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勝香鄰忙打開急救包,敷過了藥,又為宋地球纏上繃帶裹住傷口。她只是跟隨測繪分隊在野外工作時,學過一些簡易的救護措施,判斷不出宋地球究竟有沒有生命危險,但明眼人看這情形也知道不容樂觀。
司馬灰看通訊班長劉江河兩眼通紅,嗚嗚抽泣不止,便知道是穆營長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司馬灰雖比劉江河大不過一二歲,卻目睹過無數死亡,知道這種情緒如果得不到釋放,遲早能把一個人折磨瘋了,就厲聲對他說道:「你他媽也參軍那麼多年了,好歹還是個班長,穆營長是被潛伏在地谷中的特務害死的,你不準備著替他報仇,卻跟個婆娘似的哭天抹淚,你還活個什麼勁?趁早自己撒泡尿把自己浸死算了。」
勝香鄰聽不下去了,她秀眉緊蹙,站起身來問司馬灰:「穆營長剛剛犧牲不久,誰的心裡能不難過?你何必非要說這些刀子似的狠話,句句戳人肺腑?」
羅大舌頭替司馬灰辨解道:「香鄰這就是你不懂了,當初在緬甸參加世界革命的時候,《格瓦拉日記》我們人手一本,那裡邊寫得清楚——仇恨是戰鬥中至關重要的因素。刻骨的仇恨可以使人超越生理極限,變成一個有效率的、暴力的、有選擇性的、冷血的殺戮機器。」
勝香鄰雖不理解這些道理,但她發現司馬灰的話似乎起到了某些作用,通訊班長劉江河漸漸止住了悲聲,也就不再多提這個話頭,轉問司馬灰:「宋教授出事前曾囑咐過,由你接替指揮,你現在有什麼計劃?」
司馬灰直言道:「凡是力量所及,我自當竭力而為,辦不到的,我也不敢勉強。先前聽老宋說羅布泊洞道裡有部蘇聯電台,如今咱們的光學無線電受損,需要找到蘇制電台拆下零部件才能修復而且退路斷絕,與外界失去了聯絡,攜帶的乾糧雖然還可維持幾天,水壺卻是快見底了。照我看只能徒步穿越地谷的主體區域。找到古樓蘭黑門遺址裡的暗河,再去羅布泊望遠鏡下的極淵中,搜索蘇聯人留在地底的電台,不過那無底洞般的極淵裡尋找那支失蹤的聯合考察隊,簡直如同是大海撈針,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談不上制定計劃,一條道走到黑也就是了。但老宋的傷勢比較嚴重。不管探險隊能否抵達羅布泊望遠鏡,都未必能夠保住他的性命。最後結果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羅大舌頭也很替宋地球著急,可什麼話到了他這張嘴裡,都不免要橫著出來:「司馬灰你這也能叫計劃?你以為不管有沒有條件。只要放一把火燒起來就行了?這純屬冒險投機主義和拚命主義嘛。宋地球這禿腦門子也真是的,找誰接替指揮不好,非要找司馬灰,論思想覺悟和紀律作風,我羅大舌頭都比他這個民兵土八路強多了,怎麼就不找我呢?司馬灰這小子不過就是一個典型的盲動主義者,他在緬甸野人山取得偶然性成功之後,非但不認真總結教訓,還到處去盲目推銷經驗。我看咱們這支隊伍落到他手裡。早晚是小寡婦燒靈牌,一了百了啦。」
勝香鄰並不習慣他們這種說話方式,不禁十分生氣地說:「宋教授這麼看重你們兩人,你們卻從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司馬灰你剛才還好意思厚著臉皮教訓別人,卻不知忘恩負義,也不是大丈夫所為。」
