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秦隊長脫口而出:「這麼說來,葉西嶺也是我們八路軍的一員?
(203)
九槍八搖頭道:「不是。我們雖然是親兄弟,但是彼此的信仰各不相同。我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都用左手使槍。我哥哥聰明絕頂,而我……比他真差了一大截。雖然他是國民黨的人,但是同樣心懷家國,所以是不是八路軍秦隊長真的不必在意的。」
秦隊長又問:「這麼說來你的身份他是知道的?」
九槍八點頭道:「憑借他的聰明才智,怎麼可能不知道?不過我不明白的,他原本答應我要將這批紅貨運下山寨的,可是他截獲了火麟食盒後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我猜想這件事情必定關係重大,只是他並沒有親口告訴我……他太貪戀跟秦隊長的對決,這是我至死都不能原諒他的地方。」
秦隊長一聲歎息:「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無論我是秦鐵還是黃大川,不管你是九槍八還是葉千秋,在臨死之前我想咱們已經是朋友了。二當家,既然是朋友,就要把情義放在胸膛裡,現在你的情義已經被我放進胸膛。你明白嗎?」
九槍八盯著秦隊長雙唇突然劇烈的抖動起來,最後他用牙齒緩緩把嘴唇咬出了血,從流淌的血液裡,九槍八擠出了幾個沉重的字眼:「秦隊長,小弟明白。」
秦隊長的眼神突然變得黯淡無光,他拖拉著腳步緩緩地站起起來,在他修長的軀體的遮擋下,我看到萎縮成團的九槍八留下了兩行熱淚。秦隊長轉過身來試圖背對著裘四當家……而機槍裡的子彈就在這個時候魚貫而出,以至於裘四當家的突然襲擊,讓秦隊長的胸口頓時被鑿成了篩子,甚至連他最後的話語都只說了半截:「裘四當家,你儘管開槍……」
救贖就在這眨眼的瞬間發生了——幾乎就在秦隊長的身子將要倒下九槍八的時候,我看到九槍八突然衝起身來用右手摸向了秦隊長的胸口,緊接著,他在那裡扯出了一直被秦隊長始終帶著身上的信號槍——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秦隊長會說出「情義就在胸膛」這句話,而九槍八又是為什麼顯得那麼傷心欲絕——秦隊長是以自己的性命換回了一個機會!
204)
緊接著,在夾雜著「噠噠……」不止的機關鎗聲中,我聽到一聲有些微弱但低沉的槍響。只是九槍八在打出信號槍僅有的一發子彈的同時,裘四當家手中機關鎗噴出的子彈已經瘋狂地粘住了他的身子。被子彈正中眉心的裘四當家歪倒的時候,九槍八已經徹底變成一團血葫蘆……
血腥的氣味突然讓我連連乾嘔,我不可抑制地用手指戳入喉嚨,向下,我想把堵在那裡的東西摳出來,可是我卻最終卻沒有吐出一塊穢物。我知道那一刻是我的身體不遺餘力地想想要打開一個缺口,於是它的無功而返轉而指派了我的雙眼,然後,血流如注般淚水嘩嘩蓋住了我的視線……
這時候郝班長冷不丁地對我說:「小馮,二當家好像還活著。」
被嚇壞了的郝班長雖然有力氣說話,但是他顫抖不止的身子顯然已經癱掉,他費力地想要靠近九槍八,結果剛剛支起身來便又「彭」的一聲摔在地上。我趕緊抹掉滿臉的淚水,把滿身是血的九槍八攔在懷裡,他血流不止的嘴巴裡聲若細蚊,他斷斷續續地說:「去找花舌子……他能證明我的身份,他是……我,我發展的同志,他叫張松。」
我連連點頭,焦急地說:「二當家,二當家,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我聽著呢!」
九槍八長喘了一聲,鮮血跟著他喘息噴灑出來,他顫抖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微笑著說:「馮同志,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用左手使槍的槍手,他的右手一定不會很差。」九槍八說罷像是又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拚命地喘息著,只是將將說出「口令」兩個字,便再也沒了聲息。
