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適逢陰曆三月十五,正好是關老爺磨大刀的日子,要有一年一度的賞罰大典。常勝山各股各路插香的響馬子,都要在這一天裡從各地趕來聚會,當下在湘陰武聖廟裡開了香堂,供上神位聖像,把各路盜賊響馬的頭目召攏,七八百人全部彙集在堂前。
每年三月十五沒有不下雨的,屢應不爽,這一天也是如此。只見天空中陰雲密佈、細雨如愁,烏雲深處,隱隱有雷聲滾動,堂內雖然寬闊,也僅能容納百餘人,其餘的數百人都只好肅立在雨中。新敗之際比不得往年,氣氛格外凝重,近千人鴉雀無聲。
首先由盜魁陳瞎子出來,率眾叩過了關公刀,然後就在神位前燒香禱告。綠林道上與普通的燒香不同,盜賊響馬燒香,按古例都要燒三把半,其中多有「祟盜尚義」的典故成規在內,暗示著三支半的義氣。
第一支是燒給春秋戰國時期的羊角衰和左伯桃。當年這兩個人相伴去投奔楚國,走到半路衣食缺乏,只夠一人維持,左伯桃為使羊角衰順利抵達楚國,就自盡而亡,把衣服食物都留給了自己的朋友,捨命助羊角衰成就功業。古人之風,至今令人動容。
其餘兩把香,分別是燒給桃園結義的劉、關、張,以及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他們既有兄弟之「義」,又有君臣之「忠」。加上先前的羊、左二人,皆是至死不肯相負,傳為美談,盡可以令後人頂禮膜拜,享受全香。
而最後的「半把香」,則是燒給瓦崗寨的一眾好漢。為何瓦崗英雄不能受全香?原來隋唐年間,隋場帝無道,天下大亂,賈家樓三十六友結義造反,聚義在瓦崗寨,挑了旗號,要替天行道,討伐不義,一度名揚四海。可後來這夥人順天意歸順李唐,唯有單通單雄信寧死不肯降唐,丟了性命,在被押到法場行刑之時,他的這些結拜兄弟裡,只有秦瓊秦叔寶一人來法場相送。所以瓦崗之義結局不全,只能供奉他們一半香火,以替後人。
燒香敬過了神道聖靈,便是卸嶺群盜每年一次的論功行賞,其中有作奸犯科的,也要一一誅罰。所謂「盜亦有道」,響馬盜乃是梁山本色,官逼民反,落草為寇,或者是懷才不遇,借這綠林中暫且棲身的,並不足以為恥。不過響馬也有響馬的行規,誰犯禁忌了誰就是自尋死路,常勝山裡的懲罰極為嚴酷。
陳瞎子命掌刑執事上前,重申一遍常勝山戒條,那執事先在堂前香案上擺開諸般刑具,隨後當眾念道:「扒灰倒灶1忘忠義,折足斷手挖坑埋;以下犯上不服令,八十紅棍皮肉焦;貪水通風2有關照,三刀六洞也難饒;言語不慎壞山名,自己舌頭自己嚼……」
等執事逐條念罷了,陳瞎子一招手,就有人將七八名盜眾五花大綁押到堂前。這幾個人都是此前瓶山山崩之時,同那些軍閥部隊的逃兵一起,捲了寶貨臨陣脫逃的膽小之輩,後來都被擒了回來。他們見盜魁面沉似水,廟堂上下一派殺氣,知道此番必死了,個個體如篩糠。
只聽陳瞎子問那執事:「按我常勝山的規矩,臨陣吞水、走返脫逃之徒,該當如何發落?」
執事答道:「此乃大過,不容赦。按例該當在白刃之下身首異處,死後也不能以全屍安葬。」那七八名被縛的盜眾一字一句聽了個清清楚楚,更是面如死灰,事到臨頭,也怨不得旁人,只好自作自受閉目等死了,其餘群盜也都在堂前看得慄慄自危。
