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我站了下來,回轉身望著來路。說是「望」,實際上什麼也看不見。我只有用耳朵聽,黑暗中有風聲,有樹葉落地的聲音,也似乎有一路走來的鞋聲,可很難確定那是不是有人走路的聲音。當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適應下來以後,才突然看見葉子已經披著長髮坐在離我不遠處的一座墳邊。
我叫道,葉子,她不理睬我。我說,你是來監督我嗎?你看我做工作,從來都是認真的。我知道,你想讓我離開這裡,我床頭出現的冥鞋,從門下塞進來的紙條,都是你做的。你為什麼要趕我走呢?我並不會傷害你的。也許你趕我走是好意,要我離開這裡的凶險,可是,我們一起對付這裡的凶險不是更好嗎?我知道,你在這裡守墓並不是心甘情願的,一定是楊鬍子用香灰或者一些奇怪地草藥迷惑了你,我們為什麼不能解除他的控制呢?

葉子坐在墳邊,一直沉默不語。我突然意識到,此刻跟我而來的,也許不是給我安排工作的葉子,而是多年前在閣樓上上吊自殺的女孩。她長得和葉子一樣,只能解釋為是葉子的前世。如果真是這樣,我更有必要將事情搞清楚了。我說,葉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我想聽你說說你的真實經歷。
那個坐在墳邊的人影仍然沉默不語。我向她走了過去,我想拉起她的手,看看這手是不是溫熱的。這時,一陣冷風突然刮來,夾雜著樹葉和沙塵,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墳邊時,人影已沒有了,只有一叢黑糊糊的灌木立在那裡。
上面這事,一般人會解釋為錯覺,我當時也情願這樣想。可是不,可怕的事立即就出現了。正當我抬腿往回走的時候,暗黑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迎面而來的人影。這人的頭特大,面部不清,兩個眼珠像小山丘一樣凸出來,足有雞蛋那麼大。我頓感毛骨悚然,心臟緊張得像要破裂一樣。我本能地往後退、退、退、然後叫了一聲「媽呀」轉身就跑。我在黑暗的墳叢中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段路,看見一處墳前亮著幽幽的火光,燃過的香蠟紙錢一片狼藉,只有這長明燈的小火苗還在夜風中跳蕩。看見這座新墳,我知道我已經跑到了後山的深處。我定了定神,還沒想好怎樣回去,那鬼怪又在不遠處出現了。並且繼續朝著我而來。我只得轉身再跑,並且選擇了向低處跑,這樣可以徹底跑出這座墳山。
我終於從後山上下到了比較平緩的地方,藉著微弱的天光,我發現我正穿行在一片玉米地裡,玉米葉子和玉米棒子的氣息向我傳遞著人間煙火的氣息,我長出了一口氣。
我穿出玉米地繼續往前走,以前我在墳山的高處眺望過這片地貌,知道沿著後山和前山的山腳是可以繞回住處去的。我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和玉米地裡不斷地走著,走了很久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片玉米地裡。雖說玉米地都是一個樣,但這片玉米地的特徵是,地的右上方有一處農舍,並且傳出嬰兒的哭聲。這樣,當我又看見這座房子,又聽見嬰兒哭聲的時候,我又迷惑又沮喪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現在有兩種選擇,一是坐在這野地裡等待天亮;二是去向這戶農家問路,只要他們給我指一指方向,一切就容易了。我當然選擇了後者,儘管夜半三更去敲門問路很冒犯別人,我也顧不得了。
我出了玉米地向那房子走去。進了一道籬笆之後,嬰兒的哭聲更響了,還傳出一個女人「哦哦哦」地哄著孩子的聲音。我慢慢走向房門,正欲舉手敲門時,房角突然竄出一條黑影,重重地將我撲倒在地,有男人大口地出氣噴到我的臉上。這漢子的蠻勁特大,還沒等我掙扎起來,我的手已經被他反綁了起來。房門也開了,這漢子向屋內喊道,姐,這賊已被我抓住了。
我被押進了堂屋,強烈的燈光讓我一下子有些睜不開眼。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叫道,快說,你這幾天夜裡老在房外轉悠究竟想幹什麼?害得我回娘家專門叫了兄弟來守夜,就是要抓住你這個賊!