「一個用左手使槍的槍手,他的右手一定不會很差!」這句話從此停留在我的心頭,再也沒有離開過。它已經被我隻字不落地默念了十年之久。而在今天,我之所以還能苟延殘喘地活著,並且把這件藏在心底的事情全盤托出,我覺得自己除了要給活著的你們一個交代以為,更多的也是在乞求那些死者對我的寬恕——雖然,他們已經聽不到也看不到了。
(205)
就這樣,在1946年大年初八深夜,在經歷的四天四夜的明爭暗鬥之後,我攙扶著郝班長虛弱不已的身體,向為尋找真相而犧牲的九槍八和秦隊長深深地敬上一個軍禮。
我和郝班長放下胳膊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說道:「班長,九槍八臨死之前是讓咱們去找花舌子,我想咱們應該盡快帶著火麟盒子趕往飛鷹堡找到他,然後回到部隊再把所有的一切都向組織說明。組織上大概還不知道九槍八的身份,能還他一個清白,我想他泉下有知也會感激咱們的。」
這時候郝班長的氣力已經略有恢復。他拖著疲沓的腳步緩緩走向石桌,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火麟食盒提在手中。他的語氣了充滿感概:「沒想到因為這只火麟食盒,這麼多人會丟掉的性命!小馮,在江岸的時候咱們已經錯過的了一個機會,現在讓我打開它看看裡邊究竟裝的是啥玩意吧?」
我固執地搖頭道:「班長,還是不要打開了。我們還是先離開這個地方找花舌子再說。我想回到部隊一切自有分曉。另外,我總覺得這個火麟食盒有種說不出的邪門,我是怕咱們再有什麼不測……」
郝班長猶豫了片刻才勉強地點點頭。他說:「這座地下要塞跟座迷宮一個操性,我看出口是一時半會找不到的。不如咱們順著原路走回剛剛經過的煉屍間,然後用手榴彈炸開那個機槍口,至少上面的燒鍋甸咱們去雞爪頂子的時候路過,雖然繞遠,但總可以出去。」
我明白事到如今這是唯一的辦法。於是在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又把秦隊長和九槍八的屍首抬出石室,放在了乾淨的坑道裡。我和郝班長商議後,想到此去飛鷹堡路途遙遠,原本打算把兩具屍首帶出要塞的想法又打消了。還是等一切向組織說明之後,再帶人回來安葬他們比較妥當。接下來我和郝班長七扭八拐的往回走,最後總算憑借記憶找到了那間煉屍間。我讓郝班長躲在一旁,引燃了兩顆手榴彈,機槍口在轟隆的爆炸聲變得分崩離析,煙霧騰起處頓時出現了一個大窟窿。就在我登上木梯,回身招呼郝班長準備爬出去的時候,只見他已經悄悄地地掀開了火麟食盒的蓋子,我禁不住滿口戰慄地叫道:「班長,不要!」
這時候,我看到郝班長盯著盒子裡的東西滿臉扭曲,繼而連連嘟囔道:「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然後,一股血霧從他充滿驚恐的嘴巴裡迸射而出,他的瞳孔塞滿了疊加的恐怖,一如江岸死掉的段飛同志。我連忙跳下木梯向他跑去,而他搖晃不已的軀體卻「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206)
桌子上的檯燈突然「吱吱」地叫了兩聲,緊接著巴掌長的日光燈管「噠——」的滅掉了。
我被嚇得心頭一顫,忙招呼老印把房間裡的吊燈打開。待老印重新坐回椅子上,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許久。期間我看到老印的面色慘白,汗水由他額頭徐徐流下,把他那張滿是褶皺的臉皮塗抹得憔悴不已。
神秘卷宗的第二冊計四十五頁已經閱讀完畢,但是它記錄的內容顯然沒有完結。我盯著這份充滿變數的卷宗滿腹詫異,忍不住向老印發問:「印老,你說為什麼在卷宗的第二冊,馮健的供詞突然戛然而止了,剩下的部分難道被誰故意撕掉了?」
老印並沒有急著回答我。他從我手裡接過卷宗,用手掌摩挲著牛皮紙封面和封底,那上面長滿了歲月的痕跡,由於年代久遠,牛皮紙的顏色已經褪落,有些黃裡泛白。老印翻來覆去擺弄了一會兒才說道:「這是一份完整的卷宗,不存在你說的那種可能。」
我說:「你憑什麼如此肯定?」