可陳瞎子卻道:「瓶山古墓空折了咱們許多兄弟,此乃我臨機不決,
事先又未能謀劃周全之過,倘若按例應當白刃過頸身首異處,理應先斬吾頭。這幾個兄弟雖然有過,卻罪不至死,滅燈懲治3即可。」
群盜歎服盜魁坦言己過的胸懷,趕緊勸阻,都說瓶山之事乃是天意,也該當我常勝山有此一回挫折,不是人力所能扭轉,錯不在一人,常勝山決不能群龍無首,日後還指望舵把子帶著大伙東山再起。
陳瞎子本來也捨不得自己這一百多斤,裝腔作勢尋死覓活了一場,被眾人一勸,便趕緊就坡下驢,也藉機饒了那幾名盜伙,命他們跟著自己一併將功折罪。幾名盜眾把性命撿了回來,涕淚橫流之下,死心塌地地拜服令命。
陳瞎子走到堂前,當著群盜的面高聲說道:「現今世道衰微,正是英雄好漢建功立業之秋。吾輩卸嶺響馬十萬之眾,自漢代赤眉兵敗之後,分散四方,嘯聚山林,如此潛隱山嶽、寄蹤江湖已久,雖只做些倒斗取利、分贓聚義的勾當,卻也常有大圖謀在內。縱觀天下局勢,已是四海動盪,人心思變,吾輩豈能不動一念?識時務者可稱俊傑,知世道者當為英雄,值此良機,我等英雄合志,豪傑同心,必能圖個腰金衣紫,青史留名,也不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群盜都是草莽之輩,聽了陳瞎子這番極具煽動色彩的言語,頓時轟然稱是。只不過現在北方的軍閥勢力強大,都是洋槍洋炮,極為犀利,常勝山裡雖然也有幾股軍閥,但都難以與之抗衡,沒有大批先進的軍火,定然無法成事。
陳瞎子說卸嶺群盜一貫是以盜墓取利為主,古時隨便一座帝陵,便納盡了當時天下財富的大半,只要盜他一座完好無損的帝陵,或大諸侯王墓,那金珠寶玉,乃至上古的珍物,只怕上萬人數月也取之不竭。日前恰好獲悉,瀾滄江畔遮龍山後,正有一座獻王墓,墓中窮奢莊嚴,多不是人間之物,如能盜發了此墓,大事必成,墓中寶貨,十世也花銷不盡。
可那雲南畢竟山高路遠,此去跋山涉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且是遠離常勝山勢力範圍的蠻荒之地,種種異常艱險之處自是不消多說了,但也是揚名立萬,大發橫財的機會。群盜有野心大的就想跟著前去,老成持重的便不主張去,也有許多猶豫不決的,一時議論紛紛。
陳瞎子自從在瓶山受挫,覺得人多反而不易成事,這次只要帶上幾十人南下雲南,萬一盜不得獻王古墓,也不至折損太多人手,否則再死個千百號人,就算旁人不說什麼,自己也沒臉再做舵把子了。他腦中一轉,已有了主意,等堂前人聲稍微平息,這才說要布設黃紙,請出自古流傳下來的「過紅雞」大咒,由此決定誰去誰不去。
群盜立時贊同,這是聽天由命的舉措,不讓你三心兩意地徘徊不前,戴罪立功的自然要去,其餘被紅雞點中的也再沒二話可說。
所謂綠林,就是黑道,開香立會都離不開「斬雞頭、燒黃紙、賭咒盟誓」的舉動。「過紅雞」也是「裁雞令」中的一種,卻非結義賭咒,而是要選拔所謂的盜墓敢死隊。
