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走到西河鎮時天早已全黑,我把刁師傅帶到了紫花的店裡。餐館裡亮著燈,但沒有客人。紫花和她哥嫂對我們的到來既意外又高興。昨天夜裡,紫花打電話找我也許就是一個預兆。只是在電話裡我並沒和紫花說上話。也許等電話的時候久了,我拿起電話時,只聽見兩個女人的聲音在爭執。一個說,把電話放了,你怎麼老往墓園打電話呀。另一個說,嫂子,讓我問問吧,他是從城裡過來的人,他知道郵局為什麼不取包裹給我。嫂子的聲音說,包裹包裹,我看你都快想瘋了。接下來有兩人拉扯的聲音,再接下來電話就斷了。
我和刁師傅先上樓看房間,然後下來吃晚飯。看房間時,他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但也只得歎口氣說,沒辦法,就住這裡了,這總比誰在墳堆邊上好。
吃飯時,我們要了當地的特產,竹筍、菌子、臘肉、還有那種好吃的野菜。刁師傅還要了酒,這正合我意。人一喝酒話就多,不愁他不把陰宅鬧鬼的事對我講個仔細。
這時,給我們上完菜的紫花並不走,她從衣袋裡掏出那張電費收繳單遞給我說,大哥,你再幫我看看,我老公給我寄的是什麼。郵局想霸佔我的東西,我要到政府去告他們。正說著,紫花的嫂子從廚房跑了過來,她一邊把紫花拉開,一邊對我們表示歉意,別聽她的,二位好好用餐吧。
刁師傅對此感到莫名其妙,我也懶得作解釋,便舉起酒杯對他說,來,喝酒吧。你來墓園我們照料不周,楊鬍子要我好好招待你一下的。
酒過三巡,我問起他下午提到過的陰宅裡鬧鬼是怎麼回事。他說,哦,我也不太清楚,我到趙董家開車還不到一年呢。那事我是聽趙董講的,他說墳墓剛建好不久,有附近的農民說夜裡聽見陰宅裡有女人的哭聲。還有膽大的人夜裡去圍牆外聽過,說哭聲千真萬確。趙董他說這事後問過楊鬍子,楊鬍子說這事是有人瞎說,那是一種夜鳥的叫聲,有時聽起來就像人在哭一樣。趙董半信半疑,叫人在院牆內外燒了不少香蠟紙錢後,沒聽見再有這種傳聞了。不過另有一件事讓趙董不解。趙董的父母喜歡茶花,並且喜歡紅色的那種。這墓就是為趙董父母建的合葬墓,因此趙董叫人買了些紅色的茶花來種在墓旁,但奇怪的是,半年後這茶花開了,但全是白色的花,花是開得出奇的好,像是那片土地很肥沃似的……
刁師傅一邊講一邊大口地喝酒,脖子也開始紅了。我卻聽得有些發冷。回想在我撿到髮夾的地方,左側靠近墳墓一帶確實長著很多低矮的灌木狀的植物,夜裡看不清楚,現在知道那就是茶花了。白色的花開得出奇的好,我想到這塊土地下面的原因時不禁打了個冷戰。
刁師傅的話匣子打開後就關不上。他說我到趙董家開車,這緣分是從我爹媽開始的。我爸是省政府的司機,開的是一輛尼桑。尼桑現在不算什麼,可那二十年前啊,這車開在街上路人都要多看兩眼。當時,機關事務管理局為了創收,將部分車對外租借,我爸的車被一家公司連司機帶車長期租了過去。那家公司的老闆便是趙董的朋友。趙董當時靠他父親的關係,剛進政府中做了個小公務員,掙錢很少,便停薪留職去他朋友這家公司,當了副總經理。那朋友還讓他三歲的女兒靈靈拜趙董做了乾爹。沒想到,在風光數年後,他朋友倒了霉,據說是偷稅漏稅上億元吧,這罪可大了。他朋友夫婦倆逃到國外,女兒靈靈也拜託給趙董照料了。趙董趕快回到了政府機關工作,後來做了國企的董事長。趙董夫婦沒有孩子,所以對這個乾女兒很疼愛,但事情不可能樣樣圓滿,靈靈這乾女兒大學沒讀完便生病住院了,什麼病不清楚,據說要治好很難。我到趙董家開車後,聽他們講起這乾女兒便唉聲歎氣,趙董家有個姓袁的保姆,不知道怎麼也沒孩子,所以聽說趙董的乾女兒住院後也歎氣,同病相憐嘛。
