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這一絲底色,原本是反射他青春的一面鏡子,在即使年深日久的歲月裡,也能明光可鑒地照亮他曾經因為愛情而無限美好的年華。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面鏡子開始變作一把刀,在每一個漆黑的午夜裡明晃晃地刺痛著老根叔的心,令他湧起了愈來愈濃烈的復仇之念。
因為,他忘不了每次的夢中,姑娘轉身離去時的淒楚幽怨面容……她分明是在怨我呀!老根叔每次都在夢中哭醒,復仇的信念更加堅定。
「杉杉,雖然我不知是誰害了你,但現在,我已經找到了你們家仇人中的一個,我不會放過他的,你一定要保佑我……」此時,老根叔喃喃自語著。
可究竟該怎樣懲治這個「仇人」呢?老根叔還沒有想好,但不管怎麼說,先試探試探他還是應該的。
第二天一早,家家戶戶的牛群剛剛出村,老根叔照樣又轉悠到了滿倉家門前,照樣看到鐵生坐在自家牆根底下抽著悶煙。鐵生抽煙時面無表情,煙霧飄過他的臉面,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鐵生旁邊倚著窗台斜杵著的,是他那支從不離身的枴杖。由於太長的使用年限,枴杖靠近咯吱窩和手摩擦的地方已被磨損得錚亮,在漸漸明亮起的深秋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老根叔裝作全忘了昨天的爭吵似的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後一屁股坐在昨天坐過的地方,掏出早已捲好的煙卷遞過去。
鐵生看了一眼老根叔遞過來的旱煙卷,沒有接,卻伸手慢騰騰地在自己身上摸出一個煙盒,打開蓋,熟練地彈出一支點上。看得出,他還在生老根叔昨天的氣。
裝個鳥球!老根叔斜眼看著鐵生的一連串動作,心裡罵著,臉上卻顯出不在意的樣子笑呵呵地道:「到底是坐過官的人,不一樣啊!可是在場部住久了,這倉庫也能住得習慣?」
「這是我兒子的家,有什麼住不慣的?再說,這家修整成這樣,估計也沒幾人能比得上吧?」鐵生並不看老根叔,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煙圈,一臉的傲氣和無所謂。
瞧那樣子就不像什麼好人!老根叔在心裡罵道。臉上卻依舊笑著,他有意乾咳了兩聲後,接著鐵生的話說:「是啊,是你兒子的家,可也是那女鬼的家啊!你真的不害怕?」
鐵生扭頭看了老根叔一眼,有些蔑視地說:「那些無……」別看鐵生當過兵、做過幹部,可那全是憑的蠻勁兒,其實他骨子裡就是個大老粗。此時,他本想說的是「無稽之談」,可「無」了半天,也沒想起這四個字是該怎樣說的來,只好改成「那些別人胡說八道的事,你也信?」那意思是說,你也太沒文化了吧?
老根叔當然聽得出鐵生的話外之音,可他並不在意。他的目的不是和鐵生打嘴仗,而是要把恐懼的種子播撒在鐵生的骨子裡。於是他說:「可是這裡真的有過女鬼哭勒,還有那些怪事,你難道一點不納悶?」
鐵生仍然堅持著他的無神論,可又沒有更好的語言來反駁老根叔,便反問:「哪來的女鬼,什麼來歷,姓什麼?你若說出來我便信你,若說不出來,就甭再提!」
「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倉庫裡過去好像住過一家姓趙的人家。後來不知怎麼回事,這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失蹤的失蹤,其中的一個姑娘據說還懷孕了。大概,這個姑娘就是現在這個女鬼吧?」
老根叔的話說得輕飄飄的,可飄到鐵生那卻變成了冰冷冰冷的雨,就像他脊背上突然冒出的冷汗。「姓趙,一個姑娘?」他看著老根叔,眼睛瞪得老大,剛才的傲慢和不屑登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是啊!對了,好像還說和什麼兵團的什麼人有關係!」老根叔故意一驚一乍的說著,同時用餘光觀察著鐵生的反應,「聽人說,是兵團的一個年輕人讓那姑娘懷了孩子,可隨後又拋棄了她。女孩兒的家人寫了上告信,卻被那年輕人的一個領導,可能是連長吧把信給截了下來……」老根叔說到這兒,像想起什麼了似的問鐵生,「對了,你那時不是連長嗎?這個缺德的連長,該不會——是你吧?」
老根叔的問話沒有得到鐵生的任何應答,這倒不是因為心安鎮定,而是突然而至驚慌恐懼,讓鐵生已經完全驚呆了!