「過紅雞」怎麼點人名?只見在那陰霾的雨霧籠罩之中,關帝廟裡燈燭高燒,先請出「文筆」,把卸嶺群盜的名字,盡數寫在一張極大的黃紙之上,由於人太多了,寫完了一看,紙上密密麻麻的幾無間隙,跟隨盜魁前赴雲南遮龍山盜墓的幫手,就將從這個名單裡選出,去多少人,都有誰去,皆聽天意。
又有裁雞執事選了一隻生猛鮮活的大公雞,當著眾人唱了一番「裁雞贊」,無外乎就是那些「此雞本是天上有,下界而來何所為?凡人要它無處用,弟子拿來裁紅雞……」贊詞唱罷了,執事拽出明晃晃的刀子,對陳瞎子單膝點地跪在地上:「敢問舵把子,今日裁此鳳凰雞,是用文裁還是用武裁4?」
陳瞎子原本端坐堂上,此時起身對那鳳凰雞行了一禮,對執事說道:「按赤眉舊例,此乃紅雞點名狀,既不用文才,也不用武才,要看兄弟的口才。」
執事領了「口才」號令,把霜刃銜在口中,提了那大公雞拎在眼前,將頭一甩,嘴裡咬的利刃便劃開雞頸,隨後執事張開嘴放脫刀子,大叫一聲:「過紅了!」兩手擒住被劃開氣管的金雞,從鋪在香案上寫滿姓名的黃紙頭頂,由西到東地橫著一掃而過,雞血恰好湧出,熱血點點滴滴地淋在黃紙之上。
名單紙上凡是被雞血點中的人名,就算是「犯紅」,這些人都要跟陳瞎子去雲南勾當,數了數有三十餘人,當即公佈宣讀了名姓。
沒入紅名的盜眾,都抱拳向犯紅之人賀喜,紛紛敬上酒來;點中姓名的必須連喝三碗血酒壓驚,酒到杯乾。血是金雞血,酒是杜康酒,喝完血酒算是消除了「點名狀」上大紅的煞氣。盜魁又當場分給每人一筆錢財,用以安頓家中老小,稱為「壓命錢」——
1扒灰倒灶,吃裡扒外、背信棄義。
2貪水通風,水是明器錢財,風是指機密消息,洩漏機密,私吞贓物。
3滅燈懲治,剜眼珠子。
4文裁,割雞頸;武裁,剁雞頭。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四十九章江湖
「壓命錢」既是賞錢又是安家費,倘若「犯紅」之人有去無回,其一家老幼都有這筆錢維持正常生計,沒有後顧之憂;一旦收功而回,「壓命錢」就成了賞錢,此外還要另行犒獎。
陳瞎子不愧是天下盜賊的總把頭,慣會收買人心,壓命錢給得格外豐厚。安排就緒,便一聲令下,群盜從關帝廟內散去,連夜著手準備起來。
卸嶺盜墓有種種陣法、器械,出發前要加以演練磨合,各種盜墓工具也要一一整頓齊備,並且學習雲南當地方言風物,要等到萬事具備,非是一日之功。
而鷓鴣哨則是單槍匹馬,說走便走,沒過幾天,就已經收拾完備,當即就要動身起程。陳瞎子執意相送,便帶著幾名親信,一路把鷓鴣哨送到洞庭湖邊。
八百里洞庭煙波浩蕩,帆影點點,陳瞎子和鷓鴣哨二人一生奔波,向為世間俗務所纏,從沒有片刻閒暇,見了山光水色,都有洗滌胸中塵埃之感。抬頭看見湖邊山上有處酒樓,陳瞎子便提議到樓上登高遠望,一壺水酒,為鷓鴣哨送行。
鷓鴣哨道如此甚好,正要見識洞庭風光,陳瞎子就吩咐手下在樓下相候。他同鷓鴣哨二人一前一後上了二樓,揀個臨窗的位子落座,要了酒菜,先對飲了數杯,抬眼看向窗外,只見這酒樓位置絕佳,在樓上登高一望,風帆起於足下,那遠處的江山,盡在眼前。