我聽他講到姓袁的保姆不知怎麼也沒有孩子時,心裡難受了一下。正如她自己所講,她從不在主人家裡講孩子怎麼死的葬在那裡這種事,她不願意做祥林嫂,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呀。
不知不覺中已到深夜,紫花拉下了捲簾門,飯館打烊了。刁師傅喝得大醉,我扶他上樓時感到他的身體很重,想來這都是到趙董家開車後養肥的,三十多歲的人,肚子已腆出來了。
我扶他進了房間,他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說,住在這裡不會鬧鬼吧。我說這裡又不是墓地,鬧什麼鬼。放心睡吧,並且我和你同住在這個房裡,你怕什麼怕?
他說,你住這房裡有什麼用,你身上就有墳地的氣味……
我知道他喝醉了,並不和他計較,便走到另一張床前,很快便睡下了。小鎮畢竟是小鎮,我聽著外面時已經沒有了一點兒聲息。
七月半,鬼亂竄。這中國民間的中元節讓墳山上來了很多焚香燒紙的人。楊鬍子說,除了清明節,墳山上就數這一天最熱鬧了。我們院門外的空地上已停滿了各種小車,還有幾輛中巴,載來一些浩浩蕩蕩的掃墓隊伍。我們全體人員除葉子外都上了墳山,主要是指導掃墓者在焚香燒紙時不要燒壞了樹,在行走時不要踩著了別人的墳等。我在上山時從保管室拿了一些香蠟紙錢,在墳叢中巡看了一番後,便來到了那座八歲男孩的墳前。我蹲下身點上香燭後,便開始一張一張地燒紙。我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在心裡說,磊磊,我是替你媽給你燒紙的。你要有什麼冤屈,就在墳邊再長常春籐來吧。或者,趁閻王爺今天給你們放假,你出來再去抱住楊鬍子的腿,逼這個懼怕小鬼的人對我說出實情。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媽現在在一家富豪人家做保姆,生活是沒問題了,你可以放心的。
燒完紙後,我站在墳前愣了一會兒。這時馮詩人走過來了,我問他道,你給未婚妻燒過紙了嗎?今天是中元節,你應該給她多燒點紙的。他搖搖頭說,不。以前我也在這一天給芹芹燒紙的,現在不了。我有些奇怪地問,為什麼?他說,芹芹沒有死嘛,燒什麼紙。昨天晚上,我又和她一起散過步了。在深圳街頭,我陪著她逛商店,喝冷飲。嘿嘿,我還看見她笑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又深了些。以前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我呃靈視儀已研究出來了,戴上它後,芹芹的眼睫毛我都看清楚了。
我有些詫異,半信半疑地問,你那高科技玩意兒搞出來了?他走近我,壓低聲音說,別對外講,哪天晚上,我帶你出來試試它,你會看見另一個空間的人,呵呵,保證讓你大開眼界的。
聽見這話,我並沒振奮。儘管我相信人類也許會在某一天找到看見另一空間的辦法,但以馮詩人這個曾做過高科技公司技術員的人,要實現這個突破,我覺得不大可能。當然,我還是很願意見識見識他那個東西。於是我說,好啊,今晚就讓我看看怎麼樣?他說,稍等兩天吧,還有一小點技術問題要完善,到時我會叫你出來的。
下午,掃墓的人漸漸稀少。我們從山上下來,也都鬆了口氣。回到院裡時我首先上樓去看葉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來後就臉色蒼白,她說胸悶,胸痛。楊鬍子讓她去西河鎮看醫生,她說不用了,自己有備用藥,吃藥後睡一睡也許就會好起來。
