄,才找到這點東西,居然被您當作贗品。罷了,帕夏,我看咱們還是另找買家吧。」說著作勢欲起,卻被帕夏一把拉住,嗔怪道:「亞孜,你這是干什嘛?難道忘了做生意的規矩嗎?客人什麼時候都有提出質疑的權利。如果總是鑽牛角尖,以後就不要跟我一起趕巴紮了。」

  訓斥完了「哥哥」,轉過頭來安撫伊萬,「上校,請原諒他的莽撞。因為常年身處荒漠,再加上兄弟的慘死,我哥哥的脾氣已變得越來越孤僻,根本不懂得如何與人交往。」

  「沒關係,我能夠理解。」伊萬表現出少有的雅量高致,掏出一隻放大鏡重新觀摩文書,無論紙質、色澤、裝訂式樣都看不出絲毫破綻,內心的疑慮已消除了大半。在一旁察言觀色的帕夏趁機進言,「話說回來,我們有幾個腦袋,豈敢欺蒙上校,況且巴扎上高手如雲,濫竽充數的行為也逃不過眾多法眼甄別。其實,我們並不準備在今晚出售,原打算拿到明天的拍賣會上碰碰運氣……」

  《樓蘭地圖》(七)(3)

  倘若公開拍賣,價格自然上漲,伊萬連忙打斷她的話。「公開拍賣就不必了,說說你們的價錢吧。」

  「一千盧布。」亞孜斬釘截鐵地回答。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伊萬勃然大怒,伸手抓過亞孜的衣襟,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混蛋想敲詐我嗎?」

  「買賣自願,如果出不起價錢,您可以選擇放棄。」亞孜不屈不撓地叫嚷,神情異常堅定。伊萬更加懊惱,正待發作,卻被帕夏婉言勸阻。「算了吧,上校,價錢方面好商量,您不要和他一般見識。」說著又責備「哥哥」。「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乾脆早點回房睡覺吧,我來和上校談。」

  亞孜像是對「妹妹」言聽計從,答應一聲,悶著頭收拾包裹,不料再次遭到數落。「住手,」帕夏啼笑皆非地嬌叱,「你的腦殼是木頭做的嗎?上校什麼時候說過不要文書了?」

  亞孜一怔,慌忙撒手,帶著尷尬的苦笑欠身退下,那副逆來順受的窩囊模樣十分滑稽,連伊萬也忍俊不禁。帕夏說:「我這個哥哥像頭笨牛,又沒有經過什麼世面,讓您見笑了。」

  「他雖然愚蠢,胃口卻不小,竟想拿著幾張破紙大發橫財。」

  「說句實話吧,上校,」帕夏忽然收斂笑容,「這兩卷文書的價值您應該清楚,一千盧布並不算貴。不要說帶回彼得堡,即便拿到迪化府的文物市場轉賣,起碼也能賺上兩倍。」

  伊萬拈鬚沉吟,眼神閃爍不定。帕夏的話並不是沒有可能,如今文物市場行情漸旺,假如舉措得當,從中牟利絕非難事,記得迪化府內就有許多專門高價收購古代抄本的富商紳士。只是自己必須先墊付一筆數額不小的資金,一時未免委決不下。

  「你真的不肯打折嗎?」他心有不甘。

  「嗨,您的手面向來豪闊,還在乎什麼折扣麼?」帕夏笑道,「這樣吧,您果真有誠意的話,我可以適當地添上一點饒頭。」

  「什麼饒頭?」

  帕夏輕舒雙臂,轉換身姿,以極柔膩的聲音答道:「事實上除了兩卷文書,我所有的家當都戴在身上,如果您願意,隨便挑一兩件好了。」

  她指的是項鏈、耳環、手鐲之類的飾品,雖然鑲金嵌銀,制工精細,卻也所值無多,不可能引起伊萬的重視,滿含淫邪的目光只顧盯著紗衣下的滑嫩肌膚恣意貪看,玩味了片刻,涎著臉說:「我要你肚子上的那只臍環。」

  帕夏滿面飛紅,做足了嬌羞萬狀的媚態,說:「摘掉臍環可是挺費事的,何況眾目睽睽,也不大方便吧。」

  「不要緊,到我房裡慢慢摘嘛。」伊萬恬不知恥地提議。

  「唉,和您交易真是麻煩,」帕夏像是無計可施,「但我也有個要求,必須先付貨款……」

  「好吧,財迷鬼,我都答應你。」伊萬早已沒有了討價還價的興致,從衣袋裡摸出錢來清賬,然後急不可待地拾起裝文書的包裹,拉上帕夏就走。由於意亂情迷,路經櫃檯前竟未留神地上掉著的半塊哈密瓜皮,一腳踩上去險些跌倒,多虧旁邊的余伯寵及時伸手扶了一把。

