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只因,她從來不想站在他的對立面。
但也許蒼生真的不眷戀她吧,小春的眼淚從臉上的溝壑流出:「我騙他啊,我騙那只殭屍……我說我愛他,我求他,他才答應不咬我……我、我還是人啊,先生……我等你救我,你怎麼能、忘了我……」
可是百年等待,我只等來了如今的萬念俱灰。
尖銳的疼痛刺入心肺,白公子眼前一花,幾乎昏去。他的指頭僵硬著,懷中的女子還在說著,彷彿害怕停下來一樣:「我犧牲了青龍才逃出來,現在,他追來了,我再也逃不掉了。」
白公子握起她的手,十指青蔥,已經垂垂老矣,皺紋遍佈的手十分粗糙。他忍不住握緊:「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帶走你。」
「你已經失信過一次,」小春的眼神還是灰暗,「百年前,你說過同樣的話。」
諦聽在樹下站著,黑色的身體靜靜站在大犬旁邊,它是通人性的靈獸,可以感知靠近自己的人的心中的感情。百年來,它也見證了許多事物的更迭,此刻,它在心裡想,清淵,你確實說過,在以前這裡種的那顆老楠木下,你親手抱著她,說你愛她,你要保護她。
可是你沒有,你不僅沒有保住她,甚至,現在連這份愛,你也都快記不清了。
白公子眸子一眨,蕩出幾許醉人的纏勾,「這次我不會再失信。」
小春沉默下來,像是累了,頭轉到一邊。
「我答應你,永遠不再喝孟婆湯,就算一千年,再次經歷輪迴,我也會帶著記憶活下去。相信我。」他最後口型一張,似乎吐出了兩個字,無聲地融入四周。只是小春已經轉過頭,沒有看到他最後喚出的,似乎是她真正的名字……
悶雷打的更響,殭屍王操控風雲雨雪,在這片天底下,都將是他的領域。
……
沉默一直持續了很久,面前的酒盞醇香肆意飄散。
唐劍亭伸長脖子等了半天,什麼都忘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沒有人再吭聲,他便忍不住道:「這就完了?」
白夜手上還端著最後一杯酒,微微看著他一笑:「嗯。」
「不對啊!」唐劍亭不幹了,「那後來怎麼樣了?結果是什麼?」
白夜緩緩看著他:「沒有結果。」
唐劍亭噎了一下,盯著白夜那張臉,表情平平淡淡的,眉峰斂下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等你五百年
彷彿一瞬間從深沉的夢境跌回了現實,他還有些不真實感。唐劍亭聳動著耳朵,忽然感到不是滋味,道:「誒,一開始聽著故事挺好的,怎麼越到後面,感覺那麼淒涼啊?」
白夜輕輕笑起來,「故事嘛,總是有悲有喜,盡善盡美就不是故事了。」
「可停頓在這裡,那公主後來如何了?殭屍王……到底追來了?」吊人胃口也不帶這樣吊的,唐劍亭悶頭想。
「看不出來唐警官還有這樣強烈的好奇心,真是難能可貴。」白夜抿了抿嘴。
小藍今日沒有離開,一直坐在旁邊,像是知道故事要完了,她安靜的像是不存在。只是任她再安靜沉默,誰都不會真正忽視身邊一位美人。
唐劍亭看著眼前,白夜衣懷半敞,斜倚在樹上,眼睛裡已有一些醉色。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覺得有一絲古怪。
籐花已經落下了不少,小藍捻起酒壺,首先打破沉默:「最後一杯了,小唐,喝吧。」
耳朵被柔和的聲音灌入,似乎不習慣小藍忽然間叫他「小唐」,唐劍亭一怔,看向她,她仰起臉,露出一個微笑。還是那杯女兒紅,還是在古董店。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愣了愣,看著杯子裡晃動的液體。
「白夜……你說,愛情真的會因為時間太長,而被忘掉嗎?」
白夜看他一眼:「也許吧……」
「那白公子。誒,我說這怎麼跟你一姓啊?」唐劍亭終於驚覺哪裡古怪,馬上怪叫出來。
白夜忽然停下動作,目光悠悠看了過去。唐劍亭心裡一跳,也望過去。白夜咬著耳朵,低聲:「你沒發現,我倆是一個人嗎?其實我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了。」
