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一點小買賣,無非珠寶、玉器及各種古玩。」

  口氣果然不小,裴敬軒不由得另眼相看,笑著說:「先生來了幾天啦,下榻何處?」

  「三天,如今住在木拉提旅店。」

  「哦,」裴敬軒說,「既然住在那裡,就應該知道有一個『巴扎』開市,其中貨色齊備,別開生面。先生不去將本求利,反倒抽空光顧寒舍,究竟有什麼貴幹?」

  「見佛磕頭,逢廟燒香,是生意人的本分。」「楊大班」謙恭地笑著,「我們前來雅布進貨,哪有不先參拜本地最高長官的道理,因此略備不靦之儀,還請將軍不要見笑。」說著側身召喚,三四名跟班將幾隻大小不等的禮箱抬進客廳。

  「無功不受祿,我怎麼好意思接收你的饋贈?日後若有什麼地方關照不周,就顯得裴某人太不仗義了。」裴敬軒拒而不納,雖然生性貪婪,腦筋卻還算清醒,明白「楊大班」來者不善,多半和余伯寵的企圖相似,也在打出城的主意。但城南的佈防已經就緒,正是展開攻勢的緊要關頭,而固壁清野,封閉門戶又是制勝的關鍵。所以,即便財物方面有所損失,也不肯做出取消城禁的承諾。

  然而,「楊大班」絕口不提通行證的事情,委婉地笑道:「將軍多慮了,我們前來府上造訪,完全出於一片結交的誠意,豈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既無附加條件,不妨坦然領取,裴敬軒的心情頓時輕鬆下來,眼光像是無意似的瞟向地上的箱子。「楊大班」見機命人開箱,將禮品一一呈獻。

  第一隻箱子裝的是式樣新穎的洋布衣帽,以及供內眷使用的脂粉妝奩,外國香水等,惠而不費,無足為奇。第二隻箱子則極對裴敬軒的口味,除了一副精緻細亮的煙盤,另有七十兩上等煙膏,標籤上註明東印度公司出產。

  「嘿,這玩意兒可是及時雨,」裴敬軒笑道,「我的『洋藥』就快用完了,正張羅著托人去買。你也知道,雅布地處偏遠,來回一趟很不容易。」

  《樓蘭地圖》(八)(4)

  鴉片分為進口和土產兩種,即俗稱的「洋藥」、「土藥」。「洋藥」產於印度,在煙土中品級最高。裴敬軒是標準的癮君子,日食兩錢,從無間斷。但由於交通不便,無法維持長期供應,青黃不接時只能以質地較次的「土藥」替代,例如「雲土」、「川土」、「西口土」等。如今「楊大班」的進獻足可保證一年的享用,他自然欣喜萬狀,感謝不盡。

  談笑之際,「楊大班」又打開第三隻箱子,取出了一副銀光閃閃的馬鞍,上面鑲金嵌玉,異彩奪目。裴敬軒忍不住讚了一句。「好鞍子……」

  「聽說將軍是一位伯樂,」「楊大班」笑道,「但中原地區並無良馬,所以我們只打造了一副鞍子,請將軍笑納。」

  「楊先生的美意實在難得,」裴敬軒笑容可掬,卻又其詞若憾地說:「可惜我多年轉戰奔徙,食宿無常,落下了一身病痛,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了。」

  「將軍無須傷感,有一匹特別的馬,想必您定能駕馭自如,重振雄風。」「楊大班」的臉上浮現一抹詭秘的笑意,伸手在第四隻箱子上輕輕一拍。

  這只箱子雖然稍顯寬大,卻也絕對容不下一匹馬,裴敬軒不禁納悶,喃喃地問:「你指的是……什麼樣的馬?」

  「……蜂腰肥臀的揚州『瘦馬』。」「楊大班」微笑著說,隨即扳開箱鎖,從中居然站起一個婀娜嫵媚的女人。令人驚訝的是,她除了左手腕繫著一條玫瑰紫的絲帕外,週身上下完全**,冰肌玉骨暴露無遺。面對周圍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女人的雙臂下意識地收攏胸前,眉宇間似羞似怨,風情無限。

  裴敬軒已經看呆了,只覺得腹內燥熱,血氣上湧,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同樣感到詫異的還有隔壁房間的余伯寵,因為他一眼認出,箱子裡的女人正是「媚香樓」的「花影老九」。

  《樓蘭地圖》(九)(1)

  渡過孔雀河兩天後,四周的景象越發淒涼,偶爾見到幾叢胡楊或紅柳,多半也是衰敗枯死。 褶曲隆起的穹形丘陵上,廣泛分佈著千奇百怪的風蝕地貌,參差嶙峋的砂岩之間,瑟瑟寒風肆意吹揚,夾帶著細小的沙粒擊打在人們臉上,感覺猶如針刺般疼痛。

  蘇珊的心情糟不可言,卻不能完全歸咎於惡劣的環境。出發伊始,她首先發現日本人的準備工作相當完善,從駝馬車輛到民夫挖工一應俱全,並且裝載了各種考古器械及大量的淡水食物,想必在「地下巴扎」開市之前已經秘密招募採辦。但隨後就察覺到日本人的態度逐漸轉變,尤其是「櫻花社」的頭目水印和尚,頤指氣使,旁若無人,似乎忘記了事先與英方成員平等協商的承諾。蘇珊幾次據理力爭,無不遭到強硬對待,原本指望中途會遇到官兵的盤查攔截,就此分道揚鑣。不料啟程不久,水印和尚就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張裴敬軒親筆簽署的證件,得以一路南下,暢行無阻。