司馬灰知道勝香鄰根本不信任自己,地谷中的環境十分險惡,團隊內部成員的相互信任,是重中之重。於是他耐下性子,對勝香鄰解釋說:「我司馬灰活了二十來年,經歷過的事情也不算少了,可回想起來,無非隨波逐流而已。我父母都在文革初期被打成了右派,我十幾歲開始就沒學上了,不得不在郊區拾荒為生,然後又跟別人跑到緬甸去參加人民軍游擊隊,緬共潰散後逃回中國,照樣是無以為業,只能靠吃鐵道度日,再不然就是被送到北大荒去開大田。我那時候真的相信『命運』,我的命就是個社會渣子,因為我生活在這個階層中,到死都掙脫不開,真是活也活不痛快,死也死不明白。後來承蒙宋地球收留教誨,才不至於繼續跟著火車運送生豬,這份恩德我從不敢忘。問題是我現在捶胸跺足連哭帶嚎,就能把他哭得傷勢好轉了嗎?我看這地谷中危機暗伏,咱們身處險境,還是應該設法克制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鎮定,少做些沒意義的事才對。」
勝香鄰見司馬灰說得在理,神色間又顯得很是真摯,也就相信他了,甚至還對先前錯怪之處心懷歉意。
卻不知司馬灰是個極會說話的人,剛才所講的內容雖然俱是實情,唯獨對他和羅大舌頭投奔宋地球的真正動機一字不提,那些情況說出來反倒不妙。他看眾人得脫大難之後,情緒逐步穩定下來,就說了先前在死亡壁畫處發現的怪事,看來地谷中危險極多、敵情複雜。咱們這幾個人裡,只有穆營長具備反特經驗,他的犧牲是咱們的重大損失,另外宋地球也因傷勢過重昏迷不醒,無法再指導探險隊行動。所以眼下只能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創造條件,大伙必須加倍保持警惕,密切注意周圍的一切動靜,千萬不要落單。
司馬灰說完,就找了根從山頂崩落下的枯木樁子,拿刀子削成鵝蛋粗細的木桿,又利用身邊攜帶的長繩,綁製成一副擔架,與羅大舌頭、劉江河三人,輪流抬著宋地球,勝香鄰則替他們打著礦燈照路。
一行人以指北針參照方位,經過坍塌的地谷邊緣,進入了黑門峽谷的主體區域,這條地下大峽谷,存在著令人震驚的歷史,它的盡頭曾是古樓蘭開國先王「安歸摩拿」沉屍埋骨之所,同時也是一座巨大的人間寶庫,隱匿在大沙阪地下近千米深的峭壁間,默默見證了兩千年的滄桑輪迴。
早在鄯善王朝消亡之前,這裡一直是樓蘭人朝聖膜拜之地,而清末至民國這段歲月裡,無數尋寶者和探險家,乃至烏合之眾的土匪、馬賊,都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大漠戈壁,前來尋找「黑門」中的奇珍異寶。可至今沒人知曉「黑門」後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它就如同惡魔張開的大嘴,使那些前赴後繼的掘藏者有來無回。
司馬灰等人走了許久,才行到峽谷深處,這裡的地勢更為開闊,乾涸的古老河床兩側,鋪滿了黃沙,沿途不時能看到一具具屍骸,有些是零亂的枯骨,有些則已化為乾屍,幾乎都是前來尋寶掘藏的土賊,也許只有這些屍骨自己清楚,為什麼會倒斃在這條瞻仰奇跡的道路上。
正當眾人的視線厭倦了枯燥的沙礫,腳步也因疲憊而變得沉重,忽見一道峭壁陡然拔起,從中分開一條似被刀辟斧削的險要通道,直上直下的深入地底,通道的長度將近兩千米,是唯一可以抵達「黑門」的路徑,巖壁間冰冷生硬的壓迫感,使人覺得呼吸艱難。
幽深的通道盡頭處豁然開朗,在高不可測的巖壁上,嵌著一座宏偉的穹廬形三重巨門,它孤獨地矗立在蒼涼與寂靜之中,彷彿通往一個永遠不可能到達的地方,整體建築沒有使用到一磚一瓦,完全是根據天然地勢洞穿山牆為門。
探險隊停下腳步,利用礦燈照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觀測開鑿在紅色沙巖峭壁上的龐大建築,只覺到站在門前的自身小如鼠蟻,幾乎與這座「黑門」不成比例,不可避免地產生出一種朝聖般的誠惶誠恐。
司馬灰見周圍並無異狀,便將礦燈光束投向石門內部,猛然發現十餘步開外坐著一個人,燈光恰好照在那人的臉部。司馬灰心頭頓時一陣悚慄,因為他見到了一個早該死去的人,既已投到那森羅殿枉死城中的,何曾有過退回之鬼?