老印指著卷宗右側三個孔洞間穿插的粗線,向我解釋道:「這份卷宗是二十多年前裝訂成冊的。你看那本來是白色的粗線都已經被灰塵弄的有些發黑。」老印把卷宗翻了過來,伸出手指扯了扯封底中部粗線的打結處,「但是,你仔細觀察這裡,粗線還是白色。這說明這份卷宗此後並沒有被人拆開過。否則每個人的打結方式不同,再繫上的時候必然會留導致粗線的顏色黑白相間。當然,這只是我的判斷。還有一條更有力的證據就在封面。你自己看吧。」
我把卷宗挪到眼前掃了兩個來回,最後目光停留在卷宗的底部,那裡寫著:
本卷共(2)冊 本冊共(45)頁
我說:「你的意思是這裡?」
老印用手指刮了刮額頭上冒個不止的汗液,點頭道:「卷宗裡所有的紙張上都已經標注了頁碼,總共四十五頁,與封面的記錄吻合。所以,雖然卷宗裡記載的供詞並未結束,但是卷宗本身確實是完整無缺的。」
我有些恍惚:「印老,如果事實如此,你覺得會是什麼原因致使你的兩位結拜兄弟——張樹海和李光明——在馮健並沒有敘述完供詞的情況下便結束了審訊?」
(207)
老印否定道:「剩下的供詞沒有記錄在案並不意味著審訊的結束。或許馮健已經把後來的事情都全盤托出,只是他們並沒有記錄而已。我推斷這種可能性極大。」
我說:「看來張樹海和李光明在審訊後期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他們一定是打上了那二十九箱紅貨的主意,所以乾脆對剩下的內容置若罔聞了。又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在馮健最後的供詞裡發現了比那批紅貨更令他們著迷的東西。」
老印不動聲色地點燃一支煙,只抽了兩口便不住地彈著煙灰,最後煙頭燃燒的部分被徹底彈飛之後,他才把剩下的半截煙扔在煙灰缸。他說:「我斷定張樹海和李光明應該為了那二十九箱紅貨去了小西天的地下要塞。如果不是為了錢財,我想不出任何旁的理由會讓兩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要知道他們一旦走出這步,幾乎是斷掉了回頭路。當然,你的說的那種可能也並非全然沒有道理。但是相比金錢,還會有什麼東西會讓人欲罷不能呢?」
我脫口而出:「火麟食盒!整件事情在第二冊卷宗裡都已經找到答案,除去那只火麟食盒。——印老,你說火麟食盒裡究竟裝了什麼東西?先是葉西嶺對著它大叫『鬼啊!鬼啊!』,還謹小慎微地放入了一張符咒;更要命的是,郝班長看過它之後居然吐血身亡,他臨終之際嘴裡連連嘟囔『不會的!不會的……』,看情況顯然是被它嚇死的。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有如此大的威力,既把聰明機智的葉西嶺嚇得魂飛魄散,又毫不客氣地要了郝班長的性命?我在想它絕非凡物,難道真是……那玩意?」
我的脊背冷不丁地竄起一道寒氣,它讓我無法自拔地盯住了檯燈一端發黑的燈管。晚風從敞開的窗子裡灌進來,撲在身上的涼爽讓我倏然心亂如麻。我死死地薅住老印的手腕,不能自已地說:「是那玩意!就是那玩意!你沒看見檯燈剛剛都滅掉了……這些卷宗真的非同一般。印老,別忘記老管理員說的那些話,已經有人因為那份『紙人割頭顱』的卷宗枉送了性命。」
(208)
老印把我的手指掰開,狡黠地嗤笑了一聲。他說:「赫子,咱們搭檔這麼長時間,我還從沒見你這麼怕過。我對卷宗裡的秦隊長說的一句話印象深刻——凡是不要只看表面。所有的恐懼都來自你的內心,是你自己嚇自己。反正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你說的那種玩意。」
我被老印的滿不在乎弄得有些惱怒,於是劈頭蓋臉衝著他吼道:「我他媽可沒心思跟你開玩笑!不管咱們能不能找到張樹海和李光明,不管你最後能不能查出你老婆自殺的原因,前提是必須首先保住性命。命都沒了,拿什麼去尋找真相?」
老印勸慰我不要那麼激動,他說:「好啦,好啦,你消消火氣。你這樣沒有耐性,怎麼能查清火麟食盒的下落?現在讓咱們想想接下來的計劃。」
我板著臉克制著波動不止的情緒,愛搭不理地說:「咱們既然已經推斷張樹海和李光明有可能是為了那批紅貨而消失的,我想接下來應該去趟位於小西天的地下要塞,你覺得呢?」