老根叔當然想像得出鐵生的反應,他解恨地回頭看了鐵生一眼,像看到了一具沒有思維的木頭人。
老東西,害怕了吧?這叫自作孽不可活!等著吧,這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哪!
老根叔在心裡恨恨地說著,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老根叔走的時候,鐵生還雕塑一般坐在那裡,將至中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明晃晃的。這讓老根叔更加覺得有些噁心,因為他感到,陽光下的鐵生,五官變得更加清晰地醜陋著。
第七十二章 夜半的歎息
鐵生坐在屋外窗台下發呆了很久,直到鐵嫂喊他進屋吃飯他才發現太陽已上桿頭了。
進屋後的鐵生開始心事重重、悶悶不樂。飯桌上,沉默了許久的他突然開口對滿倉說:「明天我和你媽帶著寬寬就回去了。」
「為什麼?」父親的話有些出乎滿倉的意料,他不解地看著父親問,「您不是不想走嗎,那就多住幾天嘛,反正寬寬現在是休學養病,回去也沒什麼事。再說,您不是說要在這兒等小濤回來的嗎?」
滿倉的話沒錯,鐵生本來是想住在這兒等小濤回來的,可現在,老根叔的話,讓他對這個倉庫改成的家產生了恐懼。在這之前,他自己實在沒想到自己過去的那段有悖於良心的不光彩歷史,會與這個倉庫聯繫在一起。一想到這兒曾經住過那個被自己間接害死的姑娘,他的渾身就一陣陣發冷。他甚至想到了秀秀的死,並把秀秀的死歸咎為這個倉庫的不吉利和那個含恨而死的姑娘的冤魂的復仇。所以,他要盡快離開!
可鐵生不想說出自己真正要離開的原因,因為那是他自己心裡藏著的鬼,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於是,他怏怏地問滿倉:「前些日子你不是還勸我回去的嗎,怎麼現在又變卦了?」
「因為我要出去尋找小濤,需要您在這裡給我看家。」
小濤出走六天了,當地警方仍是毫無線索。滿倉無奈,心想村裡的牧草已收得差不多了,也沒別的大事了,不如自己出去親自尋找小濤吧。可自從上次在老根叔家發現了紅、黑兩種油漆桶外,滿倉心裡一直對老根叔若有若無地存在著餘悸和戒備。雖然兩桶油漆並不能說明什麼,但湊巧的事,總會讓人浮想聯翩。所以這回出去尋找小濤,他準備不再找老根叔為自己看家,可實在又找不出像老根叔這樣的閒人,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請父親留下來等他回來。
聽了滿倉的話,鐵生儘管一百個不願意,但又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好勉強答應。
滿倉臨出發的頭兩天,買回了兩部手機。一部自己留著,一部交給了父親,說聯繫起來更方便,並教會了父親大概的使用方法。
滿倉走後沒幾天,鐵嫂帶著寬寬也回了場部。這是鐵生的意思。
鐵生雖一條腿不方便,但日常生活完全能夠獨立。況且滿倉走後,老根叔有事沒事的也經常過來坐坐,幫著忙乎忙乎。一來二去,鐵生對老根叔那天說的話也不再在意。老根叔也隔三差五地拎瓶酒來,由鐵嫂弄倆菜,熱熱乎乎地喝上兩盅,越處是越投脾氣。老根叔也絕對不再提那天說過的話題,這讓鐵生緊繃的神經漸漸地鬆弛下來。心情一放鬆,鐵生就覺得鐵嫂在這兒有點妨礙了他和老根叔的交往,索性讓她帶著寬寬走了人。
轉眼,殘秋被西風一掃,狐狸的尾巴樣倏地無影無蹤了。冬雪飄來的一天夜裡,鐵生把跟他喝得話扯扯話扯扯的老根叔送出門,轉回屋坐在沙發上邊抽煙邊看電視。九點來鐘的時候,困意漲潮般一波一波漫上來,沖得眼皮拚命睜也睜不開。鐵生便把枴杖放在床邊,脫鞋上床,頭一挨枕頭鼾聲便雷鳴一般低一聲高一聲地響起。
不知睡了多久,鐵生突然被一種聲音驚醒。
「唉——」
彷彿是一聲歎息,而且是一種女人的歎息,低沉而冗長、神秘而清晰,在寂靜的夜裡異常地驚悚。
鐵生渾身一個激靈,卻沒敢動彈,而是屏住呼吸,在黑漆漆的夜幕中驚恐地睜大雙眼,極盡努力地搜索著聲音的來處。
「唉——」又是一聲,像是來自廚房,又像是來自窗外,又像是來自身邊。