  蘇珊深深懊悔輕易妥協的決定,但隨著行程日益推進,設法補偏救弊的機會越來越渺茫,因為日本人掌握著補給品的支配權,回撤雅布已無保障,並且日常活動的自由受到對方的諸多限制,連夜間宿營的帳篷外也有兩名「櫻花社」成員荷槍警戒。

  英方成員的情緒大多低沉失落,滿腹怨言卻無計可施,唯一不以為意的是隊長威瑟,反而對日本人的鐵腕統治大加讚賞,認為嚴格管理統一調度是確保探險成功的關鍵。水印和尚幾次找到蘇珊,要求觀閱另外半幅樓蘭地圖,蘇珊均以尚未抵達沙漠邊緣無須辨別方向等理由拒絕,水印陰惻惻地一笑,並沒有過多糾纏。蘇珊卻非常明白,地圖終將露人眼目,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她對與日本人的合作前景已不抱任何希望,一方面冥思苦索,試圖改變騎虎難下的局勢,另一方面反躬自省,內心不斷惦念著生死未卜的布萊恩和余伯寵。

  黃昏,隊伍前面出現一片黑色的山脊輪廓,山下沙丘堆積,斷巖林立,其間有一條崎嶇小徑通向不知名的遠方。

  「看,這裡就是『老風口』,也是通往羅布荒漠的最後一道屏障。」水印和尚指點著說。

  「太好了,我們已經跨入樓蘭古國的地界了。」威瑟盲目樂觀地附和著。

  「顧名思義,『老風口』終年狂風肆虐,人畜難行,但今日的風力似乎極弱,對我們來講實在是個好兆頭。」水印和尚不無得意地看著蘇珊,「德納姆小姐,你是不是也覺得兩爿地圖已到了化零為整的時候了?」

  「我可不相信什麼好兆頭,等順利穿過山口再說吧。」蘇珊漠然答道。她的觀感適得其反,風勢雖然不算兇猛,週遭險惡的地形卻觸目驚心,尤其一片闃然無聞的死寂裡透出無限神秘恐怖的意味。

  隊伍沿著小路緩緩前進,駝馬車輛踩軋在坎坷堅硬的戈壁礫石上,發出雜亂而單調的聲響。也許沉悶寂寥的氛圍使水印和尚感覺到幾分異常,連忙下令隨員加快進程,急於穿越山谷。話音未落,附近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縹緲的琴聲。

  琴音時斷時續,曲調格外優美,其中夾雜著嘹亮的歌聲,蘇珊側耳傾聽,大致聽懂了維語的歌詞。

  山在哪裡?河在哪裡?

  有山,可那是沙子山。石頭山在哪裡?

  有河,沒有水,有水的河在哪裡?

  這裡是寸草不生的荒漠,這裡是魔鬼橫行的地獄。

  可為什麼有人把這裡當作天堂?

  貪心的人呀,恐怕你還沒有挖出財寶,

  就已經先替自己挖好了墳墓。

  蘇珊頓感愕然,西域民風熱忱開朗,百姓能歌善舞,但這首歌卻不似普通民謠,而更像是對於沙漠探險者的譏諷與警示。水印和尚也通維語,聞聲疑竇叢生,環顧左右,並無異常發現,但審度地勢,又不免悚然變色。整支隊伍已經進入山谷深處,兩側沙石浮凸,岩層陡峭,倘若遭遇埋伏,幾乎沒有遮蔽逃離的餘地。

  「全體注意了,此處情況不明,我們先原路撤離……」水印和尚大聲宣佈,意識到危機存在,但是為時已晚。

  車馬未及掉頭,道路兩旁的山石上驟然傳來兩排槍響,繼而人頭攢動,吶喊如雷,周圍不知隱藏了多少伏兵。

  探險隊員無不倉皇失措,東奔西藏,但前後道路皆為火力阻隔。水印和尚勒馬高呼,提醒部屬保持鎮定,但山谷裡沙塵瀰漫,驚懼的尖叫和紛亂的馬嘶不絕於耳,他的號令根本不起作用。有幾個逞強好勝的「櫻花社」成員企圖舉槍還擊,卻招來一片稠密的彈雨,頃刻間人仰馬翻,當場斃命。

  沸反盈天之際,蘇珊驀然想起,或許這就是官府口中提及的「城南流寇」。最初的驚悸過去,頭腦裡閃過一念,眼前的場景雖然凶險,卻未必是一件壞事,說不定正是進入沙漠前徹底擺脫日本人的最佳契機。心思甫動,瞥見兩名同伴也想負隅頑抗,慌忙呵斥道:「大衛,斯蒂芬,放下武器,趴在馬車下面。強盜只是劫財,不會傷害我們性命的。」

  英方隊員聽從勸導,紛紛棄槍隱蔽。事實上反抗純屬徒勞,山匪佔據險要,且槍法精準,凡有不服表現的探險隊員無不中槍倒地。轉眼間「櫻花社」已損失了六七名手下,水印和尚駭然高呼,嚴令隨員不可妄動。

  《樓蘭地圖》(九)(2)

  「山下的人聽好了,」砂岩後有人厲聲喊話,「如果想活命,就不要繼續抵抗,把槍統統拋在地上,離開車馬,靠邊站成一排。」

  探險隊別無選擇,只得依言照辦,垂頭喪氣地湊成一行。隨後聽到紛沓而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匪徒由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大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又氣勢洶洶,敏捷強悍。

