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摸金校尉有對付殭屍的發丘印、捆屍索、黑驢蹄子、星官釘屍針;搬山道人也有專踢殭屍的絕技魁星踢斗;卸嶺群盜則有類似漁網的纏屍網、抬屍竿等數種器械,在瓶山古墓裡找不出元代屍王也就罷了,真要撞見,眾人一擁而上,必擒了它燒成灰燼。
於是群盜部署方略,先撒出去大批人手,到各村各寨收購活雞,只要公的不要母的,反正現在羅老歪的部隊進了山區,以演習為借口盜墓的事情已經敗露,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瓶山古墓既然被「常勝山」看中了,其餘的各方勢力要想打它的主意,至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份量,估計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
古墓裡要真有宋代的藏寶井,就算被元兵元將掠去一部分,留下來陪葬的也會相當可觀。元人之葬祟尚深埋大藏,可不代表是紙衣瓦棺的薄葬,陪葬品也是極豐厚的。看瓶山墓穴地宮的規模非同小可,一旦挖出來了,別說裝備滿滿一個師的英國武器,就是再組建兩個德械師怕也夠了,群盜急不可忍,當即迅速著手準備起來。
幾天後,陳瞎子就近擇了個「宜結盟」的黃道吉日,在老熊嶺義莊裡設了堂口。群盜在三進瓶山倒斗之前,要先祭神告天,因為這次勾當不比以往,是搬山、卸嶺兩個山頭聯手行事,並非一路人馬單干,所以必須要在神明面前起誓,一表同心,二結義氣,免得半路上有人見利忘義,從內部反水壞了大事。
當天在義莊破敗不堪的院子裡設下香案,這香案實際上就是攢館裡為死人準備的供桌,案上擺了豬、牛、羊三牲的首級,並供了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兩位祖師爺的畫像,上手則是關帝的神位。群盜先在祖師爺面前磕頭,然後歃血為盟。
由於不是拜把子,喝血酒不需自刺中指,而是要用雞血。歃血是由執事的司儀負責,這些天收了許多活雞,隨便選出一隻來,執事的要先提著公雞唱贊,要讚這雞如何如何之好,又為何為何要宰,因為這是宰雞放血時唱的贊口,所以也叫裁雞令。
其時日暮西山,蒼茫的群山輪廓都已朦朧起來。暮色黃昏之中,群盜早已在四周點了火把,照得院內一片明亮,只聽那執事之人朗聲誦道:「此雞不是非凡雞,身披五色錦毛衣,腳跟有趾五德備,紅冠綴頂壯威儀;飛在頭頂天宮裡,玉帝喚做紫雲雞,一朝飛入崑崙山,變作人間報曉雞;今日落在弟子手,取名叫做鳳凰雞,鳳凰雞、世間稀,翰音徽號蓋南北;借你鮮血祭天地,禱告上下眾神靈,忠義二字徹始終,同心合力上青天……」說話聲中用刀子劃開了雞頸血脈,將雞血滴入酒碗裡面。
隨後群盜手捧酒碗立下誓來,也不外乎是那些「同心同德、齊力斷金」的套話,最後賭出大咒表明心跡,若有誰違背誓約,天地鬼神都不肯容,天見了天誅,地見了地滅。
那位在旁執事的司儀,將盟誓內容一一記錄在黃表紙上,然後捲起黃紙舉在半空裡,問道:「盟誓在此,何以為證?」
由陳瞎子和鷓鴣哨兩大首領帶頭,眾人一齊轟然答道:「有贊詩為證。」
執事的舉著黃紙又問:「贊詩何在?」
群盜神色凜然,對此絲毫不敢怠慢,當即對天念出結盟贊詩,這道贊口先贊義薄雲天的關二爺,其贊曰:「赤面美髯下凡間,丹心一片比日月,五關斬過六員將,白馬坡前抖神威,桃園結義貫乾坤,留下美名萬古吹。」
