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郝班長笑著擺擺手:「老鄉,有點事我想跟你打聽一下。這石人溝有個叫黃三的麼?」
他說:「咋沒有呢!住在村南頭,早先有個老爹,後來死了。砸鍋賣鐵娶了個有模有樣小媳婦兒,前幾年讓小西天的土匪給糟蹋咧,白瞎了。說是在城裡的木幫幹活呢,他啊,老實巴交的——不是,他是不是犯啥事啦?」
我連忙搖頭否認,接著把黃三的大致長相和身材向他描述了一番,他聽後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就是俺村南頭的黃老三!」
我聽後如釋重負地衝著郝班長笑了笑,郝班長也有些得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你小子這回輸了!」
我和郝班長跟這位鄉親寒暄了兩句便要走出屋子,待挑開房門簾子的時候,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對他說:「老鄉,黃三這個人雖然老實,可是懂得到不少呢!他跟我說了許多你們東北稀奇古怪的事。」
那位鄉親聽我說完之後突然哈哈笑了兩聲:「我說八路軍同志,你們是不是弄錯咧?俺們石人溝的黃三天生就是個啞巴……」
(132)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裡像裝了彈簧一樣彈回屋子。我說:「你把剛才的說再重複一遍!黃三,黃三他真是個——啞巴?!」
那位鄉親被我前後不一的反差弄得有些語塞,他把稀鬆的臉皮抽成一包褶子,小心翼翼地說道:「真的咧!真的咧!俺不敢騙八路軍,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再找兩戶問問嘛!」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郝班長似乎仍然懷疑不止。他拋下我橫衝直撞而去,光光地砸著其餘幾戶鄉親的房門,像一頭發瘋的豹子,劈頭蓋臉就問認不認得啞巴黃三……在衝到第四戶人家的門前時,他終於疲沓沓地癱倒在地,軍帽歪落在耳際,裸露的頭髮上冒著一縷淡薄的白氣——看得出來,郝班長確實被這個事實嚇出了汗水。我把他拉起來,他蒼白的面色就像腳底滿地的積雪。郝班長把歪落的軍帽摘下握在手裡,一言不發地折身向村口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後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走到村口之後,郝班長才停下腳步。他愣愣地盯著我看:「小馮,我說要把我的腦袋摘下來給你當尿壺,現在你摘吧。」
郝班長說這話時顯得有氣無力,這讓我覺得他的信心已經深受打擊。我苦笑著搖頭道:「班長,你說咱們下一步該做什麼?還去小西天山寨嗎?現在就連黃三的身份都是假的,我們如果再硬闖的話,恐怕凶多吉少。」
郝班長說:「如果我說不去而是回城裡,你是不是就會覺得班長怕死?」
我說:「這不等同於一般的事情,咱們不能逞英雄不是?不如先回城裡向上級報告吧,這樣咱們就不用搭上風險了。一個秦隊長已經夠讓咱們抓心了,現在連黃三都是假的,憑咱倆怎麼能鬥得過他們?」
郝班長說了一番讓我吃驚不小的話:「小馮,我在想,同樣都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殼的人,憑啥咱就鬥不過他們?今天我是豁出去了,非要再上山寨看看他們咋把好戲接著演下去!我就不信邪,只要咱們處處謹慎小心,難不成他們還能把咱生吞活剝不成?」
我聽得出來,郝班長這話裡帶著賭氣的成分。畢竟我們在一起待了很長時間,他的脾氣秉性我還是知曉一二的。我想輕聲地勸導他兩句,可是他連頭都不回一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小西天方向而去。我見他倔的像頭牛,只好巔這碎步不停地圍在他左右,連連說道:「班長,班長,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這畢竟……」
郝班長見我絮叨不止,最後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你小子要是他娘的害怕,就給我滾回城裡!老子今天是非去小西天不可!」
(133)
就這樣,1946年大年初八上午,我在心裡極其複雜的狀態下,隨著郝班長倔強的腳步再次來到小西天山腳之下。那天的天空萬里無雲,像是一塊剛剛織染好的新鮮藍布。陽光塗抹在崇山峻嶺之間,積雪變得不再那麼洶湧,而是溫和的如片片奶油。眼前的小西天山寨一團寂靜,而我的內心顯然無法跟這份景象匹配,它是否預示著暴風雪前的寧靜?