二人原本滿腹焦慮,在樓頭見了湖水遠山,正如行在酷暑當中,忽然遇著清泉萬丈,心中多有所感。陳瞎子手握酒杯,眼望湖面,不禁躊躇滿志,對鷓鴣哨說道:「賢弟啊,你看從古到今,專就有那一班驚天動地的英雄好漢,不懼險阻艱難,只為了這錦繡江山,施展開奇謀偉略縱橫天下,好教英名千古流傳。你我皆是滿身的真才實學,絕不可落後怠慢。」
鷓鴣哨卻沒陳瞎子這等野心,早已厭倦了整日出生入死,見陳瞎子又舊話重提想勸自己入伙,只好敷衍他道:「得失枯榮之數多是天意,怎爭由人計較?在下與陳兄不同,本無宏圖之才,尋到雮塵珠後,倘若天見可憐,讓我僥倖留得一條命在,願學一棹五湖同遁隱,如古時隱士一般遠涉江湖,從此再不做此搏命的勾當了。」
陳瞎子見鷓鴣哨心意已決,知道難以挽留了,心想:「如此也好,反正一山難容二虎,既不能為我所用,還不如任其退隱江湖,免得最後刀槍相見,壞了義氣。反正這廝眼下去西夏黑水城挖沙子,多半是空費力氣的舉動,等我盜取了遮龍山獻王墓,才讓你知道常勝山的真實本領,絕非是搬山道人所及。」
陳瞎子還打算將來拿紅姑娘做個籌碼,讓鷓鴣哨再為常勝山賣幾次命,便又對鷓鴣哨說:「還有一事,咱家山頭裡的紅姑娘托陳某做媒,為兄好事,就答應了她,拿她當做親妹子一般。將來等你從黑水城回來,想必那紅姑娘的腿傷也該痊癒了,不如就讓她隨了你去。她家遭滅門之禍,也是苦楚孤零的一個人,綠林裡終究不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鷓鴣哨不拘細節,當即應道:「此去西夏黑水城,成敗難料,但只要有命回來,必不負陳兄美意,願帶她遠走高飛。」
陳瞎子心中暗罵:「好你個修心不修口、戒色不戒淫的假道士,你倒答應得真痛快,也不推辭推辭……可紅姑娘畢竟是在常勝山裡插香的,將來她想拔香離山金盆洗手,只怕沒這麼容易,到時候看我怎麼難為你的。」
二人心中分歧已深,只不過都未流露出來,這時酒樓上的食客漸多,座無虛席,陳瞎子和鷓鴣哨所作所為多是隱秘勾當,不便在大庭廣眾面前吐露,當下絕口不談盜墓之事,只是飲酒賞湖,指點江山景致。
不料喝著半截酒,旁邊一桌商人的談話,反覆提及「風水、倒斗」之類的字眼,不由得立即吸引了鷓鴣哨和陳瞎子的注意。那夥人有意壓低了聲音交談,但又怎瞞得過這兩個倒斗大行家聽穴辨藏的耳朵。
鷓鴣哨和陳瞎子都是常在江湖上走的,經驗何等豐富,常說「人在江湖」,什麼才是江湖?其實江湖並非打打殺殺,而是一種隱性社會的代稱,有著自成一體的規矩和暗語,寄生於正常社會之中,沒接觸過這種隱性社會的人,自然是不懂得這些,可如果碰上行家,那自然是一眼就被識破。當下二人看似漫不經心地飲酒閒談,旁邊那桌商人的言語,卻都被他們聽了個一字不漏。那一桌圍了六個行商打扮的客人,個個皮糙肉粗,喝酒說話的時候都是傴僂著身子,看起來常年挖土,而且他們身上隱隱有股土腥氣。這種氣味是盜墓賊常年挖盜洞、撬棺材、抬屍體留下的,搓出血來也洗不掉,不過一般人甚至連他們自己都聞不出來。
可這夥人碰上陳瞎子和鷓鴣哨,卻是瞞不過了。陳瞎子暗中察言觀色,早已看出這幾個裝扮成客商的,都是盜墓賊,心想這是哪路不帶眼的散盜,倒斗竟敢倒到湘陰地面上來了?便對鷓鴣哨使了個眼色,且在旁冷眼張他則個,看看他們究竟有什麼圖謀。
