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一連幾日,陳瞎子讓羅老歪好生養傷,他自己只是在義莊裡閉門獨坐,思量著進瓶山盜墓的計策。瓶山古墓之奇,天下再無第二處了,雖從山巔進入,可直切中宮,但墓中毒物潛藏難防,被咬到一口,就連神仙羅漢也難保性命。可從前殿或偏殿挖將進去,誰知是否會誤入另一處疑塚虛墓。而且石山堅固,巨石鉛水封門,裡面機關重重密佈,聽聞宋時瓶山曾有機關總樞圖譜,後來落入元人之手,封墓下葬之後,那圖譜便被毀去了,如今想破盡其中機括實是難於登天。
思前想後,在這瓶山之中,單憑卸嶺之力絕難成事,也只有希望搬山道人早日趕來會合。搬山分甲之術,自古就傳得神乎其神,陳瞎子素知其手段高明,便是神鬼也難揣測,卻也未知其詳,要是有搬山道人相助,也無法盜得瓶山墓中的寶貨,那可真就無計可施了。
直到第四天頭上,陳瞎子總算是把鷓鴣哨那三個搬山道人盼了來。原來搬山道人此行也不順利,在黔邊撲了一空,夜郎王的古墓,早就不知在多少朝代之前,就被人盜空了,墓中連塊有壁畫的墓磚都沒給留下,只有座荒蕪的大墳山遺留下來,不由得讓人好生著惱。
陳瞎子讓手下騰出一間靜室,在裡面同鷓鴣哨等人密議起來,說起兩盜瓶山,都折得慘不忍睹,想來不能單單以力取之。不過陳瞎子也沒忘了給自己臉上貼金,把那死裡逃生的狼狽經過,描述得格外聳人聽聞,也沒好意思說折了許多兄弟。
天下盜墓之輩,有千年秘術的不外摸金校尉、卸嶺力士、搬山道人,可實際上並非皆是有「術」。陳瞎子知道卸嶺盜墓用「力」,依靠長鋤大鏟、土炮藥石,加上大隊人馬,還有被稱為卸嶺甲的蜈蚣掛山梯,卸嶺的手段,向來離不開這些器械,以「械」助力,所以卸嶺稱個「卸」字。
另外陳瞎子還知道,摸金髮丘盜墓是用其「神」,但摸金校尉當世也沒剩三兩個了,他們行蹤更是隱秘,不知如何用「神」盜墓,難道是請神求菩薩,讓神靈幫忙倒鬥?那豈不是望天打卦、占卜墓穴方位的巫術?只聽說摸金校尉擅能觀望風水形勢,會些個分金定穴、尋龍找脈的本事,怎敢稱個「神」字?
鷓鴣哨是搬山的首領,也是綠林裡眾所皆知的一號人物,英名播於天下,他和陳瞎子二人義氣相投,無話不談,對於摸金用神之事,他卻知道一些。因為搬山道人雖是不修真的假道人,但扮了千百年的道人,對玄學道術多少會知道一些,便對陳瞎子直言相告。
摸金校尉始於後漢,專會尋龍訣和分金定穴,那「望」字訣裡上法本事,普天下再沒人能及得上摸金校尉。他們這夥人盜墓,講究個「雞鳴燈滅不摸金」的規矩,擅長推演八門方位。這些本事,都得自《易經》。風水之道就是《易》之分支,世上相傳「摸金用神」,這「神」,就是指《易》。古人云「神無方,易無體,只在陰陽之中」,「雞鳴燈滅」正是《易》中陰陽變化之分,所以換句話說,摸金校尉盜墓,依靠的是易理。
不過搬山道人鷓鴣哨雖然知道這麼個大概,卻也並沒真正結識過摸金校尉,只聽說無苦寺中的住持了塵長老,就是位已經金盆洗手、掛符封金的摸金校尉,鷓鴣哨早有心去結識他,奈何無人引見,又諸事纏身整日奔波,始終是難得其便,說來也自連連歎息。
陳瞎子恍然大悟,看來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誇大口。他和鷓鴣哨早就認識,不過二人事務太多,也難有聚首暢談的機會,更不知搬山用「術」之說是否屬實。只因知道搬山道人的,都將搬山秘術傳得極為神秘,外人對此也不好妄下斷言,此時問將出來,是想要探他一個實底,否則那些搬山道人有名無術,再進瓶山豈不是枉自陪他去送死?