次讚的是水泊梁山宋公明,贊曰:「水泊梁山一座城,城內好漢百單八,天罡地煞聚一堂,為首正是及時雨,至今市井尤傳唱,肝膽無雙呼保義。」
念畢了贊詩,群盜一齊對那執事的高聲叫個「燒」字,執事的便在火上燒化了黃紙,群盜同時將血酒一飲而盡,舉起空碗亮出碗底,抬手處只聽得「啪嚓嚓」數聲響亮,碎瓷紛飛,當堂掉碎了空酒碗。
此乃綠林中結盟必須要走的一套場子,將結盟比做古人的義舉,有以古鑒今之意。起了誓,賭了咒,唱了贊,再喝過血酒燒了黃紙,就算成了禮,這兩個山頭便能夠「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要使盡自家全部壓箱底的絕活,共盜瓶山古墓——
1訪山要訪崑崙山,「訪」即為「拜」,常勝山裡的人絕不言「拜」字,故以「訪」字代之。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四章 山陰
群盜斬雞頭燒黃紙,定了盟約:盜出古墓中的丹丸明珠,都歸搬山道人,其餘的一切陪葬明器珍寶,則由卸嶺盜眾所得。隨即點起燈籠火把、亮籽油松,離了老熊嶺義莊,浩浩蕩蕩地趁著月色進山盜墓。
進山盜墓的隊伍由工兵打頭,羅老歪手下的工兵部隊裡,也有不少人是在「常勝山」插了香頭的。插香頭就是綠林中入伙的意思,這一部分人和卸嶺群盜一樣,都在臂上繫了硃砂綾子作為標誌。
其餘那些工兵,便和在普通軍閥隊伍裡當兵混飯吃的沒什麼兩樣,扛著機槍、炸藥,攜帶著撬、鎬、鏟、斧之類開山挖土的工具,除此之外每人還要用竹簍竹籠多帶一隻活雞。工兵們就在一陣陣雜亂的雞叫聲中,排成鬆鬆散散的隊列行軍。
雖然在山路上走得七扭八歪,這些當兵的人人臉上神色振奮,毫不以前兩回在瓶山盜墓遇險為意,因為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指望著跟陳掌櫃和羅大帥盜墓發財。一旦挖開真正的地宮,雖然當兵的分不上太多油水,可按以往的慣例,十塊響洋和一大塊福壽膏是少不了的。雖然盜墓確實有風險,但現今世上軍閥混戰,人心喪亂,就算盜墓碰邪撞上鬼,也比上戰場直接挨槍子兒要好,至少做挖墳掘墓的勾當,在流血流汗之後真給銀圓,當兵吃糧就是為了混碗飯吃,有幾個是為了打仗來當兵的。
跟在工兵部隊後邊的,就是陳瞎子直接統率的卸嶺盜眾,先前兩次損失了百十個弟兄,又臨時從湘陰調了一批精明強幹的盜伙,這些人也是明插暗挎,個個都帶著真傢伙。
而搬山道人鷓鴣哨帶著老洋人和花靈,也混在卸嶺群盜之中。鷓鴣哨自己用竹簍裝了怒晴雞,暗藏二十響鏡面匣子槍。他的師弟老洋人,相貌太過獨特,一看就是西域來的色目人,而且年紀才二十出頭,那連鬢絡腮鬍子就已經長得十分濃密了,體格又十分魁梧,所以顯得倒像四十多歲的中年壯漢。此人性格寬厚,不擅言辭,反正師兄鷓鴣哨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花靈的相貌和鷓鴣哨差不多,除了微有鷹鼻深目的特徵之外,都已和漢人沒什麼兩樣,隨身帶著藥籠。如今能出來盜墓的搬山道人,只剩下這三人了。這回進瓶山,他們三人身上還都攜帶了沉重的分山掘子甲,此物乃是搬山道人的秘密,誰也沒親眼見他們使過,連卸嶺盜魁陳瞎子也不知它的底細。