老印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咱們應該轉變思路,不要只在一棵樹上吊死。我覺得秦隊長對於事情的理解非常透徹,這一點你要懂得融會貫通。查出我老婆自殺的死因固然是最終的目標,但是隱藏在火麟食盒裡的秘密更為關鍵。通過閱讀卷宗,已經可以確信盒子裡的東西事關重大,否則段飛不會冒死把它交給馮健和郝班長,而向來極其自負葉西嶺也不會為了它煞費苦心,在臨終之際離開親兄弟死在鷹把式的家裡。」
我聽出了老印的話外之意,忙說:「卷宗裡的供詞雖然沒有記錄完整,但是當事人馮健應該還健在。你是不是想從這個角度著手?」
老印表現出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他說:「沒錯!在日本鬼子的地下要塞裡,最後只有馮健一個人存活了下來。目前有可能得知火麟食盒秘密的,除了他就只有張樹海和李光明,他們倆暫時無從下手找尋,可是馮健就不一樣。如果咱們根據卷宗裡留下的蛛絲馬跡能找到馮健,並請他把最後的供詞敘述完整,我想起碼火麟食盒裡裝的是什麼便可以知曉。而且,說不定那只盒子就在馮健的手裡也極有可能!」
(209)
我雖然覺得老印的分析頭頭是道,但事實上卻對尋找馮健的下落顯得憂心忡忡。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年之久,且不說馮健離開了這份卷宗的立卷單位——通化專區某軍工廠,就連那座軍工廠如今是否存在都是個未知數,十年的文革浩浩劫,絕對會把任何原本屹立在這片土地的事物摧毀得蕩然無存。
我把自己的擔憂說給老印,他嘴上雖然連連稱是,兩隻手卻沒有閒著。老印把原本就存放在他那裡的第一冊卷宗嘩啦啦地翻動著,當翻到第三頁的「受訪群眾名單表」時,老印對我說:「當年轟轟烈烈的『肅反』運動雖然我有意逃避,但事實上我也審訊過不少人。為了對當事人的情況進行客觀的瞭解,負責審訊的同志大都會徵求群眾對當事人的評價,之後記錄在案作為卷宗的一部分存檔。受訪的群眾當然都是與當事人密切相關的人,基本是同事或者鄰居。這份卷宗只存有這份受訪群眾名單表,並沒有受訪群眾的隻言片語,我想大概是張樹海和李光明由於匆忙未來得及整理的緣故。」
我猜測道:「既然他們倆沒有收入受訪群眾的調查意見,卻放進了一張名表,這豈不是不是顯得很多餘?這張名表裡的人物會不是都是他們擅自造出來的?」
老印搖頭道:「絕不可能。這一點你不必懷疑。當時我們對這類審訊極為嚴格,沒有人敢開這種玩笑!我估計張樹海和李光明之所以把這張名表放在卷宗裡一起裝訂,是在應付上級的檢閱。試想如果你是檢閱卷宗的人,面對成千上萬的紙片,你會每份卷宗都逐頁逐字的看嗎?我想根本不會,至多也就是翻個三兩頁罷了。這就是理由。」
我對老印的這番話深信不疑。在此後我們通力合作的漫長歲月裡,特別是在調查「紙人割頭顱」事件的過程中,最終的真相都是憑借他有條不紊的抽絲剝繭,我才得以知曉其中的端倪。這位老夥計表現的輕而易舉常常讓我讚歎不已。後來在崇山峻嶺的無人區,我們因為抓捕「鴨綠江水嘯」事件的兇手而被八條野狼圍困時,我曾問過他為何會有如此敏感的能力,他非常簡單地回答我:」常識。在所有的複雜面前,只要有足夠的常識,什麼都算不上難事。」
在確定了接下來的行動方向之後,我和老印於當夜對通化城之行做出了詳盡的計劃。至於如何向警隊長解釋我們在此期間的去向,老印則說:「這個你不必擔心。我此前不是跟你說過麼,只要我不拿槍對準他們的腦袋,他們巴不得我走得越遠越好。」
(210)
就這樣,在度過了又一個難眠之夜,翌日我和老印如約回到警隊。果不其然,警隊長根本就不關心我們倆的所作所為,他甚至還答應了老印動用那輛破爛不堪的綠皮吉普車。結果老印變本加厲,腆著臉皮軟磨硬泡,居然還搞到了一頁只帶印章的空白介紹信。我問他死乞白咧弄張介紹信幹什麼,他故作神秘地說:「你小說小子跟前輩學著點!咱們到了通化城你就敢保證一帆風順?要是受訪群眾名單表記錄的人員住址有變,拿著這東西咱就可以讓當地的戶籍部門幫忙,有這省力氣的買賣為啥不做?」
我們先是把綠皮吉普車弄到修理廠換了四個輪胎,隨後又到加油站加了滿箱油,接著一路飆直奔通化城。由於我市地處山區,道路難行,抵達通化城足足用了兩個小時。下車之後我發現不但屁股異常疼痛,連蛋子都被巔得發酸,以至於在吃晌午飯時我都沒辦法大口咀嚼。老印問我這是怎麼了,我只好溫柔地回答他:「嚼得狠了扯得蛋疼。」