第二卷 蒸氣流沙 第九話 Pith Helmet
縱是司馬灰膽氣極硬,心底也止不住有些打怵,因為他發現在黑門中坐著的人,身穿一件倒打毛的破羊皮破襖,看那身形相貌,都和當年的趙老憋極其酷似。
趙老憋當年為取「雷公墨」,在長沙郊外的火窯內受了重傷,一張臉都給燒掉了半邊,當時司馬灰和羅大舌頭親眼看他斃命,並將其埋葬在了亂墳崗子中,此事距今已有六年之久,想來屍骨都該化去多時了,這個人又怎麼會出現在新疆?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萬分詫異,那個烏雲遮月的仲夏之夜,螺螄橋下螢燭變幻的鬼城,墳地間蛙鳴蚓吹的淒涼,還有趙老憋臨死之際的詭異話語,又都浮現在了他們的腦海當中。
而勝香鄰與通訊班長劉江河卻不知其中緣故,勝香鄰見司馬灰怔在那裡,就問道:「那好像是一具土賊的乾屍,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司馬灰心想:「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他再用礦燈照視,見那個穿皮襖的老頭果然已經死去,屍身坐在地上都被風化了,這具乾屍周圍,儘是一堆堆的枯骨,許多沙鼠正在骷髏頭中鑽進鑽出,看那骨骸間殘留的毛髮,明顯具有白種人的特徵。
司馬灰讓劉江河守著擔架上的宋地球,然後走到黑門內部,抱著步槍半跪在地,仔細觀察地上這些屍骨,就見那穿皮襖的乾屍風化嚴重,雖然皮肉尚在。但面目已經看不清楚了,只是身形穿著,甚至脖子上掛的那串打狗餅、插在腰間的煙袋鍋子,都與當年的趙老憋完全一樣,心想這多半也是個憋寶的「關東老客」。
這時羅大舌頭對勝香鄰說了1968年在長沙黑屋發生的事情,勝香鄰聽後也感意外,上前對司馬灰說:「趙老憋既然早已經死在螺螄墳了,這具乾屍肯定是另外的土賊。」
司馬灰忽然想起趙老憋是個六指。即便屍體風化了,這個特徵卻仍有可能保留下來,但用礦燈一照,發現乾屍左手緊握成拳,掌緣比常人多生出一節極細的指骨。
司馬灰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乾屍十有八九就是趙老憋,我看屍體能風化到這種程度,少說也死了三四十年了。」
羅大舌頭也覺得有些懵了:「既然這具屍體就是趙老憋,又死在這裡幾十年了,那咱在長沙黑屋遇到的就是鬼了?」
司馬灰揣測道:「你也別把這事渲染得太恐怖了。咱們眼下只不過找到手指這一處形貌特徵吻合,說不定這具屍體是趙老憋的先人……」
羅大舌頭不等司馬灰說完,就搖著腦袋道:「沒聽說過,這六指兒還帶遺傳的?」
勝香鄰道:「你們兩個別疑神疑鬼的胡亂分析了,不如先看看這些人是怎麼遇害的。黑門中埋藏了樓蘭古國的無數奇珍異寶,自從瑞典考古學家在地谷中發現這個遺址以來,就有無數境外探險隊勾結土賊前來尋寶。這些土賊除了新疆大漠中的馬匪。其中也不乏中原地區的盜墓者、江西或關東的憋寶客,甚至還有青海的掘藏師,無不蜂起而至。這些人多半懂得方術,都有積年的老手段,經驗非常豐富,但不知是什麼原因。始終沒有一個人能夠帶回地谷中的珍寶。咱們沿途看見無數枯骨,幾乎都是這些土賊所留,可這地谷中空寂異常,除了少數幾個區域存在氣態衰變物質,並不見再有其它危險存在,這些土賊死的很是蹊蹺,如果不能查明他們死亡的真正原因,恐怕咱們也會面臨一樣的結果。」
司馬灰覺得勝香鄰思路清晰,見事明白。果然指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這條地谷裡環境惡劣,外部幾乎沒有生物存在。隨著接近了地谷盡頭的黑門,才有些沙鼠沙蛇在啃噬死屍遺骨,看來這遺址底部有水源的傳說應當屬實,使得空氣中二氧化碳濃度不高,能夠維持人體正常呼吸,同時也說明這些境外尋寶者和土賊,死因並非窒息或吸入有毒物質,看屍骸間並無明顯外部創傷,不像起了內哄互相殘殺而亡。可這數十年間,為什麼從沒有人將樓蘭古國的珍寶帶出地谷?