湘西山區是八百奇峰,三千秀水,十步一重天,山勢地形都與外界迥然不同。群盜來至瓶山,天色已經亮了,只見群山叢林,蒼鬱蔥黛。但這山壑裡愁雲慘霧,隱隱有股妖氣籠罩,像白老太太之類的妖異邪祟之物極多。不過有大批部隊進山,當兵的身上殺氣沉重,倒把那妖霧都沖淡了。
陳瞎子請鷓鴣哨觀看瓶山形勢,搬山卸嶺不會摸金校尉那套外觀山形、內查地脈的本事,不過陳瞎子擅用「聞」字訣,山中哪裡有多大的空間早已探知明白,那做水銀機括灌輸的甕城,已被山中流沙埋了,山裡應該還有冥城大殿,大致的方位是在這瓶腹中間。
但由於山體都是青石,難以觀草色辨泥痕,尋找真正地宮墓道的入口,也或許根本就沒有入口,真正的入口只有那機關城,早在封閉冥殿的時候被巨石銅汁灌注堵了個嚴實。想要進古墓盜寶,似乎只有從山巔的斷崖下去,那裡直通後殿,不過後殿與地宮大殿也都被石條砌死了,不下去大隊人馬,根本搬不開那些攔路的巨石。
陳瞎子計劃帶人從山隙下去,先把大群活雞撒出去,將後殿和山縫裡藏著的毒蟲清剿乾淨,然後使炸藥炸出個通道,直達冥殿;或者仍是以炸藥為主,在山脊上選個薄弱的位置,炸穿石山,挖出地宮。這都是卸嶺力士慣用的套路,雖然可行,卻需消耗許多時間和人力物力。
鷓鴣哨看著瓶山沉思片刻,這山實在是太奇特了,山勢歪斜欲倒,山體上的巨大裂隙將斷不斷,而且山形如瓶,只怕真是天上裝仙丹的寶瓶墜入了凡間,否則哪有這般神奇造化?他看了半晌,忽然心中一動,山上進不去何不從山底進去?
只見瓶山斜倒下來的山體,與地面形成了一個夾角,其間籐蘿倒懸,流水潺潺,山體與地面的夾角,隨著上方傾斜的石壁逐漸收縮變窄,陽光都被山體雲霧遮擋,山底如同黑夜一般。
鷓鴣哨雖然不懂風水,但他心機靈巧,也有觀泥辨土的本領。山底的大縫隙裡千百年不見陽光,正是背陰之地,可裡面籐蘿密佈,說明山根處並不全是岩石,從山底這個死角里往上面挖,絕對比從上往下要省力氣。
眾人當場商量了一番,決定搬山卸嶺兵分兩路,陳瞎子和羅老歪帶工兵營,在山脊處埋設炮眼,轟山炸石挖掘墓道,而鷓鴣哨則帶搬山道人和一夥卸嶺盜眾,從山底尋找入口。此次進山人手充足,正應當雙管齊下,不論哪路得手,瓶山古墓中的寶貨就算到手了。
徵繳來的大量活雞,都給了陳瞎子使用,這些大公雞足能驅除墓中的毒蟲。漫山遍野的雞鳴,使得瓶山縫隙裡的毒霧毒蜃,都徹底消失隱匿了,大大小小的蜈蚣似乎也知道有剋星進山了,全藏在巖縫樹根的深處蟄伏不動,哪裡還敢吐納毒瘴。陳瞎子這一路人馬,當即忙碌著聞地鑿穴,開挖炮眼,按下不提。單說那僅有的一隻怒晴雞,則由鷓鴣哨攜帶,除了另兩名搬山道人花靈和老洋人跟隨他之外,又有紅姑娘率領十幾名卸嶺盜眾相輔。準備停當,便轉向後山,山底一帶也並不是那麼輕易便去的,由山口到山底,全是祟巖陡峭,根本無路可通,必須從陡峭的山巔輾轉下去。
從上到下,雖也有險徑可攀,但幾乎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危巖,膽小的往下看一眼都會覺得腿肚子轉筋。鷓鴣哨等搬山道人,都是藝高膽大之輩,紅姑娘帶的一幫弟兄,也都是常勝山裡的好手,利用蜈蚣掛山梯在絕壁險徑上攀援而下,並不費吹灰之力。
鷓鴣哨看那蜈蚣掛山梯雖然構造簡單,卻是件獨具匠心的盜墓器械,作用極大,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卸嶺群盜傳下來的這套東西。