「誰?」鐵生嚇壞了,抗美援朝渡過江,開墾荒原打過狼的他,此時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下一個歎息聲剛剛響起之時,驚懼地發出一聲驚顫的喝問後,倏地用被子緊緊蒙住了頭。
歎息聲嘎然而止,再沒有出現。可不久,一陣女人的哭聲卻隱隱約約由遠而近地傳來。
很快,哭聲似乎在門口停住了,門窗突然像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直響。這平靜的天哪來的風啊?鐵生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地想著,卻聽見一個女子啜泣的聲音在叫:「爸,媽,開門,開門啊!」
鐵生想到老根叔說的女鬼,肩頭突然一鬆,一泡尿嚇得撒了出去。他既害怕,又委屈,第一次孩子般地壓抑著嚶嚶地哭起來。
許是女鬼聽到了鐵生的哭泣聲,叫門聲停止了。女鬼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啊,走錯門了啊。」接著,門窗不再嘩啦嘩啦山響,倒是隔壁半拉倉庫門突然吱呀一響,又匡地一聲,彷彿有人進去後,又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鐵生聽著這一切發生,一直躲在被他尿騷的濕被窩不敢動彈。看樣子,這間倉庫鬧鬼是真的了。大半輩子都不相信鬼神之說的鐵生此時也不得不這樣想了。
那麼這女鬼到底是誰呢?鐵生想到老根叔說的幾十年前曾經住在這裡的一家人,想到自己曾經對這一家人的傷害,心裡越加害怕。他猜想著,是不是女鬼知道了自己獨自住在這裡,故意來找自己尋仇?轉念又一想,不一定,剛才女鬼不是自言自語地說走錯門了嗎?這說明女鬼並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這樣想著,鐵生的心又稍稍寬敞了許多。
雞叫頭遍的時候,天開始了濛濛亮。鐵生的困意再次襲來。他聽人說過,再厲的鬼也會在雞叫之前離開的,便心裡沒有了負擔,也不顧了被窩裡的潮濕,開始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明天一定給滿倉打個電話。進入夢鄉前,他這樣囑咐自己。
一切歸於平靜的時候,只有月亮鑽出層雲重新睜大了眼睛,因為它看到,一張臉,此時正貼在倉庫的玻璃窗上,詭異而得意地看著渾然不覺的鐵生無聲地怪笑著……
第七十三章 詭異的電話
連續兩天飄來的小雪並沒有穩穩地站住腳,而是被還有些溫吞的江風一吹,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層薄薄的冰,在雪過天晴後的陽光的照耀下,隱約地閃爍著瑩瑩晃晃的七色之光。
因為太滑,路上來往的行人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就連每天太陽還沒露臉就已在村裡得得跑著按喇叭的收奶車,今天也姍姍來遲。
這一天,牛村的節奏彷彿一下子緩慢了下來。
可此時,一個身影卻從村口處焦急而來。身影一下一下側歪著,走到近處,才看出是一隻單拐和一條好腿交替挪動的結果。由於欲速不達,來人焦慮的臉上和額頭已經滲出了密集的汗珠,在陽光下隨著腳下的一跛一跛而一下一下地閃著亮光。
來人正是滿倉的父親鐵生。此時,他無視於不斷遇到的行人,無視於腳下的路況,就像一隻咬敗了架急著去搬救兵的野獸,氣急敗壞地向老根叔家走去。
鐵生好不容易挪到老根叔家時,老根叔正坐在外屋地抱著一張鐵皮叮叮噹噹地砸著。看到鐵生,很詫異,問:「這刺溜滑的天,你怎麼跑來了?」
「找你有事!」鐵生悶聲悶氣地說著,一屁股坐在門邊的一個小板凳上,氣喘如牛。
「哎呀,今天孩子讓我幫著砸兩個奶桶,就沒過去看你。你也是,有啥事打個電話不就得了,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地跑來。這要不小心滑一跤可咋整?」老根叔嘴上關切地說著,心裡卻在罵:咋不一下子摔死你個不積德的老雜種哪!