鷓鴣哨聞言笑道,搬山道人得個「搬」字,世人常以為是與卸嶺力士相同,都是以力搬山,殊不知這天底下可以挖山鑿山,卻哪有真正的搬山之力?若非有術,怎搬得山?「分山掘子甲」與「搬山填海術」,已有多時未得演練,正是技癢難忍,如今這瓶山正可施展出搬山分甲之術。原來鷓鴣肖聽得陳瞎子一番說話,心中已經有了辦法,想破瓶山,非得「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這番話說將出來,才引出一場搬山與卸嶺三盜瓶山古塚。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一章 金風寨

陳瞎子已連折兩陣,唯恐做不了瓶山,會危及到自己在綠林道上的地位和名頭,此時聽得搬山道人鷓鴣哨說起他有一套搬山分甲術可以施展,心中好一陣狂喜,忙道:「不知此術如何施展?願聞其詳,若真使得,我當即封台拜將!」
鷓鴣哨說:「以術盜墓,更需有能力扶持,要盜瓶山古墓,搬山卸嶺缺一不可,至於搬山分甲之術……」他稍一沉吟,接著說道:』余竊聞,天人相應之理備於《春秋》,余秧餘慶1之數載於《周易》。據說,摸金校尉盜墓用《易》,此乃從古的傳承,搬山道人之術也已有上千年的來歷,不過搬山分甲之術不同於世間任何方術,雖是專求個生剋制化,卻非是從《易》中五行生剋之理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有一強,則必有一制,強弱生剋相制,即為搬山之術。」
鷓鴣哨認為瓶山的後山之中,有無數毒物藉著山中藥性潛養形煉,早晚就會釀成大患,不論是不是要盜發山中古塚,都要想方設法將其斬草除根,但是必須要先找尋一番,看看瓶山附近有什麼天然造化之物,可以克制那山中毒物。
陳瞎子本就是個見機極快的人,聽後頓有所悟,有道是「弱為強所制,不在形鉅細」,好比是三寸竹葉青,能咬死數丈長的大蟒,只要找出辟毒克蜃的寶物,何愁盜不得瓶山古墓?他臉上動容,拍案而起,讚道:「聞君一席話,真如撥雲見日,想那些藏身在古墓裡的百年毒物,吸得山中藥氣和地官中的陰晦,專要害人,其後果不堪設想。吾輩卸嶺群盜,就算不為圖取墓中的寶貨,也定要結果了斷了它們,能把這場功德行透了,說不定就可借此成仙……」他向來不信神佛修仙,不過此時說來,是為了讓搬山道人知道,常勝山裡的好漢可不光是為了盜墓謀財,歷來都有救民於水火之心。
二人商議良久,決定再到瓶山附近的幾座苗寨中走一遭,於是喬裝改扮。鷓鴣哨雖然眉宇間殺氣沉重,可他久在山中勾當,又通各地土語方言,識得風土人情,若是扮成個冰家苗的青年男子,只要不是撞見綠林中的大行家,也絕不會露出六十分破綻。
但陳瞎子做慣了常勝山裡的舵把子,一看模樣就是江湖上人,絕不是做本分生意的,所以只能扮個算命先生,或是相地看風水的地師,再不然就是七十二行裡的手藝人。
於是鷓鴣哨只好周他扮了木匠墨師的伴當。湘西吊腳樓眾多,常有木匠走山串寨,幫著住家修補門窗,換些個山貨為生,這種墨師,在山裡被稱為扎樓墨師。哪怕是在深山密林裡,只要是有寨子居民的地方,就有扎樓墨師的蹤跡,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陳瞎子身份極高,走到哪都少不了帶許多跟班的手下,如今啞巴崑崙摩勒和花螞拐都已折了,卸嶺群盜如何能放心讓首領跟個搬山道人進山。而羅老歪傷勢未癒,無法同行,最後只好讓紅姑娘跟著陳瞎子和鷓鴣哨,另有二十個弟兄,都帶著快槍,遠遠墜在他們後邊暗中接應。因為羅老歪的部隊在瓶山連挖帶炸,動靜鬧得不小,驚動了附近的幾路軍閥和山賊土匪,那些人都不是常勝山的背景,只不過對瓶山古墓也是垂涎三尺。可這幾路人馬勢力都不如羅老歪強大,又見卸嶺群盜吃了虧,也都不敢輕舉妄動,只是不斷派出探子,在附近窺探動靜,想藉機撈點油水,所以卸嶺魁首想進山踩盤子,實是要冒許多風臉,不得不做好充足的準備,以免有意外情況發生。
鷓鴣哨看在眼裡,心中頗為不屑,蹙著眉頭等了半天,陳瞎子這才部署完畢,便同著鷓鴣哨、紅姑娘,三人扮成走山的扎樓墨師,另教那被擄來的熟苗做嚮導帶路,一路下了老熊嶺進了深山。
瓶山附近人煙稀少,只是散佈著稀稀落落的幾個寨子,近處的南寨,都被開進山裡的工兵部隊嚇得逃走避亂了。在那熟苗的指點下,鷓鴣哨等人穿過山中一條深谷,逕投北寨而來。
這段路途的地形更加險惡,幾乎都是原始叢林沒,有路徑可走,一般來說,形容山光水色,常會用景色秀美來描述,而這被當地人稱為沙刀溝的山谷,即只可用景色奇美來形容。眼中所見,儘是奇峰林立、怪石橫空,數百米深的峽谷中,有上千根陡峭直立,形狀各異的石筍,一叢叢地直藍天。山谷中雲海奔騰、霧濤翻捲,座座危石怪怪巖在雲霧中忽隱忽露,一路走去,也看不盡那許多奇絕的風景。
