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這番話讓白公子本能地又是一滯,胸口像塞了團棉,他張了張口,「公主。」
小春目光掃在他臉上,忽然出聲:「清淵,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白公子再度僵住。
他看了看面前那張明艷的面龐,企圖從上面找到什麼。小春臉上帶著一種探尋的表情,一直盯著他。
白公子忽然感覺自己好像說不出話來一樣,平生第一次,竟就那麼杵在原地。
「我真正的、不是小春,也不是秋月,我的本名,先生你還記得嗎?!」
啞口無言。
白公子沒有一次覺得這樣難堪過,是的,難堪,他完全沒想到這種局面,以至於,他竟然感到一絲亂。但這亂,卻又好像帶了熟悉,讓他有種驚愕的感覺。
小春緩緩地笑了,像是流雲鋪開那種淺淡淺淡的微笑,「你不記得了。」
他用舌尖舔了舔,覺察到了嘴裡的苦味。也是淺淡的,他卻再也無法把它忽略。周圍的風都強勁起來,就是那麼簡簡單單的名字,而他卻再也說不出來。
「為什麼害人。」他還是問。
為什麼接近柳生,拖他進虛無縹緲的愛情中。讓他,不能自拔。
「因為不想再面對殭屍王。我只想過新的生活。」
心頭好像千把刀在刮,嘴裡一直在猶豫地動著,卻還是輕輕說出來:「你明知道你不能。」
「是啊,我不能。」小春卻也看著他笑,眼裡逼出淚花,「就連神通廣大的清淵先生說保護我,我也還是沒逃掉。」
話進行到這裡似乎再也不能繼續,氣氛降到冰點,壓抑在每一滴空氣裡。一絲肅殺感開始瀰漫。
白公子吸著一口氣,看著半空的女子,微微後退一步。他拍了一下黑貓的頭,輕歎著:「諦聽,能變回原樣嗎?」
黑貓和他對了一眼。
諦聽的本尊也是一隻犬,可說是三界內最威猛神勇的犬了。小春腳下那一隻雖然不辨種類,但看那駭人的骨架身形,也知道是怎樣好噬人血的畜生。
此時那犬好像也有些不耐,慘綠的眼睛裡,冷冷地看過來,晃了一下頭。小春伸腳一踩,將它的躁動踩下去。
白公子盯著她腳下大犬,沉吟道:「我記得你的神獸應該是四方之首的青龍。屬於皇族的嘉許,何時變成了這麼個殺性的東西?」
小春露出一絲笑:「你記得那麼多,卻偏偏忘了我的名字。」
白公子卻望著她,聲音詫異:「你居然拋棄了青龍?!」
小春蹲下來,慢慢伸手在大犬的頭上撫摸著:「青龍的顧忌太多,我帶著做事,很不方便。」
所謂青龍顧忌太多,青龍是受天命的神獸,所擁有的力量可以威震八方,但是青龍和諦聽一樣,屬於瑞獸,不可殺伐過重,屠戮傷血。
所以有它們跟隨在身邊的主人,往往福星照命,即便不是富貴聞達,最不濟也可保一世安穩。
但,命運在五百年前煙華王朝的公主那裡,產生了巨變。
公主身為青龍主人,卻最終被殭屍王囚禁,終其一生受盡苦楚,顛沛失所,青龍也被殭屍王重傷,打回原形之後返回崑崙閉關。
一晃又是多年。公主出現了,而她腳下的獸,卻換成了一隻兇惡的大犬。她說,她捨棄了青龍。
「青龍忠心護主,才會重傷難癒,你竟然就這樣棄了它?」白公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空中的女子,啞聲問道。
小春笑容淡淡:「它已經不適合再做我的獸。」
天下間,有勇氣有魄力將四方之首的神獸替換掉的,估計除了眼前這位公主,不會再有旁人了。
白公子終於感到有一絲怒火,從心頭升起。
「諦聽,你把原形現出來。」他說。
黑貓本來始終專注地看著小春,此時聽到吩咐,回頭看了一眼,白公子看出那眼神示意,這裡不能施展開,變不了身。