  「各位不必慌張,」蘇珊小聲安慰同伴,「只要暫且順從他們,相信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果然,匪徒的首選目標是駝馬輜重,尤其是裝載食品和淡水的車輛,蜂擁上前,搬拉卸運。當幾個執槍的嘍囉走向被俘的人群時,忽然發出不勝驚喜的聲音。「嘿,女人,有女人……」

  一聲叫喚引來十餘名匪徒,無不昂首伸眉,興奮莫名,成群結隊逼近蘇珊。蘇珊驚惶失色,似乎突然想到,自己的性別也會帶來極大的麻煩。匪徒眼裡閃爍著異常強烈的渴望,顯然是久居曠野**無從宣洩的徵象。蘇珊神昏意亂,心如懸旌,不知道該如何對付眾多喪失理智的男人。

  站在附近的大衛和吉斯看到蘇珊處境不妙,連忙挺身而出,試圖阻止眾匪施暴,卻被十數柄槍托砸得鼻青臉腫,伏地不起。其餘隊員懾於**,再不敢貿然上前。

  幾雙粗糙骯髒的大手伸向蘇珊,她奮力掙脫,猛然拔出方才不曾丟棄的考爾特左輪槍,怒不可遏地用維語吼道:「誰敢過來我就打死誰……」

  匪徒們像是吃了一驚,稍稍撤後兩步,隨即發出一片哄笑,不約而同地端舉長槍,「卡嚓卡嚓」拉動槍栓的聲響此起彼伏。望著無數黑洞洞的槍口,蘇珊已知自己在劫難逃,雖然仍緊握著手槍,卻沒有了扣動扳機的勇氣,於是默默祈禱了一遍,無助地閉上雙眼。

  僵持未幾,忽然聽到匪徒中有人叫喊,「等一下,哈爾克來了……」

  蘇珊張開眼睛,看見眾人紛紛向兩邊散開,從中闊步走來一名彪形大漢,膚色黝黑,五官端正,目光炯炯有神,兩撇濃密的小鬍子十分漂亮,身上反穿一件破舊的羊皮襖,衣領敞開,露出一大片健壯的胸肌,似乎毫不畏懼寒冷的天氣。頭頂的小圓帽殘損一角,微微捲曲的長髮糾結成團,大概一年也不曾洗過澡,然而神采奕奕,顧盼雄飛,週身上下不帶半分落魄沮喪的痕跡,豪邁豁達的氣概彷彿與生俱來。不用旁人介紹,蘇珊已斷定此人就是強盜的首腦,稍覺詫異的是,哈爾克的手裡並未拿槍,而是掂著一把哈薩克族的常見樂器熱瓦普,想必正是剛才引吭高歌的人。

  夜幕降臨,人馬來到一處深邃隱秘的山坳,溝壑縱橫形態各異的沙山絕壁上,散落著大小不均的風蝕洞穴。匪徒將探險隊員逐個**,集體趕進一個幽暗狹窄的山洞。唯一例外的是蘇珊,既沒有上綁,也沒有和眾多的隊友擠在一起,卻被單獨領入一個空間闊綽的洞內。

  這份特殊的待遇不能給蘇珊帶來絲毫的欣慰,相反加劇了內心的焦灼,她非常清楚,自己即將承受比隊友更加嚴酷的考驗,很有可能面對的是不堪想像的**。

  石壁上嵌有兩盞油燈,可以大約看清洞裡的情形。正中有一張石桌,四周環繞擺放若干石凳,一側有簡陋的灶台炊具,水缸臉盆等。另一側的地下搭設一層木台,上面鋪有乾草獸皮,看上去像是床的樣子。根據判斷,這裡應該是匪首哈爾克的住所。

  猶自茫然觀望,兩名嘍囉依次進洞,一人端著火紅的炭盆,一人捧著食盒,分別放置以後,並不急著出去,只顧恣意打量蘇珊,垂涎三尺的模樣令人生厭。

  蘇珊側過臉去,夷然不屑,聽到其中一個嘍囉說:「趕了這麼遠的路一定餓了,剛烤出來的羊腿快趁熱吃吧。」

  「不勞你們費心,最好離我遠一點。」蘇珊冷冷地說。

  「嘿,脾氣還挺倔,」嘍囉不懷好意地笑道,「我們可是替你著想,做新娘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嘛,何況新郎又是一匹『野駱駝』,哈哈。」

  「滾開……」蘇珊怒目圓睜,厲聲呵斥,推測得出「野駱駝」就是哈爾克的綽號。

  兩個嘍囉也不再挑釁,嬉皮笑臉地走向洞外。蘇珊憤懣難平,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首先想到的是盡快擺脫厄運,絕不能讓匪首的罪惡企謀得逞。她疾步走到洞口,想看看有沒有乘隙逃跑的可能,卻立刻發現洞外有兩名持槍守立的匪徒。側耳傾聽,附近的洞穴內歡聲雷動,或許眾匪正在舉杯慶祝,犒賞三軍。而當哈爾克酒足飯飽,意興勃發之際,一定會回來享用自己的「戰利品」的。

  蘇珊五內如焚,垂首蹀躞,試圖找到一件用以防身的東西。但匪徒們似乎料到了這一層,事先已將洞裡所有的武器盡皆拿去,連一塊帶尖角的石頭也沒有剩下。四下尋覓,視線忽然被石桌上的食盒所吸引。食盒裡除了一碟烤羊腿和一盤囊,還有一碗在荒漠間彌足珍貴的清水。蘇珊靈機一動,果斷地端起那只細白瓷碗,匆匆喝光其中的清水,然後用力在桌角一磕,瓷碗頓時四分五裂。細心挑揀,反覆打磨,手中已多了一片月牙形狀的利器。

