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搶了一套官兵的服裝,乘亂混入城裡。」
「裴老六調兵遣將,佈防嚴密,企圖趕盡殺絕,你卻在這個時候進城,豈不是自投羅網麼?」余伯寵憂心忡忡。
「嗨,連你都覺得驚奇,裴老六更不會料想我會跑到他的眼皮底下。」哈爾克滿不在乎地笑道。
「安危相易,福禍相生」,看似道盡途窮的險境往往是掩人耳目的所在,只不過一旦行藏暴露,恐怕插翅難逃。余伯寵猶自遲疑,正欲細陳情勢,卻見哈爾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不提這些了,快把你要送給我的那瓶酒拿出來。」
忽然開戒,必有緣由。余伯寵說:「或許你已經見過『雪蓮夫人』了,她可是你朝思夢想的情人?」
哈爾刻苦笑著說:「如果你想聽故事的話,就先陪我喝兩杯吧。」
余伯寵翻開行囊,找出酒來,哈爾克一把奪過,情急之中卻拔不掉嵌於瓶口的木塞兒。於是抽出匕首用力削去,瓶頸處整齊地斷裂開來,房裡頓時醇香四溢。哈爾克舉起酒瓶「咕咚咕咚」猛灌兩口,卻又不迭地吐在地下。「呸,這哪裡是酒?簡直是醋嘛。」
「洋酒的味道有所不同,只有慢慢品嚐才可以適應。」余伯寵說。
「我怕是享受不了,小余,你還是找些夠勁兒的來吧。」
余伯寵知道,哈爾克需要的是「燒刀子」之類的烈性白酒,屋內雖不具備,旅店的廚房裡卻一應俱全,只是深宵滋擾多有不便。稍作躑躅,瞥見老友氣色灰敗,焦灼不安,似有滿腹怨憤無從排遣,當時不忍拒絕,只得推開房門,直奔樓下。
返回房間,看到哈爾克已經把那瓶不合口味的白蘭地喝得精光,衣領敞開,臉龐泛紅,一雙大眼憂鬱失神。
「哈爾克,洋酒入口綿軟,後勁十足,你可要當心。」余伯寵提醒道。
「沒關係,我只不過漱了漱口,還沒有放開量喝呢!」哈爾克懶散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接住酒罈,揭開封泥,連干三碗,才抓過一隻羊腿大口咀嚼起來。
余伯寵也倒了一碗酒陪飲,一面相機詢問:「你的要求已經得到滿足,是不是可以聊一聊白天的經歷了?」事實上無須明示,他早已從哈爾克頹唐的神情裡猜出了幾分。
「唉,女人的心是善變的,就像沙漠裡的天氣,總是讓人捉摸不透。」哈爾克講述著與情人重逢的過程,不住地長吁短歎,說話間又有四五碗酒下肚。
《樓蘭地圖》(十一)(3)
「根據我先前提供的線索,這些情況原在意料之中。」余伯寵說,「當時你也曾坦然表示,願意平靜地接受一切變故,何以事到臨頭又改換初衷呢。」
「話不是這麼說,」哈爾克痛心疾首,「如果寶日娜生活得美滿安寧,我絕不會試圖破壞她的幸福。但在她彷徨四顧的目光裡,分明閃現著一種無可抹去的悵惘,足見其作繭自縛,有苦難言。然而,即使忍受委屈,也不肯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就未免顯得薄情寡義了。」
「連人家丈夫姓名都不清楚,就判定對方家庭不睦,你的結論也太武斷了。」余伯寵說,「假設寶日娜心存隱憂,一段事出無奈的婚姻也未必成為羈絆,只怕割捨不下自己的女兒才是關鍵。那個叫『玉娃』的小姑娘我曾見過,聰明漂亮,可愛之極,相信寶日娜為了她才不肯鋌而走險。」
「這些算什麼理由?」哈爾克煩躁地叫嚷,「難道我看上去像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麼。只要寶日娜能和我在一起,我會把玉娃當作親生女兒一樣對待的。」
「可是,你畢竟不是玉娃的父親,無法營造真正的家庭氛圍,這一層缺陷不是輕易可以彌補的。」
一句話觸及要害,哈爾克頓口無言,深深地垂下頭去。
兩天來蘇珊的心情很不愉快,究其原因,自己也難以分辨。一方面仍然為前幾日的節外生枝內疚不安,同時感念余伯寵的及時援助。另一方面對余伯寵的淡漠傲慢憤憤不平,尤其無意間發現對方蕩檢逾閒的行徑,更覺得一股無名孽火無法按捺。這份特殊的感受生平未有,並且越是試圖恢復平靜,錯雜微妙的情緒反而越發強烈,總有一種衝動當面質問明白。但主動找人搭訕畢竟有幾分難堪,猶豫再三,冥思苦索,最後想到了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在旅店門口攔住了余伯寵,對方神情凝重,步履匆匆,彷彿很急迫的樣子。