「那就出去。」白公子化出一道白綢托住自己,從柳府高高的院牆飄出去。身後勁風緊追上來,那只俯臥的大犬抖起身子,血鵬大口對著白公子的背影。
柳府內一院子的人親眼看見人和貓狗一起駕著雲霧遠離,剎那間都駭的坐在了地上,不停打著哆嗦。
白公子落在幾里外的空地上,還沒站穩,腦袋後面就覺得一涼,大犬的利爪已經抓了上來。
幾乎同時耳後傳來一聲笑語:「力不從心啊,先生。」
白公子堪堪站住,回過頭,小春站在樹枝上面,臉就浸在透出的陽光裡。那是什麼感覺,冰雪剎那消融,瞬間風暖,人常說一笑傾城,真正見了才曉得什麼樣的震動。
幾乎同時耳後傳來一聲笑語:「力不從心啊,先生。」
白公子堪堪站住,回過頭,小春站在樹枝上面,臉就浸在透出的陽光裡。那是什麼感覺,冰雪剎那消融,瞬間風暖,人常說一笑傾城,真正見了才曉得什麼樣的震動。
第一百二十四章兩敗俱傷的結局
白公子淡下眼瞼,不讓自己接觸太繁盛的光華,他說:「公主,你決心要與我鬥上一鬥嗎?」
「是先生不放過我。」那明眸中也有流光一閃,「現在若是我說我不願意,先生又肯罷手嗎?」
白夜不再答話。因為已經沒有必要。
諦聽身上的毛豎起來,光影交錯,已經與大犬纏在一起。小春拋出一道白綢,捲向白公子腰間,他足尖掠起來,躲過這一下。白綢在空中劃過一道弧,捲回小春手裡。
只是短短幾個來回,小春望著他:「先生,你比以前,弱了很多。」
白公子沒說話,凝神注視著眼前的影像。
「以前的你咳嗽一聲,都有小妖匍匐在地上對著你哭喊,而現在,您卻接我的招都費勁。」
「對付你,足夠了。」他抬了一下眼。
小春笑開:「是嗎,那可不見得呢。」
諦聽抖著身子摔在他腳下,一骨碌又翻身起來,對空中的大犬發出怒吼。白公子緩緩轉著扇子,視線落在小春手腕的紅印處,卻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給柳生吃了什麼?」
小春道:「先生還有閒心關心別人?」
白公子轉向她:「生離咒還在你手上,柳生沒有死,但他剛才那副僵挺在床的樣子……你給他的那碗藥裡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小春嘴角的唇線平下來,冷冷吐出字:「砒霜。」
「怎麼可能?」
「你還怕他不敢喝?」小春神色似笑非笑。
白公子頓了頓:「你給他的,他當然會喝。但如果你下了砒霜,他會死的。而你現在,還好好站著。」
小春的聲音有些說不清的意味:「你真以為,我那麼容易就能死?」
白公子心裡咯登。
生死不由人。一瞬間他想起眼前這位公主,雖看著風華正好,但其實已經被殭屍王糾纏了幾百年。那樣難過,她的生死,早已不在她的掌握了。
「我要是能死,早就這麼幹了。何必還要大費周折地找到柳生。」微風中飄來的聲音,隱隱還帶著淡笑,卻好像帶了涼意。
儘管篤信生離咒的效用,但直到此刻,白公子忽然也開始懷疑了。眼前這個人的命運,早已經不按照他想像的走,任何偏差,都是有可能的。
大犬被諦聽強硬地摔在樹下面,滾了一身的污泥,小春只是瞥了一眼,沒有任何反應。
「到底不是你的獸,你不心疼。」
小春笑,眼底閃現出極微妙的柔和:「我就是心疼,又能怎樣呢?難道,我能把諦聽殺了?」
幾乎是那一瞬間,白公子看出,那柔和不是對待她腳下躺著的大犬,而是對諦聽。她對諦聽有不忍。
諦聽只是趴在地上,低垂眼眸,也沒有再追上去。
「你忘了我,諦聽卻沒有忘。」小春淡淡道。
白公子沉聲:「如果你真的害了柳生,就得給他償命。」