我急忙聲明我不是賊,也從沒來過這裡。今夜是迷了路,才來這房前問路的。
話剛說完,我的背上已挨了一拳,那漢子吼道,還想狡辯,趕快坦白交代,不然天亮後把你送到鄉上的派出所去。
這時,我已看清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正是我在回西河鎮的車上看見的懷抱嬰兒的那一位。她也彷彿認出了我這個同車的乘客,她說,你,是從外地到這裡來的?
我說我是這墳山上的守墓人。今夜巡墓後從後山下來迷了路。
年輕女人便後退了一步說,你叫大許,是不是?這裡的守墓人我都知道的。聽見女人這樣說,站在我旁邊的漢子也後退了一步,我感覺到他的恐懼。
這時,堂屋裡的側門開了,一個老太婆走了出來。她手裡似乎捏著一個小東西,走近後我才看見那是一根縫衣針。她用蒼老的聲音說,守墓人,好,讓我看一看,你是人還是鬼。說完,她便用縫衣針在我手臂上狠狠一扎,我痛得叫了一聲,年輕女人和她兄弟都湊了上來,看見我的手臂上,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已經從扎針處冒出來。他們都如釋重負地「哦」了一聲。
年輕女人叫她兄弟給我鬆了綁,然後抱歉地說,山上的守墓人都鬼兮兮的,我們必須得試驗一下,你們那裡那個叫葉子的女孩,去年在我這裡借宿過一夜,我當時正懷著孕,後來孩子生下來,就成天地哭。有人說,這是葉子對我的影響,因為有人看見她在山坡上跌倒後,膝蓋皮都跌破了可就是沒有血流出來。
這時,老太婆止住了年輕女人的話,水艷,別跟他說那麼多了,讓我來說一件事。老太婆轉向我說,你回去後,能不能給葉子說一下,讓她將留在這裡的鬼氣收走吧。只要我孫兒不這樣哭,好好長大,我們全家都感謝她了。就說去年讓她在這裡留宿,我們也是出於好意。她不該這樣對我們呀。
我疑惑地問,她怎麼會來這裡借宿?
叫水艷的女人便說,那天有人下葬,來了很多車,可有一輛車壞了,到天黑也沒修好,便有幾個人在你們那裡住了下來,葉子便跑到我這裡來,說是那邊吵鬧得很,她是要安安靜靜才睡得著覺的。
我「哦」了一聲,但心裡對這事卻一點兒也沒想明白。
我回到住處時離天亮已不遠,可天地間在這一刻更加暗黑。我推開虛掩的院門,關在院子角落的一隻公雞突然響亮地打起鳴來。這隻大紅公雞是周媽剛買回來的,說是院子裡陰氣太重,牆根一帶已生出一些毛蟲,讓人看見就起雞皮疙瘩。院子裡唯一帶有活氣的生靈是那只黑貓,可是這貓說不上是有陽氣的動物,它蹲在院子裡那些做墓碑的石料上,常常一蹲就是幾小時動也不動,這是它的捕食從古至今就靠潛伏和守候養成的習性。周媽是懂陰陽的人,她買了大紅公雞回來,這院子裡的陽氣就上升了。
可是,公雞管不到墳山那樣遠的地方。我走進院子時,聽見公雞打鳴過後,還有舒適的鼾聲傳來,這使我深感委屈。你們倒睡得好,我可是在墳山上差點被鬼吃掉。這種事情讓我立即張開喉嚨大叫,出事了!出事了!大家快起來呀!
樓上樓下的燈都亮了,所有的人都來到了院子裡,聽我講完墳山上的經歷,除了啞巴一時還沒搞懂外,其餘的人都深感震驚。周媽立即端出一盆她隨時積蓄在那裡的淘米水,讓我趕緊用這水洗頭、洗腳。我雖然對這能驅邪驅鬼的水半信半疑,但此刻我守願照辦。在我洗腳時候,葉子又追問道,你說那鬼怪的眼珠凸出來,有兩個雞蛋那麼大?我肯定地點頭說,我看得實實在在。周媽立即「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昨天做晚飯時,我一連敲開兩個雞蛋都是壞的,便隨手扔在了灶邊,我轉身,那只黑貓已躥出來將兩個壞蛋全吃了。我一下子還沒聽懂周媽的意思,馮詩人說道,周媽,你是說那個鬼怪是黑貓變的,是不是?這太玄乎了吧。說完,馮詩人笑了起來,葉子也笑了。我的真實經歷讓周媽一亂分析,似乎變得像兒戲一樣了。我氣惱地瞪了周媽一眼,她卻喃喃地說,你們年輕,懂什麼?這只黑貓夜裡從不在這院子裡,到哪去了,你們知道嗎?