「哦,德納姆小姐,有什麼吩咐嗎?」
「有一件事情想和余先生商量。」蘇珊說,盡量保持氣定神閒的風度。
「請講。」
「考古隊已經回來幾天了,我們的裝備輜重尚被官兵扣押,有些精密儀器經不起長途顛簸,說不定需要進行維修檢驗,所以煩勞余先生前往將軍府討還,順便打探一下雅布城的局勢……」蘇珊言猶未盡,瞥見余伯寵左顧右盼,眼神遊移,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態度,她的臉色立刻變得陰沉。「余先生,你在聽我說話嗎?」
「啊,我在聽,只是今天恐怕不行了。」余伯寵面有難色。
「為什嘛?」蘇珊追問。
「因為我還有更緊要的事情急需辦理。」余伯寵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目前你還是聯合考古隊的中方代表。」蘇珊說,「此時此刻,還有什麼事情比履行職責更加重要呢?」
「嗨,你不明白的,回頭再說吧……」余伯寵無暇辯解,焦灼地擺了擺手。
這個動作在蘇珊看來卻像是輕蔑的表示,不由得怨氣大增,積蓄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我當然明白,你以為做了幾件有恩於探險隊的事情,就可以居功自傲,處處擺出趾高氣揚的姿態,似乎每個人都應該對你頂禮膜拜。實話告訴你吧,除了上帝,誰也不能充當救世主,即使你不存在,我們的考古計劃仍將照常進行,至於欠下的人情,我也會逐一補報,從此請你不必再裝腔作勢了。」
一頓排揎如暴風驟雨,余伯寵當時懵了,怔怔地望著蘇珊,說:「如此責備未免不切實際吧,我何曾有過自命不凡的念頭,只是確有急事,無法分身而已。」
「哼,如果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必顯得鬼鬼祟祟。」蘇珊夷然不屑。
余伯寵啼笑皆非,說:「看來我非得把全部隱私和盤托出,你才肯善罷甘休。」
蘇珊昂首揚眉,緘口不語,神色間卻流露出肯定的答覆。余伯寵迫不得已,環顧四周無人,先鄭重其事地叮囑一句。「我可以直言不諱,但請你一定不要洩露出去。」
「這又是自以為是的體現,難道在你的心目裡,別人都是搬弄是非的小人嗎?」蘇珊嗤之以鼻。
余伯寵再度苦笑,刁蠻任性的女人實在不易對付,明明想要刺探詳情,卻又偏偏表現得視若等閒。但他無意勾心鬥角,何況也並不懷疑蘇珊的人品,於是壓低聲音說:「還記得我的朋友哈爾克嗎?」
「哈爾克……他沒有在城南的激戰中喪命麼?」蘇珊說,自然不會忘記「老風口」山洞裡的一夜。
「是的,他不僅僥倖逃脫,並已經悄悄潛入雅布城,如今正藏在我的房內。」
「官府的搜捕行動聲勢浩大,他此刻進城豈不是飛蛾投火?」蘇珊提出疑問,「你不會找一個更恰當的搪塞借口麼,實際上兩天來我倒是看見一位身段苗條的女郎進入過你的房間。」
「苗條女郎?」余伯寵不免愕然,隨即想起了花影老九。「噢,那只是一位落難的風塵女子,在她身上牽連著一個『櫻花社』的陰謀……」接下來簡略敘述了花影老九被日本人挾持,不堪忍受**以及冒險逃出將軍府的經歷。
原來是扶危濟困的義舉,蘇珊所有的猜忌與惶惑頓時冰消瓦解,臉上卻不帶絲毫輕鬆表情,反而不耐煩地輕叱。「只管囉嗦什麼,誰要聽你這些解釋?」
《樓蘭地圖》(十一)(4)
「咦?」余伯寵呆了一呆,說,「你不是一直在苦苦逼問嗎?」
「胡說,我什麼時候問過?」蘇珊滿面緋紅,大發嬌嗔的同時立刻岔開話題。「還是繼續談你朋友的事情吧。」
余伯寵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麼,面對蘇珊的奚落,他竟沒有一點脾氣,就像是遇到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沉吟了片刻,如實奉告:「你應該清楚,目前哈爾克的處境岌岌可危,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使他逃出城外。」
