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楊鬍子「嗯」了一聲說,你倒是蠻勤快的嘛,怎麼,做完事又想來這裡參觀了?
我急忙點頭承認,並且說,這麼氣派的陰宅,走到這裡的人誰都想上來看看的。
楊鬍子立即一沉臉說,除了參觀,還有人搞破壞呢,你跟我來看看。
楊鬍子把我帶到了圍牆的轉角處,指著牆上的飛簷對我說,看見沒有,簷上的琉璃瓦缺了一大塊,不知是被人用石頭砸壞的還是上牆去踩壞的。
我吃了一驚。那夜翻牆時由於天太黑,我一點兒不知道已經踩壞了飛簷。此刻我望著那缺損處,故意自言自語地說,山下有些頑童也太討厭了,用鵝卵石打鳥打到這裡來了。
楊鬍子又「嗯」了一聲,沒有接我的話,不知道他是贊同還是質疑。
我的掘屍計劃遇到了重大挫折。晚上躺上床上,我在心裡作了兩條檢討,一是行動太急,缺少周密的計劃;二是選時不當,這種事還是該在夜裡進行。
檢討之後,我心裡仍是慌慌的。因為我明白,楊鬍子並不是那種可以被人隨意糊弄的人。他兩次在陰宅的圍牆邊看見我,我的花言巧語真能讓他不起疑心嗎?如果他真的洞悉了我的意圖,那將是很危險的事。現在重要的事,要把他可能有的疑心消除在萌芽狀態中,可這事只有葉子從側面來做最有效。比如楊鬍子對她講對我的疑心時,由她來說,大許這個人,我瞭解,就是對鬼有好奇心,他可能認為空墳容易住鬼,所以忍不住去圍牆邊看看。想到這裡,我認識到和葉子搞好關係是多麼重要。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夜還不深,我現在就想去她那裡坐坐。如果楊鬍子明天就對她表達對我的疑心,那她就知道怎麼回應了。
我下了床,正要出門,突然聽見一陣爆發性的哭聲。我走了出去,哭聲是從小弟和啞巴的房裡傳出的。我急忙敲門,是啞巴來開門的,而小弟正倒在床上痛苦。這是一種難以自制地、聲嘶力竭地號哭,我問啞巴道,他、怎麼了?啞巴比劃著說,不知道。這時,楊鬍子也來了,接著,葉子也從閣樓跑了下來。只有馮詩人的房門緊閉,我真服了他對外界的事充耳不聞紋絲不動的狀態。
楊鬍子大聲問道,小弟,出什麼事了?
小弟一邊哭一邊吼叫著說,我恨我爸,恨我媽,他們把我毀了,我完了,我這一輩子都完了!
大家一頭霧水。葉子走過去拍了拍他說,你爸媽對你怎麼了?
小弟抽泣著說,他們從小就只知道讓我唸書做作業,星期天和假期也把我關在屋裡讀書。他們不讓我接觸任何人,我偶爾偷偷溜出去玩一次,才發現我和別人在一起連話都不會說,也不敢說。
小弟說完又大哭起來,繼續吼道,我完了,完了,一輩子都完了!
楊鬍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隻胳膊對他說道,你發什麼瘋!父母要你學習,有什麼不好。沒考上大學是你自己不爭氣,守太平間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不想在這裡干,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經理介紹你來,我也不會主動要你來這裡。什麼叫一輩子都完了,你這孩子說話沒有道理。
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著楊鬍子的手說,我不是說在這裡做事一輩子都完了,我是想起過去心裡難受。我願意在這裡做事的,楊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
我看見小弟說「不要叫我走」時眼神懇切,不禁想到葉子不願去城裡而要留在這裡的狀態。留在墳山對一個人如此重要,這只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來解釋。葉子已用她的身世給出了解釋,那麼小弟呢,他為什麼在痛苦得快要喪失理性時,對留在墳山卻表現出如此的懇切呢?