讓我和郝班長感到奇怪的是,我們來到山腳下的時候並沒有看到放哨的崽子。這是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前兩次都是二膘子滿面春風地相迎,這次就算沒跟秦隊長在一起,他們也不至於見人下菜碟連理都不理吧?我和郝班長又等待了大約十分鐘,見仍然沒有崽子出現,索性自行向山寨走去。沿路我們一直觀察四周的茂密的樹林,仍然沒有見到半條人影。快要行至山腰的時候,我有些繃不住了,忙問郝班長:「我怎麼覺得心裡有些慌?會不是山寨出了什麼事情了?」
郝班長停下身來,一臉疑惑的撇嘴道:「這山寨葫蘆裡賣的啥藥哇!半個放哨的人都沒有,這要是我軍過來剿匪,還不直接端了他們的老巢?」
我和郝班長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下意識地把背在身後的步槍卸了下來,推彈上膛,端著槍繼續緩步前行。這下氣氛就緊張了起來。一點兒的風吹草動我們都要駐足停上一會兒,只是達到山寨的時候,我們仍然不見半個人影。山寨寂靜得像一具死屍一般,郝班長用力地咳嗽了兩聲——沒有動靜!什麼動靜都沒有!連風都停止了吹動。
我感到頭皮一陣陣發麻,山寨跟我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獨獨不見往日穿梭的人群——難道百十來口子人會無緣無故像水一樣蒸發掉了?這個想法出現在腦袋裡之後,我不禁自嘲了自己一下,這怎麼可能呢?只是一夜之間,就算真的蒸發哪有如此迅速的道理?
郝班長緩緩走到一間屋前,伸手敲了敲房門,屋裡一點聲音都沒有。郝班長看了看我,索性推門而入,門是虛掩著的,裡邊空無一人。我伸手摸了摸土炕,還有殘存的餘溫。我們走出屋子,接連推開了七八扇房門,結果仍舊沒有發現人的影蹤。我想到了秦隊長住的屋子,連忙逶迤地跑了過去,這次我在門前發現了一小撮已經乾巴成褐色的血跡。我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用槍把虛掩的門緩緩地捅開,於此同時,我輕聲叫了一句:「秦隊長你在嗎?」
我見屋裡沒人應聲,索性走了進去。郝班長緊跟在我的身後,他冷不丁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手中的步槍正頂住我的胸口。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黑洞洞地槍管,張大的嘴巴裡擠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班長,你……你這是?」
(134)
這份卷宗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我望著有些酥脆的稿紙上圓珠筆寫就的最後的一個問號,足足楞了好一會兒。由於書寫者的字跡多為繁體,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個晚上才閱讀完畢。我推開窗子,藉著含糊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燒得慘不忍睹的卅街,一種被閹割的情緒攪得我心煩意亂。四天四夜,卷宗裡記載的內容到像是一段離奇的故事,而顯得不那麼真實。難道小小的通化城竟然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歷史?