「四城佈防嚴密,想要逃走恐怕不容易吧。」蘇珊說,似有幾分關切之意,平心而論,經過「老風口」的短暫接觸,她對「匪首」哈爾克的印象並不算惡劣。
「確實如此,」余伯寵說,「不過,如果取得一位特權人物的幫助,事情也許還有轉機。」
「特權人物……誰?」
「雪蓮夫人。」余伯寵輕輕說。
「啊,是她?」蘇珊想起在「地下巴扎」裡見過的絕色貴婦,卻揣摩不透余伯寵和此人之間存在著什麼淵源,以至於有把握請求援助。忖度未已,余伯寵又開口了。
「即使『雪蓮夫人』肯幫忙,前景也不容樂觀,關鍵是先機而動,出其不意,最好今晚能夠上路。形勢迫人,探險隊的事情我就難以兼顧了,這一點還望德納姆小姐見諒。」
「看得出你和哈爾克並非一般的朋友,」蘇珊的口吻已不再尖刻,「這種急人之難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請自便吧,余先生,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多謝。」余伯寵說,正要走開,卻又被蘇珊喊住。
「我想再次提醒你一句,我所說過的話都是算數的。」
「什麼話?」余伯寵遲疑著。
「前些日子欠你的人情我會設法補還,」蘇珊鄭重其事地說,「相信這份承諾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兌現。」
「好吧,我拭目以待。」余伯寵笑了笑,微微頷首,大步離去。
蘇珊的想法緣於倔強的性格,她不能坦然接受別人的恩惠,期盼著以德報德維持心理的平衡。願望雖然真切,付諸行動卻茫然無緒,好在明白和余伯寵共處的時間來日方長,這也是令她暗自欣慰的一個事實。沒有了余伯寵,考古隊的問題仍然需要解決。午後,蘇珊會同布萊恩前去將軍府拜謁,當然,名義上的英方隊長威瑟也在出訪之列。
本以為探險隊私自出城會引起裴敬軒的責難,不曾想所受禮遇之隆大大出乎意料。
「早就聽小犬提過有貴客光臨雅布,」裴敬軒笑容可掬,「一直惦記著登門問候,只是近日軍務纏身,實在抽不出空來,還請各位諒解。咦,小余怎麼沒有同來?」
「余先生原打算一起來的,無奈偶感風寒,身體不適,只好留在旅店裡休息。」蘇珊掩飾道。
「恐怕是托辭吧?」裴敬軒笑道,「我這位老弟臉皮最薄,是不是偷偷去了趟老風口,就不好意思過來見我了?」
陰陽怪氣的語調使蘇珊頗感彆扭,訕笑著無從回答,幸虧對方並沒有繼續追問。當布萊恩小心翼翼地提出歸還裝備的要求時,裴敬軒不僅滿口應允,又極其誠懇地保證,探險隊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官府都會盡力支持。
布萊恩不迭稱謝,威瑟也陪笑奉承。「裴將軍是我見過的最開明的**官員,有了您的慷慨支持,我們的考古事業必將一帆風順。」
「過獎了,」裴敬軒說,「對於英國朋友我素有好感,始終認為你們在西域的經略方針比俄國人更加實際有效,尤其對貴國領事馬繼業先生的為人傾慕不已,可惜相隔遙遠,平常難得親近。日後考古隊途徑喀什,請替裴某代為致意。」
「放心吧,我們會把將軍的真摯友情轉達給領事先生的。」威瑟說。
《樓蘭地圖》(十二)(1)
雖然勞乏至極,余伯寵一夜也不得安眠,徹骨的寒風和濃烈的惡臭倒在其次,三五成群老鼠的騷擾著實讓人頭疼。輾轉反側,苦不堪言,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勉強睡熟,但工夫不大,又在獄卒的搖撼下迷迷糊糊地醒來。
「什麼事?」他揉著澀重的眼皮,看到獄卒手裡掂著一大串鑰匙。
「恭喜余老爺……」
此語一出,余伯寵遽然悚惕。他不止一次體驗過鐵窗風味,對獄中的陳規陋習也有所瞭解,死囚臨刑前照例會得到幾句贈言,大都是譬如「恭祝老爺升天」之類的反話。
「怎麼,」他愕然相顧,「裴老六竟如此性急,一堂未過,就要開刀問斬嗎?」
「不要誤會,確實有貴人相助,余老爺已經自由了。」獄卒笑著說,上前替他打開鐐銬。余伯寵懵懂不解,在獄卒的指引下走出牢房,穿行於黑暗的甬道,猶自恍然夢中,一直出了監獄大門,發現佇立石階下的杜昂,心底的謎團才陡然消散。
原來是倫先生到了,余伯寵面露喜色,看見杜昂手裡提著自己的那只土**行囊,身後停著一輛烏篷馬車。
