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羅韌一直靜靜聽著,沒有出聲,其實他對霍子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倒是木代,挺讓他意外的。
擱在古代得是個俠女呢,挺古道熱腸的。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沒有立刻掛電話,或許是心裡還有一線希冀吧,過了一會,又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
正想掛電話,那頭傳來霍子紅沙啞的聲音:「喂?」
第二天,木代很早就醒了,但是為了避免尷尬,她特意在床上磨啊磨的,錯過了早飯時間。
紅姨一定是生氣了,沒來叫她,也沒讓一萬三過來問她要不要留飯。
十點多時,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常這個點,樓下哪怕不是人聲鼎沸,也老早鬧的人不得安寢了。
她穿好衣服下來,經過霍子紅門口時屏著氣,生怕被叫住什麼的,腦子裡盤算著待會見到紅姨時,該怎麼樣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懊悔和謙遜。
是的,經過一晚上和被窩的甜蜜廝磨,醒來時,那腔行俠仗義憤憤不平的熱度已經降了下去,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不好在哪裡,又說不大清。
下樓梯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
樓下很暗,往常開門做生意,都是陽光滿堂,這明顯非但沒開門,還把一直捲起的擋窗簾給放下來了。
木代三步並作兩步,蹬蹬蹬跑下樓。
紅姨不在,一萬三和張叔坐在桌邊,早飯似乎還沒結束,桌上的碗碟都沒收,但兩人似乎心思也不在吃飯上,對著冷掉的粥碗相對無言,聽到腳步聲,兩人齊齊看向木代。
木代心虛:「看我幹嘛啊?」
她若無其事一般走過來:「紅姨呢?」
張叔回答:「出遠門了。」
一邊說一邊推了個手機過來,她的手機,昨晚塞給紅姨,掉到地上,但是沒撿的那個手機。
「凌晨四點多敲我的門,跟我說要出去散散心,沒說什麼時候回來,讓我看好店面,好好幫你。」
他一字不漏地學著霍子紅的話:「木代要是對生意有興趣呢就讓她管,她要是沒興趣呢你也隨她,年紀輕輕的,玩心還重。」
「跟一萬三也清了,不要他還錢,多結了兩個月工資。想留繼續留,不想留呢,隨便去哪。」
為什麼有種交代後事的感覺?木代一顆心直墜下去,茫然說了句:「為什麼啊?」
她下意識打開手機,翻到通話記錄表,最後通話是和羅韌,時長:2小時27分鐘。
她腦子一蒙,直接回撥過去,聽到羅韌的聲音,差點哭了:「羅韌,我紅姨……你昨晚……」
羅韌打斷她的話:「木代,你別擔心,你紅姨是走了吧?她跟我提過,不是因為你,別的原因。」
是嗎?木代心裡好受點了。
「木代?」
「嗯?」
「你紅姨確實就是李亞青。還有……」
他欲言又止,木代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還有什麼?」
「張光華是她殺的。」
☆、第21章
少女蒙昧,因見識少而無知。
隨著年紀的增長,李亞青愈發覺得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換作今時今日,艱難地走過許多路,冷眼旁觀了許多事,山川不過手邊石,江河無非腳下水,也能微笑溫和地指引後來人如何如何的李亞青,是不會為了張光華這種人渣暈頭轉向的。
但是當初不是,當初在她眼裡,張光華一表人才,談吐幽默,爛大街的燈芯絨褲子夾克衫,到了他身上就妥帖有型,人如其名,自帶光華,秒殺的身周人都成了一抹黯淡。
二十不到,她就懷了孕。
張光華哄她打掉,帶她去了小巷裡的黑診所,一進去,手術台上的白布血跡斑斑,那老太婆連手術膠皮手套都沒帶,伸手從抽屜裡抓出擴張器碎胎剪,熱水裡攪攪權當消毒,又示意她:「躺上去。」
她自小受良好教育,母親囑她勤洗手,說「日常生活中不知多少看不見病毒細菌」,那些打胎的器具,乾淨嗎?不知被多少人使過。
李亞青臉色慘白,奪門而出,幾經思量,還是哭著向母親求助。
猶記得母親聽完,跌坐沙發上,手捂著胸,說:「我透不過氣來了。」