我上了閣樓。葉子讓我和她一起坐到露台上,她臉色仍然不好,我說你坐在這裡吹著風不好吧,她說睡在屋裡更悶,坐這裡好受一些。我問她這病是怎麼回事,她說,昨晚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就覺得胸悶、胸痛。
葉子的夢有些奇怪。她夢見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面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後,又用一根鋼針來扎她的胸部,她覺得一陣刺痛,便醒了。醒來後果真覺得胸悶、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沒見好轉。
我想了想說,你這夢沒什麼,你的胸罩晾在這露台上被風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這個夢。
葉子說,沒那麼簡單吧。掉一個東西再心痛,也到不了被鋼針扎的程度。並且,人也病懨懨的了。
葉子的話有道理。她的胸罩不是被風吹掉了,而是被人偷了,這對她是一種侵犯,所以夢中的她才作出了強烈的反應。
我把這個意思說給她聽後,她有些吃驚。她問,誰偷的?我說,小弟。因為昨天我對他談起此事時,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雖說他以前常羞怯、臉紅,但近來已經好多了,為何一提到胸罩又臉紅,這是他心虛的表現。
葉子又問,那他怎麼來露台上的呢?
我站起身,走到了露台邊上去認真察看。樓下有不少樹,大多長得比露台還高,並且與露台隔著一定的距離。但是,其中有一棵樹彎得像弓一樣,一根很粗的樹丫剛好抵住露台的下沿。爬上那棵樹非常容易,上了那棵樹丫後,伸直腰將手一搭,就是露台的欄杆了。用這種方式爬上露台來,對任何人都不是難事。
我把這樹丫指給葉子看,她「哦」了一聲,不願意承認似的說,小弟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說,他這樣做,也說不上壞不壞的。於是,我對葉子講了他七歲時的經歷,一個被淹死的鄰家大姐姐,游泳衣被退到了腰間,他在旁邊守了兩小時,這期間,大姐姐赤裸的胸部不可能不對他形成朦朧而又強烈的刺激。
葉子想了想說,那這事怎麼辦?
我說,很簡單,讓他把胸罩交出來,再教訓教訓他。
葉子說,別、別、小弟其實也挺可憐的。並且,不管怎樣這事也還是你的猜想,並沒有證據的。
我說,那就等一等再說吧。不過我會找到證據的。
聊天也許真能治病。我和葉子聊著聊著,她突然說感覺身體好多了,胸悶胸痛也沒有了。此時天已向晚,從露台上望出去,墳山上已沒有了人影。我說我們下樓去吃晚飯吧,天黑後,還要去那座大陰宅的圍牆外焚香燒紙的。刁師傅留了三大箱香蠟紙錢和鞭炮在這裡,委託我們在七月半的晚上替他們燒紙送鬼。
晚上,天黑下來好一陣子之後,楊鬍子說,時辰到了。於是,我們一行人扛著三個大紙箱上墳山去。路過楊鬍子父母的墳時,我們停下來,等著他在墳前燒了香蠟紙錢,並磕了三個頭後,大家才又繼續前行。今夜的墳山與平常不同,白天滿山的掃墓者雖已消失,但空氣中還漂浮著煙熏火燎後的氣味。一些墳前的蠟燭還殘留著幽幽的火光。她像在為出行的魂魄照路似的。
登上後山那座山丘後,我們便首先在陰宅的院門前點燃了香蠟紙錢。然後,楊鬍子要我們沿著院牆一路燒過去。他說,照看空墳其實更難,今夜如果不把圍攏過來的孤魂野鬼招待好的話,他們會鑽進圍牆裡面去賴著不走的。到時,如果傳聞裡面鬧鬼,客戶又會懷疑我們說,你們說這墳山是風水寶地,又吉祥又保佑後代,怎麼還會鬧鬼呢?