「老杜,你們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早上。」
「倫先生呢?」
「在木拉提旅店。」杜昂說,「巧得很,我們乘坐熊督軍的飛機抵達迪化,然後換車趕來雅布,進城之前正好和方教授一行不期而遇。」
這麼說聯合考古隊的全體成員已經會合,樓蘭探險計劃即將進入具體實施階段。余伯寵思緒紛亂,最先想起的卻是哈爾克的安危,忙問:「和我同時入獄的朋友是否也獲釋了?」
「不清楚,我只負責迎接余老闆一人,其餘的事情還是當面問倫先生吧!」杜昂答道,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
余伯寵知道他的脾氣,沒有繼續追究,沉重的心情卻緩和了許多,既然方圓可施的倫庭玉蒞臨雅布,相信所有難題總會迎刃而解。於是欣然上車,和杜昂一起趕往旅店。
「地下巴扎」過後,木拉提旅店又一次盛況空前。中方考古隊的車馬幾乎擠滿了整座前院,民夫和店伙忙著卸運輜重,身穿黑呢大衣的方子介和頭頂鴨舌帽的趙根發在其間調度指揮。看見余伯寵,兩人走上前打招呼。
「余先生的遭遇我們都聽說了,通達諳練的手段果然高人一籌。」方子介發出由衷的讚歎。
「教授過獎了,」余伯寵說,「若非倫先生及時趕到,我怕是無緣與諸位見面了。」
「不要太謙虛了,」趙根發笑道,「余老闆福大命大,從天上掉下來都可以平安無事,還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得倒你呢!」
余伯寵淡淡苦笑,看來他們已從威瑟口中得知了飛機失事的情況。但趙根發的話裡似乎別有意味,與其說是驚奇,更像是一種惋惜。只是自己頭腦昏沉,思路阻塞,一時難以分辨。
「倫先生在哪裡?」余伯寵說。
「正在樓上和洋人會晤商談,余老闆快去吧。」
余伯寵告辭,和杜昂進入廳堂,逕直來到樓上布萊恩的房間。中英雙方的頭面人物圍幾而坐,除此以外,倫庭玉身後有沉默寡言的唐懷遠,威瑟和布萊恩旁邊站著那位精明強幹的測繪員保羅·蓋勒。
「伯寵——」倫庭玉手扶著手杖起身相迎,別後重逢的喜悅溢於言表,雖然歷經奔波勞頓,右臂迄今還掛著繃帶,看上去卻神采奕奕,想必方纔的談話氣氛格外融洽。
「倫先生的傷勢不要緊吧?」余伯寵殷切問候。
「基本痊癒了,只是偶爾隱隱作痛,與你近來的辛苦相比,這點小傷根本不值一提。」倫庭玉笑著說,「哦,令友哈爾克的事情我已關照裴將軍,對方答應暫且不開殺戒,但因兩者結怨致深,爭取徹底豁免恐怕還需費些辰光。」
能夠保全性命已求之不得了,余伯寵大喜過望,不迭致謝,遠比自己獲救更加激動。
「跟我還客氣什嘛!」倫庭玉笑道,「昨夜在牢裡面沒有受罪吧。」
「還好,念在往日的一點交情上,裴老六沒有教我吃苦頭。最難得的是,他們父子似乎對樓蘭的珍藏全無興趣,否則這一趟就有可能前功盡棄了。」余伯寵說著,取出裝有半幅地圖的那只錦盒,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完璧歸趙,幸不辱命。」
倫庭玉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拿起地圖仔細審查,神態雖然沉穩,目光裡卻折射出難以抑制的振奮。端詳了片刻,無比欣慰地歎道:「嗨,倫某才疏學淺,無德無能,唯有一點知人之明足以自誇。」
這是倍加讚賞的表示,余伯寵露出矜持的微笑。布萊恩笑道:「**有句俗語,『強將手下無弱兵。』從兩位身上已經得到充分的體現。有了倫先生的雄厚實力,再加上余先生的智勇雙全,我們有理由對前途抱以樂觀的態度。倫先生,如今余先生安全歸來,又有完整的地圖為依據,我們是否開始討論計劃的細節部分。」
「好的,」倫庭玉應允,正準備請余伯寵就坐,卻留意到他面目浮腫,神容委頓。「伯寵,你大概已經忘記上一次睡覺是什麼時候了吧。」
余伯寵微微發怔,無言以對,暗自估算,總有兩三夜未曾安寢。
「你還是先回房休息吧,千萬不要累垮了身子。好在眼下我們萬事俱備,只需進一步調整部署,規定出發日期,回頭我會把商談的結果告訴你。」
《樓蘭地圖》(十二)(2)
體貼入微的口吻使余伯寵大為感動,反覆權衡,低靡的狀態確實不宜參與籌措事務,於是向眾人告假先行離開。