但是當我看著卷宗封面鮮紅的「慎」字印章時,又馬上否決了最初的懷疑。在鮮紅的印章下端,透露了這份卷宗的一個關鍵信息:
本卷共(2)冊 本冊共(89)頁
也就是說,這份卷宗本來有兩冊,而遺落在我腳底的只是第一冊。那麼,找到第二冊不就可以知道最終的謎底了麼?強烈的好奇心讓我深陷其中,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已經被捲宗裡的人物驅趕得支離破碎,秦隊長、郝班長、馮健、黃三……還有小西天山二當家九槍八的槍法和滿是膿包的臉,這些影像抓撓著我的床,令它變得咯吱亂響。最後我「彭」的一聲竄起身來,推開窗子抑制不住地吼了兩聲,對面的窗戶馬上亮起了燈,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漢子匡噹一聲推開窗子,手裡拎著一把笤帚,指著我罵道:「這大半夜的你他媽的擱這得瑟啥呢?再嗷嗷我廢了你!」我連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沒有睡去哪怕一小會兒。若干年後,我回憶當時的那個夜晚,常常會想起街口婦人翻烙大餅的情景。
亢奮的情緒直到翌日仍然沒有削減,那是我一天到我市公安部門上班。家裡托了八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廢掉了好幾沓「大團結」,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個名額。我原本以為我就此便可以成為一名除暴安良、璨璨生輝的刑偵幹警,手持五四手槍,頭頂黑沿大蓋兒帽,一掃從前吊兒郎當的形象。可是沒想到,他們迎面給我潑了一盆涼水,擦桌子漆茶掃地晾抹布,沒一樣是我願意幹的。更要命的是,與我搭檔的居然是一位癟的像具乾屍的小老頭兒,整日滿身酒味,渾身上下唯有那只通紅的酒糟鼻子還有點生氣。
隊裡的人都叫他老印,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誰偷了誰的兩塊錢,誰往誰家院裡扔了一隻死貓,誰偷看大姑娘洗澡時,他都讓我叫他印老。他說畢竟我是毛頭小伙子,要懂得尊重前輩。我嘴上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其實心裡恨得直罵娘。可是後來就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正是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夥計,最終幫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冊。
(135)
在此期間隊裡接到一宗案子。可能是警隊長剛剛喜得貴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讓我和老印也參與抓捕疑犯的部署會議。由於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身臨其境地面對命案,還像模像樣地準備了紙筆,後來為這事我的老夥計沒少嘲笑我。警隊長大致陳述了案子的經過,在我市東山的防空洞裡發現一具無頭裸屍,死者是女性,作案者沒有留下任何腳印一類的痕跡,只是在一堆焚燬的衣物間留有半截字條,字條上歪七扭八地寫著一個地址。警隊長將案子的材料給了與會人員人手一份,並言說要著重從字條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擊,顯我警威,三日內將真兇緝拿歸案,狠狠打擊隱藏在社會主義裡的無良敗類!警隊長字正腔圓的信誓旦旦讓我激動得坐立不安,而老印卻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打起了鼾聲,結果我和老印被命令留守隊裡接聽群眾提供此案的線索。
如此得來不易,顯我警威的機會就這樣在老印的鼾聲裡報廢了,我當然氣氛至極。待警隊裡所有被安排任務的人員都行動之後,我一把薅起老印,不由分說地埋怨起他來。老印則睡眼惺忪地衝我擺擺手:「赫子,就算我不睡覺,隊長他也不會給咱倆任務的。」
我一臉茫然地問他:「為什麼?不給咱倆任務為什麼還讓咱們參加會議?」
老印咯咯直樂:「我來這裡快十年了,隊長換了好幾任,案子卻從來沒有接過一個。他們信不過我,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他們已經把我這個酒鬼當成了一團空氣,只要我不拿槍對著他們的腦袋,他們由著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都十年了,你就沒升個一官半職的?靠工齡你也不至於混這麼慘吧?」