「你老東西說得怪中聽,你啥時候告訴過我你家的電話號碼了?」鐵生忍不住回了一句,話一落地不等老根叔張口就又一本正經地轉了話題,並且臉上掛著少有的緊張,「不說這些了,我來找你,可是碰到大事怪事了!」
「啥事啊,這麼邪乎?」能從鐵生臉上看出緊張,老根叔猜想事情一定不會小,不禁神色也跟著肅然起來。
原來,那天晚上鐵生聽到女鬼敲門嚇得屁滾尿流後,就想著天亮後趕緊給滿倉打個電話,可第二天一撥電話,沒人接。再撥一遍,還是沒人接。鐵生感到很奇怪,擔心滿倉遇到了什麼事,不放心,就一遍一遍地撥,結果撥了一整天,滿倉的手機不是沒人接就是提示正在通話中。鐵生更加納悶,晚飯後就接著撥。結果,天很黑了的時候,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夜半深更的時候,電話終於通了。鐵生倏地鬆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像太陽落盡了大海裡一般一下子落在了肚子裡。他剛要開口訓兒子幾句,電話那頭卻先傳來了聲音:
「爸——」聲音沙啞而低沉,在寂靜的黑夜裡,彷彿從陰冷的地下傳來。
鐵生一驚,雖然對方喊自己爸爸,可聽聲音分明不是自己的兒子呀!
鐵生淪陷在疑惑和驚恐中還沒醒過神來,對方又說:「爸,我是您兒子滿倉,我現在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個孤魂野鬼了。我是被人勒死的,所以您聽不出了我的聲音。爸,我死得好冤,您一定要找出兇手,替我報仇,否則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說著,聲音像隨著什麼飄走了似的,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成了一絲嗚咽,和風攪在了一起。
鐵生一直是呆愣愣的,整個過程,他一直手持電話,嘴張得老大地聽著,直到電話中只剩下了滴滴的忙音,他才反應過來重新撥通電話大喊:「滿倉,滿倉啊,你這是咋的啦,你快回來,回來呀——」
「嘿嘿,你兒子已經走了,他回不去了。唉——」電話中,突然傳來一個女人詭異的冷笑和尖細的聲音,尤其那聲「唉」,讓鐵生陡然想起了那個夜晚那聲女人的歎息聲,他不僅手一哆嗦,電話重重地掉在地上,發出了滴滴的聲響。
半天,鐵生才戰戰兢兢地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時針正好指向十二點。這正是傳說中鬼魂出沒的時辰。想到這,恐懼、無助、傷心立馬像三根擰在一起的繩子,緊緊地捆綁住了他,令他瞬間有了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他軟軟地從床上出溜到了地上,有生以來第一次淚流滿面,壓抑地大放著悲聲。
鐵生哭了半宿,天麻麻亮時意識才開始逐漸甦醒、逐漸清晰起來。他細細地回想了昨晚整個事情的所有細節,想,一般冤死的鬼魂,都是托夢才對,沒聽說過鬼魂還會打電話,這其中一定有詐。想到這兒,鐵生決定早飯後便去找老根叔商量商量這事咋辦,在這個村,除了老根叔,他也不認識別人了。當然,鐵生是沒心思吃早飯了,「早飯後」當然指的是老根叔的早飯。
老根叔聽完鐵生的敘述,也頗感奇怪。自己這輩子走南闖北,也算是見識不短,可這種驚悚、玄乎的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確定號碼沒有撥錯?」他瞇著陽光下一雙頗顯銳利的眼睛問鐵生。
「沒有,絕對沒有!」鐵生使勁礅著枴杖咬牙切齒地保證著,「不信你來撥試試看,這大白天的肯定是無法接通,或通話中,要不就是沒人接。」
老根叔拿過鐵生遞過來的手機,按照鐵生的指點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撥出了滿倉的手機號。結果情況真的和鐵生說的一樣,手機那頭傳來的果真是滴滴的占線聲。
「真是奇怪了。」老根叔擺弄著手機左看右看,嘟囔著,「是不是這玩意兒出了毛病?」
「不能吧,如果是它出了毛病,應該怎麼都不會通的,可晚上時它確實是通了……」鐵生急急地說。
老根叔想想也是,他沉吟了半晌說,「要不然這樣吧,今晚我陪你一塊住在你家,半夜時再打電話,我聽聽到底是怎麼個情況,然後咱再想辦法看咋辦。」
鐵生無比信賴地看著老根叔點了點頭,那神態,就像一個可憐巴巴的孩子。這個自以為是了大半輩子的人,現在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了,只好老根叔說啥就是啥了。
第七十四章 捉鬼的夜晚
這是一個平常得再不能平常了的夜晚。天有些陰,沒有月,也沒有星,整個天空就像扣在大地上的一隻鐵鍋,倒現著黑黝黝的鍋底。
此時,在滿倉倉庫的家裡,鐵生和老根叔正對頭躺在一張床上,望著牆上的掛鐘的鐘點無聲地等待著。
時間,在掛鐘噠噠的響聲中流逝著,像一片水在慢慢流淌。不知何時,外面似乎有了一點風聲。風不知打在什麼上,噹噹的,像是誰的手在輕輕敲擊窗欞。