只聽那幾個客商打扮的賊人密謀商議,其中一個麻臉漢子說:「這次把弟兄們召集起來,原本是要圖謀一件大事。最近大批軍閥在湘西怒晴縣盜墓的事情,想必都有所風聞吧?」
另一個刀疤臉的莽撞漢子說道:「此事鬧得動靜當真不小,當地土匪軍閥多有參與,連新聞紙上也全是此事。據說有一夥軍閥在古墓裡用斧子劈棺,結果棺中一股白氣衝出墓室,連他娘的幾十里外的山民都瞧見那股氣了。當時一具殭屍從棺中坐起,口吐鎮屍金丹,把那伙當兵的嚇得扭頭就跑,好傢伙,這事可真夠嚇人……」
那麻臉漢子啐道:「賈老六,你他娘懂個鳥毛灰,這都是省裡的小報記者自己編出來聳動視聽的,要不照這麼寫,他們那爛報紙給人擦屁股都嫌硬沒人要。」
旁邊另一個車軸脖子問道:「我說吳老大,我有個表弟就在軍閥部隊裡混飯吃,聽他說到湘西老熊嶺盜墓的,都是成群結隊的大批人馬。咱就這幾個兄弟,能濟得甚事?再者說,揀別人吃剩下的——那也不解饞啊。」
那叫賈老六的刀疤臉也附和道:「二脖子說的沒錯呀。老大,現在怒晴縣深山裡的古墓,差不多都被軍閥土匪挖絕了,咱們再去濾坑能有多大作為?再說咱們對那一帶也不熟。依兄弟所見,不如咱奔陝西算了,據說那邊有座大山,裡頭埋著一個女皇帝,還有她生前偷來的漢子。」
麻臉漢子又啐了賈老六一臉唾沫:「啊呸,放你娘的狗臭屁,就屬你有見識,陝西你就熟了?再跟我這不懂裝懂,我就先掐巴死你……現在先說正事,湘西的事情雖然已是滿城風雨了,但越是這風口浪尖越是有利可圖。以我吳老大的經驗判斷,老熊嶺很可能有一大片墓葬群,那些軍閥土匪的烏合之眾懂什麼盜墓之術了?鳥毛灰……他們還不就是胡亂刨坑,真正的大墓多是埋在極深的地下,挖地三尺都找不出來。我估計那些軍閥可能也就挖了幾個近代的淺墳,那山裡用金銀塞滿的古墓,如今多半還沒露頭呢。」
賈老六和二脖子貪心大起,但還是顧慮重重,軍閥和土匪動輒就是出動上千人,那漫山遍野還不都得挖到了?連他們都挖不著的古墓,藏得必定極其隱蔽,天知道在哪。雖然老大的倒斗手藝獨步天下,可要找那種地下陵寢,怕也不容易啊,難不成咱們要學愚公移山,子子孫孫挖個不停,照這麼挖下去,到咱重孫子那代能挖出來就不錯了。
陳瞎子和鷓鴣哨聽到這裡,心中頗為不屑,原來是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民間散盜,聽他們在此鳥亂有什麼用處,稍後派兩個手底下利索的弟兄,找沒人地方結果了他們,把屍體沉到湖裡也就是了,沒的被他們攪了清興。
二人正想不再理會,卻聽那麻臉吳老大冷笑起來,低聲對他的幾個兄弟說道:「你們這伙村夫,只曉得盜墓是挖土刨坑,這真正會盜墓的高手,都是用眼睛看,那叫看風水。山裡的古墓都埋在風水寶地,只要看出龍脈在哪,一鏟子挖下去必有所獲,哪裡是什麼漫山遍野地亂刨。這尋龍點穴的高深道兒你們懂嗎?」
其餘的幾個盜墓賊一齊搖頭:「我們是蛤蟆跳井——不懂。難道吳老大你竟然懂得尋龍點穴?莫非平日裡都是深藏不露?」