老印說:「這些不重要。當年我何嘗不是像你一樣意氣風發,我是我們那一撥裡邊最有前途的一位,可是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會是這幅德行,天天要靠酒度日。」
我在心裡想老印說他意氣風發?簡直是個笑話!他那躬成蝦米樣的身子一陣風就能吹折了,他的唯一前途就是最終躺進黑漆的棺材板兒裡。我打趣道:「你是不是犯了什麼生活作風上的錯誤?」
老印被我逗得苦笑了兩聲,接著歎息道:「我這一輩子只稀罕過一個女人,此後就孑然一身了。要是我有兒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見他有些感傷,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老婆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現在在哪裡?」
老印指了指腳下:「好人,在這裡睡著呢。」他頓了頓,似乎有意地想撇開這個話題。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堆分發的材料,說:「你不是想破案嘛,咱們雖然不能親臨現場,不過憑著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不屑地說:「就靠這堆紙片?別扯淡了,我沒興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隊裡能找到什麼線索?」
老印說:「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闖亂跑。你想想,殺人者如果知道毀滅作案時留下的腳印痕跡,而且讓警方根本找不到一點線索,這本身就表明他心事細密。這樣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沒有燒掉的紙條嗎?」
聽到老印這麼說,我一下子來的精神,忙道:「難道你是說殺人者故意混淆視聽,誤導辦案人員,以此贏得更快的時間逃脫?」
老印打了一個哈欠,面無半點驚喜:「我猜準了你會這麼說。不過,我寧願你沒說過這句讓我很失望的話。」
(136)
我被他噎得一時語塞,心想這個老不死的傢伙竟在這兒跟我充大個,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說!於是我問道:「印老,那你說作案者留下這張紙條是為什麼?」
老印撿起一張照片遞給我,他說:「你仔細看看這具裸屍的照片,先不要急著回答我,仔細的觀察看看有什麼發現。」
我並不情願地接過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掃了兩個來回,然後懶散地說:「屍體的脖子處傷口參差不齊,好像不是用刀切開的。身子上有一些細碎的抓痕,應該是跟兇手搏鬥時弄傷的。除了這些真看不出還有什麼。」
老印苦笑著搖頭,突然說了句:「赫子,你就沒有注意她的胸部嗎?」
聽到老印這麼問,我心裡想嘿喲你這老流氓,別的地方你不讓我注意,偏偏讓我看人家的胸,這不成心嘛!我見老印極其認真地看著我,不得已只好拿起其它兩張屍體細部的照片觀察起來。老印見我半晌沒有動靜,於是問道:「這回發現什麼沒有?」
我說:「發現了,形狀還不錯,就是不怎麼飽滿,看起來應該在十五六歲左右的樣子。」
老印笑著說:「沒想到這個你小子倒是挺拿手。那我再問你,十五六歲的姑娘最注重什麼?」
我撓著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悠然自得的老印,老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最後只好潰敗般地搖起頭來。老印見我這幅德行,越發來了勁頭,居然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赫子,記住了,查案最重要的不是靠腿,是靠這個。」說著,他用手指頂了頂我的腦袋。
我有些不服氣,反駁道:「那你說,你說十五六歲的姑娘最注重什麼?這跟案子有個屁關係啊?」
老印見我有些急,忙招手道:「你先坐下聽我說。姑娘天生就愛美,何況是一位十五六的姑娘。但是你看看,這具屍體上幾乎許多地方都佈滿了舊的小疤痕,就算是男孩子都未必會留下這麼多,這正常嗎?這顯然不正常。如果她是個嬰兒話倒有可能,否則我只能說她智力方面有些不健全。」
我嗤笑道:「這算什麼?不過是你的猜測,那兇手呢?你還不是照樣找不出一點線索?」
老印接著說:「你還忽略了一個細節,假設你是兇手,心思又非常縝密,想拖延辦案人員的時間以便逃脫,你幹嘛要把屍體扔在經常會有人經過的防空洞,而不是挖坑掩埋,這樣豈不是更難找尋嗎?」
我細細思量老印的這番話,覺得他說的有兩分道理。我說:「那紙條怎麼解釋?」
老印說:「反正這個案子也不會讓咱倆插手,就算咱們的推測是正確的,他們也不會聽我這個酒鬼的話。算啦算啦,別費腦筋啦!」