這天,我睡到上午10點才起床。用周媽的淘米水洗頭洗腳後也許還真有作用,受了那樣大的驚嚇,我睡下後安穩得很,居然沒做一個噩夢。起床後下樓來,太陽已經照亮了半個院子,黑貓翻著肚子在曬太陽,那只公雞在牆根一帶覓食,它的羽毛像火一樣紅。
葉子正在堂屋裡接電話,我聽見她最後一句話是,好好,就這樣,人死不能復生,選個好墓地也是對活人的安慰。見我進來,她放下電話說,你的氣色不錯嘛,我並不接她的話,而是說,看來你的業務能力真是很強了,對客戶的話也說得好聽,難怪讓你做代理主管了。她說,這主管不好做呀,就說安排你晚上巡墓吧,才巡了一晚就編造出鬼怪的事來為難我。要知道,前幾天你進城辦事時,我一個人也在晚上巡過墓,什麼事也沒有的。
葉子這樣看待我讓我犯急。我說,後山下住著一個叫水艷的女人你知道吧,如果不是那鬼怪一路追著我,我怎會跑下後山去?本來,遇見水艷的事並沒想告訴葉子,而是想暗中觀察她一段時間的,可是她認為我遇鬼是編造的事,我只好將前後經過和盤托出了。
葉子聽完我的講述後,哈哈笑了。她說,水艷一家以為我是鬼是不是?那好,你現在就和我一起去她家一趟。不然,她的孩子以後哭死了,我可擔當不起。
去就去,這是我觀察瞭解葉子的好機會。我們一起出了院門,從山腳下的路向水艷家而去。走到半程,一輛迎面來的摩托車在我們面前停下,開車的小伙子跨下車說,葉子,去哪裡呀?葉子含糊地說,去前面走走。小伙子便拍了拍摩托的後座說,我送你去吧。葉子說,羅二哥,不用了,沒看見我還有同事一路嗎。說完,葉子便和我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我回頭看時,小伙子還站在原地望著我們。我對葉子說,那人好奇怪,還盯著我們,葉子說,不管他。我又問,這個羅二哥是什麼人?葉子說,是村長的兒子,辦了個水泥預制件廠,想讓我去他廠裡當會計,我沒答應。我說,當會計好啊,為什麼不去?她說,我就喜歡守墓。我心裡「咯登」了一下,這不合常理的邏輯之中必有秘密。
快到水艷家時,沿途看見不少樹上貼有寫著字的黃紙,我在一棵樹前停下來,念著黃紙上的字——
小兒夜哭,
請君念讀;

若是不哭,
謝君萬福。
我問葉子,這是什麼意思?葉子說這是農村的風俗,或者叫巫術,念的人多了,小兒就會不再夜哭了。看來,水艷為讓孩子不哭,想盡了各種辦法。
來到水艷的房前時,她正在空地上串玉米棒子,準備把玉米掛到屋簷下去晾曬。看見我們到來,她站起來對我說,怎麼,你把葉子也叫來了?昨夜我兄弟把你當成了賊,那是誤會,你們還要怎麼樣?你們不知道,我這房外到半夜老有些奇怪的聲響,我們不得不防呀。
葉子說,是的,昨夜的事是誤會。不過還有一個誤會,今天得消除一下。
水艷迷惑地問,什麼誤會?葉子說,阿婆在家嗎?叫她拿一根縫衣針出來。
老太婆出來了,手上果然拿著一根縫衣針,葉子接過這針,一眨眼便在自己的手臂上紮了一下,然後,她抬起手臂給水艷和老太婆細看。你們看,這鮮紅的東西是什麼?是血吧?鬼是沒有血的,對吧?