唐劍亭眨了眨眼,愣了愣,半晌,一個嗤笑聲鑽入他耳朵,白夜按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陡然意識到被耍,唐劍亭瞬間破功,揮拳搗上去:「我靠!……耍我,你就編吧你!我看你真是到家了!」
白夜笑著躲拳,「喂,小唐,像您聽故事聽這麼認真的,還真是少見!」
唐劍亭憤恨地坐回去,看著他那張臉,到底還是不甘心。憋了半天,問道:「講故事也講完,那後來白公子到底怎麼樣了?既然那公主曾經說他的力量不如以前,那他以前都鬥不過那個殭屍王,後來又怎麼能呢?」
白夜伸出一根手指,露出一抹笑:「因為,他用了另外一個方法,還是履行了他的諾言。」
「什麼方法?」唐劍亭馬上追問。
白夜卻不說了,慢悠悠看著他笑:「我勸你還是別聽了,心地善良的小唐同志,你恐怕不願意聽到後面的發展。」
唐劍亭心裡不由一緊,卻更急切:「橫豎你倒是說出來啊,既然公主沒有再被抓走,怎麼樣也不該是悲劇了吧?」
白夜嘴巴動了一下,小藍的聲音柔和地切進來:「白公子後來把公主的命取走了,帶著她的靈魂,重新輪迴轉生,也算是徹底解救了她。」
唐劍亭呆住。許久才結巴地道:「怎麼、怎麼是這樣結果?」
小藍低柔道:「這樣結局,很好啊。公主求仁得仁,其實她受了幾百年的生不如死,最大的願望就是逃離那個殭屍的掌控。輪迴也好,一碗孟婆湯下肚,過了奈何橋,就什麼都忘乾淨了。只是,苦了那個白公子了。」
手上沾了公主的血,帶著悲傷的記憶,永遠地活下去。不再喝孟婆湯,也不再遺忘,就那麼孤單地,即使過了千年,也仍是孤寂一人。
唐劍亭嚥了口酒,說不出的難受滋味。白夜在對面看著他一笑:「如何,不聽我的勸,非要知道後面的發展。難受了吧?」
唐劍亭說不出來。
他複雜地開口道:「不愧是開古董店的,肚子裡的故事真是稀奇古怪的忽悠人,這麼淒慘的你也能整出來,實在禍害聽眾。」
白夜不置可否。片刻道:「故事叫洛陽書生,似乎到最後,大家都忘了柳生這號人啊?」
經他這一提,唐劍亭也才注意到,對啊,以那公主的性子,應當不至於真的把柳生害了才對,那這個書生最後的結局該是什麼?
「公主給他喝了海上人魚肉煮的湯,」沒等他開口問,白夜已是主動為他解惑,「公主之所以,能以人類的身體活上百歲,原因就是殭屍王給她尋來了人魚肉,傳說中,吃下人魚肉可以長生不老,柳生喝了湯,也可以有很多年的壽命了。」
難怪!唐劍亭恍然大悟,「果然那公主,都是心存善念的吧?」
白夜笑了笑,慢慢低下頭品茶。
公主當然是心存善念,只是那白公子,太固執了點。
唐劍亭一口把酒灌下肚,干暢淋漓,不自禁道:「痛快,雖然不盡如人意,也算是個有悲有喜的圓滿故事,不枉我聽了五天。」
白夜笑罵:「你當然痛快,喝了我五罈子女兒紅,把我一個月的盈利都給喝下去了!」
唐劍亭道:「小氣!你開始說要講一個女兒紅的故事,我看這整個故事,除了發生在洛陽之外,跟女兒紅壓根沒沾上半點關係!」
白夜似笑非笑:「看來還不滿意啊,要不你講一個?」
「那你得再給五罈子女兒紅。」
「去,」白夜笑起來,「宰我啊,我才不做這虧本生意。」
唐劍亭一笑。
傍晚又至,這五天幾乎天天如此,只不過今天故事聽完了,唐劍亭心裡不免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告辭離開,五天假也修完了,明天還得起早上班報道。
一切,將不費力地回到正軌,不過一個故事而已。即便當時如何震動,時間長了,還是會從心裡淡去。
白夜獨自仍舊坐在院子裡,抱著涼了的茶杯,眼睛朦朧地望著樹上籐花。
小藍輕聲勸他,「先生,天黑了,你進屋吧?」
白夜的目光從樹上收回,轉到她臉上,聲音像風一樣輕緩:「小藍……我還不想進去。」
沒有任何反駁,小藍順從地垂眸道:「那我去幫你拿外衣出來。」
她站起身,手腕卻被握住,白夜掌心溫熱,拉她坐下來:「不用拿,你就待在這裡,陪陪我吧。」
低沉的嗓音中,白夜專注地凝視著小藍,一動不動。