  緊緊攥著自製的「武器」,蘇珊的心理屏障並不算牢固,卻已經無計奈何,只有神志昏沉地坐在石桌旁,默默等待著驚險時刻的到來。不知過了多久,洞外響起一陣小聲哼唱,伴隨著雄壯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蘇珊悚然起身,看見哈爾克魁偉的身影出現了。

  《樓蘭地圖》(九)(3)

  「你怎麼沒有睡,整日顛簸難道還不睏嗎?」哈爾克似乎頗感詫異,他的英語裡略帶一些威爾士口音。「總不會是盼著我回來同床共枕吧。」

  蘇珊橫眉冷對,緘口不言,反握瓷片的右手藏在身後。眼看哈爾克大步走到面前,不由得毛髮盡豎,顫聲喝問:「干什嘛?不要過來。」

  「別害怕,讓我看看你。」哈爾克笑著說,一隻手已經伸向蘇珊的蒼白的臉頰。

  蘇珊當然不肯就範,猛然高舉手臂,鋒利的瓷片狠狠扎向對方的面龐。不曾想哈爾克的反應無比機敏,驟然出手,死死扣住蘇珊的右腕,稍加力量,蘇珊只覺得骨軟筋酥,禁不住鬆開五指,丟掉瓷片。哈爾克的另一隻手輕輕捏住她的下巴,相看良久,緩緩地笑道:「你實在是個很迷人的姑娘,如果我沒有自己的女人,倒真想嘗一嘗你的滋味。」

  蘇珊緊閉雙眼,心跳不止,分辨不清哈爾克話裡的意思,只是相距咫尺,並沒有聞到一絲酒味,鼻端儘是濃郁刺激的男子氣息。

  「唉,」哈爾克忽然感慨萬千,「你在遇到侵犯的時候,懂得設法保護自己,不知道我的女人面對危險,又將如何渡過難關?」

  蘇珊微張雙目,發現匪首的眼裡隱含著一抹難以形容的憂鬱,頓時疑雲滿腹,無所適從。哈爾克似已無心閒談,半拉半抱地將蘇珊帶到床邊,慢慢地放下,溫柔的舉動像極了一位真正的新郎官。

  「安心睡吧,沒有人會來打攪你的。」哈爾克說著,從床邊拽過一條破舊的毛毯,遠遠地走到一側的洞壁旁坐下。

  蘇珊驚魂初定,哪有半分睡意,同時越發迷惑,不明白哈爾克的動機何在。倘若本無施暴打算,為什麼單獨把自己挾制至此?冥思苦想,似有所悟,莫非他有意維護自己的清白,因為即便他並無不軌之心,但若稍示縱容,一幫如狼似虎的匪徒也不會輕易放過一個妙齡女郎,唯有棲身首領的住處方可躲過無妄之災。可是,轉念忖度又難以置信,雖然哈爾克表面上不像窮凶極惡的歹人,總歸和眾匪是一丘之貉,憑什麼對自己格外關照,難道荒山匪首也會具備一片仁慈寬厚的襟懷嗎?

  蘇珊暗自揣摩,百思不解。哈爾克卻再沒有向床邊看過一眼,彷彿洞中根本沒有旁人存在,只是方才似乎牽動愁緒,一時也難以入睡,於是取出熱瓦普倚牆而坐,意態蕭索地自彈自唱起來。

  白雲飄來,沒有你的音訊。

  清風吹來,沒有你的消息。

  心愛的姑娘,你在哪裡?

  為什麼只留給我分手的回憶?

  我多麼願意化作一隻蒼鷹,

  永遠去尋覓你的蹤跡……

  《樓蘭地圖》(十)(1)

  余伯寵單槍匹馬,身無負累,按理應當很快追上裝載沉重的探險隊,只因出發前一夜辛勞,體力有所下降,不得不在半途停留小憩,並重新清理包紮左臂的傷口。另外,路上遇到了正向「老風口」步步推進的官兵,為避免審查盤問,又須迂迴環繞,如此耽擱了不少辰光,但值得慶幸的是,最終還是趕上了性命攸關的重要時刻。

  哈爾克本不是嗜血成性的惡人,處死探險隊員的決定完全基於缺水的緣故。聽罷余伯寵帶來的消息,得知官兵將要大舉進犯「老風口」,數年經營的巢穴已難以維繫,人多水少的問題也不再成為當務之急,因此樂得接受余伯寵的勸告,放下屠刀,開釋俘虜。探險隊員僥倖從死亡的邊緣逃脫,無不笑逐顏開,歡呼雀躍,更有甚者喜極而泣,神志近乎失常。額手相慶的同時,紛紛讚譽余伯寵的仁義,稱頌之詞不絕於耳。余伯寵卻無心領略眾人的感恩戴德,只顧協助哈爾克整束裝備,調遣人馬,籌劃安排戰前的部署。當然,稍有空暇,一對好朋友擯棄雜人,席地而坐,細敘闊別之念。