水艷和老太婆連連點頭稱是。水艷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說過你是鬼。只是這一帶總有人對你們猜三疑四的。
葉子對水艷說,別聽那些胡說八道。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專心把這孩子帶好就是。孩子老哭,一定是身體不舒適,要看醫生才行。葉子一邊說,一邊又掏出一個紅包塞給水艷,這孩子出生,我還沒道過喜,今天補上吧。水艷推辭了一陣後收下紅包,很感謝地說,謝謝你了,以後你那裡來了人吵鬧,只管來我家住宿就是。
葉子的此番作為,讓我思量了很久。她向外界也同時向我證明她不是鬼魂。是否是要表明我昨夜遇見的鬼與她無關呢?其實,我本沒這樣想,因為昨夜在暗黑中我無法確定那鬼怪是不是女人。但是,當又一個夜幕降臨,葉子對讓我一個人巡墓的安排不作出任何修改時,我開始懷疑上她了。既然她此舉是要讓我因恐懼而離開這裡,那麼,在我巡墓時再出現鬼怪,我不是會更快逃離這墓園麼?想到這裡,我心裡反而不那麼恐懼了,我偏要堅持下去,並且今夜,我決定讓葉子的設計露餡。
將近半夜,我準備外出,可是電筒找不著了,這才回想起昨夜的情形,一定是我在驚恐逃跑中將電筒掉在後山了。好在今夜天上有星星,想來墳山上不怎麼黑,我還是毅然出去了。出門時我故意將院門弄得很響,以便讓葉子知道我已出門去了。
走出院門,走下長長的石階,我並沒上墳山去,而是穿過門前那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在一棵大樹後藏了起來。從這裡可以望見院門和石階,我想等葉子跟蹤出來以後,看看她裝扮成什麼模樣。我要跟在她的後面上墳山去,再讓我這個鬼把她嚇得半死,繼而逼她說出事情的真相。天黑之前,我已在這棵樹後放置了我的道具,是用半人多高的茅草紮成的一個圓罩,我將它從頭上罩下來,這樣,草葉間的縫隙能讓我看見外界,而別人看我時,卻是一個不見頭和身只用雙腳走路的草人,這種模樣的怪物出現在夜半的墳山上,夠恐怖了吧。
我的設計很完美,可是,長長石階上的院門一直紋絲不動,沒有人跟蹤出來。我開始懷疑我的想法,如果昨夜的經歷並不是葉子搗鬼,那……我的背上開始一陣陣發冷了。
我心有不甘,突然想到前山的一個山丘,站上那裡可以俯瞰到守墓人的小樓,包括閣樓的窗戶和連接閣樓的平台。我決定上那山丘看一看,如果葉子還在屋裡的話,應該是亮著燈光的,她的習慣由來已久,愛在夜裡看書,或者是穿著猩紅睡衣梳妝打扮。
為了可能在半路上與葉子相遇,我將茅草從頭上罩了下來,然後向墳山上走去。墳山上星光朦朧,一排排的墓碑在星光下顯現出來,比它們矗在漆黑中更讓人感到陰森。我走上了那座山丘,俯瞰小樓時,讓我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出現了,閣樓裡亮著燈光,窗口還隱約有人影晃動,這說明葉子跟蹤我嚇我的想法純屬我自己的杜撰。
我想到了昨夜的鬼魂,兩個眼球凸出來——而吊死的人,據說眼球就是凸出來的。我突然想到了閣樓裡那個多年前吊死的女孩。是的,那閣樓裡住著兩個人,只是一個有形一個無形罷了。
這時,墳山深處突然傳來「哇」的一聲,是一種夜鳥的叫聲,那聲音嘶啞而淒厲,我心裡不禁抖了一下。這世上的生命形態各異而且永不相通,我今夜那些兒戲似的思維,只能說明我對天地萬物的事知之甚少。
我雙腿發顫地從山丘上下來,趕快穿過墳叢回住地去,在墳間小道的轉彎處,可怕的事發生了——我聽見了沉重的鼾聲,彷彿有人在墳叢裡睡覺似的。其實,一切不是「彷彿」,因為我很快看見了墳邊躺著的一條人影。我恐懼地向後退,卻被身後的一塊墓碑絆倒了。那一刻,我看見了星空旋轉,我一閃念地想到人能用暈眩來迴避恐怖就好了。
第五章 與村長和解
報社的白玫來了電話,可惜我沒接到。葉子說,那人說是你表妹,我覺得不像。因為她既不說找你有什麼事,也沒叫你給她回電話,只是說,請轉告他我來過電話就行了,沒什麼,只是向他問個平安。我問葉子道,為什麼不叫我?葉子說,你不是說過,上午別叫你,要想多睡一會兒嗎?