那吳老大道:「我諒你們也不懂。不過說實話,我他媽也不懂,咱不懂不要緊,我告訴你們可別聲張出去,城裡就有個算命的胡先生,在臨街開了間卦鋪相面測字,談人禍福,無不奇中。這也罷了,重要的是此人善於相地,陰宅陽宅無所不精,只要有他懂就行了。等會兒吃飽喝足了,咱們就先去城裡踩盤子,摸清了這胡先生住在什麼地方,到了晚上天一黑,二話不說直接闖進去綁了他的票,拿他家中老小的性命相要挾,讓他給咱們指點山裡的風水穴位,何愁找不到深山老林裡最大的古墓。等咱們挖得盆滿缽滿,再把他全家去了,鳥毛灰的,管教神不知、鬼不覺。」
陳瞎子和鷓鴣哨對望了一眼,都是吃了一驚,這伙賊人好歹毒的圖謀。常勝山雖明目張膽地為匪為盜,卻也不肯幹這下三濫的勾當,難道城裡真就有個會看風水的胡先生?以前可沒聽說過,未知真假,不過風塵莽莽,豪傑眾多,俗眼不識,多曾失之交臂,既然遇此機緣,何不到城中去會他一會?此人是否浪得虛名,一試便知。
第三卷 湘西屍王 第五十章 風水先生
陳瞎子當即會了錢鈔,起身走下酒樓,那幾名散盜兀自不覺,仍在低聲密謀。陳瞎子對候在樓口的手下打聲招呼,讓他們送吳老大等一夥賊人到洞庭湖底的龍宮裡快活快活,隨後找當地人打聽到那風水先生的鋪面所在,便與鷓鴣哨一同進城尋訪。
那胡先生在城中小有名氣,不論是測字問卜,還是相取陰陽二宅,都是屢試屢驗,從不走眼,所以稍加探尋,就找到了地方。
陳瞎子自恃才高八斗,他早年曾在山上學過《月波照管洞神局》,對那些星象占卜、相面相地的江湖術士勾當,無一不通,知道無非是那些鄉間油嘴村夫,哄騙愚弄百姓的伎倆,要真能卜算命運,還不如先給他自己算算。
他和鷓鴣哨都不信此道,只不過一時心中好奇,才順路過來瞧瞧。到得卦鋪門前,看那堂中擺設清潔,那位胡先生,正自搖頭晃腦地為三五個鄉紳財主談論如何遷移祖墳。
陳瞎子和鷓鴣哨在旁聽了一回,只聽那胡先生談起陰陽宅來,真是百叩百應,對答如流,顯然對青烏之道極是精熟。雖然說的都是民間遷墳改祠的鄉土之事,卻實有真知灼見,妙語連珠,常發前人所未發之見,聽得二人不住暗中點頭:「這胡先生談吐嫻熟,世情透徹,必定得過高人指點,不是個落後的人物。」
那胡先生給一眾豪紳分說了一番祖墳風水,收了謝錢,便將他們送出門外,轉身一看,就見著了陳瞎子和鷓鴣哨。胡先生前些年曾在舊軍閥部隊裡當過軍官,最是懂得人情世故,又常年做打卦問卜的營生,專會察言觀色、照面識人。
他一看這二位就不是小可的人物,別看穿著便裝,卻掩不住週身上下的出眾風骨,而且身上殺氣凝重,不像是做本分生意的,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哪敢有絲毫怠慢,趕緊請二人落座,烹茶待客,寒暄道:「適才與本地鄉紳們磨了好一回子牙,不知貴客駕臨,有失遠迎,還乞罪則個。」
鷓鴣哨抱拳還禮:「哪裡,我兄弟二人久仰先生高名,故此特來登門叨擾,冒昧之處,萬望海涵。適才聽胡先生談吐口音,想必是本地人氏了?」
胡先生說:「小可祖籍並非在此,只不過飄零江湖日久,常學南言,早已忘卻鄉音了,倒讓閣下見笑了。」