一行人如猿猿一般,攀籐掛梯,輕捷地下到山底,抬頭一望,瓶山的瓶肩和瓶口,都綠森森地高懸在頭頂。在遠處看除了山勢奇秀險峻,倒不會覺得有什麼可怕,真到了山底,才看出這座青石大山巍峨森嚴,千萬鈞巨岩就這麼斜斜地懸在半空,也不知已有幾千幾萬年了。這要是山體突然崩倒下來,身處下面的眾人都會被砸得粉身碎骨,連神仙也躲閃不開,群盜雖然膽大包天,可眼見這大山險狀委實可怖,呼吸也不禁變得粗重起來。
再往前走出幾步,從山巖中滲出來的水滴就落在頭上,那水都冷得徹骨,眾人只得頂了斗笠,披上蓑衣,提著馬燈前行,還要不時撥開那些擋在面前的籐蘿,走得格外緩慢。頭頂山巖越來越低,四周陰森的潮氣格外沉重,令群盜覺得壓抑難當。
行出數百步,前邊就是一片山中雨水積下來形成的水潭,由於常年被陰水浸泡,地面都陷下去一塊。積水很深,水面滿是浮萍,被滴水激得漣漪串串,更有許多長籐垂在水裡。鷓鴣哨眼見這山底真是別有洞天,愈發證實了先前的判斷,但此地幽深閉鎖,積水又深,想要繼續往裡走,只有攀籐過去,這等手段鷓鴣哨自是能施展出來,可其餘的人卻未必能行,難不成在這刺骨陰寒的水裡游過去?想到此處,不禁眉頭微微一蹙。
紅姑娘看出他的意思,就讓手下把蜈蚣掛山梯拼成網狀,竹筒中空,浮力極大,正可作為渡水的竹筏使用。
鷓鴣哨點頭稱善,當即踏上竹梯拼成的筏子,挑起馬燈照明,看清了方向,便命眾人划水向前,三艘筏子徑向水潭中心駛去。
水面堪堪行到一半,紅姑娘就在竹筏子前邊,聽得黑暗中似有無數蠕動之物,她雖然也是目力極好的人,卻不及陳瞎子生來就有奇遇,在古墓中開了夜眼,在這麼黑的地方就看不太真切了。
她親眼見過這瓶山裡潛養成形的毒物,料得前方有異,急忙摸出三支飛刀,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一旦有什麼東西出來,先用月亮門的手段釘它幾刀再說。
鷓鴣哨也早已察覺,但他卻是經驗老到,仔細用耳音加以分辨。隨著竹筏向前行駛,前邊的動靜越來越大,似是群鼠在互相撕咬,密密麻麻的也聽不出數量多少。他心中猛一閃念,叫聲「伏低」,急忙按著身邊的花靈就勢趴在竹筏子上。
紅姑娘等人聞聲一怔,也趕緊伏下身子。這時就聽轟隆隆一陣亂響,從前邊的巖壁裡飛出無數蝙蝠,猶如一股黑色的龍捲風,在狹窄的巖壁和水面之間,向外邊飛去。由於數量實在太多了,而且是受驚飛出,有許多竟被同伴擠得跌進水裡,或是一頭撞在石壁和籐條上,發出陣陣悲慘的嘶鳴,在山底反覆迴盪不絕。
竹筏子上有一名卸嶺盜伙反應稍慢,竟被無數蝙蝠裹住。蝙蝠並非有意傷人,而是受驚後撞到什麼就下意識地咬上一口以求自保,爪子也十分尖銳,掛上一下就能帶落一大塊皮肉下來,哪容得那人抵擋掙扎,頃刻間身上的皮肉就被撕沒了,剩下血肉模糊一副骨架掉進水裡,他死前的慘叫聲兀自在巖壁上迴響著。
鷓鴣哨也沒料到山底的巖縫裡,竟會藏了這麼多蝙蝠,他是人急生智,連忙用力一拍雞籠,裡面的怒晴雞頓時一聲啼鳴,聲音響徹了水面。雄雞唱曉本就是天地間陰陽分割的徵兆,而蝙蝠只在夜晚出沒,物性天然相剋,怒晴雞又不是凡物,果然把大群蝙蝠驚得四散逃開,再不敢從竹筏子上面經過,不消片刻就散了個一乾二淨。
群盜見剛進山就折了一個弟兄,都有慄慄自危之感,覺得這出師不利的兆頭可不太好。這些人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生死之事早就見得多了,盜墓時死幾個人更是不足為奇,可那同夥剛才的死狀實在太慘,不得不讓人毛骨悚然。
好在大群蝙蝠來得快,去得更快,而且山底的水潭也很快到了盡頭。瓶山在這裡插入大地,底部都是亂石,最窄處已經無法接近,站直身子一抬頭,就會碰到上邊冷冰冰的岩石。