司馬灰完全想不出什麼頭緒,對趙老憋的情況也無法多作深究,只好動手翻看附近枯骨身邊的背包,想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三人搜尋了一陣,發現這具酷似趙老憋的乾屍,與周圍那些白種人骨骸,應屬同夥,因為他們攜帶的背包相同,裡面所都裝的乾糧、火油、木炭等物,也完全一樣,應該是一支來自法國的探險隊,他們僱傭了這位關東老客,到這大漠戈壁中來憋寶掘藏,背包口袋裡都裝了鑲嵌著寶石的黃金匕首、玉石面具、瑪瑙酒壺,也數不清有多少珍異之物,顯然是已經得手了,卻在返回的時候,突然全伙倒斃在了途中。
那具酷似趙老憋的乾屍,可能是由於脖子上吊了一串「打狗餅」,蟲鼠蛇蟻難以接近,才漸漸被地谷中的陰風化為了乾屍,而他的同夥卻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了。
三人越看越覺得事情撲朔迷離,要是中毒身亡,這些死者都沒受過外傷,要是中毒身亡,屍骨不會呈現這種顏色,老鼠也不會在它們周圍爬動,思來想去,無非只有一種可能——這十幾個人的心臟同時停止了跳動。
羅大舌頭覺得好奇,蹲下去撿起一柄黃金匕首,拿在手裡就捨不得放下了,他也不會鑒別古物,只學著樣子,把在鼻子底下嗅了兩嗅。
司馬灰心想:「你吃飽了撐的,聞這東西幹什麼?」皺眉問道:「這東西能有什麼氣味?」
羅大舌頭也不知應當如何形容,就說:「跟人民幣一個味道。」
司馬灰嚇唬他說,以前常聽人講,在大漠滾滾黃沙之下,有座遍地都是金銀珠寶的死城,誤入其中的人們要是心存歹念,撿起了城中寶物妄想據為己有,就會被惡鬼纏上,晴天白日裡也要飛沙走石。本來筆直的道路全都變成了迷徑,將人活活困死在城中才算罷休,這些法國探險家和憋寶客死狀極是古怪,可能也遇到了樓蘭古國的神秘詛咒,羅大舌頭你要是想多活幾天,就得留神點了,可別捨命不捨財。
羅大舌頭說:「你怎麼又搞這套唯心主義言論?以我參加考古工作多年的經驗來分析,這沙漠裡有種蟲子,它們死後變成了蟲子乾屍。一接活人的氣息就會活轉過來,專要吃人,這些法國人多半都是被木乃伊蟲子,鑽進屁眼裡把人咬死了。」
勝香鄰見這二人又開始練嘴皮子了,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輕歎道:「要是宋教授意識清醒,他肯定能發現這些人的死因。」
這時羅大舌頭又從地上撿起一頂鼠灰色的圓殼帽子。拍去上邊的灰塵,對司馬灰和勝香鄰說:「這種帽子不錯。比咱這又沉又悶的柳條帽可好多了,咱拿別的不行,拿幾頂帽子總不算犯忌諱吧?」
勝香鄰心想這倆人怎麼跟拾荒似的什麼都撿?她要過帽子來看了看說:「這是法國軟木盔,前幾年我在華僑農場。看到不少人幹活時都戴過這種帽子。」
司馬灰說香鄰你還真識貨,這就是法國的「Pith Helmet」,也稱軟木帽或軟木盔,都是以上等木髓灌膜壓制而成,非常輕便耐磨,透氣和保護性能良好,適於叢林和沙漠等各種環境,近似於北越士兵配戴的草綠硬殼陸軍帽,當年駐防在緬甸的英國軍官。到野外狩獵就喜歡戴這種帽子。如果安裝上風鏡和礦燈,它所發揮出的勤務效能,絕非僅適合井下作業的柳條帽可比。
司馬灰見那些法國人的軟木帽,還在乾燥的地谷中保存完好,就讓羅大舌頭多找了幾頂,交給通訊班長劉江河擦乾淨了,分給眾人替換笨重的柳條帽,又收集了枯骨旁散落的背包,找到裡面裝有火油燃料的鐵罐子,以及法國人身上挎的獵刀,全都取出來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劉江河畢竟是部隊上的人,他可沒有司馬灰和羅大舌頭這一身游擊習氣,遲疑道:「大哥,咱們用外國人的東西這……這不太好吧?」
羅大舌頭道:「虧你還是個班長,卻跟個土包子似的,連這都不懂?當初毛主席去重慶談判,不就戴的這種帽子嗎?想當初我羅大舌頭在緬北參加世界革命,那穿的是美國華盛頓牌軍用膠鞋,專抽英國紅牌香煙,當時我們繳獲的罐頭咖啡都堆成了山,好多人一開始並不習慣喝咖啡,覺得像中藥湯子,可我一喝就喝上癮了。後來我才琢磨明白,我爹以前在太行山抗戰時,跟日本鬼子面對面甩大刀片子,身上從頭到腳都是東洋貨,後來部隊闖關東駐紮到哈爾濱,又跟老毛子軍官學跳交際舞,戴明斯克手錶,穿貂皮大衣,住白俄羅斯小洋樓,吃蘇聯西餐,像什麼紅菜湯和罐悶牛肉,那都是要經常要品嚐的,看來這在我們老羅家那是有光榮傳統的,別忘了毛主席是怎麼說,這就叫洋為中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