這話是我對葉子說的。我的理直氣壯緣於我夜裡巡墓確實太辛苦也太恐怖了。無論如何,這種安排讓我對葉子有氣,我想爭回我的權利,這就是上午睡覺別來打擾我。
白玫來電話,說明後山那個小鬼的母親已經與她聯繫上了,我得盡快與白玫通話才行。可是,葉子坐在堂屋的電話旁動也不動,我心裡乾著急但只能等待時機。
老天助我,機會很快出現,周媽的聲音突然從院門方向傳來,葉子,外面有人找你。葉子應答了一聲,立即走出去了。
望見葉子出了院門,我立即撥通了白玫的手機。白玫說,那個叫袁燕潔的女人找到了,她是在報上看見尋人啟事後給我聯繫的。只是,她對有遠方的親戚要找她一事感到困惑。我說我是報社的,你親戚委託我要你的手機號。她說她沒有手機,於是給了我一個座機號,大許,你趕快記下來吧。
我拿出筆,在手心飛快地記下了電話號碼。再探頭望了望院門,葉子還沒出現,立即抓緊時間和白玫說兩句。我問那個姓袁的女人做什麼職業,白玫說,她是省城本地人,多年前的下崗女工,現在一戶人家做保姆,照顧兩個八十高齡的老人。她說打電話隨時都能找到她,因為兩個老人的耳朵不好,家裡的電話響了都是由她接聽。
白玫正說到這裡,我望見葉子已經跨進院門來了,於是趕緊對白玫說,有人來了,就這樣吧。白玫說,好,你可要注意安全啊,我說沒問題,便迅速放下電話。
我開始計劃怎樣和這個小鬼的母親聯繫。我想到了後山上那個八歲小孩的墓碑,想到了墓碑下方刻著的「母袁燕潔哀立」那行文字,想到了楊鬍子對這座墳墓的恐懼,以至於有喪家來為小孩買墓地他也拒絕了。現在,這死去小孩的母親已經找到,通過她我也許即將找到打開這墓園秘密之門的鑰匙。
我想到了兩種方式和這位母親聯繫。一是回省城去,找到她面談;二是去西河鎮郵電所,和她在電話裡詳談。我傾向於採用第二種方式,這樣做時間上及時些,也避免了因請假回省城而引起葉子的懷疑。
我頭腦轉得飛快地拿定了主意,便對回到堂屋裡剛坐下不久的葉子說,唉喲,我的腰有點痛,可能是昨夜在墳山上摔傷的,我得去西河鎮看看醫生。
葉子立即關切地說,是嗎?那得去醫院檢查檢查。快中午了,你吃了午飯就去吧。

看得出來,葉子的態度中,除了關切還有些許內疚,因為昨夜在墳山上我因驚恐而被墓碑絆倒,那事與她多少有些關係。說實話,我當時也不知道那條在墳叢中打鼾睡覺的人影是人是鬼,在我跌倒的同時,我喉嚨裡一定發出了很慘的叫聲,這叫聲驚醒了睡覺的人,他也很慘地叫了一聲「媽呀」。聽見這聲音,我反而不害怕了,只要是人就沒什麼可怕的。我迅速地從墓碑旁爬了起來,一下又衝到那人面前厲聲吼道,誰?幹什麼的?朦朧的星光下,我看見那人趴在墳邊全身像抽風式的發抖,他斷斷續續地說,別、別吃了我呀,我是、是好人。
他這話才猛地讓我意識到自己正全身披掛著茅草的裝扮,我哈哈大笑,取下了從頭披到腿的茅草罩子,嚴厲地說道,我是這裡的守墓人,你是誰?