鐵生和老根叔彷彿約好了似的一骨碌坐起來,同時向窗戶的方向望去:那裡,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是風哦。兩人心裡同時說著,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然後遲疑地重新躺下。
許是風聲襯托的緣故,屋裡越發顯得異常的安靜,靜得彷彿彼此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
牆上的掛鐘噹噹地響了十二下的時候,鐵生戰戰兢兢地掏出手機,仔仔細細地撥出了滿倉的手機號,然後哆哆嗦嗦地把手機遞給老根叔:「你聽吧。」
老根叔接過手機貼在耳朵上,裡面滴滴幾聲長音後,果然一個嘶啞得可怕、陰沉得瘆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爸,我好疼好悶啊,我現在就在一間被水泥壓住的屋子裡。我的屍體正被一群野狗撕咬,您快來救救我吧,別讓我死了連屍首都回不去,回不去呀……」老根叔的頭皮開始過電般麻嗖嗖起來,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回遇到這事,不免也有些心驚肉跳。但短暫的恐慌後,他還是穩住了心神,衝著話筒破口大罵起來:
「你到底是誰?有種的出來,不用裝鬼弄神的嚇唬人,老子不怕你!……」
正所謂,「厲鬼怕惡人」。老根叔的一通咆哮怒罵,讓電話裡的聲音突然消失了。老根叔喂喂地對著裡面喊了幾聲,見沒有回音,剛要放下手機,一個尖厲的貓頭鷹冷笑般的聲音卻猛然在他耳邊炸起:「老不死的,你兒子的命我收了,你是要不回去的了。我告訴你,你害得我做了孤魂野鬼,我遲早也會收了你的……」說著,聲音漸漸變小,似乎一路陰笑著走了,任老根叔怎麼喊怎麼罵都再無聲音。
「你害過人?」老根叔放下手機,一頭冷汗地扭頭望向鐵生,卻發現鐵生兩眼直勾勾地望向門口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是詫異還是驚恐難以描述。
老根叔順著鐵生的目光望去,不由也倒吸了一口涼氣:透過敞開的臥室門,他看到,正對著臥室的客廳大門不知什麼時候四敞大開了!
這?那明明是上了鎖的呀!
老根叔猶豫了片刻,突然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誰?」他大喝一聲,一個箭步衝到大門外。可門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輪不知何時出現的冷月正在風的助力下透過厚厚的雲層露出半張慘白的臉,在陳舊的倉庫上空顯得愈加清冷,彷彿一隻詭秘、挑剔的眼睛在冷冷地看著他,譏笑著他。
老根叔重新朝四處看了看,在確定真的沒有什麼異常時,才重新關好門,上好鎖,然後向臥室走去,邊走邊奇怪地琢磨著,不知琢磨到了那一塊兒,嘴上突然冒出一句:「難道除了我,還會有別人?」
「什麼除了你還會有別人?」老根叔說者無心,鐵生卻聽者有意,他本來一直呆呆地坐在床上,雖看著老根叔完成這一連串動作,思維卻無法聚攏,腦袋裡空空一片。可老根叔的這句話卻彷彿一個鼓槌,一下敲醒了他,他覺得奇怪,不知老根叔為何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鐵生的突然發問,讓老根叔愣怔了一下子。他下意識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解釋說:「哦,沒什麼,我的意思是說難道真有比我還膽大的鬼麼?」
「哦。」鐵生答應了一聲後,思想馬上從剛才的呆傻和混沌中回到了眼前的恐懼和悲傷裡。想到剛才手機裡傳出的鬼話,他幾乎孩子般帶著哭腔問老根叔,「怎麼辦呢?滿倉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會……吧!」老根叔本來想乾脆利落地回答個「不會」,可突然間想到鐵生就是自己尋找了二、三十年的「仇人」,看到他擔心難受痛苦悲傷的樣子,自己真是覺得很快意,便馬上改了口,多出了個猶猶豫豫的「吧」。
鐵生當然從老根叔的口氣中聞出了不祥的氣味兒,他低下頭,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明天去找站長助理。」欣賞夠了鐵生的落魄樣後,老根叔又向鐵生拋出了一線希望,「聽說站長助理學識淵博,肯定比咱倆見多識廣,知道的事也多。」
老根叔的話宛如一隻強心劑,讓鐵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心跳,最後終於抵不住疲憊的煎熬昏昏睡去。
當鐵生的情緒正趨於平靜的時候,老根叔卻躺在床的那一頭毫無睡意。他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苦苦地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