為了讓圍牆四面都燃起香蠟紙錢,全體人員被分成了三組,我和葉子負責從院門到圍牆西側的一段。正燒著紙,楊鬍子又巡視過來了,他問我道,刁師傅今天早上從鎮上過來時,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他是不是對我們這裡意見挺大呀?
我笑了,一邊燒紙一邊對楊鬍子說,他不是不高興,而是昨晚住在鎮上被嚇掉了魂。
昨晚,我和刁師傅剛睡下一會兒,突然有人敲門。刁師傅儘管酒醉,但聽見敲門聲還是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我開了燈,開門後見是紫花。她站在門口對我說,我是來告訴你們,明早樓下備有早餐,是免費的。
紫花說完這話轉身就走了。我關上門回轉身來,看見刁師傅眼神發愣地坐在床頭。我問他怎麼了,他說,那女人說話時對我笑了一下,但笑的時候臉上是僵硬的,就像死人被整過容後帶著笑意一樣。
刁師傅的描述讓我也陡生寒意。不過我並沒注意到紫花剛才笑過沒有。我安慰他說,沒事,這女人是我們的熟人,你就放心睡吧。
他躺了下去,嘴裡卻喃喃地說,你們的熟人又有什麼好,你們是守墓的,你們的熟人也……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在酒醉中睡過去了。我再次關了燈上床睡覺,剛要睡著,突聽得對面床上「哇」的一聲,我開了燈跳下床,看見他正趴在床邊嘔吐。酒醉嘔吐本不算回事,可他這次不同,吐了後便向後一仰,我再叫他時也沒有回應了。他的眼睛翻了幾下白眼後緊閉起來,顯然是昏迷過去了。我摸摸他胸口,心還在跳,於是打開門大叫來人。
西河鎮唯一的一家小醫院並沒設夜晚的急診。我和紫花還有她嫂子一起擂門後,幸好有住在裡面的醫生來開了門。醫生檢票後說是有中毒反應,於是很快給他輸上了液。半小時後,醫生說無危險了,再輸一瓶液後便可穩定下來。於是,紫花和她嫂子回去休息,我留在病床邊守著他輸液。
又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用細微的聲音問道,這是在哪啊?我說在醫院。他說,你騙我。這是在、在你們墳山邊的房子裡,是吧?我知道,你、你們要留我,我同意,我住這裡不走了……
說了這些話後,他眼睛一閉又迷糊過去。我守在旁邊,看著輸液管裡一滴一滴的液體,突然產生一個可怕的感覺,刁師傅剛才已經同意留在墓園,這中毒反應怎麼會讓人這樣呢?醫生分析時說過,是那種野菜和酒精的混合作用,如此看來,這店裡的野菜是否就是要讓人吃後變得傻乎乎的,然後由紫花哥嫂介紹傻的人去做守墓人呢?介紹一個人三百元,這比賣飯菜賺錢多了。
我越想越恐懼。葉子到墓園前在這裡住過三天,然後就直奔墓園而去,會不會,也與這野菜有關。
幸好,我的恐怖推測沒有取得有效證據。因為刁師傅在輸液醒來後,並沒再提要留在墓園的事,而只是有氣無力地說,好險啊,我在昏迷中一直和你們墳地中的鬼打交道,差點就回不來了。
當然,我在燒紙時並沒有把全部情況說給楊鬍子聽,而只是說刁師傅喝醉了酒,睡在店裡一夜都夢見鬼,被嚇得不輕。楊鬍子聽後便笑了,他說,這是活該。他來這裡看見飛簷損壞差點罵了我一頓,他又不是主人,逞什麼凶?到墳山上逞兇的人都會遭報應。