  說起兩人的友誼,可以追溯到孩提時代,他們先後被威爾士教士懷特收容,唇齒相依,情如手足,度過了一段櫛風沐雨的歲月。相對於余伯寵的家道衰落,哈爾克的身世更加淒慘,他甚至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清楚真正的故鄉在哪裡。有人根據外貌特徵,推斷他是藏人和哈薩克族的混血兒,也有人猜測他是塞克人的後裔,總之眾語紛紜,莫衷一是。後來「野駱駝」哈爾克威名遠播,有人獻媚提出多方徵求旁證,徹底正本清源,他卻不耐煩地駁斥:「何必費事呢,只知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雜種就行了。」

  離開懷特神甫之後,哈爾克漂泊闖蕩,備嘗艱苦,成為和「老狼」拉西木、「蠍子」裴老六、「沙狐」余伯寵齊名的四大寇之一。他和余伯寵的謀生手段雖不盡相同,但由於總角之交的關係,兩人的形跡頗為密切,常常桴鼓相應,緩急相濟,共同完成不少驚世駭俗的壯舉。直到有一次余伯寵受買家委託,只身前往中原盜掘一座吳越時期的古墓,說好了半年即回,誰知一去不返,竟成了兩人相識後最長久的分別。

  哈爾克款款而談,雲樹之思溢於辭色。余伯寵深感其情,要言不煩地講述了分手後的種種經歷。從遭遇官府緝拿,身陷囹圄後承蒙倫庭玉搭救,以至韜光晦跡,化名經商,一直說到此番西行的要旨。

  余伯寵和哈爾克在一起,心頭的陰霾似乎很容易被驅散,於是也不禁豪情勃發,頗有浮一大白的渴望。「嘿,差點忘記了,我還有一件禮物帶給你。」說著,從行囊裡取出了倫庭玉贈送的那瓶白蘭地。

  久別重逢,豈可無酒,哈爾克卻略帶歉意地笑道:「小余,今天怕是不能陪你一醉,我已經戒酒很多年了。」

  「咦……」余伯寵困惑不已,「你能夠戒酒,想必有一個很特別的原故吧。」

  「當然,我遇到了一個足以改變我一生的女人。」哈爾克說,眼神裡透出絲絲暖意。

  「哦,快說來聽聽。」余伯寵顯得興趣盎然。

  哈爾克對老友毫無保留,娓娓訴說了一段甜蜜而難忘的往事。「有一年春天,我在庫爾勒西面的野雲溝和『蠍子』展開了惡戰……」

  這一仗打得異常慘烈,雙方傷亡甚眾,由於有官兵策應,哈爾克腹背受敵,不幸落敗,狼奔豕突的過程中,又和手下弟兄走散,孤身單騎,倉皇逃竄。「蠍子」的部隊在後緊追不捨,哈爾克只有馬不停蹄,沿著博斯騰湖北岸一路西馳,途中歷盡艱苦,幾次短兵相接都險些遇難,當他逃至烏尊布拉克,已是人困馬乏,遍體鱗傷,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前進。舉目眺望,周圍是一片廣闊的草原,附近全無藏身之處,而追兵僅在數里之外,喊殺聲隱隱在耳邊迴盪。哈爾克心灰意冷,卻不肯面對蒙羞被俘的結果,於是仰天長歎,正準備飲彈自盡之際,命中的救星忽然降臨了。

  「及時出現的是一個妙齡少女,長身玉立,肌膚似雪,兩隻眼睛烏黑明媚,目光猶如夜空裡劃過的一道閃電,瞬間可以照亮人的心扉。花容月貌先不必細說,僅就一副典雅脫俗的氣質便無與倫比,週身上下纖塵不染,彷彿天山上美麗而聖潔的雪蓮。當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早已經忘記了所有的傷痛的恐懼,恨不能立刻奉獻平生全部的愛戀……」哈爾克深情追憶,微微瞇起雙眼,臉上掛滿了無限傾慕的意味。

  聽了繪聲繪色的描述,余伯寵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忍不住脫口詢問:「那姑娘叫什麼名字?」

  「寶日娜,」哈爾克說,「她的父親是世居東疆的蒙古王公,據說和吐魯番的魯克沁王爺有著親戚關係,前清時也曾為官一方,民國初年,家道漸衰,但仍擁有大片田莊牧場,因為多次資助過革命軍起事,和迪化府的新貴人物交往甚密,所以還保留著相當的權勢地位。」

  寶日娜是家中的**,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由於生得天姿國色,自然引起許多人的思慕,其中不乏侯服玉食的王孫公子,紛紛卑禮厚幣,量珠求聘。父親原想讓女兒擇人而事,也好在動盪不安的亂世尋得一個可靠的歸宿。但寶日娜全然看不上那些驕縱淺薄的膏粱紈褲,執拗著不肯出嫁,為躲煩擾,常常遠離本府,帶領幾名得力的婢僕來到自家的牧場裡,自由享受一片寧靜的天地。

  《樓蘭地圖》(十)(2)

  偶遇窮途末路的哈爾克,在寶日娜看來也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果斷救助一半出於善良的本性,一半卻緣自奇妙而複雜的感覺。在她朦朧綺麗的少女春夢裡,也曾悄悄勾勒過未來夫君的影子,眼前這個英俊強壯豪氣凜然的漢子似乎正符合自己多年的期盼。接下來的日子裡,寶日娜對哈爾克悉心照料,無微不至,每天鮮肉羊奶供應豐盛,朝夕相伴,目成心許。