好在熟苗熟悉山中形勢,在千奇百怪的山谷中不會迷路,而且苗人膽小怕事,知道陳瞎子等人是軍閥的大首腦,處處小心伺候,哪有逃跑的膽量。另外這人還是個抽大煙的煙鬼,當地人稱這種人為「煙客」,羅老歪的部隊裡有許多當兵的都是雙槍,這雙搶是一桿殺人槍,一桿大煙槍,賞了他些上等的福壽膏,那上等的福壽膏,他平日裡連做夢都不敢去想,從未吸得如此暢懷盡興,更是死心塌地地服侍陳瞎子。
沙刀溝一端連著瓶山,另一端就是附近規模最大的北寨,雖然兩地的直線距離並不算遠,但中間路途艱難,絕少有人從這邊過去。陳瞎子等人跟著苗人,連夜穿山越嶺,只到第二天拂曉,聽得一片雞犬相聞,才終於抵達寨中。
北寨又名金風寨,早在千百年前,就有金苗聚居,專以挖金脈為生,如今寨子裡也是夷漢都有。山民們起得早,天剛亮就從吊腳樓中出來,各忙著自家的活計,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由於世道太亂,寨子雖然僻處深山,也要防備山賊土匪前來洗劫,所以寨中有組織起來的鄉勇,持著土銃梭標,在山口檢查外來的貨商。
陳瞎子和鷓鴣哨都是慣走江湖的,豈會被幾個山民盤住,在山口應對自如,輕而易舉地冒充扎樓墨師混進了寨子。他們之所以要化裝進來,主要是因為山裡的老百姓對軍閥土匪恨之入骨,一看那些魔君的影子,不是一排土銃放過來,就是捲了家當飛也似的逃進深山,若想套些實底詳情出來,也只得喬裝改扮了,以免引起當地人不必要的慌亂。
寨中山民見有外邊的人來,都好奇地圍攏過來,要看看他們是行商的還是販貨的,鷓鴣哨也真是好會,見山民越聚越多,便對眾人唱個大諾,隨即吆喝起扎樓墨師的木工贊口來。所謂「贊口」是舊社會做生意使手藝時,說給客人聽的「宣傳廣告詞」,專用來誇耀自家手段,也是一種敬天告神、圖賺吉利的套口,有唱出來的,也有念出來的。戲班子有戲贊,說書的有書贊,拉縴的有號子贊,宰豬的則有生肉贊,單是做木工的,就有上梁贊、開堂贊等數十種之多。鷓鴣哨對諸行百業無不精通,又兼為人機靈,學什麼便像得什麼,此刻將一通木工開堂贊喝出來,豈是那些在深山裡做活的普通木匠可比,聽得那些由民齊聲喝個大彩,都道「好個墨師工匠,唱得好贊口」,圍觀的山民至此已沒一個不喜歡他的。
陳瞎子和紅姑娘在旁聽了,都不兔對他刮目相看。在這裡看來,鷓鴣哨活脫就是個年輕俊朗的木匠,一舉一動,仿得不差分毫,哪裡看得出來他真實身份,竟會是月黑殺人、風高放火、遍挖古墓、分甲有術的搬山道人首領。
陳瞎子擔心自已的風頭被鷓鴣哨蓋過,也趕緊幫襯「告得眾鄉親知道,別看我們兄妹三個墨師年輕,可扎樓的手藝是半點不差,都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本事,扎樓扎椅無所不精,榫鉚接扣也有可為,但凡什麼木工活技皆能承攬……」他厚著臉皮歡了一通,所幸沒說出自已是魯班爺轉世投胎。苗人極是敬重魯班,相傳洞苗搭樓的法子就是得自魯班傳授,他要是吹過頭了,自是露出破綻,無人肯信。
那紅姑娘也曾是月亮門裡跑江湖賣藝的,招攬生意吆喝贊口的本事,並不遜於鷓鴣哨和陳瞎子。這三人算腔作勢有唱有和,默契十足,很快就騙取了山民們的信任,有繁重的大活就先找借口推在了轉日,只肯做些敲補的零活。那嚮導也跟著跑前跑後地忙活,一直忙到中午,就在一戶撒家老者家中借伙吃飯,這才有空做他們的正事。
北寨和陳瞎子先前去的南寨風俗相似,每家的吊腳樓下也都有個玄鳥圖騰,都是黑色的木頭,看成色年代十分久遠了。以前陳瞎子對此未曾留意,因為湘西在古時受巫楚文化影響,玄鳥的古巖畫和古圖騰隨處可見,雖然神秘古怪,支並沒什麼值得追究的。
但鷓鴣哨的眼比陳瞎子還毒,看東西看人極準,放下飯碗,對那老者施了一禮,請教這玄鳥圖案有何名堂。那老者早年是金宅雷壇中在道門的,後來避亂才有此定居,已不下二十年了。他聽鷓鴣哨問起,就連連搖頭:「玄鳥其實就是鳳凰啊!這湘西山裡人大多都信奉玄鳥。湘西有座邊城古鎖就叫鳳凰,山脈山勢也形似鳳凰展翅。湘西的土人,都認為這東西能鎮宅保平安。像這刻有玄鳥的老木頭,在咱們這是最平常不過的東西了,土人家家都有祖上留下來的,外來到此的人,也大多人鄉隨俗了。」
鷓鴣哨與陳瞎子聽了,在心中暗暗點頭,果然不出所料,玄鳥就是從巫楚文化裡衍生而出。再想往深處問問,卻打探不出什麼了,只好一邊繼續吃飯,一邊繼續打量這寨中情形,想找找有沒有可以克制群物的東西。此山寨離瓶山極近,土人能不受物害,他們必是藏有什麼克毒的秘密,但也可能是日用而不知,只好放亮了招子,支起了耳朵,自行在各處尋找打探蛛絲馬跡。
正這時,忽聽一陣高亢的雄雞鳴叫,卻原來是那老者的兒子,正從雞籠中擒了一隻大公雞出來,旁邊擺了只放血的大碗和木墩子,一柄厚背的大菜刀放在地上,看樣子是要準備宰殺那只雄雞。