這時,陰宅圍牆四周的堆堆火光已燃得明亮,紙錢灰一陣陣飛舞起來,像是有無數孤魂野鬼在抓搶它似的。楊鬍子說,放炮!於是,我們點燃了掛在樹上的鞭炮。在震耳的爆響中,陰宅也彷彿晃動了幾下。於是我們下山。路上,楊鬍子對我說,今晚燒紙放炮,陰宅的主人給了八百元的代辦費,明天給大家發獎金吧。我立即將此話轉告給走在身後的葉子,她聽後高興地說,我又可以去西河鎮買書了。那書店我已很熟,店裡沒有的書,只要你買,他也可以從外面給你調來。我打趣她道,你是真正的讀書人。因為經典書的作者大多已經作古,所以在墓園讀書,才真叫天人合一呢。她說,你的鬼腦筋轉得夠快,可轉得快也別冤枉了好人。我反覆想了。覺得小弟不大可能做那種事。
她還在想著胸罩丟失的事。我想,那要是小弟偷的,事還簡單;要不是的話,也許更複雜了。
第十五章 馮詩人的夜視儀
馮詩人通知我,今夜上墳山去,但條件是只能我一個人跟著他。這晚本是我和啞巴巡夜的,馮詩人連啞巴也要迴避,一方面說明他對他研製的靈視儀絕對保密,另一方面說明他已把我看成知己。於是,天黑以後,我對啞巴說,今夜、你、睡覺、我、一個、上山。聽話。並且,不准、跟蹤、我。啞巴眨著眼睛,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他還是比劃著說,我、聽你的。
我和馮詩人是在半夜時分上墳山去的。馮詩人說,這個時候,靈視儀的效果最好。他背著一個脹鼓鼓的帆布挎包,頭髮已長過衣領,那樣子,很像是一個以死亡為題材的攝影家。我們在墳叢中走著,天黑得兩步外就看不見人。馮詩人卻很興奮,他說別開電筒,要保持這種磁場不受干擾。
我們在墳山深處站下來。看見馮詩人在打開他的挎包,我興奮起來。雖說我總以為他的靈視儀不可能成功,但事情已經臨頭,要是我用它一下子看見了另一空間的人,我擔心我會不會暈倒。這時,馮詩人已把一架儀器戴到我的頭上,我的眼睛被遮住了。我伸手摸了摸頭上,有金屬條從頭頂箍下來,我想我此時的樣子也許有點像無線電報務員。由於雙眼被嚴嚴實實地罩住,我有點心慌地問,怎麼什麼也沒看見啊?馮詩人低聲說,你急什麼急,我還沒給你開機呢。說完後,我感覺他的手在靠近我太陽穴的部位動著,也許儀器的開關或調試鈕在這個位置吧。
很快,不可思議的神奇景像在我眼前出現了。開始是一點藍光,那光點像最遠的星星那麼小,慢慢地光點逐漸擴大,在這片幽暗的藍光中,我看見了樹,看見了墳堆和墓碑。然而,這些景象和我白天看見的不一樣,這些物體的邊緣都有明顯的線條,有點像X光照出的圖片。
我的心「咚咚」地跳著,無比興奮地轉著頭四面看去,無數的墳堆和墓碑兀立著,可是,可是怎麼沒看見人呢?按理說,在靈視儀的觀望中,此刻墳中的人都會出來,男女老少,都還是他們生前的樣子。
聽見我的疑問,馮詩人不相信地說,你沒看見人嗎?笨蛋,這是怎麼回事?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說,你往右邊看,那是芹芹的墳,看見了嗎?看見芹芹了嗎?我認真地朝馮詩人未婚妻的墳堆看去,墳上的小黃花開得密密匝匝的,可是沒看見有人從墳堆裡出來。
我始終看不見人,馮詩人急了,從我頭上取下儀器後說,怎麼搞的,我來試試看。他戴上了那儀器,我看著他鼓在眼上的兩個金屬的半圓,後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了我在墳山上遇見的眼球凸在外面的鼓眼鬼。事情原來如此,想當初我真該迎著這鼓眼鬼走上去,再狠狠地揍上他一拳。
馮詩人戴上儀器後,不斷地調試著側面的旋鈕,他說,你用過半導體收音機吧,調頻時一定要有耐心,尤其是調短波時,手指微微一動,也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的。我這調頻,比半導體收音機的敏感上百倍,所以要有耐心,你以為穿透進另一個空間去那麼容易嗎?