這風波來得快去得快,小樓很快恢復了寂靜。我沒想再上葉子那裡去,因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緒搞亂了。黑暗的長夜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回憶才有的。在暗夜裡人會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電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著看著就失控了。那麼,我們這裡的其他人呢,楊鬍子、葉子、馮詩人、啞巴、周媽、還有我,會不會在某天夜裡,突然發出狼嚎似的哭聲。一切皆有可能,因為這裡是墓園,墳山上的風從窗口輕易就吹進來了。
夜已深了,我聽見頭上的樓板仍有響動,是葉子還沒睡,她是這樓裡睡得最晚的人。
我又扛著鋤頭上墳山了,不過這次是楊鬍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頭上的太陽也明晃晃的,表明我雖扛了鋤頭也很難有自己的秘密行動空間。昨天我扛著鋤頭在陰宅外遇見楊鬍子時,說是剛壘了塌陷的墳,這話提醒了楊鬍子,他接著發現後山上不少墳與墳之間的荒草已長高,便讓我們今天開始除草,草要連根刨,所以用鋤頭。
上山前,楊鬍子還對大家訓了話。他說,上山巡墓,你們以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電筒四面晃,嚇跑那些想搞破壞的人;白天上墳山,要細看墳啦碑啦樹啦草啦,發現問題就要做事,就要幹活,大家聽見沒有?
說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很少幹活,也許是葉子做代理主管時也不內行吧。不過幹活也沒什麼,就像小弟說過的,井水打不幹,力氣用不完嘛。並且,想到能扛鋤頭上山,我心裡還動了一下。不過,我同意葉子的主意,暫停行動,因為我對陰宅裡面有想法已被楊鬍子注意到,得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再說。
昨晚,小弟哭過之後,我還是上閣樓去了。葉子的態度比我想的更積極,她說,雖說我在陰宅裡撿到的髮夾是她自己的,但她對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處,在破解梅子之死這件事上,我除了對付楊鬍子外,沒有後顧之憂。
後山的墳叢中,草真的已經長得很高。我們幾個人分開幹活後,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我選了一個離大家最遠的地方除草,因為在這裡一抬頭便能望見山丘上的那座陰宅,我無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裡進出的話,我這裡抬頭就能看到。
這樣,我幹活時免不了東張西望。因為當素英帶著孩子出現在不遠處的墳叢中時,我一眼便看見了。這是怎麼回事?那個曾經抱著楊鬍子的腿要上墳山的孩子,素英今天還真帶他上山來了。我扔下鋤頭走了過去,素英看見我時,便拍了拍孩子的頭說,二山,快叫叔叔。
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記憶中,這孩子叫盼盼,一段時間不見,怎麼就改名了?我看見素英的手上拿著一大包香蠟紙錢,便問她給誰掃墓來了,她說給盼盼呀。我一聽頭都大了,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這素英在搞什麼鬼?
素英對我談起了這孩子的事。她說她聽了我的建議後,就真把孩子帶到省城的大醫院去了,掛了一個心理專家的號,據說這專家是搞精神分析學的,門診時間很少,還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掛到這專家的號。
接下來,素英談起的看病經過讓我瞠目結舌。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的。專家首先瞭解孩子的情況,素英和她丈夫的情況,以及遠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況。專家最後給出的結論是,這孩子活得不真實,他是作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著。因為在沒這孩子之前,素英有過一個兒子,叫盼盼,未滿兩歲時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婦很愛這個死去的兒子,所以又有了兒子後,便也叫他盼盼,這樣夫妻倆都覺得很安慰。當然,夫妻倆從沒對孩子說過他曾有個哥哥。小孩子嘛,對他進那些事沒什麼意思。然而,常人很難懂得,這一切可以不講,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專業術語叫無意識中卻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愛去墳山邊上玩,並纏著大人要求帶他上墳山去。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強大的無意識驅使著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墳,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自己的墳,人要確定自己身份的動力是巨大的。
原因找到後,專家給出的治療方案很簡單。首先,要真實、詳細地對孩子進他之前曾有個哥哥這件事。只講還不行,還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給他看,讓他確認他和哥哥各是一個人。另外,得立即給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覆叫他,讓他的耳朵裡充滿這個新的名字。最後,還得讓孩子和他哥哥告別。要把孩子帶到哥哥的墳前去,讓他清楚並接受哥哥已死去這個事實,讓他明確他是哥哥的弟弟這個身份。做到這一切後,孩子慢慢就會正常起來的。
素英講完專家的診斷後說,我帶著孩子回來後,照著專家的話做,嗨,還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沒提過要來墳山邊了,並且二山還對著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個乖孩子……
我聽得出素英說話時不斷重複著二山的名字。這也是她在按專家的話做。她還問我,二山這名字,怎樣?