我和老印心不在焉地吃過午飯,然後躬著兩條腿按照名表上的地址尋找受訪群眾,果然不出老印預料,由於這是二十年前的住址,當時的受訪人都已經舉家搬遷,不得已老印只好使出了他的殺手鑭——那張空白的介紹信,他用鋼筆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上了當地的戶籍管理處,不久我們倆就名正言順地得到了幫助。但是畢竟當時的戶籍管理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所以管理員找到五名受訪人的住址足足用了半個下午。我們按照他提供的地址驅車尋訪,這回根本沒有費什麼氣力,我們便從其中一位受訪人口中得知了馮健的住處:天罡路28號院。
我們趁著夜色趕往位於市區西南角的天罡路。通化不愧是座山城,綠皮吉普車打從拐入天罡路便開始爬坡,在經過一座低矮的清真寺後我們終於抵達了28號院。這是一幢臨街而建的兩層小樓,樓面爬滿了參差不齊的青籐,微微垂掛在窗子上——靠近東邊的窗子裡透出昏暗的燈光,使得這幢小樓顯得異常孤寂。我心裡想著即將在這裡與卷宗的敘述者相見,禁不住心頭一熱:那位曾經歷過驚心動魄的四天四夜的馮健,他真的會將火麟食盒的謎底盡數揭曉嗎?」
(211)
老印接按下了門鈴,連續三次。從這個動作我判斷他的心情與我同樣緊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房門「吱嘎」一聲被打開了,接著一位年近五十歲的婦女探出了腦袋,她警覺地打量了我和老印一會兒,接著又挪著腦袋瞅了兩眼門口的綠皮吉普車,然後異常緊張地說:「你們是警察。有啥事嗎?」
我說:「大娘你好,我們想找馮健瞭解些事情,他住這裡嗎?」
中年婦女不由分說「彭」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隨著雜亂的腳步聲我聽到她嘟囔出一句:「你們先等等!」
房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刻鐘左右。這回我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姑娘,她的年紀跟我相仿,濕淋淋的頭髮披在肩膀上,她不住地用手撥弄著。那是我初次與馮多多見面,從此我便開始迷戀上薄荷味的洗髮水。馮多多似乎並不喜歡說話,她示意我們進屋時面無表情,然後,我聽到她對著身後的中年婦女輕聲地說了一句:「阿姨,把客廳的燈打開吧。」
老印只是簡單寒暄了兩句就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馮多多在老印的敘述中緩緩張開嘴巴,當老印將事情的經過複述完畢之後,馮多多忽閃忽閃的眼睛裡透著不可思議:「你們是說我父親經歷過這種古怪的事情?你們確信要找的真是馮健嗎?」
老印報以了肯定的回答。
馮多多抿著嘴唇依然表示懷疑。她說:「可以把你們說的『慎』字印文卷宗讓我看看嗎?如果確有其事,我會帶你們去見我父親的。現在我不想外人輕易打擾他,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太好。」
看得出來,老印得知馮健仍然健後非常高興。他抑制不住地連連搓著手掌,說道:「沒問題!沒問題!不過這些卷宗對我們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保守這個秘密。如果你答應了,我就可以把它們交給你。另外,千萬不要要其他人看到它,這是原則。」
馮多多顯然對老印的過於憂慮感到可笑。她擺手道:「知道啦,知道啦。你們可以放心走了。等我抽空看完它會去找你們的。你們住在哪裡?」
老印說:「我們打算住在山城賓館。如果你看完卷宗就到那裡找我們,我們會等你。」
我和老印離開天罡路28號院,綠皮吉普車由山坡緩緩而下,無功而返的情緒讓我們的心情都有些失落。馮多多頭髮上那種薄荷的味道似乎如影隨形,它一路跟隨著我,甚至連我在睡眠中它都飄蕩得一塌糊塗。
(212)