聽他這一說,我有點誠惶誠恐,再不敢輕視這儀器了。我耐心地等著他調試,等著那藍色光亮穿過現有空間的那一瞬。
然而,馮詩人自己也一直沒有調試成功。我失望地說,你這什麼玩意兒,頂多不過就是一架夜視儀嘛,紅外線什麼的,我懂。
馮詩人並不受打擊,一邊繼續調試一邊說,你懂個屁。夜視儀在我以前工作的公司早已是成熟產品,要用那東西我買一台過來就是,還用我花三年時間來研究嗎?告訴你,我這台儀器,是在夜視儀基礎上的創造。我本來用來結婚的錢都花在這研究上了。這裡面一片小指頭大的玻璃都值幾千元。裡面還有一種特殊的感應器和加速器,它讓人的眼球的磁場、波段和外界的磁場、波段產生一種逆沖。哼,說這是夜視儀,只說明你是個科盲。
聽他一說,我對這架儀器的兒戲心理完全消失了。它的光波或光速逆沖,如果在調試一萬次中有一個瞬間進入到另一個空間,這也是科學的曙光啊。於是我安慰他說,今晚在墳山上看不見人,也許是剛過了中元節的緣故吧,鬼都回去了,所以這墳山上冷清得很。
馮詩人已將儀器放回了挎包中。聽見我的話,他笑了笑說,說你是科盲,沒錯。這儀器與鬼不鬼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另一個空間,凡存在過的人都存在著呢,什麼中元節不中元節的。今晚沒調試成功,也許與我們所處的位置、與氣候等有關係。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後山上的那座大陰宅。於是對馮詩人說,我們換一個地方去試試,在那裡也許能看見人的。馮詩人問什麼地方,我說你只管跟著我走就是。
按照馮詩人的要求,為了保證墳山上的磁場不受干擾,我們仍然沒開手電。幸好這片地方已走得熟了,我們在摸黑行進中很快到了那陰宅的山丘下,在即將接近陰宅時,馮詩人卻停下來問道,你要去看那空墳嗎?我只好實話對他說,我懷疑那裡面有——人。我把已到嘴邊的「鬼」說成「人」。是因為馮詩人不喜歡說鬼。我對他說,我們翻牆進到裡邊去,再用你的儀器看看,也許能看見人的。
不料,馮詩人堅決拒絕了我的提議。他是一個守規矩的人,翻牆進院這種事,就算楊鬍子不知道,他說他也不做。
我失望至極,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後說,你把儀器拿出來,我們就在這裡望一望院牆院門,總可以吧。
我又戴上了那儀器,院牆和院門出現在幽暗的藍色畫面中。我試著不斷調試側面的旋鈕,僥倖地想著萬一能看見梅子出現,那就好了。可是,畫面上除了冷清的院牆和院門,絕無人影的痕跡。在我又要嘲笑馮詩人,這不過就是一台夜視儀時,突然,畫面中的院門開了,一個女子從裡面走了出來。我的呼吸幾乎在這個瞬間停止,我盯著那女子返身關上院門後,轉身向山丘下來了。儘管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太清那女子的臉,但在她抬頭往山丘下望的時候,我還是辨認出她就是葉子。我的心一下子發緊,深更半夜的,葉子怎麼會從陰宅裡出來呢?