小春臉上儘是譏削的笑意:「我就在這裡,先生儘管來拿。」
所有恩義斷情絕,煙消雲散。白公子不再遲疑,揮手朝小春逼過去。小春手裡的白綢阻截他的前路,他把扇子打開,手起手落,割了無數的碎片。
白影翻飛,他右指急點小春眉心,那是唯一的破綻,機會稍縱即逝。
小春猛地從樹枝上跳下,一縷馨香飄蕩下來,她貼著樹幹筆直地下墜,好像流星寂滅前的絢彩飛影。
白公子手裡一頓,小春已經繞到他身後,耳後吐氣如蘭,她的氣息溫熱柔軟:「先生,你的警覺性也大不如前。這樣,很容易丟命的。」
白公子反射性地就往後一倒,在他印象中小春應該避開,但小春沒有,她竟然就唇邊含笑,一動不動硬接他重重的後仰。
於是下一刻白公子就察覺到後背貼上了一個溫暖的身體,小春雙臂張開,緊緊將他桎梏住。這下白公子成甕中鱉,想反擊也反抗不了了。
他的胸腔彷彿被一個又軟又重的錘子擊中,有些懵住了。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反應過來,雙肩一緊,從小春懷抱中縮了出來,之後橫肘向她搗去!
白公子覺得他的胳膊是有點抖的,為那突如其來的溫柔,讓他有種久違多年的眷戀。
也許,正是要他命的東西。
小春臉色卻冷下來:「先生是存心要置我與死地了。」
白公子雙腳落在地上,喉間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這種感覺,他覺得非常窒息。
小春似是惱怒,雪似的白綢已經席捲而來,白公子沒有動,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白綢又快又準地抵達他的後心,如兩柄利劍,可以直接穿透他的心。
白公子驟然回身,抬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已到臉前的白綢,用力一扯,小春的手一鬆,白綢便飛揚起來,從中斷成兩半。
只是愣神間,白公子隨手一拋,扇子悠悠地轉動,速度奇快,擊向了小春的眉心。小春手腕翻動了一下,白綢再次飛起,迎向那柄扇子。
然而就在接觸的瞬間,天空突然暗了下去,緊接著一道炸雷劈在小春頭頂,她臉色變得雪白。
扇子就那樣正中眉心,猶如斷線的風箏,小春的身體軟軟地栽倒下去。
白公子飛掠上前,一把接住了她。
小春在他懷中,雙目失去焦距,好像一瞬間,了無生機。白公子抱著她緩緩在地上蹲下,目光凝視她的臉。
空中的炸雷一個接一個,好像突然間雷神發怒似的,那麼令人驚心。
「他、他來了……」懷中的女子一字字呢喃,嗓音如同風乾了,剎那蒼老,「我終究還是逃不過……」
白公子吸了一口氣,抱著雙肩的手指,有些微顫。
他看見了她的脖頸,本來光澤如玉的頸間,皮膚上慢慢像水紋一樣,波蕩出了一層層的褶皺,白皙的皮膚染上褐色,皺紋密佈,只不過是轉眼的時光,懷中如花嬌艷的女子,已經走完了無數年的歲月。
親眼看著紅顏蒼老,白公子幾乎停止了呼吸。
「你!你會老?!」
小春笑出來,下巴也開始起皺紋,她的手枯瘦的如柴,無力地放在胸口。殭屍是不會老的,那一年,他真的以為,那個瘋狂的殭屍王,已經把公主變成了跟他一樣的人。
卻原來、沒有……
造化何其弄人,如果,如果他知道公主從來沒有變成殭屍過,他可能也決不會有那個決心,要將她剷除。孤立無援的公主,究竟是如何保住了自己,他不知道。但那個過程,他也不願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