  首先傾吐衷腸的是哈爾克,他是個真誠坦蕩的男人,愛意一旦迸發,絕不會掩藏偽飾。寶日娜本已情愫暗滋,聽到對方剖肝瀝膽的表白,自然也含羞應允。兩人在綠草如茵的牧場上並肩馳騁,在一望無垠的藍天白雲下輕歌曼舞,抑或依偎在清風明月的帳外喁喁私語,含情脈脈,海誓山盟,度過了太多夢魂顛倒的時光。

  然而,相對痛苦而言,快樂的日子總顯得過於短暫。哈爾克傷癒不久,想起了諸多恩怨尚未了結,亟待收拾殘部,捲土重來,於是婉言向戀人提出告別。寶日娜依依不捨,試圖說服情郎放棄無謂的拚殺,兩人飛遁離俗,長相廝守。但豪俠尚義的哈爾克不可能因柔情泯滅了鬥志,何況他素來重諾守信,曾答應過拉西木的兒子替父報仇,更不可能苟且偷安。百般撫慰,約定歸期,終於在寶日娜淚眼婆娑的凝望中踏上了行程。

  「我不敢肯定,不過,你所形容的寶日娜讓我想起了幾天前見過的一個女人。」余伯寵遲疑著,哈爾克對寶日娜的讚美無以復加,雖不乏「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緣故,聖潔典雅的風儀卻無可虛構,聯想起雅布城內的奇遇,他難以相信世間竟有著氣類如此相近的兩個女人。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長得什麼樣子?家住哪裡?」哈爾克迫不及待地追問。

  「我只知道她叫『雪蓮夫人』,家在雅布城內的清真寺附近……」余伯寵簡略講述著和「雪蓮夫人」會面的情形,哈爾克的眼中閃爍著點點興奮,聽到贈送通行證一節,情不自禁地喊道:「不錯,就是寶日娜,以前我常向她談起你的事情,所以她才會慷慨相助。」

  雅布城內也下了大雪,卻感受不到野外刺骨的嚴寒,尤其返回木拉提旅館後,炭火旺熱,遍室生春,考古隊員們很快擺脫了驚悸困窘的陰影,但隨之而起了另一種擔憂。包括余伯寵在內,大家紛紛猜測著隊長威瑟和特別顧問布萊恩重逢後的情形,其中的尷尬拘謹難以想像,倘若一方據理痛斥,另一方又負固不服,勢必產生無法彌合的齟齬,對於即將進行的探險行動絕非幸事。然而,正當他們暗自醞釀著如何調和勸解時,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親愛的博士,看到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這些天我一直牽腸掛肚,茶飯不思,唯恐你被『櫻花社』的人傷害。」威瑟上前緊緊擁抱著布萊恩,情緒異常興奮,彷彿渾然忘記了自己卑躬屈節結黨營私的事實。與其說是厚顏無恥,不如說矯情做作的功夫已經登峰造極。

  布萊恩微微一怔,不便再有斤斤計較的詰責,訕訕地笑道:「約翰,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這段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唉,可不是嗎,」威瑟搖頭歎息,「日本人的脅迫,土匪的恐嚇,再加上官兵的騷擾,簡直是一種非人的待遇。不過,感謝上帝,我們最終還是轉危為安了。」

  「除了感謝上帝,你不認為我們還應該感謝一位更加重要的人士嗎?」布萊恩輕輕笑道。

  「哦,是誰?」威瑟彷彿懵懂不解。

  「若非余先生力挽狂瀾,考古隊的結局就太可怕了,即使不被日本人瓦解,也有可能在流寇與官軍的戰爭中付出傷亡慘重的代價。」布萊恩說。

  「不錯,余先生居功至偉,我們是不會忘記的。」威瑟像是恍然大悟,連忙奉承了兩句。眾人也紛紛附和,一時頌聲如潮。

  「博士,」余伯寵淡淡地笑道,「我早說過,既然中英雙方的合作關係從未正式解除,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履行自己份內的職責,根本不值得一提。」

  「余先生,」布萊恩目不轉睛,無比懇切地說,「你盡可顯示謙和敦厚的涵養,我們卻無顏保持置若罔聞的姿態。老實講,不論基於何種原因,這次意外變故已經給中英雙方的協作關係造成了負面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你本人的尊嚴。在此我謹代表全體英方成員鄭重致歉,並且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余伯寵不免為之心動,其實,面對劣跡昭著的威瑟,布萊恩不咎既往的寬懷已經難能可貴,如今又有反躬自省的表示,更顯出一份令人欽佩的雅量高致,於是擺手笑道:「博士言重了,為顧全大局著想,我們不該在細枝末節上徒勞傷神。進入沙漠後,考古隊還將面臨無數艱巨的考驗,事先經歷一次磨難,或許使大家受益匪淺。」

  「我非常同意你的觀點,」布萊恩說,目光環顧眾人。「這次挫折也算是一個難得的教訓,讓大伙初步瞭解了探險之路上的重重阻礙,不僅要接受惡劣的自然環境的挑戰,同時無法避免許多人為因素的制約。另外,我們也認清了誰才是最可靠的朋友,從此加強與中方代表的配合,切實改正盲目自信的弊病。」

  一番話鞭辟入裡,除了威瑟依然無動於衷,大多數考古隊員都流露出首肯心折的神態,一些人甚至面含愧色。蘇珊的反應尤為強烈,俏臉通紅,眼瞼低垂,頗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樓蘭地圖》(十)(3)

  「博士,」余伯寵又說,「這一趟城南之旅雖然迫於無奈,卻也有不少因禍得福的收穫。首先,『櫻花社』在西北的勢力遭受重創,短時期內不可能與我們正面為敵。其次,拜我好友哈爾克所賜,我已經重新拿回了另外半幅失竊多日的樓蘭地圖。」