從余伯寵屋裡出來,蘇珊進入布萊恩的房間,籌備會議仍在繼續。話題正談及探險路線,布萊恩提議,先將雙方的地圖合二為一。於是蘇珊取出圖來,和倫庭玉的另外半幅地圖一起放在茶几上,果然嚴絲合縫,字符相連。多年來兩爿地圖幾經易手,也曾引起過無數的明爭暗鬥,如今終於恢復原貌,在場的人們無不莫名興奮。當然,最激動的還是蘇珊,睹物思人,父親的偉岸身影在心頭縈繞不去,眼眶裡不由地含滿了淚水。她悄悄伸手擦拭,盡量克制情緒,和大家一起審視面前完整的地圖。
根據德納姆的描繪,樓蘭古國的範圍位於塔里木盆地的東緣,北有庫魯克塔格山脈,南有阿爾金山脈,西面則是看似漫無邊際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因而由東邊的雅布城南下幾乎成了通往古國的唯一途徑。大致路線是,渡過孔雀河下游河段,穿越砂岩林立的「老風口」地帶,繼而進入更加艱險的路程。圖上附有大量註釋,流動沙漠、堅硬的鹽殼、溝壑凹地,雅丹地貌,沿途比比皆是,當然也有古代建築、墓葬、烽燧的標記,但大多零落分散,直到抵達一座佛塔,才算接近樓蘭遺址中心。該圖展現地勢狀況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指示作用,一條暗紅的虛線由東至西,蜿蜒曲折。眾人的眼風沿著虛線前的箭頭緩緩移動,心靈也如同受到一種無形力量的牽引。值得一提的是,當箭頭在目標區域終止,除了原路返回的指示,另有一條虛線向西北延伸,旁邊有一行註釋:補給匱乏的情形下,可由此向塔里木河下游撤離,然後迂迴折向雅布。探險活動中多了一種選擇本來是件幸事,但眾人的臉上全無欣喜之色,因為他們同時發現,這條路線雖可當作絕境逢生的機會,卻也並非坦途,倘若稍有偏差,甚至會直接陷入死地。實際上那是兩片沙漠連接處的一條極其狹窄的通道,東邊是羅布沙漠,略靠西南的則是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圖上顯示的是一大片看似誇張的空白,也許是為了加重警告的份量,德納姆特意在此勾畫了一顆骷髏的形狀,另附小字:死亡之海。即便年深日久,筆跡褪色,一望之下仍然觸目驚心,尚未身臨其境,已經感受到了前程的艱辛和恐怖。
眾人唏噓良久,倫庭玉率先開口:「各位先生,這裡就是我們本次聯合行動的目的地,想來不是一個怡情養性的好去處。布萊恩博士,在隊伍起程以前,我覺得您有必要結合著地圖談一點樓蘭古國的概況,或許對日後的考察工作大有幫助。」
「倫先生的想法很正確,我們是需要全面增加對樓蘭古國的認識。」布萊恩說,「不過,有方教授在場,我似乎沒有發言權,據說他不僅學問精深,還是當今**考古界最傑出的專家。」
聞聽此言,方子介謙辭不迭,說:「樓蘭遺址雖在**,但西方學者的研究已位於前列,還是請博士來發表高論吧。」
出於尊重主人的本意,布萊恩再次遜謝,反覆推讓,最後倫庭玉提議,由方子介主講古國的歷史變遷,布萊恩就目前的考古成果加以補充。
樓蘭東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作為亞州腹部的交通樞紐城鎮,在東西方文化交流中起過重要作用。但不知什麼原因,魏晉南北朝以後,也就是公元四五世紀左右,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國度忽然從歷史上消失了。以至於到了唐代,「樓蘭」幾乎成了邊遠的代名詞,李白《塞下曲》就有「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名句。所以,隨著《喬治日記》的問世,沉寂千年的樓蘭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引起的巨大轟動也無足為奇,關於古國的種族,宗教,歷史,習俗,以及中西文明的交融演化,無不引起學術界的關注,而這些也正是聯合考古隊探索的目標。