只見那隻大公雞彩羽高冠、雖是被人擒住了、但仍舊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神態更是高傲不馴。它不怒自威,一股精神透出羽冠。直衝天日,與尋常雞禽迥然不同。那雞冠子又大又紅,雞頭一動,鮮紅的肉冠就跟著亂顫,簡直就像是頂了一團燃燒的烈焰。大公雞全身羽分為五彩,雞喙和爪子尖銳鋒利,在正午的日頭底下,都泛著金光,體型比尋常的公雞大出一倍開外。
鷓鴣哨眼力過人,傳了數代的搬山分甲術之根本原理,就在「生剋制化」四字,要通生剋之理,需識得世間珍異之物。他一見這只彩羽雄雞,就知極是不凡,暗讚一聲「真乃神物是也」心中一塊石頭隨即落了地,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剛到金風寨半日,未等細究,便先撞個正著,看來要破瓶山古墓裡的毒蜃,正是著落在這裡。
此時那老者的兒子,已將大公雞拎到木樁上,撿了菜刀抄在手裡,抬臀舉刀,眼看就要一刀揮下來斬落雞頭,鷓鴣哨剛剛看得出神、見勢頭不好,急忙咳嗽一聲,喝道:「且住!」
那老者和他的兒子正待宰雞,卻不料被個年輕的木匠喝止,都不知他想怎樣。那老者惱他多事,便責怪道:「我自家裡殺雞,與旁人無干,你這位墨師不要多管。」
鷓鴣哨賠笑道:「老丈休要見怪,我只是見這雄雞好生神俊,等閒的家禽哪有它這等非凡氣象,不知好端端的何以要殺?如肯刀下放生,小可願使錢贖了它去。」
陳瞎子也道:「老先生莫不是要殺雞待客……招待我等?萬萬不必如此,我們做木匠的只在初一、十五才肯動葷,每人三兩,還要二折八扣,此乃祖師爺定下的規矩,往古便有的循例,不敢有違,不妨刀下留雞……」
那老者自恃是金宅雷壇門下,雖然僻居深山苗寨,卻不肯將一介走山的扎樓墨師放在眼裡:「你們年輕後生,須是不懂這些舊時的老例。我家殺雞卻不是待客,只因它絕對不能再留過今日,即便是你們願出千金來贖。我也定要讓它雞頭落地。」——
1余秧餘慶:《易》中有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秧」。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二章 犬不八年、雞無六載

那老者不願誤了時辰,便命他兒子即刻動手宰雞,他這兒子是三十多歲的一條蠢漢,左手從後掐住大公雞的雙翅,將生銹的菜刀拎在另一隻手中。宰雞的法子不外乎「一抹一斬」,把刀刃拖在雞頸上一勒,割斷血脈氣管,待雞血流盡,這雞便會氣絕而亡;一斬則是一菜刀砍下去,斬落雞頭,但公雞一類的禽屬,猛性最足,雞頭掉落之後。無頭雞身仍會因體內神經尚未徹底死亡而亂飛亂跳,其情形且得十分恐飾血腥。
但山民鄉農之家,宰雞殺鵝的勾當最是尋常不過,看那老者兒子的架勢,他是打算採用斬雞頭的法子。鷓鴣哨同陳瞎子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要取這山民家中的一隻雞禽,原本不費吹灰之力,即便不是強取豪奪,只消拍出一條金燦燦的「大黃魚」來,也不愁買不下來。可是扎樓墨師哪該有什麼金條,如此一來,難免會暴露身份,如今只好見機行事,起身走上前去,阻攔那山民宰雞。
這二人都是綠林中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首領。非是小可的賊寇響馬,雖然做了扎樓墨師的裝扮,但舉手抬足之中仍是掩蓋不住虎步龍行,隨口說出話來,也自有一股隱隱的威懾氣度。
那一對山民父子兩次三番被他們攔了,宰不得公雞,雖是惱火,但聽他們說話舉止軒昂不俗,卻也不敢輕易發怒,只有一番埋怨是少不了的:「這伙扎樓墨師好不識趣,我自己家裡一米一水餵養大的雞禽,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再怎麼收拾,也都是咱自家的書,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這些……」
陳瞎子見鷓鴣哨執意要買這雞,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公雞乃是蜈蚣的死敵剋星,而且此雞神俊不凡,料來古墓裡那成精的六翅大蜈蚣也要怵它三分,能得此物,大事定矣,此時要做的,只是連蒙帶唬拐了這隻雞去。
他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對那老者嘿嘿一笑,抱拳通:「接連攪了貴宅正事,還望貴翁恕罪。我等兄妹三人,原非親生,都是學藝時在師門中認下的師兄師妹,結伴在一處走山串寨相依為奮。憑著一身扎樓手藝為生,逢此亂世,卻始終不離不棄,有一口清水,要分三份來喝,得一塊乾糧,也要掰成三瓣同吃。只因為當年在祖師爺神位前斬過雞頭、燒過黃紙,做出了一番拜把子結同心的舉動出來,雖不敢自比桃園,但那一套盟誓至今言猶在耳,皇天后土、神人共鑒,曾對雞盟誓,若有絲毫的違背,下場定如那被斬的雞頭,所以我兄妹三人許了個大願,終身不食雞肉,也見不得別個家裡宰雞,見了就必使錢贖得那雞活命。」