  說著,他取出那只長方形錦盒向眾人展示。隊員們無不歡欣鼓舞,紛紛向余伯寵表示祝賀,布萊恩更是喜出望外,說:「余先生,這一次你真是不虛此行,地圖的失而復得,稱得上我們探險計劃順利實現的最好徵兆。」

  「余,你的運氣實在不錯。」威瑟似乎另有企謀,走上前說,「不過,為防止歹徒故伎重施,那半幅地圖最好還是放在一個更加妥當的地方保存。」

  「乾脆由你親自保管如何?」余伯寵不無譏諷地笑道。

  「也好,大家都知道的,我這個人生性謹慎,絕不會讓如此珍貴的文件輕易旁落……」威瑟一本正經地說,正要伸手討取,卻遭到布萊恩的斷然駁斥。

  「約翰,你太過分了吧!」布萊恩忍無可忍地說,「這半幅地圖原本由**人提供,即使當中出現過一些波折,所有權也沒有發生轉變。如今余先生通過不懈努力剛剛重新獲得,並且中英雙方的合作計劃尚未正式啟動,你怎麼好意思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

  布萊恩疾聲厲色,旁邊的考古隊員也搖首咂舌,面帶鄙薄。威瑟見狀連忙縮手,乾笑著說:「我只是小小的建議,並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

  布萊恩也不願擴大事態,看著余伯寵收回錦盒,對眾人說:「近些天大家辛苦了,眼下沒有什麼具體安排,中方人員抵達之前,正好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時間。請諸位好自為之,盡量將身心狀態調整到最佳程度。」

  《樓蘭地圖》(十一)(1)

  余伯寵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裴敬軒絕沒有放棄對花影老九的追查。當日一覺醒來,發現帳內空空蕩蕩,回憶昨夜光景,彷彿南柯一夢。然而枕邊餘香猶在,渾身酸痛不堪,分明是深夜鏖戰的佐證。一切並非虛幻,四處卻不見女人的蹤影,裴敬軒不禁如墮雲霧。但正值厲兵秣馬,和哈爾克開戰的前夕,只有先將此事擱置腦後,直到班師歸來,才又想起了那一段疑團莫釋的懸案。雖然遭受愚弄的感覺與日俱增,這番苦惱卻不便公佈於眾,權衡再三,悄悄囑咐最信賴的長子紹武,以搜捕殘匪的名義在城裡明察暗訪。

  雪霽風寒,只宜圍爐飲酒,裴紹武卻要穿街越巷,逐戶排查,顯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起初只是敷衍塞責,每天在城內胡亂巡視一遍。漸漸地,態度忽然積極起來,戴月披星,毫無懈怠,但究其動機已有所轉變。他的根本願望不再是替父親治癒「寡人之疾」,而是想藉機尋找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果然,精誠所至,皇天庇佑,三日之後,惦念已久的目標終於出現了。

  通往北城門的大道旁有一家鐵器作坊,齋月期間白日休業,緊閉的店門外有一排低矮的木墩,上有寬約數尺的氈篷,可供行人臨時歇息避寒。帕夏正在這裡駐足守望,臉兒凍得通紅,不停地搓手跺腳,焦灼的目光始終凝視著城門的方向。

  身後傳來一陣皮靴踩雪的「嘎吱嘎吱」聲,帕夏驀然回首,發現裴紹武大步走到面前,戎裝筆挺,身軀偉岸,寬大的腰帶上一邊掛槍,一邊則繫著一塊晶瑩澄淨的玉珮,英武強悍之中憑添了幾分俊秀飄逸之氣。畢竟有案底在對方手裡,帕夏先是略顯驚慌,但看見來者的神色藹然可親,並且透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振奮,她的情緒隨即鬆弛下來。

  「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我原以為找到你這樣行蹤飄忽的女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裴紹武微微笑著,他已經打發走了隨行的衛隊。

  「怎麼會呢,雅布城本來不大,你又是地方官的兒子,一切還不是盡在掌握麼。」

  「未必,」裴紹武說,「有時候我也會被一些問題困擾。例如此刻吧,我就無從參詳你甘冒嚴寒在這裡翹首等候的真正原因。」

  「原因很簡單,如果你不是個蠢貨的話,應該不難猜得出。」

  「哦,說來聽聽。」裴紹武意興盎然的望著她。

  「當然是等待遠方歸來的情郎。」帕夏展顏笑道,「你不覺得我這個年紀的女人,已經到了春心蕩漾的時候了。」

  裴紹武搖頭笑了,說:「就算我是個十足的蠢貨,也絕不會相信這一條理由的。」

  「為什麼?」

  「因為像你這樣風姿綽約的女人,只怕害得不少癡情男子牽腸掛肚,又怎麼會輪到自己苦苦企盼呢。不過,也許還有一種例外的情形……」

  「什麼例外情形?」帕夏感到不解。

  「除非你所等待的情郎就是本人。」裴紹武昂首挺胸,晏然自若。

  依舊是那副果於自信的神態,帕夏的臉頰立即呈現一片緋紅。以前也曾遇到過不少男人的輕佻表示,她或是熟視無睹,或是逢場作戲,但不知為什麼,當直白袒露的言語從裴紹武口中說出,她竟有一種奇妙難辨的複雜感覺。