我迅速取下這儀器,低聲對馮詩人說,我們回去吧。說完後我便快步往回走,馮詩人跟在後面問,你剛才看見什麼了,怎麼像逃跑似的。我說,什麼也沒看見,我只是覺得很睏,想回去睡覺了。其實,我是不願在山丘下遇見葉子,不願讓她發現我看見了她的古怪行為;同時,我也不想讓她看見我和馮詩人在一起,不然解釋起來也很困難的。
我和馮詩人回到住地後,我返身關死了院門,然後上樓,坐在房間裡等著外面傳來的敲門聲。我會慢慢地去開門,然後對站在門外的葉子問,你去哪兒了?我倒要聽聽她是怎樣解釋。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並沒有敲門聲。我開始懷疑在儀器畫面中出現的女子是不是葉子,如果我那一瞬間的辨認有誤,那人不是葉子而是梅子的話,我可錯失寶貴的機會了。因為那人如果是梅子,我應該立即迎上前去,讓她帶我進院裡去看掩埋她的地方,那地方的白色茶花開得出奇的好。她會我這偵察英雄講出死亡真從而揭示出一樁罪惡。
沒有敲門聲,這夜半的小樓裡一片死寂。我輕手輕腳地上了閣樓去察看。在我走上最後一級樓梯時,葉子門上的副窗還透著燈光,但就在這一瞬間,燈光滅了。這說明葉子已在屋裡,並且可能聽到了樓梯上的動靜,然後關燈迴避。我站在她暗黑的門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敲了門。眼見為實,今晚我得見到她才行。同時,我也想觀察觀察她怎樣掩飾她的驚慌。
屋裡的燈亮了,葉子的聲音問道:誰呀?我說,是我。葉子來開了門,我吃了一驚,門開處站著的葉子穿著那件猩紅色的睡衣,她這是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穿出它來。這一瞬,我對她突然有很強的陌生感,這是我平常見慣了的葉子嗎?又像又不像。此刻的她面無表情,很冷艷。因此,當她問有什麼事,進屋來說吧時,我反而後退了半步。在一陣思維遲鈍中,我幾乎是自語著說,也沒、什麼事,我剛才巡夜時聽見那陰宅中,好像有人在哭。葉子盯著我,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她說,你也快算是老守墓人了,夜鳥的叫聲,都聽不出來嗎?我喃喃地回答道,哦,是那種怪鳥。沒事了。說完便返身下樓,我聽見房門在我身後輕輕關上的聲音。
第二天,太陽很好。葉子在院子裡看見我時便笑吟吟地說,大許,你的鬍子該刮一刮了,留那樣長幹什麼。我看著她,這又是我所熟悉的葉子了。我說,懶得刮鬍子呢,這樣不更像一個守墓人嗎。她說,你想學馮詩人是不是,不過你的頭髮還沒他的長。
葉子此時提到馮詩人讓我心裡「咯登」了一下。也許,昨晚在墳山上她已早發現了我和馮詩人,只是她不明說罷了。不過,儘管馮詩人將那儀器的保密看得很重要,我卻認為沒那麼要緊,即使被葉子看見了,也沒什麼後果的。
早飯後,楊鬍子帶著葉子又去村長家了。據說他們搞了山門的修建計劃,還要搞擴大墳山的征地計劃,葉子對我透露過,這些計劃的資料到最後會有一大堆。
院子裡很安靜,那只黑貓在太陽下翻著肚子睡覺,據我的觀察,貓是動物裡最無憂無慮的一種了。由於幾乎沒有天敵,睡覺時也敢翻著肚子,對周圍的世界不作任何防範。啞巴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它,它也只是懶懶地動著一隻爪子,和啞巴伸出的手一碰一碰地玩。在這裡,有心思都黑貓玩的人也只有啞巴,因為在這裡只有啞巴和楊鬍子沒有親人,但楊鬍子現在已經有了父母,而啞巴仍然是孤身一人。
我把啞巴叫到堂屋前,第一次鄭重地比劃著問他,你的、家在哪裡?他比劃著回答我,不知道。我又問,還記得、父母嗎?他搖頭。我啟髮式地又問道,你、十六歲,怎麼記得的?他答,這是聽、別人、這麼說的。