鷓鴣哨和陳瞎子一聽,這胡先生果然精細,說話滴水不漏,探不出他的來歷。陳瞎子有心要試他的本領,便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咱開門見山就不客套了,我兄弟恰好要出遠門,先請先生給咱測個字,問問此去吉凶如何,請借紙筆一用。」
當下走到桌前,抓過文房四寶,磨得墨濃,喂得筆飽,提起狼毫,在白簽上揮出一個「山」字,筆畫森然戟張,要請胡先生講講這個「山」字。
陳瞎子寫此「山」字,意帶雙關,胡先生自是明白人,望著那字微微一愣,已然會意,趕緊出去看看四處無人注意,立刻把卦鋪的門關了,回身再次按規矩行禮,用山經裡的暗語試探道:「今朝四海不揚波,原是高山過海來,西北懸天一塊雲,罩住此山生紫煙,山是君來雲是臣,不知哪位是山哪位是雲?」
陳瞎子嘿嘿一笑:「西北晴天沒有雲,只有黑白兩座山,不知你問的是黑山還是白山?」
那胡先生一聽實乃出乎意料,更覺對方這兩人的來頭非比尋常,心裡有些慌了,忙道:「黑山過後是白山,黑山白山都是山;東山鷂子西山來,縷縷金風在九天。未敢請教二位爺台,大駕光臨小可這卦鋪,是要問什麼邊兒?」
陳瞎子端起蓋碗來品了口茶,蹺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說道:「五行裡不問金木水火那四邊兒,單單只想問一問土字邊兒。」
胡先生心中暗驚,他閱人無數,早看出這二位客人來者不善,怎麼看也不像是來斷陰宅祖墳的,就斗膽問了一句:「難不成是……倒斗的?」
鷓鴣哨答道:「先生果是明眼人,實不相瞞,我兄弟專做倒斗的勾當。此番前來,是聽說世上有一門風水秘術,可以指龍脈寶地,搜山尋龍,百不失一,不知是否真能如此?還望坦言相告。」
此時胡先生已看出這倆人多半是殺人不眨眼的巨盜,心想這些人目無國法,都是「伸手五支令,卷手就要命」的狠人,我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萬一惹惱了他們,只怕是性命堪優,只好照實說了。
胡先生說,這測字卜卦的,多是江湖騙子,以前的古卦早已沒人懂了,只不過借此謀生而已。不過風水一道,還真得過些許真實傳授,他學的這一門風水秘術,源自古法,後融合江西形勢宗風水理論,演變而成陰陽風水秘術。
以這形勢宗青烏術看風水,觀看山川脈裡,不僅可以看山形地表,更可看到山脈河流的骨子裡,直把它一派精神氣質都瞧個透徹,喚做「形、勢、理、氣」,最是精準不過。
舉個例子來說,以風水秘術來「相形度地」,就如同給人相面。有古人認為相面是做不得準的,因為以古鑒今,有多少面善的大惡人,又有多少惡相的真善人。
若說一個人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凡,必是絕佳的好相,卻未必了。那史書所載,商末紂王便是生得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兩耳垂倫,怎麼看都是個大不凡的尊貴之相。可封王身為一國之主,無道寵姐己,反了天下七十二路諸侯,使得蒼生多受倒懸之苦,如此看來,他這相貌豈不是犯煞帶沖荼毒生靈的凶相?