陳瞎子胡言捏造了一些根由出來,隨後又使出慣常的伎倆,說此雞羽分五彩,目如朗星,絕非常物,殺之實屬不祥,輕到招災惹禍,重則主家會人丁缺失,要遭「刀兵劫」。那墨師木工,自古以來便有魯班的秘術,擅能相宅厭勝1,也多會下陣符擺諸門。據說有家人本來富足,可搬了新宅之後,家境一落千丈,幸得高人指點,始知建造宅子的時候,剋扣了木工銀錢,被墨師在家中下了壓勝之術,結果拆開牆基房柱,果不其然,四柱之下,那分別藏著一輛拉滿銅錢的馬車,全是硬紙紮成,四城馬車的方向分別指向四方,好像是載著錢往宅外而去。這就是木匠暗中下的陣符,被識破之後,主家也沒毀去這四輛紙馬車,而是把它們掉轉了車頭,由外而內向家裡運財,此後果然財源滾滾。
這雖只是個民間傳說,但可以說明墨師的方術自古已有,所以老百姓對扎樓墨師通曉異術之說,從無半點懷疑。瞎子借此危言聳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並把他們師兄妹當年對雞盟誓之事說出,說來說去,歸根到底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務必要討了這只不像凡物的大公雞去。
陳瞎子胸中廣博,高談闊論,盡中機宜,正是富貴隨口定,吉凶趁心生,只盼把那老者的心思給說活了。可誰知那老頭好似鐵石心腸,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搖頭對他們說道:「墨師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若把這
只雄雞給了你們,實是讓你們惹禍上身,這不積陰德的事情,豈肯輕易為之?此雞非雞,乃是妖物,你們這些後生,難道沒聽過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理?」
陳瞎子和鷓鴣哨先前都沒想到這些舊時民俗,此時聞言恍然大悟,暗道一聲:「啊也,竟然是為此事宰雞!」原來那老者是金宅雷壇的門下,湘西山區有胡、金兩大雷壇,都是名聲很響的道門。這些道門裡有道人也有方士,擅使辰州符,幾百年來專做些趕屍送水、解蠱驅毒之類的營生。近些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道門裡的氣象也早已經沒落得今非昔比了,像老頭這樣流落在人煙稀少的深山裡度日者為數不少,這老頭雖然不是金宅雷壇中的大人物,但也通些方技之道,他最信《易妖》之理。
《易妖》是本古籍,從三國兩晉之際開始流傳,專講世上妖異之象,什麼是妖?《易妖》中認為,不合常理者為「妖」,世上出現不合常理的特殊現象,都是一種天下將亂,或有大災難的預兆。「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語的出處,就是《易妖》中的理論,在舊社會的封建迷信思想下,民間對此深信不疑者比比皆是。
這種說法是指居家中飼養的雞犬禽畜,都不能養活得年頭太多了,因為一旦讓它們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得太久,每天都和人類接觸,人們說話它就在旁邊聽著,人們的一舉一動也都看在眼裡,如此就逐漸通了人性,早晚必定成精成妖,做出些危及禍害人間的惡事來。
據說當年有一戶富翁,家中孫男弟女奴僕成群,他在宅中養了一頭白犬,那犬善解人意,十分得人喜歡,常常不離那富翁半步,出門遊玩也攜帶在身邊。後來這富翁忽然暴病而亡,家人自是將其下殮厚葬,但富翁所養的老白犬卻也隨即失蹤了,人們都認為這狗是眷戀主人,主人去世,它就傷心出走,或是死在什麼地方了,也沒把這事太過放在心上。
誰知在那富翁死後,過了整整一年,一天晚上,那富翁忽然回到了家中,家人以為死者詐屍,無不大驚,然而看他言談行止,都和生前一般無二。他自己說是一年前由於氣悶昏迷,故而被人當做暴病而死,被活埋進了墳墓,幸好遇到一位道士經過墳地,機緣巧合,將他救了出來,他就隨著那道人走訪名山五嶽,直到今日方回。
家人見富翁能得不死,無不歡喜,於是一切照舊,那富翁就和以前一樣,飲食茶飯的口味習慣也不曾有變,白天處理家中大小事物,賞罰分明,教人信服敬畏,到晚上則挨個睡他的三妻四妾,如此過了大半年,把個家族整治得好生興旺。可有一天適逢他過生日做壽,晚上在席間開懷暢飲,多喝了幾杯,酒意湧起來,就伏案睡去。忽然門外一陣陰風刮來,大廳裡燈燭盡滅,有僕人趕緊重新掌燈,想把老爺扶入內堂歇息。不料一照之下,哪裡有什麼富翁,只有條白毛老狗,蜷在太師椅上睡得正酣,滿嘴酒氣沖天。眾人大驚失色,才知道富翁早就死了,如今這個分明是妖物作祟,趕緊趁它熟睡之際,用亂刀剁死了大卸八塊,架火焚燒燬去形骸。