關於樓蘭的情形,在場諸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瞭解,但相對博學洽物造詣深厚的兩位專家自然望塵莫及,聽了他們相得益彰的闡述,更加深了對那片古老王國的印象,平添了無限遐思和嚮往,因此大多聚精會神,甚至如癡如醉。唯獨威瑟表現得煩躁難耐,起先強忍不言,等到布萊恩試圖分析樓蘭的種族源流時,終於按捺不住,大聲插話。「喂,喂,兩位先生的長篇大論是不是可以結束了?不要忘了,這裡是探險隊的臨時指揮所,而不是哪所大學的演講台,我們就要開赴沙漠深處,各項準備亟待完善,為什麼不做些更有實際意義的工作呢?」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反感,也沒有爭執駁斥,但講解交流已難繼續。布萊恩說:「也好,理論知識可以逐步積累,我們還是著手進行籌劃工作,保羅,就由你先開始吧。」
於是蓋勒拿出標尺測量,按比例推算,雅布城至樓蘭遺址中心的距離約有一百二十英里。如果車馬便利行速正常,這段路程十天左右即可到達,但考慮到地勢艱難氣候惡劣等諸多因素,情況則判若雲泥。憑借經驗仔細分析,眾人逐漸達成共識,保守估計,考古隊的往返時間應在一個半月左右。
參照日程,接下來安排物資供應及食水儲備等事項。由倫庭玉等人縝密磋商,議定之後,分別調派人手具體實施。此類問題包括採辦駝馬,定做帳篷,招募挖工等各種細節,看似瑣碎而簡單,但若籌劃得當,也可節省一筆不必要的開支。
《樓蘭地圖》(十二)(3)
對於前期的費用花銷,身家豪闊的倫庭玉並不在乎,而替英方考古隊出資的威瑟態度迥然不同,錙銖必較,嘵嘵不休,常常為一點分配上的差異爭得面紅耳赤。看到如此場景,蘇珊不免意興索然,況且一份緬懷親人的憂情仍未消散,便托口身體不適,先行返回自己的房間。
《樓蘭地圖》(十三)(1)
聯合考古隊添置裝備的消息傳開不久,木拉提旅店周圍又變得熱鬧起來。四方商販蜂擁而至,在圍牆內外臨時形成了一片規模可觀的集市,小到水囊沙杖,大到駝馬帳篷,各類貨色一應俱全。身處沙漠邊緣小城,近些年雅布居民見識過太多尋寶探險的隊伍,在他們眼裡看來,有膽量深入荒漠腹地的人們無疑是勇敢者,但同時也是一群喪失理智的蠢貨,因為在以往的歲月裡,淒涼恐怖的羅布荒漠已經吞噬過無數鮮活強健的生命。最初遇到此類情形,民風淳樸的雅布人通常細述利害,善意勸阻。後來卻發現,對於那些瘋狂追逐離奇夢想的人,苦口婆心的告誡根本無濟於事。於是漸漸也轉變了態度,在鋌而走險的行旅出發之前,只是例行公事般送上一段祝福的話語,順便推銷自製的物品,還可以賺取一筆額外的收入。當然,除了趁機發財的小販,還有出賣力氣和經驗的人前來應徵,就是一些肩背坎土曼或飼弄牲畜的挖工駝夫。
余伯寵混跡其中,緩步瀏覽之際,偶爾和商販們交談幾句。看似漫不經心,視線的餘光卻緊緊停留在不遠處的趙根發身上。這是倫庭玉的安排,趙根發代表中方全權負責採辦事宜,以便余伯寵靜觀其態。經過一個鐘頭的窺望,趙根發始終專注地進行著工作,挑揀貨品,討價還價,舉止之間並無異常。
余伯寵具有足夠的耐性,卻對守株待兔的偵查方式產生了疑惑,即使趙根發包藏禍心,在大庭廣眾下也會斂手束腳,而那些可能存在的同黨,更不會在人頭躦動的環境裡與之接洽。是繼續耽誤工夫,還是另行考慮對策,余伯寵頗感兩難,這時候卻見蘇珊匆匆走來,神容焦灼,氣色敗壞,像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怎麼回事?」余伯寵上前詢問。
「旅店門口貼了將軍府的告示,」蘇珊唉聲歎氣,「帕夏因為刺殺俄國人被判處死刑,定於今天上午在東城執行槍決。」
「噢,」余伯寵微喟著,「這是俄國人向雅布政府施壓的首要條件,應該不出意外。」
「剛才我提議考古隊出面斡旋,卻遭到了一致否決。」蘇珊憤憤地說,「刻薄的威瑟袖手旁觀倒也罷了,連向來慈善的布萊恩博士也不肯仗義相助,實在太令人失望了。」
「難怪博士置之不顧,實際上是力不從心。」余伯寵好言安撫,「俄國人在雅布地區的影響非同小可,經過昨日的較量,他們侵吞樓蘭文物的意圖已然耳目昭彰,隨時都會有尋釁滋事的舉動。聯合考古隊的處境本來已是如履薄冰,倘若再節外生枝,授人以柄,結果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不管怎麼說,帕夏因我而遇難,如果坐視不救,我的良心將會遭到強烈的譴責。」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既然理解,就請你一定幫忙。」蘇珊迫不及待地央求。