我這話剛一出口,卻已經看出那人很面熟,原來這人是羅二哥,白天時在路上遇見過並要用摩托車送葉子一程的那個人。他也認出了我,從地上爬起來說,嚇死我了。我問,你為何半夜三更在墳山上睡覺?他滿嘴酒氣地說,我和朋友打賭,在墳山上睡一夜,賭去海南旅遊的雙程機票。當然,我膽子雖大,不喝很多酒也是不敢來這裡的。
事情本來就這麼簡單。可是,我正要走開的時候,那個膽大妄為的傢伙突然問道,葉子怎麼沒上山來?我愣了一下說,我們輪流值夜班的,這段時間該我。
回到住地,我沒像上次真遇見鬼魂那樣進門就大呼小叫,而是上樓敲開了葉子的房門,將事情經過簡單地對她講了一下。她聽後也就明白了,那人可能是在墳山上等她呢。她皺了皺眉頭說,這人簡直瘋了,真討厭。然後,她略帶抱歉地說,他睡在墳叢中,嚇壞你了嗎?我搖搖頭,我沒說是我嚇壞了他,因為我不想讓葉子知道我為何裝扮成一個草人似的鬼怪。
所以,我現在要去西河鎮看醫生,葉子一點兒也不會懷疑什麼,並且很支持。
為了盡快趕去西河鎮和小鬼母親通電話,我決定不等吃午飯了。走出院門時,看見周媽正站在門邊,而門外的石階上放著一束鮮花,是紅色的玫瑰。這是怎麼回事?周媽說,那個姓羅的小伙子,放下廠長的工作不做,跑到這裡來給葉子送花。葉子堅決不收,可他賴在這裡不走。葉子讓我站在這裡,不准他進來。他後來沒法,把花放在石階上走了。
我「哦」了一聲,側身從那束玫瑰旁走下石階,往西河鎮方向而去。一路上,我想著「愛的激情」這個東西,它在我心裡似曾相識。是的,我當特種兵在空難現場抱起那個死去的女孩時,心中燃起的就是這種激情。也許,只有死去的女孩才能喚起男人最徹底最瘋狂的愛。那麼,葉子為何能讓那男人如此瘋狂呢?難道……想到這裡,我在無比困惑中理不出一個頭緒。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去西河鎮的路上。一輛銀灰色的小車迎面而來,我站在路邊讓它過去,然後繼續走路。很快,我聽見了剎車聲音,回頭看去,那車已停下了,車裡出來三個漢子,其中一個用手指著我對另外兩人說,就是他,就是他!我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那幾條漢子已經扭住了我。我掙扎著叫道,什麼事什麼事?你們弄錯了吧?扭住我的人說,沒錯,跟我們走一趟,有人找你。
我被押進了車內。小車調頭後疾速而行。東彎西拐以後,不一會兒便在一道紅漆大門前停下。司機按響喇叭,大門開了,車駛進院內,一直扭著我胳膊的人說,下車。
眼前是一幢鄉村別墅式的房子,院內種著繁茂的花草。我被押進了一間房子,一個漢子對我吼道,把衣服全脫了!我壓住驚恐,鎮定地問,為什麼?那人說,還嘴硬!他一揮手,三個人一擁而上將我壓在地上。我雖說是有力氣的人,可終究寡不敵眾。在掙扎中被他們剝了個精光。
三個人圍著我,看著我赤條條的身子,其中一人說道,這不是人嗎?茅草鬼才不會是這樣的。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些人抓我與昨夜墳山上的事有關。
我說,是羅二哥叫你們來抓我嗎?昨夜墳山上的事,是一場誤會,他應當清楚的。
站在我正面的漢子說,不是羅二哥要抓你,他已經被你嚇傻了。今天是羅二他爹要找你問罪。
我記起了葉子說過,羅二哥他爹是村長。不過村長又怎樣,我說,你們這是非法拘禁,我要到法院告你們的。
那漢子哼了一聲,法院,你小子裝鬼嚇人才該被告到法院。
這一刻,我真想大聲說出我的記者身份和任務。可是,當過特種兵的經歷告訴我,在任務沒完成之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當然,我也不能說我把茅草披在身上是為了防備葉子的跟蹤,那是我們的內部事務,也是我的偵察需要。於是我說,我披著茅草不是裝鬼,而是為了抓住盜墓人的一種偽裝。你們看過打仗的電影吧,我們的戰士都是在頭上戴著草圈的。
我的這種急中生智的解釋天衣無縫,我正暗自得意,房門處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我抬頭看去,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正返身向外跑。她提著水瓶,可能是給這些漢子送水進來時,意外撞見了我的赤身裸體。