眾人跟著鷓鴣哨從竹筏子上下來,猛聽前邊有窸窸窣窣的喝水聲,心覺奇怪,挑燈照了照左右,都不禁「咦」了一聲。
在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山根裡有十幾個土堆,是片一個緊挨一個的墳堆,大都水淋泥落,使得墳中棺材半露。其中有口顯眼的白茬兒棺材,棺頂滲出一大攤腥臭的污血,一隻小狸子正伏在棺蓋上,貪婪地伸著舌頭狂舔那片黑血。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五章 分山掘子甲
那只狸子只顧趴在棺上舔血,神情極是貪婪,竟對外邊來了一夥人全然不知。鷓鴣哨前不久曾帶著另外兩個搬山道人,在古狸碑除了利用圓光術的「白老太太」。瓶山附近山陰水冷,狸子並不常見,不成想在山根裡又撞見一隻,看它的毛色和那一副奸邪神態,就知是古狸碑那老狸子的重子重孫。
這種事情不用鷓鴣哨動手,他師弟色目卷髮的老洋人便搶上一步,用鐵鉗般的大手捏住了那狸子,拎到師兄面前聽候發落。
那狸子如夢初醒,嘴邊還掛著棺裡滲出的黑血,它頗通人性,似乎也能看出擻山卸嶺群盜身上殺氣騰騰,知道是大難臨頭,頓時驚得體如篩糠,屎尿齊流。
紅姑娘在旁看得莫名其妙,她是半路出家進了常勝山入伙,對那些盜墓掘塚的事情還是外行,此時見山陰裡有片亂墳棺木,又有只賊眉鼠眼的狸子不知在做什麼勾當,忍不住出言相詢。
鷓鴣哨卻沒作答,只對她和身後的群盜一擺手,帶他們走近山根裡的一片墳丘。這是瓶山陷入地面之處,身在其中不能直起腰來,眾人只好貓著腰舉燈鑽到最狹窄的地方,那口滲出污血的白茬棺材就近在眼前了。
群盜只聞得裡面腥臭撲鼻,趕忙用黑紗遮面,遮住了口鼻,猜測棺材裡八成是藏有腐屍。但鷓鴣哨覺得這口沒刷漆的棺木,並不像是普通棺材,凡是大型古墓和宮殿道觀一類的所在,必定生氣充沛,可山脈泥土都有陰陽兩面,山根裡陰寒潮濕,千百年前的木棺看上去卻如嶄新一般,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知這裡有什麼古怪。鷓鴣哨也是藝高人膽大,無論碰上什麼異事,都必定要窮究其秘,他用指節在棺上敲了兩敲,鏗然有聲。棺板的木料算得是上成貨色,但也絕不是什麼罕見的棺木,棺板縫隙裡都是黏滑的污血,聞起來如同死魚被暴曬後發出的腥臭。
鷓鴣哨見外邊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讓幾名卸嶺盜眾上前破棺,那些人都得了陳瞎子的吩咐,對鷓鴣哨就如同對常勝山舵把子一般言聽計從,當即領了個諾,拎著長斧上前。
盜墓倒斗之類的勾當,都離不開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開棺。摸金校尉開棺都是用探陰爪和黑折子,以「撬」和「拔」為主,所以稱升棺發材;而卸嶺盜墓,開棺的時候習慣用開山斧,以砸和劈為主。可是山根之下空間太窄,並沒辦法劈棺,只見那三名盜伙橫揮長斧,幾斧頭下去,就把棺材撬破了一個大窟窿。
群盜又用斧子將窟窿擴大,把那一口完整的棺木徹底卸了開來,提燈照去,只見棺中並沒有屍體,只有滿滿的一堆肉菌,不停淌著黑色的汁液,氣味顏色都和腐屍一般。