「不是不願幫忙,只是談何容易呢,」余伯寵無奈地歎道,「難道你希望我陪著你一起劫持法場嗎?」
「何至於此,」蘇珊說,「中方首席代表倫先生不是一位身份顯赫的大人物麼?看起來你和他的私交十分密切。假如請他代為求情,帕夏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鷸蚌爭衡,一觸即發的形勢下,倫先生怎麼可能因小失大呢。余伯寵暗自苦笑,但見蘇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又不忍斷然拒絕,猶豫了片刻,從衣袋裡掏出懷表說:「你知道行刑的具體時間嗎?」
「好像告示上寫的是十點鐘。」
「啊呀,已經太遲了。」余伯寵失聲道,懷表上顯示的時間是九點三刻。即便可以順利地說服倫庭玉,裴敬軒也能夠不駁情面,但從寶日娜的豪邸前往將軍府,然後趕赴東城刑場救人,其間尚需一番周折,無論如何十五分鐘是來不及的。
「那……那我們該怎麼辦呢?」蘇珊憂心如搗。
「沒辦法,只有替帕夏祈禱的份了。」
蘇珊愁眉緊鎖,悲不自禁,果然閉上雙眼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余伯寵的感受也相當沮喪,正想開口勸慰,卻聽得客房樓前沸反盈天。尋聲望去,不少人聚集一團,七嘴八舌,眾口喧騰,木拉提夾在其中指手畫腳,似乎在竭力維持秩序。
「莫非旅店內又發生了什麼變故?」余伯寵和蘇珊相顧詫異,不約而同地趨步上前。
看見兩人走近,木拉提擠出重圍,不等對方詢問,便面帶惶恐地說:「余老爺聽說了嗎,城裡剛剛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什麼事?」
「押解帕夏的囚車從衙門出來不久,街口拐角處突然衝出一匹快馬,馬上是一名黑衣蒙面人,右手持槍,左手揮斧,凶神惡煞般撲向準備行刑的隊伍。官兵們尚未緩過神來,那人已經劈開囚籠,將帕夏拉上馬背,一陣風似的逃走了。」
「簡直不可思議,」余伯寵搖首咂舌,「木拉提,你不是聽信了謠傳吧。」
「絕對不是,」木拉提口氣堅決,「我店裡的夥計剛從東城回來,一切都是親眼所見。」
「可是,」余伯寵依然將信將疑,「一個人單槍匹馬,居然能夠從成群結隊的官兵中救出死囚,也有點太稀奇了吧。」
「嗨,雅布城最近的稀奇事兒還少嗎。據說這位不速之客的行動迅捷,槍法如神,須臾間擊傷了六七名士兵,而自己和帕夏竟然毫髮未傷。」
《樓蘭地圖》(十三)(2)
「你能判斷出來者的身份嗎?」
「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木拉提說,「帕夏交遊廣泛,天山南北多有相好,誰會知道是什麼人呢。」
「事起倉促,應該不會是從外地趕來的。而且此人絕非第一次在雅布出現,否則也沒有必要遮掩面目。」余伯寵百思不解,低頭沉吟著。旁邊的蘇珊卻無意深究,只顧驚喜萬狀地歡呼慶幸。「感謝上帝,我的禱告真的應驗了。」
振奮的情緒感染了余伯寵,隨即也不再煞費苦心。凝神定志,週遭的動靜便清晰入耳。院內的交易照常進行,熙攘紛雜的場面依然如故,其中一陣厲聲呵罵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敬軒入主雅布之後,明罰敕法,綱紀四方,尋常百姓懾於威嚴,無不循規蹈矩,安守本分,連一般的訴訟糾紛也極少發生,遑論光天化日下劫奪囚犯。難怪余伯寵和木拉提對突發事件莫名所以,事實上包括帕夏本人也始料未及。
當她被蒙面人拽上馬背,整個人尚未從絕望悲涼的意境中掙脫。由於橫臥鞍橋,面孔朝下,也看不清楚附近的情形變化,耳畔槍聲如麻,充斥著驚恐的叫嚷和狂躁的斥罵。而蒙面人得手以後,立即磕蹬催馬,風馳電掣般地衝出重圍。
蒙面人的馬力強勁,官兵的呼喊漸不可聞,但他毫無鬆懈喘息的跡象,繼續穿街過巷,揚鞭疾馳,跨越了大半個雅布城,最後進入一座空蕩僻靜的院落。
院子不大,除了三間房舍,還有幾株枝葉蕭索的桑樹。蒙面人先行下馬,關門插閂,才返回頭攙扶鞍後近乎昏厥的女人。經過劇烈的顛簸,帕夏的肺腑間猶如翻江倒海般難過,俯身嘔吐了幾口,神志越加昏沉。再度抬頭,迷離的目光掃視著面前的景象,一切恍然若夢,唯一明白的事實是,自己已經遠離了死亡的邊緣。