我說好,「二」是排行,「山」這個字對男孩合適,並且與「三」諧音,也許你還想給二山添個弟或妹吧?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你們城裡來的人,就是聰明。是你讓我帶孩子去看醫生的,現在孩子好了,讓我拜你做乾爹怎麼樣?
這出我意外,我連連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並且我是守墓之人,當他乾爹也不合適。
幸好我說出了守墓人不合適這個理由,不然按常理我還很難拒絕素英的請求。因為她一邊提議時一邊已拉過孩子要給我跪拜了。聽我一說道理,她才沒再堅持,於是她說,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等二山他爸回來,請你過來喝酒。好了,我要帶二山去他哥哥的墳前燒紙燒香了。專家說,一定要讓二山和他哥哥告別的。
母子倆沿著墳間小道走了。前面是下坡,母子倆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見了,在他們走過的地方,是無遮無攔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響著活人這個問題。
突然,有人叫我,大許哥,收工囉。
我回頭一看,是小弟,他正從遠處跑過來叫我。我有些驚訝,這個從來只會被動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動跑來與人說話了。
小弟的變化是在我逼著和他聊天後發生的。那天,他突然回憶起了七歲時在夜裡的河邊守護過死人的事,那是一個被淹死的鄰家大姐姐。自那次談話之後,他的變化就開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葉子說話時不再滿臉通紅,接下來他敢於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聲痛哭,這讓大家都有些替他擔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樓後精神蠻好。本來,他該干一個人擦洗墓碑的事,可聽見楊鬍子安排大家鋤草時,他卻主動申請說,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幹。楊鬍子自然一口同意,幹這種事,當然越多人越好。
小弟跑到我身邊時,一邊擦汗一邊說,都收工走了,我沒看見你,便找過來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心裡記著大許哥,不錯。不過你該記著我的,要不是我幫你打通了記憶,你現在還在黑暗中摸索呢。
我說出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完全是受素英講起心裡專家後受到的啟發。我是一個舉一反三的人,我已經發現找到記憶和痛苦一場對一個有心理創傷的人能起到治療作用。
小弟現在當然不懂我的話。他說,什麼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說這話還沒法讓你懂,以後慢慢說吧。走,我們回去吃飯。
路上,我問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說好,我說以後巡夜時,我再帶你出來,願意嗎?他說願意。我說夜裡墳山上很黑的,害怕嗎?他說不怕。其實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已經覺得多餘了,對於一個守過太平間的人,我在他面前說怕黑,真是小巫見大巫。
我之所以提出帶他巡夜的事,是覺得他可以成為我再進陰宅去的幫手了。啞巴和我一起雖說可靠、忠實,但畢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礙,如果換上這個舌頭會說話的傢伙,關鍵時刻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回到住地,還沒等到開飯,楊鬍子先把我叫到院門外問道,剛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媽在說些什麼?