鷓鴣哨見此情形,心中已經瞭然,趕緊命人點根火把,將這些肉菌都焚化了。原來那白茬棺材不是裝死屍的棺木,而是丹宮裡的盛放肉菌的木奩。宋時煉丹化汞之術,已與秦漢時多有不同,相比前朝更加精細,講求個死汞為銀,鉛鐵為金,藥草成引,合而為丹,燒丹的丹頭,常會用到罕見稀有的靈芝、九龍盤、肉菌、太歲……之物,不過肉菌被採出來後,放置在平常的環境裡難以保存,很快就會幹枯失去藥性,保存的辦法只有裝在木奩裡,藏在山陰濕冷的地方。
那些墳丘般的土堆,都是埋藏木奩的,也不知是被狸子刨出來的,還是被泥水侵蝕才使棺材般的木奩暴露出來。奩中肉菌在山陰裡仍然生長不息,但埋的年頭太久了,已難入藥,卻引得這狸子來舔它滲出來的汁水。
鷓鴣哨看了看被老洋人擒住的狸子,罵道:「這些畜生實際上和那些妄想成仙的人一樣,都打算吞丹服藥以求長生不死。古人在瓶山仙宮裡的丹頭未能煉成,剩下的丹料藥材卻成全了它們,再任其胡作非為,早晚要成禍害。」
紅姑娘也聽陳瞎子講過古狸碑的事情,對此頗為擔心,便問鷓鴣哨道:「既然如此,是否現在讓弟兄們動手宰了這狸子?」
鷓鴣哨平生殺人如麻,凡是那些狼心狗肺之徒,或是非分奸佞之輩,只要被他撞見,決不肯手下留情,殺個活人便如同掐死個虱子一般尋常,何況是只貪圖丹藥心懷非分的狸子?
但他習慣獨來獨往,只因搬山道人日趨沒落,族人中懂搬山術的越來越少,這才將花靈和老洋人帶在身邊,讓他們跟著自己學些真實的本領,以防他萬一在盜墓的時候有所不測,流傳千年的搬山分甲術也不至於就此絕了。鷓鴣哨不想在師弟師妹面前輕易殺生,天下是非本就難分,殺與不殺也只是在一念之間,免得將他們引上殺業過重的邪路。
此時鷓鴣哨聽紅姑娘問是不是要當即宰了這狸子,便搖頭道:「權且留這廝一時半刻,等會兒咱們拿它還有用處。」
群盜不知鷓鴣哨抓了這只狸子還要做什麼,但也不敢多問,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先把那些木奩肉菌挖出來毀了,然後趁著火頭點了火把,將馬燈暫時熄了,各自散在山根下的縫隙裡,尋找可以挖掘盜洞的位置。
按照陳瞎子那套聽風聽雷的絕活,這瓶山裡的古墓和修在山峰上的道教仙宮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是利用瓶山內部的巖洞,把仙宮修築在了山腹裡,也是階梯形地逐漸向上,順著瓶山歪斜的走勢,山腹裡是一個殿高過一個殿,大約有四五層之高,規模甚是宏大。
在山腳地門處挖開的甕城,應該就是前殿的山門,所不好判斷的,就是墓主埋骨的陰宮和那些陪葬的明器,究竟是藏在了哪座殿裡。按搬山道人鷓鴣哨的設想,是從山根裡挖進去,從位置上估計,正好可以把盜洞挖到甕城後邊的大殿裡,不過山根裡土石雜亂,山隙又是幽深曲折,實在不知該從什麼地方下手。
鷓鴣哨在進來之前,也只是打算先探上一探,並無太大的把握,但臨頭一看,已知自己料中七八成了。瓶山雖是塊整體的大青石,卻並非真正的無懈可擊,山陰裡的一些地方是土石參雜,倘若把山陽比喻成一面青石巨盾,像是刀槍不入的金鐘罩鐵布衫,阻擋了一切想用外力挖掘古墓的盜賊,那山陰裡就是個空門虛位,是鐵布衫的罩門。天底下越是規模龐大的東西,越是容易有弱點可尋,百密必有一疏,山陰處石土混雜的破綻,恐怕連在此營造墓穴的元人都沒考慮到。
盜墓的各種手段五花八門,其實涉及到挖掘盜洞和穿停破棺,雖然手藝不同,但其間也沒多大的分別,唯獨這尋藏找墓的手段,卻有千差萬別,高低之分極是懸殊。望聞問切的前三起,都是尋藏的方技,其中屬摸金校尉最厲害,搬山卸嶺對此也心服口服,那套「尋龍訣」和「分金定穴」的風水秘術,只有掛符的摸金校尉才能施展。