像這類傳說在秦漢至兩晉的這段年代之間,非常廣泛,不僅普通百姓相信,就連士大夫也常常掛在嘴上談論。這些妖象都是特殊的徵兆,或主刀兵水火,或主君王無道。到得後世,那些徵兆預象的理論,就逐漸沒人再提了,可至於居家飼養貓狗雞鴨的,都不肯把狗養過八年,也不肯把雞禽養過六年。因為許多人相信,這些禽畜久居人間,目睹世人種種行狀,其心必有所感,一過六年八載的年限,或許會做出些常人難信的邪祟之事,不可不防,孔老夫子都說「不可與禽獸為伍」。
金風寨要宰雞的這家老者,已養了這大公雞將近六年,這公雞神采卓絕,當年寨中雞卵無數,但只有他家的雞卵中孵出這隻雞來,其餘的雞蛋都是空殼,必是天地靈氣所鍾,所以向來寶貴愛惜,每天都喂以精食,而且這大公雞也沒辜負主人的喜愛,山裡毒蟲蝮蛇最多,是山民之大患,這雄雞晝夜在吊腳樓下巡視,啄食毒蟲,每天拂曉金雞啼鳴,更是不爽毫釐,比自鳴鐘還要來得準確,所以也捨不得殺掉。奈何六年已到,再留下恐怕不祥,按照舊例,今天天黑前,必定要殺雞放血,否則一旦出了什麼麻煩,料來必是狠的,於是餵它飽食一頓,磨快了菜刀就要當場將之宰掉。
陳瞎子終於明白了緣由,要是換作別般情形,好歹能誆了這只雄雞出來。可六載的雞禽向來不祥,倘若留了不殺,須是對主家不吉。湘西山民對此深信不疑,而且看這老兒脾氣好倔,如何能說得他回心轉意?怕是給他兩條大黃魚也是不肯,如今說不得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來。
他腦中念頭一轉,就對紅姑娘使個眼色。紅姑娘暗中點頭,她擅會月亮門古彩戲法。古彩戲法中有許多機關般的秘密手段,號稱「黏、擺、合、過、月、別、攆、開」,其中那「月」字訣,是種類似於障眼法的手段,觀者即便近在眼前,也看不出施術者是如何挾山過海、移形換物的,月亮門的藝人對此術最是拿手,只要紅姑娘一動手,就能在這對山民父子眼前,把那隻大公雞用障眼法的手段遮住,任你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出她是如何施為,雖是讓他們眼睜睜瞧見被一夥扎樓墨師憑空攝了去,可找不到物證,也自無道理可講了。
紅姑娘剛要動手,卻見鷓鴣哨將手攏在袖中,只露二指出來,微微搖了幾搖,這是綠林中用手勢聯絡的暗號,是告訴她和陳瞎子先別輕妄動,在寨中惹出動靜來,雖是不難脫身,可會壞了盜發瓶山古墓的大計。
陳瞎子和紅姑娘知道搬山道人可能自有妙策,於是隱忍不發,靜觀其變,但暗地裡也似有意似無意地走到那對山民父子身邊,稍後一旦說崩了談不攏,就要動手搶奪,萬萬容不得他們宰了這只彩羽雄雞。
只聽鷓鴣哨對那老者說:「犬不八年、雞無六載,確實是有此舊例不假,但天下之事無奇不有,不能以舊例而論者極多,小可不才,願說出一番道理來,令尊翁不殺此雞。」
那老頭見鷓鴣哨神色從容,淡吐不俗,心說別看這人年輕,他即便真是個扎樓墨師,也絕不是等閒小可的人物,但卻不信他能說出什麼辯駁的真實言語來,最多和那陳瞎子的說法一樣,滿嘴煙泡兒鬼吹燈的江湖騙子套路,且聽他一言又有何妨。念及此處,就道:「也好,我就聽聽你這後生能有什麼高見,若是能說得我心服口服,就將這只雄雞白送於你。其實我也捨不得宰了它,奈何舊例在此,如何敢違?到時你這後生墨師說不出什麼,可休再多事阻礙我家殺雞。」
鷓鴣哨早有了主意,他並不想對普通山民做出綠林道中巧取豪奪的舉動,如今等的就是老頭的這句話,二人擊掌為誓,當下抬手從山民手裡要過那彩羽雄雞。只見這大公雞雖是死到臨頭,可也不知它是不懂還是不怕,並不掙扎撲騰,昂首瞪視,神色凜然生威,儼然一副軍中大將的從容鎮定風度。
鷓鴣哨讓眾人細看這只雄雞,「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例雖是古時風俗,今人也多信服,自然是不能不依。凡是家養的雞禽,都不肯給它六年之壽,但此雞非雞,卻是不需遵循此例。
那老頭聞言連連搖首,陳瞎子也暗中叫苦,心想:「虧你鷓鴣哨身為搬山首領,竟說這大公雞不是雞,不是雞又是什麼?是鳥不成?三歲小孩也不信,這如何能說得這老頭信服,看來只好按咱們綠林響馬的舊例……直接搶了它去。」
鷓鴣哨話沒說完,見眾人不信,便接著說道:「凡是世上雞禽,眼皮生長得正和人眼相反,人的眼皮都是從上而生,上眼皮可以活動眨眼,而雞禽之物,眼皮都是自下而生。諸位不妨看看,這只雄雞的眼皮生得如何?」
那老者從未留意此事,但養雞的人家,誰個不知雞禽眼皮在下?仔細一看,那只羽分五彩、昂首怒鳴的大公雞,果然是同人眼一樣,眼皮在上,若非刻意端詳,還真忽略了這一細節,就連見多識廣的陳瞎子和紅姑娘,也覺驚異,都道:「這是何故?」
鷓鴣哨說:「眼皮如此生長,只因它不是雞禽。」
復聽此言,眾人仍是滿頭霧水,不是雞禽,卻是什麼?