  「啊,親愛的余,多謝了。」伊萬**飽滿,自然和顏悅色。

  「不客氣,上校,」余伯寵微笑道,「你可得當心了,有時候女人的肚皮比哈密瓜皮更容易讓男人滑倒。」

  伊萬哪有工夫聽他廢話,哈哈大笑一聲,摟著帕夏細軟的腰肢徑直離去。

  余伯寵冷眼旁觀,已經識破了帕夏和亞孜的「雙簧」把戲。一個曲意奉承,一個假作樸實,把伊萬攪得頭昏腦脹,無所適從,兩人乘機收縮圈套。可以肯定的是,亞孜離開前已使用了巧妙手法將文書掉包,伊萬拿走的必是兩卷一文不值的廢紙,至於「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春夢也多半終成泡影。

  但余伯寵不打算「一語驚醒夢中人」,首先伊萬也非良善之輩,不值得同情關照,其次不願因此得罪帕夏,江湖兒女最重恩怨,一旦結仇往往遺患無窮。況且無論民族情感或交往印象,都沒有傾向於伊萬的理由。

  隨著各類攤位上的交易逐步展開,「巴扎」裡面越發熱鬧。以布萊恩和威瑟為首的英國探險隊員陸續進入地下室,同余伯寵和蘇珊打過招呼後又紛紛散開,有的品鑒文物,考察民風,也有的觀賞歌舞,消遣享樂。余伯寵喝完兩杯酒,準備邀蘇珊四處逛逛,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古董可供收藏,尚未離座,視野裡卻閃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

  那個小女孩兒頂多四五歲年紀,穿一件鵝**絲質花裙,滿頭烏黑的秀髮紮成十數根細小的辮子,有一半已經解開,像是臨睡前的裝扮。皮膚白裡透紅,鼻子微翹,兩隻大眼睛清澈明亮,整張面孔猶如粉雕玉琢一般。

  和真正的「巴扎」不同,「地下巴扎」絕非兒童的樂園,烏煙瘴氣的場合裡出現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就像酷暑難禁的午後忽然飄來一陣清涼芬芳的微風,令人頓覺神明氣爽,耳目一新。小女孩兒一邊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一邊扭著脖子東張西望,嘴裡稚聲稚氣地叫喊著,「媽媽,媽媽,你在哪裡?」她身後不遠處有一個保姆模樣的年輕女子緊追不捨,不停地提醒著,「小姐,慢一些,慢一些。」

  余伯寵詫異的是,小女孩兒的五官輪廓居然讓自己產生幾分似曾相識之感,只是費勁追憶,也想不起何時見過。事實上女孩兒的眉眼神態極其秀美,尋常人家根本難得一遇,以致周圍的商販顧客大多駐足觀望,就連正在盡興彈奏的樂師也不由得按琴側目,臉上流露出不勝憐惜的意味。

  《樓蘭地圖》(七)(4)

  短暫的平靜使小女孩兒的呼喚顯得更加清脆,稍過片刻,櫃檯附近一間密室的木門緩緩開啟,從中走出一位盛裝貴婦。她的服飾介乎維族與蒙族之間,一襲寶藍色的長裙裁剪的格外合體,高聳的髮髻被一條月白色的頭巾緊緊包裹,臉前掛著一幅粉紅色的面紗,卻遮擋不住天生麗質,僅憑露出的兩隻眼睛便足以展示絕世風采。她的眉青如黛,眼瞼細長,剪水雙瞳漆黑明媚,轉動之際彷彿夜空裡劃過的一道閃電。

  小女孩兒看見她,欣喜萬分地撲上前去。婦人彎腰摟抱,摩挲著女孩兒的頭頂,神情充滿慈愛。眾人翹首企望,同時暗感釋然,除了眼前這位仙姿佚貌的婦人,還有誰配擁有那麼乖巧俊俏的女兒呢。如果說小女孩兒是一顆含苞未放的**,那婦人則是一株國色天香的奇葩,準確點講,更像是盛開於天山之巔的雪蓮花,因為在她的面紗上恰巧繡著一朵潔白的雪蓮。

  「她就是『雪蓮夫人』,是不是人如其名呀。」木拉提悄悄地湊在余伯寵耳邊介紹。

  「雪蓮夫人……什麼來頭?」

  「不清楚,」木拉提說,「只知道她住在雅布西城,平時深居簡出,唯有每年『地下巴扎』開市才偶爾露面。其實,趕來小店聚會的客人一半為了求財,另一半只是為了爭睹芳容。」

  這句話毫不誇張,「雪蓮夫人」雖然半掩面目,雍容典雅的風範卻展現無遺,舉手投足不帶一絲煙火氣,週身散發出無與倫比的聖潔與高貴。不僅使在場的男人為之沉醉,即便矜持倨傲的蘇珊也忍不住投以艷羨的目光。