母親是有修養的知識分子,發怒都有姿有態彬彬有禮。
父母商量了一夜,到週末,一家三口如同做賊,圍巾包頭口罩遮臉,坐車去了鄰縣,找了母親多年未見的在產科工作的朋友,母親對人家說:「是親戚家的孩子,小姑娘早早不讀書,被社會上的人騙。」
手術歸來,父母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但是也分場合,人前還是父慈女孝,一進家門,冷如冰窖,好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
後來她知道,那也是暴力的一種,家庭冷暴力。
有一次父母臥室的房門沒有關嚴,她聽到兩人談話,言語中對她失望透頂,用詞也激烈,「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德行敗壞」、「沒臉見人」、「這輩子也是命苦,一個女兒找不回,另一個叫父母抬不起頭」、「早知道當初把那個留下,這個送走」。
這段早年往事她是知道的,那時受大時代所苦,一對雙胞胎女兒養不起,送了一個給了鄉下的好心人,後來撥亂反正,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再想找回,那戶人家早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她暗中留心,想著,如果能把那個雙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關係多少會修復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但也夾雜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張光華當年非但沒能提干,還被調到河南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二是,母親托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幾歲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檔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對她一見鍾情,和一切剛墜入愛河但初次戀愛的男青年一樣,借給她書看,約著她逛公園,有時會畫一兩幅鋼筆的風景畫,吞吞吐吐地請她點評。
她不喜歡李坦,有張光華在前,愈發襯得李坦一無是處,但是為了讓父母滿意,她禮貌的應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對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幫她帶禮物,絲綢的圍巾、中跟的皮鞋、機打的毛衣,也幫父母帶禮物,水產、臘肉、無根厚肉大木耳。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是心意,只覺得他整個人庸俗的都是煙火氣。
或許還因為,那時候,她還暗中跟張光華有書信往來。
張光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洋洋灑灑,給她講函谷關的來歷,「關在谷中,深險如函」,他經常攜友小游,追憶那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信裡封一顆紅豆,攪得她心慌意亂。
此物最相思。
她翻著日曆數日子,盼著張光華回來,眼看著到了日子,母親發話說:「看你跟李坦處的也挺穩定的,哪天吃個飯,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訂了。」
母親也知道張光華回來了,防她賊心不死,先切她後路。
吃飯那天,李坦穿擦的珵亮的皮鞋,頭髮抹定型發膠,一根根服帖地往一邊倒,吃飯時一疊聲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臉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人?