「多謝英雄相救,帕夏日後定當厚報。」帕夏曲膝下拜。
「不必客氣,」蒙面人伸手攔阻,眼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只不過在履行自己的諾言。」
眼神似曾相識,語調也相當熟悉,只是於迷離恍惚之際未及分辨。在對方的引領下,懵懵懂懂的帕夏走進房舍。屋內鋪設精美,器具雅潔,和昨夜的牢獄風光不可同日而語。並且滿室生春,感覺遍體溫煦,皆因地上擺放著的一隻碩大的熾紅炭盆。
蒙面人提起炭盆旁的一把銅壺,又從矮几上拿過一個細白瓷碗,滿滿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遞給帕夏說:「喝兩口暖暖身子吧。」
帕夏沒有推辭,端起瓷碗淺啜慢飲,只覺甘甜美味,口角生香,腹內頓時舒服了許多。正想表達謝意,卻不禁愕然失色,手中的瓷碗險些跌落。
「少將軍……怎麼是你?」帕夏瞠目結舌,看到救命恩人已經摘去了面罩,赫然正是將軍府的裴紹武。
「你不該感到奇怪,」裴紹武微笑,「除我之外,還有誰可以在官兵的層層防護下如入無人之境?」
「這麼說,」帕夏似有所悟,「方纔的混亂場面也是你一手製造的假象。」
「當然,總得給俄國人一個交代吧。」
「僅僅是俄國人麼,」帕夏說,「恐怕你的舉動還有蒙蔽令尊大人的意思吧。」
「果然聰明,」裴紹武笑道,「否則這場戲也不必做得如此逼真。」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帕夏輕輕歎道,暗自體味著他所承受的壓力,感動之餘有些手足無措。
「我已經說過是在履行諾言。」裴紹武重申。
「可是,」帕夏莫名其妙,「你我之間好像沒有什麼約定啊!」
「是嗎,」裴紹武笑了笑,說:「難道我沒有說過請你嫁給我的話麼,如果連你的性命都無法保全,又怎麼來實現這個願望。」
「哎,」帕夏不屑地搖頭,「一時的戲言也能算數麼。」
「最初你慷慨激昂地表示替朋友報仇,我也只當作一時的氣話,因此無意間洩露了伊萬的行蹤,不料你膽大如斗,居然敢拿洋人開刀。唉,一個柔弱的女人可以做到言行一致,我一個堂堂男子漢又豈能輕諾寡信。」裴紹武從容應對,灼灼的目光裡既有欽佩也有愛戀。
帕夏臉泛潮紅,侷促不安,囁嚅著問:「你……你真的喜歡我?」
「心香一瓣,日月可鑒。」裴紹武懇切地說,上前靠近了一步。「如果這樣的努力你都不肯接受,今後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爭取。」
帕夏倉皇迷亂,禁不住退後,卻發現身體已經緊挨床邊。視線所及,綃帳華麗,被褥嶄新,給人一種舒適安逸的感覺。她惘然若失,猶豫不決,內心正在經歷著一番艱難的抉擇,最終筋疲力盡似的坐了下來,神色反而顯得平靜坦然。「我的一條性命已是拜你所賜,還有什麼資格拒絕呢。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不妨隨心所欲吧?」
說著,她斜倚床頭,輕輕閉上眼睛,擺出一副無所顧忌的姿態。或許腦海裡有一些矇矓的臆想,腮邊的羞色愈加濃重,微微翕動的雙唇鮮紅欲滴,楚楚可憐的模樣惹人心醉。裴紹武不由得呆住了,只覺得喉頭一陣發乾,「隨心所欲」四字更是具有無與倫比的**,使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然而,凝望良久,卻只是報以淡淡的苦笑。「帕夏,你大概是誤會了。假如我只想和女人**,用得著如此大張旗鼓嗎。」
《樓蘭地圖》(十三)(3)
「哦,」帕夏睜開眼,詫異道,「難道是我會錯意了,我還以為男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
「不錯,」裴紹武說,「能夠和你同床共枕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但若有心與你相伴一生,就不會在乎這片刻的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