我吃了一驚,這楊鬍子果然在暗中盯著我呀。我說素英去給她以前的兒子燒紙,便和她聊了幾句。我還告訴楊鬍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為有點怪,看了醫生,已好了。
楊鬍子不屑地說,醫生管這種事?凡小孩,要麼是小鬼,要麼和小鬼有關係,不然民間為什麼說小孩子通靈呢。你幫我看著點那小鬼吧,他要再到這裡來,你只管趕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只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後才好一些。
我說,放心吧,那小孩不會再來這裡了。
他說,你可別那樣說。昨天夜裡,我還被小鬼抱住腿呢。並且,實話對你講吧,那小鬼是從你的屋裡出來的,看見我後便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還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邊不但不幫我,還拍手說抓得好。你說這是夢吧,可我醒來後,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說到這裡,楊鬍子提起褲管給我看,在小腿內側,果然有一條被指甲抓破的痕跡。
楊鬍子的夢讓我吃驚。不是他夢見的小鬼如何厲害,而是他夢見這小鬼是我放出來的,而我還鼓勵小鬼抓他。這說明他對我的疑心已很大了。當然,他坦白地對我講這個夢,說明他對我的疑心他自己還不明晰,用術語來說這疑心更多在他的潛意識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還來得及。
於是我對楊鬍子說,這只是一個夢,你別太在意,那腿上也許是你自己在夢中抓破的。至於你夢見我在場,告訴你吧,我在醫院時學過解夢,夢是反的,你夢見我表明在關鍵時刻只有我能幫助你。不管怎樣,素英家的那個小鬼,若是敢再來纏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個八丈遠。
我的話終於讓楊鬍子開心了。他笑了笑說,不過,我還是得到我父母墳前燒點香,讓他們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糾纏。
這天晚上,我把這事講給葉子聽,她也聽笑了。她說,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遠,你敢嗎?我說,哄哄楊鬍子嘛。人不管長多大,在某些方面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興。葉子說,哦,你有時也在哄我吧。我趕緊聲明,誰能哄你呢,就憑你看過那麼多書,我在你面前只能算小學生,學生哄老師,你聽過嗎?葉子說,你看,這不就開始哄我了。
我和葉子都同時笑了起來。此時我們正坐在露台上,夜很黑,但還能分辨出右側是墳山,左側是墓園迎向外面的那條土路。在路的遠處有車燈亮了一會兒又熄了,我估計那是村長住家的方向。於是我問葉子道,蓮子來找你,借了什麼書走啊。她說,她其實是找我聊天來的。她參觀我的房子,又在露台上看了很久。我說,不好意思,問你一件女人的事,蓮子懷上孩子了嗎?葉子說,你怎麼關心這事呀,蓮子和我講了很多,但我不給你講,只是,蓮子想要孩子,可能沒希望了。
這時,突然起了風,露台晾衣繩上的衣物也飄飄揚揚起來。葉子站起身,一邊收衣服一邊說,我這人,老是忘記收衣服……嗯,晾在這裡的一個胸罩怎麼不見了,可能是被風吹到露台下面去了吧。
我突然想掙一掙表現,於是對葉子說,把電筒給我,我去下面看看,一定幫你找回來。
我拿了電筒下樓,出了院門,貼著圍牆向房子的後面繞過去。我們住的小樓三面是圍牆,背後便是連著墳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樓後,這裡有很多樹,我用手電光在這些樹下搜尋著。這時我聽見了葉子正扒在露台邊叫道,找著了嗎?我抬起頭,眼睛從粗大的樹木間望上去,同時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
結果,我想掙到的表現沒有掙到,我的收穫僅僅是找到了一隻襪子,有霉味,估計被風吹下來已經很久了。
重新上樓回到露台後,葉子分析說,可能是掉下去後,被那只黑貓叼走了。那隻貓壞得很,更早的時候,她有條絲巾晾在這裡被吹下去了,她當天沒注意到,結果幾天過後,她看見黑貓正在院門外拖著那條絲巾玩。我說,哼,哪天教訓教訓那隻貓。葉子笑了,你看你,和貓什麼氣呀。
正在這時,忽聽得楊鬍子在樓下大叫,大許,接電話!