翌日清晨,我的美夢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現實的馮多多擊碎了睡夢中的馮多多。我聽出她的聲音後手忙腳亂的穿上衣服——還好是夏天,否則那就太慌張了。早起的老印安靜地的吸著煙,他似乎特別喜歡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口氣猥瑣至極:「到底是年輕人啊!一見到姑娘咋都摟不住火。」
馮多多進屋之後看到我睡眼惺忪的樣子,先是撇了撇嘴,然後突然「噗哧」樂了一聲。她指我的襯衫笑個不停,我這才看到由於慌亂自己竟然把襯衫扣擰巴了。我連忙稀里嘩啦把衣服解開,這回倒是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馮多多把卷宗小心的遞給老印,話語裡帶著興奮之情:「我整整看了一晚。真是沒有想到,我父親當年居然經歷了那麼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她似乎並不感到疲憊,而且顯得生機勃勃,說話間就拉著我的胳膊往外走,「快!我這就帶你們去見我父親。」
我和老印早就樂不可支,連忙胡亂地洗了兩把臉,我們三人幾乎是飛著下樓的。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讓我覺得滿身蕩漾著亢奮的情緒。加之能認識馮多多這樣的姑娘,我的心頭差點花開四瓣。
十分鐘之後,我們再次來到天罡路28號院。路上馮多多告訴我們,馮健就在二樓等著我們,但是在上樓的時候馮多多卻顯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吵醒了馮健。馮多多來到屋外時並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而入。屋子裡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位形容枯槁的人影影綽綽躺在床上,他乾巴的身軀像一截木頭,頭頂稀疏的頭髮就是長在上面的枝椏。更奇怪的是,馮健的身上被橫向攔著三道寬大的布條。
我和老印面面相覷起來,吃驚著嘴巴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馮多多看到我和老印這幅模樣,並沒有感到意外。她緩緩說道:「差不多已經快十年啦。」
老印望著雙眼緊閉的馮健,搖頭歎息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馮多多明亮的眼睛黯淡下來,她說:「自從文革開始他就變成這副模樣了,整天瘋瘋癲癲的。那些年家境不好,我只好把他鎖在屋子裡,免得他出去亂砸別人的東西。最近幾年我通過關係搞到了不少違禁的嗎啡,若是他的疾病發作我就給他用上一些。所以昨天晚上你們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和趙媽都以為是因為這件事……不過,在閱讀完那份卷宗的時候,我有一個重大的發現——此前我父親每次發作都會喊上一句『萬山深鎖』,現在我終於明白其中的緣由了。」
老印的興奮溢於言表:「你是說馮健經常會說起那句『萬山深鎖』的口令?」
(213)
馮多多說:「這四個字我聽得耳朵都快生起繭子啦。起初我還問過他,但是每次父親都的一樣的回答,他說,都得死,全得死……然後就更加躁動不安。如果你們想從他口中得知什麼線索,我想已經根本不可能了。」
我連忙追問道:「那麼,他沒有說過口令的第二句?有沒有過?」
馮多多搖頭道:「沒有。真的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
老印又緊張地問:「那卷宗裡記載的火麟食盒你父親有沒有提起過,或者你在家裡看沒看到過這個東西?」
馮多多說:「關於火麟食盒他從未向我提起過一個字。家裡的所有物品我都瞭如指掌,確實沒有這件東西。」
老印繼而說道:「如此看來,你父親當年從地下山寨出來之後,並沒有帶走那只火麟食盒。我猜測是因為郝班長的突然死亡嚇壞了他,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