輕輕別過眼,小藍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道:「先生,你醉了。」
白夜的眼睛驟然恍惚起來:「我醉了嗎?」
小藍望著他,「每次一講到那個故事,你的心情就不好。」
白夜微微一笑:「小藍的心情也跟著不好了?」
小藍沒說話,默默地又將他的茶杯倒滿。
白夜看著身側的女子,稀鬆月光下顯得柔美清麗,小藍道:「既然心情不好,為什麼還要一次次提起那個故事?」
白夜的唇抿起一條線,半晌到底還是一字沒說,緩緩喝了口茶。
經常提起也許是怕忘記,也許是想回憶那種感覺,曾經的痛徹心扉或者深愛無悔,總之,總有那麼多的理由,讓我們捨不掉往昔,深刻的記憶融合在血肉中,稍不留神,血肉模糊。
小藍微微看他一眼,坐在小桌旁,不再出聲,沒有再離開。
直到越來越晚了,夜風吹過來都涼上幾分,小藍的髮絲拂在胸前,手中握著的茶壺,水已經涼透了。白夜才帶著微醺的醉意,緩緩站起了身。
小藍伸手扶他,他半邊身體靠著她,慢慢地朝前行。
古董店大門裡傳來檀香的氣息,兩人彼此相依,走進去緩緩將門關上。
唐劍亭在路口隱約看見柳桐軒還在擺攤子,他心裡模糊想和故事裡一樣姓的人還真多,走到旁邊發現只有空蕩蕩的一個攤位擺在路邊,柳桐軒卻不知道在哪裡。唐劍亭有些奇怪,卻也不能再打招呼,就走過書攤,緩緩向前面去了。
進家門,看到了那本《牡丹亭》還在枕頭下壓著,這幾天出門,到現在說起來還沒翻過一頁。他一時好奇,梳洗完後便坐到床邊,拿起書翻了起來。
沒想到一拿起就放不下了,不知道是否因為剛聽了一個故事的原因,書中那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硬生生拖住了唐劍亭的視線,他幾乎入了迷,愛不釋手,他想起白夜故事中柳生說自己跟柳夢梅一個姓,是否有什麼關聯?因此看書時便對柳夢梅多留意了幾眼。
唐劍亭對《牡丹亭》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多年來別人的口耳交談中,知道是個流傳千古的愛情名篇,但說到對其中細節有多少瞭解,他到底還是個門外漢。
《牡丹亭》並不長,因此整整一晚上,小唐同志都沒能再入睡。
看到柳夢梅掘開杜麗娘的棺木,杜麗娘起死回生,然後這對鴛鴦終成眷屬。歷盡滄桑,修得正果。
看完之後倒也無比的滿足,圓滿結局,永遠都是人心所嚮往。他感歎,可惜白夜講的那故事,就忒淒慘了點。
他看到最後一頁眉頭似乎還有一行字,模模糊糊看不清,他湊近檯燈,翻開來仔細一看,是一行非常端正的小楷:
婉兒,我願意等你五百年,一直,等你來見我為止。
第一百二十六章打傘的美人
唐劍亭有些怔,這樣的字像是柳桐軒寫的,工整的不像話。人家都說柳書生的字像是模板篆刻出的,比某些常年練習書法的人都要漂亮利落。
只是,他寫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唐劍亭坐在床邊,不由發怔起來,他想起柳桐軒的才華,那是個隨手能寫出錦繡文章的人,他親眼見過街頭的幾家孩子把作文拿給柳桐軒,而不過片刻,本子上妙語如珠的句子就讓小子們喜得笑逐顏開。
而柳桐軒,卻沒有去任何地方,只是一直,一直在街頭,擺著他的書攤。日復一日,彷彿很久了。
唐劍亭自問,如有這樣的才華,天南海北,他都能走遍了。
過後的幾日,拿著書的唐劍亭常常在上下班的時候來到書攤,想和柳桐軒說話。然而,卻再也沒看到那個穿著長衫笑容和善的俊秀年輕人。
街口只餘下一個書攤,各式的書擺滿在上面,不時地被風吹動起幾篇書頁。看不到有人收攤,也沒有人再打理,好像一片草地逐漸荒涼。
有一天晚上風特別大,書攤上的嘩嘩聲不絕,在街道上流傳著,唐劍亭站在自家的窗前,遠遠望著翻動的影子,忽然就覺得,這聲音淒涼的如哀怨。
他想,從來不跟他說話的柳桐軒,為什麼那一天突然對他說?為什麼,突然送他《牡丹亭》?會不會,那也只是柳桐軒,心裡最後的一點珍藏?因為留戀,所以才不想讓這些陪著他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