我吃了一驚。我在這裡本來就沒有人找我,何況是深夜。這只能是紫花打來的。可前兩次都是在半夜時分,今天還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說話吧。
葉子也判斷說,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還緊張。她這狀態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樓時,每跨出一步都覺得腳下不踏實似的。
第十四章 陰宅的主人
下午,一輛小車開到墓園。我迎出院門去,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從車裡出來。在他取下墨鏡的一剎那,我驚了一下,這不正是刁師傅嗎。但我很快鎮定下來,因為儘管他在報社短暫的開過車,但從不認識我。何況我已經很久沒刮過鬍子了,我照鏡子時對自己都覺得有點陌生。據袁女士講,刁師傅現在正給她服侍的兩位老人開車,他到這裡來,也許是要買墓地吧。
我走上前去,像招呼任何客人一樣地招呼他。他說,楊鬍子在嗎?快叫他出來,我要去看墓地。我說,楊鬍子出去辦事了,你是要買墓地吧,我帶你上山去看也可以。他說,買什麼買,早買好了的,後山高處最大的那一座。
原來,是那座大陰宅的主人派司機來察看了。我為難地說,你是要看有院牆上了鎖的那座墓吧,我這裡沒有鑰匙,你先進我們那裡坐一坐,我立即讓人去叫楊鬍子回來。
楊鬍子今天帶著葉子去村長家了,說是研究這墳山山門的建造計劃。帶葉子去是讓她作文學工作,形成的書面材料要報到公司總部去。
刁師傅跟著我走上通向院門的石階,在跨進院門後,他突然站了下來,看了看院子和小樓說,算了,我還是在車上等吧,你們快點叫楊鬍子回來就是。
我只得讓小弟去村長家。小弟不熟悉路,我把他帶到院門外,對著遠處又指又說之後,他才說,好,我去試著找找吧。
我之所以自己沒去找楊鬍子,是想留在這裡和刁師傅多聊聊。機會難得,瞭解一些這些陰宅的情況,對我會是有用的。
我從堂屋裡提了一個熱水瓶到車邊去。刁師傅說是在車上等,實際是從車上拿了茶杯下來,坐在車外的空地上抽煙。我給他的茶杯加了水後,他對我明顯熱情起來,先自我介紹姓刁,然後又說你們這管理處太舊,走進院門就覺得一股陰氣似的。我說是的,這房子院子都有些年代了,不過我們住慣了,不覺得有什麼陰氣的。他便說,該改建一下了。你看我們那座墓,比你們住的房子都漂亮吧。我說,那當然。你們買這墓,花了不少錢吧,他說,不算多,買地加建造,就花了一百多萬元吧。
他說「就花了一百多萬元」時口氣輕鬆,好像這錢是從他口袋裡掏出來的毛票。實際上,我知道他不過是受命於人開車的車伕,平時在主人面前可能大氣也不敢吭一聲,今天到了這偏僻之地,擺擺闊擺擺架子也讓自己神氣一回。
可能是坐累了吧,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然後做舉手伸腰的運動。他並不看我地問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半年前來過這裡,沒看見過你。我說,我剛來不久。他便停止了運動,轉頭盯著我問,工資高吧?我說不高,一月八百多塊。他便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像你這樣聰聰明明的小伙子,工資不高不會來做這事。並且你們的墳地越賣越貴,老闆若只給你們這點錢,也太狠了。我說,不狠能做老闆嗎。這話好像觸動了他,他說,說得好。不過老闆和老闆也不同,我最早在運輸公司開車,老闆狠;後來在報社幹過,老闆稍好一點;現在我給董事長家裡開車,日子就真好過了。他這話無意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說完後,可能自己也覺得和我的距離縮小了一些吧,他抽出一支煙丟給我說,哥們兒,來一支。
有了這氣氛,談話就容易了。我正準備問他以前來看墓發現過異樣沒有,他卻轉身去了車後。他打開後備廂說,來,我們一起把這些東西搬進屋裡去。
很快,三箱香蠟紙錢和鞭炮被搬進了堂屋。他拍了拍手轉身又逃到了院門外,我跟出來,和他一邊往停車處走,一邊問既是空墳搬這東西來幹什麼。
他說,明天是七月半,你不記得呀,常言道,七月半,鬼亂竄。閻王爺這天給鬼放假,孤魂野鬼都出來了。所以我們要在那墓的圍牆一帶都燒上香蠟紙錢,把孤魂野鬼招待好了,他們才不會進到裡面去搗亂。據說五六年前,這墓剛建好不久時,裡面就鬧過鬼呢……