摸金校尉搜山剔澤尋找古塚,觀山形可知地宮深淺,望天星能辨棺槨方位,這都是其餘盜墓賊望塵莫及的本事。
但是所謂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搬山道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獨門辦法。鷓鴣哨見群盜尋了半天,用竹籤東邊戳戳西面捅捅,在這到處滲水的陰濕環境中,卸嶺那套觀泥痕認草色的辦法已經行不通了。
盜墓的諸般手段裡,最有局限的,可以說就是看土辨泥之法,一旦到了沙漠或者被水淹沒過的地方,這些辦法就不太靈驗。鷓鴣哨見狀便讓群盜停下,從老洋人手中接過那只狸子,探手從懷中摸出一枚蜈蚣珠。這是先前陳瞎子和羅老歪挖出屍頭蠻時所獲之物,進山的時候給眾人分了一些,如果被毒蟲蟄咬,可以用來拔毒,但卻不能接近口鼻。
鷓鴣哨掏出蜈蚣珠,在那狸子鼻前抹了幾抹,那狸子頓時一陣抽搐,兩眼翻白,鼻中點點滴滴地淌出血來。鷓鴣哨拎著它在山縫裡來回滴血,花靈舉著根火把,幫他照亮,仔細觀看鮮血滴落在土石上的變化。
最後見到血水滴在一片硬土上,既不滲下也不流淌,反倒是被吸附在土層上一般打著轉,隨後才滲進土裡。看來這片土層接著瓶山裡的陰氣,與滾熱的鮮血微有排斥,但這變化也是極細徽的,若不是經驗老到之輩,也絕對看不出來其中奧妙。此地已離埋著肉菌的土堆很遠了,鷓鴣哨看得確鑿了,點頭道:「是這地方了,打出盜洞,必能直透地宮。」
他確認無誤,這才讓花靈用藥給狸子止了血。那狸子可能也是上輩子不修,這輩子倒霉,偏巧撞在搬山道人手裡,不知流了多少鮮血出來,再遲些找到土層,全身的血水就被放淨了。
鷓鴣哨又用短刀挑斷了狸子頸後的一條妖筋,令它這輩子別想再吐納修煉,也無法用障眼法殘害生靈,只能按照大自然的規律隨著萬物生滅,然後隨手把它扔到一邊:「走罷,休再落到搬山道人手裡。」
那狸子如遇大赦,忍著斷筋放血之痛,頭也不敢回地鑽進巖縫裡逃了。紅姑娘和她手下的卸嶺盜眾見鷓鴣哨奇變百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難道從那狸子滴血的土層裡挖盜洞進去,就可以切入古墓地宮了?這在他們眼中看來,就如同「問」字訣上法的「卜穴」之術,簡直是神乎其神,他們還以為搬山道人是用狸血巫卜,找出了挖掘盜洞的方位。
群盜摩拳擦掌,紛紛準備器械挖掘盜洞。紅姑娘見只有十幾個人,也不知這條盜洞深淺,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挖不透,便想派兩個弟兄回去再調些人手來幫忙。
鷓鴣哨心想紅姑娘這月亮門裡出來的,不太懂倒斗的勾當,她不知若是憑著人多勢重,也就沒有搬山之術的名頭了,便說:「大可不必,諸位卸嶺好漢只管在旁歇息等候,且看搬山分甲術的手段……」說罷對老洋人和花靈一招手:「取分山掘子甲!」
群盜一聽都是一怔,想不到今天有機會見識搬山秘術。盜墓倒斗的誰人沒聽過搬山分甲之術,但以前搬山道人從不與外人往來,所以幾乎沒人親眼見過分山掘子甲,眾人都是做倒斗這行當的,如何能不好奇?當即人人凝神,個個屏息,眼也不眨地盯著三個搬山道人手底一舉一動。