再說一個周文王,人盡皆知是得道的明君,仁善之極,更是愛民如子。可他生了一副弔客眉,水蛇腰,怎麼看都是福薄量淺的小人,恰好與之相反,不僅是開周王朝八百年基業的莫基者,更是命中有百子之福,要照這麼看,相面就根本談不上准與不准了。
其實要看一個人,應該是從內而外,有道是「人之所憑,盡在精神」,正所謂「有形不如有骨,有骨不如有神」,一個活人就好比是一盞油燈,精神如同燈油,外表如同燈火,首先燈油清澈充足,燈火才能明亮。
而陰陽風水之術,主要看的正是山川河流內在的精神氣質,若把此術研習透了,必能做到天人相應的高明境界,可以「上觀天星、下審地脈、觀龍樓、識寶殿,凡有所指,無所不中」,非是江湖騙子那套相地的手段可以相提並論。
陳瞎子和鷓鴣哨聽罷連挑大拇指。陳瞎子讚道:「先生高論繞樑三日,令我兄弟二人撥雲見日……」隨後說起想請胡先生出山,去雲南和沙漠尋覓龍樓寶殿,為常勝山傾心竭力圖效犬馬之勞,做一番驚天動地的舉動出來,圖個大富大貴,後世子子孫孫都跟著享用不盡,豈不快哉?何苦在地方上做這小買賣。
那胡先生先前已猜出他們有此心意,可當著這二位眼明的大行家,自不敢有所隱瞞,此刻話已挑明了,也只好直言其苦:「二位爺台都是有大手段的人物,但小可的這點微末本事,只配在江湖上混口飯吃,而且先師臨終之前,也曾吩咐小人要本分營生,如今拖家帶口,萬不敢有那非分之想。」
然後胡先生又說剛才所談的風水秘術,都是高深艱難之道,他自己也僅管中窺豹,只識得些斷陰陽宅的小法,要說到搜山尋龍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也幫不上忙,反倒耽誤了大事。
陳瞎子見此人不識抬舉,正要動火,鷓鴣哨卻是心高氣傲,不願強求他人,對那胡先生說:「人各有志,不便勉強。今日能與先生一談,已是獲益匪淺,臨別之際,有一事相告,還望先生好自為之。」於是簡略說了說有一夥賊人聽了他的名頭,動念要劫他全家老小,脅迫他去給盜墓賊指點龍脈寶穴,現在這夥人已經被「打發」了,這輩子不會再來找麻煩,但是樹大招風,開個卦鋪看風水測字免不了要對各色人等迎來送往,但務必有所保留,若不收斂幾分,必然再次招來賊人眼目。
鷓鴣哨說完,對那胡先生抱了抱拳:「承蒙先生款待,就此告辭。」說罷起身就走,陳瞎子心想:「我是何等樣人?在氣量風度上絕不可輸給搬山道人。」也不便再囉嗦了,便跟著拂袖出門。
胡先生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跟在後邊不住口地稱謝,眼看出了大門,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把鷓鴣哨拽了回來,拜道:「二位恩公,非是小人貪生怕死不肯前去倒鬥,實是在師傅面前發過重誓,終此一生,絕不涉足此道,但是……」
胡先生話鋒一轉,說起自己早年間參加軍閥,兵敗後去荒山盜墓,被陰陽眼孫國輔所救,遂拜其為師之事。如今二位爺台既然想以尋龍之法盜墓,何不去請摸金校尉相助?
鷓鴣哨和陳瞎子聞聽此言,猶如晴天裡頭頂炸個霹靂,奇道:「胡先生竟然識得摸金校尉?」
胡先生便說起來龍去脈。原來他師傅陰陽眼,雖不是摸金校尉,但師傅的師傅,也就是師爺,卻是清末赫赫有名摸金大師,人稱「張三鏈子」。張三爺曾隨左宗棠左大人,平定過新疆叛亂,立功不小,收兵後辭去軍中職務,專到陝西河南等地古墓摸金,平生所遇極是離奇,後來他一個人竟然戴了三枚摸金符,真正流傳至今的古符,只此三枚而已,故此得了這麼一個綽號。
胡先生多曾聽他師傅提及,知道許多摸金校尉的勾當,但張三爺門人弟子眾多,摸金符並沒有傳到胡先生這裡,所以終生做不了摸金校尉。胡先生說無苦寺裡的了塵長老,得過張三爺的親傳,是正宗的摸金校尉,不過如今他年事已高,早就金盆洗手,只肯一心誦經禮佛,再不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