鷓鴣哨也不願與他們賣弄識寶秘術,直言相告道:「湘西從古就有鳳凰玄鳥的圖騰,地名也多和古時風凰傳說有關,就如同此縣,名為怒晴縣。怒晴乃為風鳴之象,雞禽眼皮生在上面,更兼一身彩羽金爪,豈是普通雞禽?它根本就是罕見非凡的鳳種,是普天下只有湘西怒晴縣才有的怒晴雞!」——
1厭勝,鎮壓、鎮伏、克制、壓制、辟邪之意,也稱「壓勝」。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三章 裁雞令

鷓鴣哨說此雞名為「怒晴」,金雞報曉本就是區分陰陽黑白之意,而怒晴雞引吭啼鳴之聲能破妖氣毒蜃,更可驅除鬼魅。若是凡雞凡禽,其眼皮自是生在眼下,而眼皮在上就是「鳳凰」,雖也有個雞名,卻絕不能以常雞論之。
鳳凰是不是當真存在於世,此事誰也沒親眼見過,不好妄做定論,今人多認為古楚人的「引魂玄鳥」,正是從雄雞圖騰中演化而來。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有「怒晴雞」的傳說,但到了現在民國年間,即便是在它的產地湘西怒晴,也極為罕見了,恐怕一兩百年也難得一遇。「鳳鳴龍翔」乃是世間吉瑞之兆,此等靈物實乃天地造化之所鍾,隨意宰殺必然生禍。
鷓鴣哨言辭懇切,對那老者說道:「正因此事,才勸尊翁莫要擅動屠刀。」說罷就請他依照誓約,讓出這只五彩雄雞,也不會平白要了他的,紅姑娘背的竹簍裡有一大袋子鹽,約摸有十餘斤的份量。在山區鹽比錢更易流通,對這僻處深山的寨子來講,十幾斤鹽已經很可觀了,鷓鴣哨願意將這袋鹽留下作為交換。
那老者聽到最後,始知自家養的大公雞竟是個稀世寶物,平時殺雞宰鵝自是不在話下,可誰有膽子宰鳳屠龍?那不是自找倒霉嗎?便立刻絕了宰雞這個念頭,只惱恨自己平時未曾注意這公雞的眼皮生得恁般古怪,眼睜睜將一件寶貝輕易給了這伙扎樓墨師,有心想要悔約,可他也是有些見識的人,一看鷓鴣哨和陳瞎子都不是等閒小可的木匠,萬一開罪了會下陣符的墨師,也是天大的麻煩,只好認栽了,吩咐他兒子將怒晴雞裝入竹簍,換了扎樓墨師的一袋子鹽。
陳睛子在旁看個滿眼,他在往日裡,常覺得自己才智卓絕,家承師傳地養出一肚皮學問,這些年更是率領著卸嶺群盜盜遍天下,稱得上是見識廣博。燒雞也沒少吃過,結義的雞頭也沒少斬過,可還真不知道普天底下的雞禽眼皮子究竟是怎麼生長的。
此時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挑大拇指稱讚。雖然在唐代鼎盛一時的搬山道人現在早已經日落西山,剩下來的人屈指可致,但搬山分甲畢竟是傳了千年的古術,果然是有一番神妙之處。而近年來又出了鷓鴣哨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想來日後搬山道人必有中興之期,要是能拉攏他們到常勝山入伙插香,又何愁卸嶺之盜不得興旺?