這樣,一個漢子把地上的衣服甩給我說,把衣服都穿上,坐在這裡別動,一切等村長回來後再說。
這些人都出去了,我聽見有鑰匙反鎖房門的聲音。
這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沒有窗戶,屋頂亮著一盞昏黃的燈。隨著漫長時間的過去,我估計早已天黑了,可是還沒有人來找我,不知是不是那個可惡的村長還沒有回家。
我回到墓園時已是深夜。葉子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說在鎮上的醫院看了腰後,又作了很久的按摩理療,回來的路上,才發現我衣袋裡的錢包不見了,想來是掉在了醫院的按摩床上。我便回醫院去找,費了不少周折,錢包找到了,所以回來晚了。
不能將這天發生的事告訴葉子,這是我和村長達成的協議之一。
和村長達成協議是個艱難的過程。他開始仍堅持是我裝鬼嚇傻了他的兒子,我對此作出了兩點反駁。一是我的戰士打仗頭上要戴草圈的理論,因此我那樣做是我的工作需要;二是所謂「嚇傻」,這是需要作醫學鑒定的。我說據我所知,你的兒子不是傻,而是癡情,而這事與我無關,只與他自己和他所愛的人有關。我的反駁讓村長漸漸無言,我繼而提出要控告他非法拘禁,他才軟了下來。指責手下的人亂來,本來只是想請我來談談話的,他鄭重地向我賠禮道歉。然後,他長歎了口氣,談起了對兒子的憂慮。這兒子排行老二,可實際上是根獨苗,因為老大在出生不久後就病死了。兩年前,村長給這個寶貝兒子辦了個水泥預制件廠,讓他當廠長。可是不久後,便發現他經常不管廠裡的事,到墓園去找楊鬍子聊天。再後來,才發現他找楊鬍子聊天是假,真實意圖是想接觸那個新來不久的女守墓人。這事讓村長相當吃驚,他暗中去墓園看過葉子,發現這女孩能吸引他兒子的主要是滿身鬼氣。於是,村長托人接二連三地給兒子介紹女朋友。這些女孩子,個個有文化,人又漂亮,但他兒子就是瞧不起。村長無奈之下找了陰陽先生,陰陽先生說,你兒子的魂被墳山上那個女子勾走了。咱們這個地方啊,幾百年前荒得很,出過很多狐狸。後來人口漸旺,狐狸滅跡,可是,成了精的狐狸會變成妖艷女子留下來,專門勾男人的魂……村長聽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他從小在鄉村茶館聽說書人講過聊齋故事,現在什麼年代了,這陰陽先生還用老故事騙人。村長很不高興地賞了兩百元錢給這個胡說八道的陰陽先生,將他打發走了。不過,「你兒子的魂被墳山上那個女子勾走了」這句話,卻在村長的心頭揮之不去,村長不信狐狸精,可是對鬼魂的存在,卻是既不能肯定,也不敢否定。昨夜他兒子在墳山上與我相遇後,回家一講,村長大怒,於是抓了我來,不過,在與我的較量中,村長的態度漸漸緩和,並且有了新的主意,於是和我商定了一些事,說是協議也可以。
協議中,除了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不能對葉子講以外,第二是讓我協助他斷了他兒子對葉子的癡戀。具體方法是,村長會四處宣傳,葉子和我已經談上戀愛了。我欣然接受這個條件時,自己心裡也吃了一驚,這才發覺他兒子追求葉子的事已經使我醋意滿滿,似乎正期待著村長作出如此安排。
既然是協議,村長當然也該為我做點事。村長說,只要我協助他讓他兒子放棄了糾纏葉子,他負責為我在這裡的鄉鎮企業找一份滿意的工作。但是,村長一點兒沒想到,他這個回報被我斷然拒絕,我說,換工作?那可不必了。村長大惑不解,你想一輩子守墓,那有什麼意思?我說,我喜歡。
此言一出,我突然想起了葉子對為什麼願意做守墓人的回答。由此推斷,作出這種回答的守墓人,一定是有秘密的身份和秘密的任務。
拒絕了村長的好意,我提出了另外一個回報我的條件,這就是當我需要的時候,他要立即派人來幫助我。村長一口答應,並讓我記下他的電話號碼。不過,他迷惑地補上一句,你會有什麼事需要幫助呢?我說,我現在也不知道,也許遇到盜墓賊的圍攻,也許遇到鬼來抓我……說到這裡,我和村長都哈哈大笑。
《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