  「堂堂的裴少將軍,不該隨意拿一個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取笑吧。」

  「一個流落天涯的弱女子就可以隨意拿我取笑麼,」裴紹武針鋒相對,收斂笑容。「好吧,言歸正傳,既然你等待的不可能是朝思暮想的情郎,那麼一定是深惡痛絕的仇人了。」

  「你的盲目推斷似乎沒有憑據吧。」帕夏眼光閃爍,惴惴不安。

  「還需要憑據嗎?」裴紹武說,「在我的印象裡,你是個感情強烈愛憎分明的女人,同伴沉冤未雪,豈肯善罷甘休,況且上次分手的時候,你還曾信誓旦旦表示過報仇的決心。」

  帕夏越發緊張,明白以裴紹武的精明,想要矇混過關恐非易事,於是也不再堅辭否認,猶豫著說:「難道你想來阻止我的行動?」

  「我若要阻止,就不必多費口舌了。」裴紹武說,「我就想提醒一點,如果你是等候那個瘋子去而復返的話,站在這裡只能是白白耽誤工夫。」

  「為什嘛?」

  「因為伊萬上校已經在昨天半夜進城了,目前仍下榻於木拉提旅店。」裴紹武說。

  「啊,」帕夏訝然,遂又困惑不已。「可是,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我確實沒有向你通風報信的義務,」裴紹武說,「及時轉告的目的只是想讓你打消一些荒誕不經的念頭,知道嗎,這次來的不只是伊萬一個人。」

  「還有什麼人?」

  「迪化府俄國領事館的參贊,庫爾勒的挖工以及幾名烏茲別克槍手,人數不下三十之多。伊萬大概是眼紅英國人的尋寶活動,也要組建一支探險隊深入沙漠。」

  帕夏啞口無言,眉頭漸漸緊蹙,一副如有隱憂的樣子。

  「是不是感到很棘手?」裴紹武說,「一個『瘋狂伊萬』已經難以對付,何況又加上眾多隨從,你的復仇計劃怕是要擱淺了。」

  帕夏依然沉默,若有所思地垂下頭。

  「其實,你也不必發愁。」裴紹武善解人意地勸道,「洋人雖然仗勢欺人,連官府也奈何不得,但也難逃天道好還的定數,而貪婪無厭正是他們致命的缺陷。」

  《樓蘭地圖》(十一)(2)

  「你是說……」帕夏似有憬悟,「也許不必我動手,就可以看到那瘋子得到報應。」

  「當然,」裴紹武說,「不知你來過雅布多少回了,反正在我的記憶裡,還從未有過哪一個尋寶者能夠活著走出漫無邊際的荒漠。伊萬既生貪念,就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所以,你與其徒增煩惱,還不如把心思投入到更有趣味的事情上。」

  「哦,」帕夏不禁莞爾,「我倒要請教,對我而言還有什麼事情更有趣味呢?」

  「多得很,」裴紹武的笑意頗顯曖昧,「譬如說,替我鋪床疊被、生兒育女……」

  帕夏又一次漲紅了臉,喃喃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還不夠清楚嗎,帕夏,嫁給我吧,我會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快樂的女人。」裴紹武**洋溢,忽然邁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帕夏的手臂。

  帕夏不免目眩神搖,身體幾乎栽入對方的懷抱。她的年紀雖然不大,卻也經歷過太多的滄桑世故,官宦子弟大都輕浮放蕩,甜言蜜語的背後往往是始亂終棄的苦澀。自己已非情竇初開的少女,應該具備抵禦**的能力。然而,當她的視線和裴紹武接觸的剎那間,一顆心旋即強烈震顫,在那片熾熱癡迷的目光裡,除卻剖肝瀝膽般的真誠,並沒有點滴戲侮的意味。

  「看得出你已經動心了,只是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裴紹武眼光犀利,緊追不捨。「帕夏,請不要再遲疑了,我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能得到少將軍的垂青實在榮幸,」帕夏勉強笑道,「可是,你的決定未免太輕率了吧。你甚至不瞭解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諸如性格品行、經歷背景、謀生手段……」

  「這些對我來說全都無關緊要,」裴紹武急迫地打斷她的話,「我只相信自己的預感,和你在一起,我將會得到夢想中的一切。」

  「呵……」帕夏不以為然地笑了,眼神裡閃動著幾分淒涼。「世上的事情原本奇怪,理想和現實常常相距遙遠。有朝一**或許明白,和我在一起不僅一無所獲,相反還會失去一些自己的東西。」

  說著,迅即從裴紹武的臂彎掙脫,沿著白雪覆蓋的道路飛快跑開,須臾間躲進一道小巷,消失得無影無蹤。裴紹武瞠目結舌,不及追趕,隱隱體會到她最後的話耐人尋味,隨後察覺有異,低頭檢視,猛然發現腰間價值不菲的玉珮已經不翼而飛,想必是方才貼身而立被帕夏順手牽羊的結果。

  裴紹武不由得苦笑了,望著空曠冷清的街面,說不出內心是怎樣的感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胸臆間蘊藏的愛意並沒有絲毫退減。

  子夜,聽到窗欞上有小雞啄米似的響動,余伯寵遽爾起身,拔槍低喝:「什麼人?」

  「小余,是我。」

  是哈爾克的聲音。余伯寵震驚莫名,困意皆消,連忙收起手槍,推開窗戶,一條雄壯的身影極其敏捷地跳進屋內。

  「哈爾克,你怎麼進城的?」余伯寵一邊問,一邊關窗點燈。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