本來我是不想聽他洋洋得意的腔調的,可是現在他越是不說我反而越想知道。我平復了平復情緒,故意裝作不在乎地說:「嗨!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你就跟我聊聊嘛!我也好長長見識不是?」
(137)
老印見我放低了姿態,於是說道:「赫子,我在想那張紙條是死者家裡人留在她身上的,如果之前的推斷是正確的話。而她頸部的傷口處參差不齊,或許是被某種動物咬掉的。」
我說:「你的意思是這個女孩的智力有些不健全,家人怕她走失所以才在她的衣物上留下了地址?那就是說兇手根本不是人?或者是她因為某種病症自然死亡之後屍體才被損壞的?」
老印把隨身攜帶的小酒盒掏出來,擰開蓋子抿了一小口,嘴巴深深地匝了兩下。好像喝掉這口酒之後,他原本的睡意瞬間蒸發,整個人倒是顯得精神起來。他心滿意足地說道:「當然,咱們現在都只是推測,我想下午的時候就該有初步的結果了,等隊長他們回來吧。不過我跟你說這些不要跟他們講,免得自討沒趣。」
我百無聊賴地看了兩個小時報紙,吃過午飯之後,外出的人員陸續都趕了回來。警隊長風塵僕僕地臉上依然帶著顯我警威的氣勢,剛走進屋子就高聲宣佈案子有了大進展,已經通過紙條找到了死者的家屬,通過瞭解情況,得知死者今年十七歲,常年患有精神類疾病。警隊在尤其沾沾自喜地說,他發現了一條更為關鍵的線索,死者犯病時尤喜焚燒物品,以此推論防空洞內的衣服應該不是兇手所為云云。
我聽過警隊長的高談闊論,轉身再看老印時,他已經不知何時又睡了過去,嘴角稀疏的鬍鬚上還掛著一條晶亮的口水。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這個乾癟的小老頭兒多少還有兩下子。當然,那個時候畢竟我還年輕,雖說事實驗證了他的推斷,可是我的心裡還是有些不服氣。後來整個案子在法醫、以及目睹群眾的全力配合下,終於真相大白,死者從家中走失之後來到防空洞,焚燒衣服時突然病發猝死,隨後被野狼咬掉了腦袋。只是整個案件的偵破過程長達近一月之久,並不是警隊長所言的三日之內。
此後的日子過得不鹹不淡,除了一些慣例的端茶倒水之外,無非就是看看報紙打發打發時間。只是每當晚上躺在床上,那份神秘卷宗裡的人物常常會不期而至地困擾著我,不遺餘力地閹割著我原本質量超高的睡眠。有一天我突發奇想,何不把這份卷宗拿給老印看看?他不是跟我充大個嗎?我就不相信卷宗裡如此複雜的關係他能理清楚。一想到老印手持卷宗滿面愁容的樣子,我臥在床上蒙著被子咯咯狂樂了一陣子。
於是,那個不尋常的午後就這樣改變了老印的餘生。當然,我也因為得知了我的老夥計那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138)
那天我和老印照例外出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糾紛,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常來吃飯的宋家屯美食城。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後,我們隨便點了兩碟小菜,外加兩碗麵條。當然,有老印在場,酒是肯定免不了的。我故作神秘狀的從黑夾皮包裡掏出那份卷宗,然後笑嘻嘻地對老印說:「印老,給你看樣東西,這回你要是能把卷宗裡疑點幫我弄明白了,那我就算真的服了你,以後任你差遣。」
老印喝了一口酒:「什麼叫就算服了我?我要讓你心服口服,不尊重前輩那還了得?」老印說著接過檔案袋裝著的卷宗,打開的時候濃厚的土味兒讓他連連蹙眉。他把卷宗推得稍微遠了些,一邊翻看一邊吐嚕嚕地吃著麵條。起初他的眼睛還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漸漸的,他的咀嚼速度慢了起來,最後連筷子都扔掉,一股腦兒紮在卷宗上再也沒有抬頭,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沉之際,他才重重地喘息了一聲,脖子處發出了兩聲清脆的嘎崩聲。他把看完的卷宗合上,可是眨眼的工夫又重新打開了。這時我看到他的身子突然劇烈的抖動起來,他伸出那只乾枯如柴棍般的手,狠狠地拍在卷宗之上,接著,渾濁的眼淚居然在他那張皺巴的臉上逶迤恣意起來。
我見老印這幅模樣,一時慌了手腳,連忙焦急地說:「印老,沒事,沒事,不過就是一份卷宗,你猜不出疑點也不至於哭吧?」我見他依然沉浸其中,接著又道:「我服了你還不行嗎?都是我的錯,我心服口服總行了吧?你別這樣,讓人家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美食城的服務員這時走上前來,充滿溫情地遞給老印一沓餐巾紙。她轉身的時候斜了我一樣,嘴裡嘟囔了一句:「又是一個不肖子!」