看來,在啞巴的記憶中,沒有任何親人的線索可尋找的。這原因的形成,有很多種可能。要麼他是在嬰兒時被遺棄,或是被拐賣,要麼是幼小時生過什麼病,這病導致了他的聾啞,也讓他失去了記憶。當然,除此之外還會有讓人難以想到的可能性,因為看似簡單的人生,其複雜性往往歎為觀止。不過,我無端地相信啞巴是被親人遺棄的可能性不大,既然這樣,這世界上就會有一對父母,很多年來都在為兒子的去向不明而日夜痛苦著。
想到這裡,我對啞巴說,今天下午,我帶你、去鎮上,照相,好嗎?啞巴不解地比劃著,為什麼?我說,玩。啞巴笑了。
我已想好了這事,到鎮上後,先和白玫通電話,讓她把她的電子郵箱告訴我。並且說,等一會兒我會讓照相館把一個人的照片發給她,讓她在報上發一則尋親廣告。廣告文字我會在電話裡告訴她。至於廣告費用嘛,由我回來後補上。
想好這事後我心情舒暢。看到啞巴又蹲到地上去逗那只黑貓,我想要是啞巴尋到父母的話,我要建議楊鬍子把這隻貓送給啞巴,讓他帶回去作為他少年時光的見證。
這時,堂屋裡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是刁師傅打來的。他說他回去後,老夢見有人敲房間的門,開門後是那個住在鎮上飯店的女人,她仍然是僵笑著說,明天早晨,樓下有早餐,是免費的。刁師傅在電話裡說,這夢搞得他坐臥不寧,找了算命先生後,算命先生說他得用紅紙封一個碗送給這個女人,才能消災。他打電話給我,就是想問一下這女人的通信地址,他想把這個碗寄給她。
我說,刁師傅,你寄西河鎮郵電局,紫花收,就行了。郵局的人都認得她的。
放下電話後,我回想著那夜的情景。紫花敲門,說話,她臉上的笑是僵硬的嗎?我當時一點兒沒注意到。
葉子對我說,她丟失的胸罩找到了,是在村長家作規劃的資料時,在蓮子那裡意外發現的。
這消息讓我詫異。在這之前,我已經準備趁小弟上山擦洗墓碑時,讓啞巴開門進去搜一搜的,我一直相信在小弟的床上或衣箱裡會找到這個東西。幸好我的魯莽行為還沒作出,不然真有點對不起小弟了。
葉子說,蓮子那天來閣樓借書聊天時,趁機偷走了她的胸罩,這真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就在這天下午,也就是我帶著啞巴去西河鎮照相這段時間吧,葉子在村長家記錄整理資料,中途去廁所,經過臥室房間時不經意往裡探頭看了一眼,在半掩著的房裡,蓮子正在換衣服。這本沒什麼,但蓮子看見葉子探頭時驚叫了一聲,葉子便走進去問她怎麼了。此時蓮子的上身只戴著胸罩,她用手捂著胸部,很驚慌的樣子。葉子便走過去掰開她捂在胸上的手說,你慌什麼,我們都是女人,看見你換衣服有什麼關係。戴在蓮子身上的胸罩已完全暴露出來,在葉子還沒注意到這就是自己丟失的胸罩時,蓮子卻突然捂著臉說,葉子姐,我對不起你,我偷了你這胸罩,但我沒有什麼壞意啊。
蓮子偷這胸罩的目的很簡單。因為都說葉子很迷男人,她戴上葉子的胸罩後,心想這樣和村長在一起時可能會懷上孩子。然而,事與願違,村長和她在一起時的狀態不但沒有變化,還幾次一把抓掉胸罩扔到床下說,你戴這個東西幹什麼,山裡的女子不這樣,梅子當初就沒戴這個。村長儘管只在廚房裡摸過梅子一把,但和蓮子在一起時,總會提起這事。
蓮子對葉子講起這事的經過後,捂著臉哭了。她解下胸罩遞給葉子說,我還是還給你吧。葉子有點不知所措,她說,你喜歡,就留給你吧,我看你戴著它,又合身又好看的。蓮子卻堅決地說,不,還是還給你吧,我再戴著它,也許會出什麼禍事的。
葉子大惑不解,什麼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