  「阿依古麗,」「雪蓮夫人」輕聲責備小女孩兒身後的保姆,「你也太荒唐了,怎麼把玉娃領到這種地方來呢!」

  「她一直不肯睡覺,哭鬧著要找媽媽,我實在是哄不了。」阿依古麗惶恐地辯解,氣鼓鼓地盯著叫做「玉娃」的小女孩兒。

  「雪蓮夫人」無奈地微笑,沒有繼續追究。方才走出密室的時候,有兩名男子緊隨其後,一個衣飾華貴,氣宇軒昂,一個身材偉岸,雄壯威猛。

  「罕達爾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要先告辭了。」「雪蓮夫人」衝著華服男子說,「請回復魯克沁王子,神像我已決定買下,價格問題不妨改日到寒舍詳談。」

  華服男子俯首稱是,執禮甚恭。兩人講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不遠處的余伯寵卻盡收耳底,不禁暗自驚奇。魯克沁王子是乾隆二十五年吐魯番親王創立者阿米因和卓汗的直系後裔,該王室在前清時期聲勢顯赫,進入民國後雖已日漸衰微,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尊崇地位仍然不可小覷,在吐魯番地區的影響尤其廣泛。

  「能成為魯克沁王子的買家,可見『雪蓮夫人』的背景極不簡單吶。」余伯寵低聲對木拉提說。

  「是呀,」木拉提說,「關於她的神秘身份眾說紛紜,由於『雪蓮夫人』在雅布城向來我行我素,似乎不受任何法令的約束,不少人猜測她或許是裴將軍的一房侍妾,只是尚無顯著跡象表明。」

  但願這種推斷純屬無稽之談,余伯寵心裡默默祝禱,以「雪蓮夫人」的姱容修態,倘若委身於粗野驕橫的裴老六,簡直是人世間最為暴殄天物的情形。

  「雪蓮夫人」同罕達爾交代過後,轉向另一個壯漢,說:「薩昆,預備車馬,我們回家去。」

  壯漢奉命唯謹,當即離開,從他魁梧的身軀和機警的神態看去,像是「雪蓮夫人」的保鏢。有這樣一名凶神惡煞般的「護花使者」隨從左右,足以使心存非分之念的登徒子望而生畏。

  接下來由阿依古麗陪伴,「雪蓮夫人」牽著玉娃的小手從容起步,臨行前晏然自若地向四周丟過一瞥,眼風掃處,巴扎上的人們無不神魂顛倒。然而,當她的視線觸及余伯寵時,眉宇間忽然閃現幾分猶疑之色,只不過稍縱即逝,很快便恢復常態走向門口。

  「雪蓮夫人」臉上的微妙反應使余伯寵深感蹊蹺,同時也沒有逃過蘇珊銳利的目光。她不無譏訕地笑道:「余先生果然風流成性哪,似乎和巴扎上的所有女人都有交情。」

  「可惜你錯了,」余伯寵輕喟,「像我這樣的平庸之輩,豈能有緣結識如此超凡脫俗的人物。」

  「風沙瀰漫的西域也能造就出儀態萬方的女人,確實稱得上一個奇跡。」蘇珊頗有感觸地說,「不過,論起超凡脫俗,她還夠不上資格,至少沒有捨棄爭名逐利的俗念,否則就不可能在物慾橫流的巴扎上拋頭露面,更不可能和尋常奔走鑽營的商販一樣洽談生意。」

  余伯寵不禁莞爾,面對出類拔萃的同性,女人的眼光總是格外挑剔。轉念想來,她的話也不無道理,看似纖塵不染的「雪蓮夫人」終究擺脫不了名利的滋擾,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缺憾。

  「兩位的談興很好啊,不知是什麼有趣的話題。」笑容可掬的布萊恩走近櫃檯,手裡拿著一隻方形木匣。

  「我們在評價方纔的女人,博士可有什麼意見?」余伯寵直言相告。

  「女人?」布萊恩茫然,「我一直在鑒定幾枚唐代的印章,並沒有留意到什麼女人。」

  「雪蓮夫人」的出現在巴扎上引起的騷動非同小可,布萊恩居然恬不為怪,著實令人訝異。見他滿臉篤誠,又不像是信口敷衍的樣子。

  「博士心若止水,不為美色所動,讓人欽佩不已。」

  《樓蘭地圖》(七)(5)

  「余先生謬獎了,」布萊恩笑道,「老實說我並不是個恪守戒律的清教徒。只不過覺得,欣賞女人應該去燈紅酒綠的夜總會裡,在規模如此浩大的文物市場,我的眼中只有那些千奇百怪的古代珍品。」

  他的語氣平靜溫和,並無半分說教的意味,余伯寵卻已首肯心折,頗有一份自歎弗如的感受。

  「據我所知,」布萊恩又說,「『地下巴扎』的重頭戲通常在次日的拍賣會上才真正開始,所以我還是趁早回房養精蓄銳,順便把白天的挖掘成果整理出來。好了,我就不陪兩位閒聊了。」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