陳瞎子暗中盤算著怎麼才能拉攏搬山道人入伙,而此時鷓鴣哨已經交易妥當,親自用個大竹簍背了怒晴雞,當即對那老者抱拳告辭,轉身出門。
陳瞎子接連走神,被紅姑娘暗中扯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他神情微微一怔,也趕緊對那山民父子抱了抱拳,嘿嘿一笑:「多有叨擾,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尚請尊翁海涵,告辭了。」說罷一拂衣袖,帶著紅姑娘和嚮導,跟上鷓鴣哨往外便走。
那曾在金宅雷壇道門中的老者吃了個啞巴虧,又輸了見識,越想越是不忿,心底也隱隱覺得這些人不像扎樓墨師,忍不住在後面叫道:「拜山拜到北極山,北極山上紫氣足,天下名山七十二,獨見此山金光閃……誆了我家怒晴雞去,好歹留個山名在此!」
當時世上結黨營私之輩極多,加上那些行走江湖憑手藝吃飯的,以及各地的綠林中人,黑白兩道為了互相區分,都各自以「山」為字號,每座「山」,代表著一個個獨立的行業或是體系。天下名山是「大山三十六,小山七十二」,比如木匠墨師就都屬「黑木山」;要飯的乞丐是「百花山」;使古彩戲法雜耍賣藝為生的是「月亮山」;而在道門之輩,則向來自稱「北極山」,實際也是大言不慚,隱然有自居仙人之意。各行互相報山頭用的是大切口,也稱「山經」,各行各道中也有本身對外不宣的唇典切口,比起「山經」來,使用範圍要小得多。那老者認為這伙扎樓墨師不像是「黑木山」裡的手藝人,忍不住用「山經」裡的暗語問了一句,要問問他們究竟是哪一行裡的人物。
那老者雖自報家門,可搬山卸嶺的魁首豈會將不入流的「北極山」放在眼中。陳瞎子聽見了也只冷哼了一聲,恍如不聞,他和鷓鴣哨只管走路,連頭也不回,既然露了行藏,就沒必要再一禮三躬地講什麼禮數了,區區一個在道門的糟老頭子,連給舵把子提鞋都不配。
但是按照道上的規矩古例,只要對方報了字號,聽到的就不得不留下一句,這叫「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陳瞎子不屑理會,此時只好由走在最後的紅姑娘替首領報出山頭,她的言語還算「謙遜」,不提北極,只比崑崙。
因為崑崙是諸山之祖,沒有任何行業敢占崑崙為字號,那等於自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首領,只有朝廷官府才是「崑崙山」。在這一百單八山中,也僅有崑崙山是座真山,其餘的山名都是虛的,比如官面上的人,或是軍隊警察之流,才被民間在背地裡稱作是崑崙山裡的來頭,除了那些存心造反、目無王法的,輕易也沒人敢比崑崙山,所以她當即回道:「訪山要訪崑崙山1,崑崙山高神仙多,常勝更比崑崙高,山上義氣沖雲霄。」
那老者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紅姑娘說話的聲音也不怎麼高,可一字字聽在他耳裡,卻好似晴天裡憑空打出一個個炸雷,當場腳底下發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他那蠢漢般的兒子哪懂這些暗語對答,根本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一看他爹癱坐在地,還以為是中風了,趕忙伸手扶住:「爹……你怎地?」
那老者面如死灰,心口起伏劇烈,斷斷續續地喘了好幾口氣,才告訴兒子:「我的祖宗哎,那伙木匠……是常勝山上下來的……響馬子!」
金宅雷壇在道門的那些門人弟子,乃至整個「北極山」裡修道的,不管是道士還是方士,只不過是做些驅邪面符的餬口生意,憑著愚民愚眾來騙此財帛。如今天下大亂,而且都到民國了,誰還有工夫去信那些煉丹畫符的?「北極山」這些人連餬口自保都難,怎比得了「常勝山」裡那些殺人放火聚眾造反的太歲來頭大?在當時響馬子和軍閥沒多大區別,沖州撞府連大城重鎮都敢去劫,隨便殺些個山民百姓,比踩死媽蟻還要來得容易。
常勝山雖已不復當年之鼎盛,但在當時仍然控制著幾個大省的十幾萬響馬盜賊,而且暗中扶持著若干股軍閥勢力,真要聚集起來,真連重兵駐守的省城也打得,所以紅姑娘一報字號,險些把這老頭嚇背過氣去。他仔細想想實在是有些後怕,剛才若是稍有悔意,不肯依照誓約把怒晴雞交出去,惹惱了那伙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子,恐怕現在一家老小已經橫屍就地多時了。當下偃旗息鼓,緊閉扉門躲回家中,再也不敢聲張。陳瞎子等人輕而易舉地得了怒晴雞,信步離了金風寨,回轉老熊嶺義莊。這時羅老歪的傷情也已好得七八了,他瞪著一隻眼暴跳如雷,誓要帶兵挖開瓶山,管它什麼屍王屍後,定把古墓裡的元代乾屍拖出來好好蹂躪一番,搓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陳瞎子說,老熊嶺瓶山一帶盛產藥材辰砂,常有山民冒死去瓶山採藥,所以多有在山中見過湘西屍王的傳說,如今墓中毒物已經有了剋星,但那數百年的殭屍一旦成精,卻也不能不防。常聞殭屍乃死而不化之物,那古屍生前,倘若是恰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而亡,便會借得天地間一股極陰的晦氣不朽不化,而且能在月夜出沒,啃吃活人的腦髓。咱們破了瓶山,除了滅盡毒蜃妖邪,再把墓中寶貨搬出來圖謀大事之外,也務必要想方設法除了這湘西屍王,以揚搬山卸嶺之名。
《鬼吹燈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