他說到這裡時停了下來,因為楊鬍子和葉子正從路上走過來了。話到節骨眼上被打斷讓我很遺憾,不過沒什麼,上山去後總還有機會再問他個詳細的。
然而,楊鬍子沒有讓我跟上山去,他說,大許你還是回屋守著電話去吧,我和葉子陪刁師傅去看墓。
我只好回到堂屋門口坐下,灰溜溜地看著被太陽斜射著的院子。小弟今天的任務是整理牆角的那間工具房,還鏟出圍牆根一帶的青苔,正如外來人所說,這裡的陰氣重,牆根的青苔長得和男人下巴上的鬍鬚一樣快。
我望著院子和院門,心裡想著刁師傅下山以後,怎樣取得和他再聊一會兒的機會。五六年前陰宅裡鬧過鬼,這和梅子的死亡時間剛好相符,看來,我的判斷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那只黑貓不知什麼時候已出現在院子裡。它叼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把這東西放在地上後,又去撲它,然後又叼起來放在地上,看來,這貓在演習捉老鼠呢。我走了過去,看清了這黑糊糊的東西是一隻冥鞋。我用腳踢了一下它,然後彎腰拾起來看,我確定這就是以前出現在我床上的那只冥鞋。後來我把它扔到了葉子的門外,再後來它就無影無蹤了。原來,這一切都是黑貓在搞鬼,它當初不知從哪裡把這東西叼進我屋裡,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它還叼過葉子的絲巾在院門外玩,我想它要是把那條絲巾叼進我屋裡的話,又會是一場怎樣的恐怖的呢。我拿著這只已被它撕咬得爛糟糟的冥鞋,俯身對它說,你是一隻鬼貓。可它不在乎,對著我「喵喵」叫了兩聲,然後一轉身射到院牆上去了。
小弟走過來問道,你拿的是什麼?我遞給他看,他說,冥鞋,小弟對這類東西當然不陌生。我把這可怕的東西塞進了廚房的柴灶裡,又加進一把草,點燃後把它燒了。當初楊鬍子燒墳邊的青籐就是這干的,火能消滅一切。
我走到院子裡,小弟說,我還看見那隻貓叼過一隻絲襪。我說,那是葉子晾在露台上被風吹下去的。昨天還吹掉了一隻胸罩,你注意一下,看這貓哪天把它叼出來。
也許我這話說得較快的緣故吧,小弟沒聽清楚,他問,你說吹掉了什麼呢?我說,胸罩。小弟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他低頭看地面,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然後,他「哦」了一聲,拿起鏟子去牆邊鏟青苔去了。
小弟的決定讓我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次,我打蛇時把露台上的晾衣繩打斷,掉在地上的衣物我讓小弟去洗,那裡面就有胸罩什麼的,葉子後來為此還指責過我,可我當時真是一點兒也沒想那麼多。會不會,小弟在洗這些衣物時便動了心。然後,在昨天終於攀上露台去偷了胸罩。這是可能的,以小弟十九歲的年齡,以他羞怯得和女孩沒有交往,作出這種事合乎邏輯。當然,要認定這事,我還得去樓後或露台上看一看,那裡有很多樹,是不是有容易攀登而直抵露台的樹丫,對這事,我以前可從沒在意過。
正在這時,楊鬍子和葉子進院門來了,外面同時響起了汽車的發動聲。我想完了,一次重要的機會又失去了。我問楊鬍子道,刁師傅看過墓了?楊鬍子大為惱火地說,看過了,可圍牆飛簷上的那處破損讓他指責了我們半天。唉,沒想到他今天會來,下來後得趕快找泥瓦匠把它補上。
此時已近黃昏,周媽已抱了一大抱柴草從院門外進來,她準備做晚飯了。我走到院門口,抬頭卻看見那輛車還停在那裡,車頭的引擎蓋已掀開,刁師傅正在忙著修車呢。
我走過去問道,怎麼,車壞了?刁師傅將手中的扳手「叭」一聲扔到地上,惱怒地說,你們這是什麼鬼地方,我上次來,車停在這裡就壞,修了兩小時才修好。這次更糟了,壞得不讓我走了。
刁師傅說完後便掏出手機來打電話,當然打不通。我說這一帶屏障,沒有信號。他又氣得差點甩手機。
接下來,他只得跟著我進屋來用座機通電話。他在電話裡叫了一聲趙董後,便說了一大通關於修車的比較專業的話,最後,他「嗯嗯」了幾聲,失望地放下了電話。
刁師傅只能留在這裡過夜了,因為汽車修理工明天才來得了。楊鬍子熱情地對他說,沒關係,我們樓上還有一間客房,住在這裡安靜得很。刁師傅想了想說,不行不行。說實話吧,我不敢住在這裡。我來時看見一個小鎮的,我去鎮上住。楊鬍子為難地說,那可有十來里路呀。刁師傅說,再遠我也去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