只見花靈和老洋人從背後卸下竹簍,竹簍上面蓋著蠟染的花布,裡面沉甸甸的像是裝了許多東西。花靈取出藥餅捻碎了撒在竹簍上,也不知那藥餅是什麼成分,她隨手一抖,就忽然冒出一片塵煙,就聽那竹簍裡有東西蠕動欲出,「嘩啦啦」的一片亂響,好似大片鐵甲葉子相互摩擦。
群盜大吃一驚,久聞分山掘子甲的大名,誰也沒想到這東西是「活」的。那「掘子」二字,乃是古代對工兵的一種稱呼,古時戰爭中常有攻城拔寨的戰法,遇到堅壁高壘的城池難以攻克,攻城部隊就會分兵挖掘地道陷城,而城內的守軍也要挖掘深溝,並在其中灌水埋石,以防被敵人從外邊挖透了城壁。執行這類任務的軍卒,大多是擅長挖土掘泥的短矮粗壯之輩,如地鼠般在土溝地道裡鑽來鑽去,也稱「掘子軍」或「掘子營」。
所以群盜先前都猜想分山掘子甲是一套銅甲,應該是古時挖土掘子軍所穿的特殊甲冑,有掏地用的鐵爪鐵葉子,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活物。只聽那竹簍裡的聲音越來越大,忽然從裡面滾出兩隻全是甲葉的球狀物,著地滾了兩滾就伸展開來,竟是兩隻全身鱗甲的怪物。
那對怪物形如鼉1龍鯉魚,身上鱗片齊整如同古代盔甲,頭似錐,尾
生角,四肢又短又粗,趾爪尖銳異常,搖首擺尾顯得精活生猛,稍一爬動,身上的鱗片就發出一陣鐵甲葉子般的響聲,身上還套了個銅環,環上刻有「穴陵」二字。
卸嶺盜眾裡大多數人都沒見過此物,驚詫之情見於顏色,紛紛向後退了兩步,只有三兩個老江湖還算識貨,一看之下認出是鯪鯉甲來,但看到那銹跡斑斕的銅環,又不是普通的鯪鯉甲。猛然想起一件事物,禁不住驚呼一聲:「莫不是穿山穴陵甲?」——
1鼉,音tu-,爬行動物,背尾部均有鱗甲。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二十六章 穴陵
那對穿山穴陵甲一大一小,好像始終在竹筐裡昏睡,直到此時爬在地上如夢初醒,晃動著身軀伸展肢體,聽它們利爪刮地的聲音,就知道勁力精猛。群盜中多有不識的,擔心此物傷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
此時花靈和老洋人並肩上前,揪住了穿山穴陵甲身上的銅環,將它們牢牢按在地上。這雙長甲四足亂蹬,不停地掙扎,可是苦於被銅環鎖了穴位,縱有破石透山之力也難掙脫。
穿山穴陵甲乃是世間異物,雖然形貌酷似穿山鯪鯉甲,實際上兩者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在兩千多年前已有盜墓賊將鯪鯉甲加以馴服,通過喂其精食藥料,使它的前肢格外發達,通過長期馴養,就可以作為盜墓的掘子利器,古稱穿山穴陵甲。
那時候的古墓,大多都是覆斗丘鍾形封土,即便裡邊沒有地宮冥殿,內部也大多是木槨,用層層木料搭砌成黃腸題湊1的形勢,完全使用墓磚的不多,也很少有以山為藏的大型山陵,普通的墳丘夯土,根本擋不住穿山穴陵甲的利爪。
後來的墓葬逐漸吸取防盜經驗,石料是越來越大,而且堅厚程度也隨之增加,縫隙處還要熔化銅鐵汁水澆灌,使穿山穴陵甲逐漸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對於湘黔山區陰冷潮濕地域的普通墳墓,還是可以派上極大用場。這唐代就已失傳的穿山穴陵甲古術,在當今世上,只有搬山道人還會駑使,始終是搬山術裡的絕秘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