當時我真想把服務員叫住,告訴他我是一名除暴安良的人民警察。只是我剛起身的時候老印突然冷冷地說:「赫子,我問你,這東西你是從哪裡搞來的?」
我見老印異常認真,於是屁股重新坐回了椅子裡。我說:「前兩天卅街大火的時候燒到了檔案館,當時我正好在場,所以就響應號召跑進去幫著搬了幾趟,後來所有的卷宗被大卡車拉走之後我才發現這份被遺落了,它就在我的腳底。」
老印聽我說完之後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他用餐巾紙胡亂地抹了抹臉上殘存的淚痕,突然說到:「這不肯能!通化城的檔案怎麼會出現在我市的檔案館裡?」
我說:「會不是是搞混了?又或者是因為其他別的原因?」我見老印沒有應聲,於是試探著問道:「印老,剛剛你怎麼會……真是嚇了我一跳。」
老印深沉地說:「卷宗裡的一些信息讓我想起了多年前死去的一個人。」
我微微有些驚訝,渾身緊張地說:「什麼人?跟卷宗裡記載的事件有關係嗎?」
(139)
老印像是被記憶抽乾了情緒,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還記得你剛隊裡的時候,我曾經跟你說過我這輩子到現在只愛過一個女人麼?那時候我剛剛結婚,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就在通化城的公安部門工作。當時隊裡包括我在內有三個年輕人,我們彼此相互幫忙,感情非常地要好,後來乾脆結拜了成了兄弟,雖說那時候正在鬧著轟轟烈烈的『肅反』運動,但是我們並沒有過多的參與進去,而是一門心思地想著除暴安良。就在我新婚將將三個月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因為這件事我的人生從此急轉直下!」
我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麼事情?是什麼事情對你打擊這麼大?」
老印的嘴唇在發抖,從那裡跳出的話語顯得有些走音。他說:「1956年4月20號,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它!就是在這天的傍晚,我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卡車碾得粉碎!我聞訊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幅慘不忍睹的景象,遍體的鮮血潑在已經有些消融的冰雪大路上,那血不是紅色的,是鮮紅色……」
我見老印如此悲傷,停了一會兒才問道:「那麼,這是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嗎?」
老印說:「起初我也覺得是個意外,但是後來據當時的目擊群眾說,我老婆神情呆滯地在路邊站了許久,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麼,直到那輛疾馳的卡車經過時,她才突然飛身衝了上去……那是一輛運煤的卡車,雖然天氣已經回暖,但是車輪上的防滑鎖鏈卻還沒有摘下。目擊群眾還說,當時他們聽到了一聲撞擊的沉悶聲!這件事發生之後,那聲沉悶從此在我的耳朵裡茁壯成長,再也沒有離開過。只有,只有酒精才能消減一下它對我的折磨。」
我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為他點燃之後我才說:「那麼,出這件事之前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老印緩緩吐出一股煙霧:「這也正是我當時的疑問,此前我們一直相安無事,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我找不出任何一條能解釋她自殺的理由。她是一位非常愛乾淨的女人,我們戀愛的時候,有一次她跟我開玩笑說,就算自殺也要選在一個風光秀麗的地方……」
我把剛剛叼進嘴裡的煙重新拿掉,抿著舌頭吐掉了半截煙絲。我說:「這就奇怪了,這顯然是有反常態,難道你沒有接著追查下去嗎?」
老印說:「當然!我當時就覺得這裡邊肯定有問題,於是發了瘋得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後來我瞭解到,在我老婆回家的路上,她遇見了兩個人。這兩個人跟她在路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接著沒多久我老婆便……」
我連忙問道:「這兩個是誰?他們究竟是誰?」
老印扯過放在餐桌上的卷宗,翻看之後手指緩緩下移,最後停留在紙張的下端,在那裡我看到了兩個名字:張樹海、李光明。老印說:「就是他們,這份卷宗的記錄者——我在隊裡的兩個結拜兄弟!」
《卅街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