飯後,她借口頭疼,請了半天假,坐在沙發上,指甲洩憤似的摳著李坦畫的風景畫,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她滿肚子氣,凶巴巴接起來:「喂?!」
對方像是被嚇到,怯生生問:「請問,是李教授家嗎?」
這個電話,真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打電話來的,是霍子紅。
情節像老套的電視劇,霍子紅的父母帶著她搬離鄉下之後,其實輾轉得知過李教授那邊尋找女兒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覺得養了這麼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紅是家裡的重勞力呢,洗衣做飯,出攤賣菜,別提有多利落,所以刻意迴避,從不回應。
直到那一天飛來橫禍,夫妻倆遭了車禍,霍子紅在手術室外哭的肝腸寸斷的,做爹的忽然幡然悔悟,奄奄一息之際,拼了最後一口氣,跟霍子紅講了她生身父親的籍貫和姓甚名誰。
但到底事起倉促,沒什麼過硬的證明,喪事過後,霍子紅猶豫再三,還是輾轉打聽到了李家的電話,怯怯地打過來問問。
真是天大的好事,李亞青喜的都忘記了自己的苦惱,她吩咐霍子紅先別聲張,自己第二天就告了假,坐上下鄉的汽車。
霍子紅來車站接的她,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不需要什麼過硬的證明,臉足以說明一切了。
李亞青高興地牽著霍子紅的手晃了又晃:「咱倆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呢。」
霍子紅有點自卑,一個模樣嗎,她可不這麼想,李亞青城裡人的裝扮,穿皮鞋,呢大衣,提的包都是皮的,哪像她,頭上還包著圍巾,褲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粘的菜皮,活脫脫土裡刨食的模樣。
她吞吞吐吐地問李亞青:「咱……家裡,是不是條件很好啊?」
嚮往財富,人之常情,霍子紅也想過好日子,有能當大樹依靠的父母。
李亞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要能代替自己嫁給李坦就好了。
她拚命搖了搖腦袋,笑自己的念頭荒誕。
李亞青在霍子紅家裡待了一下午,到底是姐妹,有天生的熟絡,兩個人嘰嘰咕咕,幾次笑的前仰後合,她說:「爸媽找你好久了,這消息咱都不忙對外講,好好合計合計,到時候我把你隆重推出,給他們一個驚喜!」
家裡好一陣子愁雲慘淡,是時候該有個驚喜振奮人心了。
霍子紅處理了老家的房子,對外只說要去城裡打工,到了落馬湖之後,她特意選了個離李亞青家很遠的地方租房子,以免在「驚喜」到來之前就遇到李家人,在左鄰右舍面前,只說自己是賣菜的,偶爾有人問她蔬菜品種,她說的頭頭是道的。
李亞青隔兩天就來看她,每次來都口罩遮臉帽簷壓的低低,進了屋,懷揣同樣秘密的兩姐妹笑作一團,李亞青給她帶來自己的衣服、洗髮香膏、雪花膏,教她用乳液一遍遍的抹手,這樣顯得皮膚嫩些,幫她梳一樣的髮型,教她用跟自己一樣的語氣說話,連一些嬌嗔的小表情,都學的一模一樣。
過幾天是父親的生日,她跟霍子紅合計好,屆時兩人穿一樣的衣服,留霍子紅在外應承,她先躲到衣櫃裡,等霍子紅撐不下去了或者完全把爸媽蒙騙下去的時候,她再突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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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子紅還有些擔心:「真不跟爸媽提前講一聲嗎?我怕太突然了,他們不認我。」
李亞青給她吃定心丸:「爸媽一直在找你呢,沒問題的,有我呢,我拚死給你證明!」
想想都心情愉悅。
只有一件叫她惆悵的事情:張光華沒再找她了,有時偶爾遇見,他也很快避開,連個眉目間的暗示都沒有。
那一天如期而至,覷著爸媽不注意,她偷偷把霍子紅放進來,自己賊兮兮笑著鑽進了衣櫃,關上櫃門之前,擠眉弄眼地給霍子紅使眼色,那意思是:沒事的。
李坦單位有事,打電話來讓大傢伙先開始,不用等他。
衣櫃裡有點悶,李亞青百無聊賴,她其實還挺期待李坦初見霍子紅的:說不定頂著同樣的臉,他其實更喜歡霍子紅這一類型的呢。
屋裡似乎很熱鬧,應該是菜上桌了,拖凳子的聲音,碟碗的磕碰聲,還有……忽然響起的敲門聲。
李坦居然提前趕過來了嗎?
她聽到父親極其不悅地說了一句:「你怎麼來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悶響,緊接著有片刻混亂,翻腕倒鍋,李亞青確信自己聽到了母親短促的一聲尖叫還有霍子紅掙扎似的踢拽,但是不知道從哪一秒開始,一切歸於寂靜。
李亞青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出事了,她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在衣櫃裡控制不住地哆嗦著,腦子裡閃過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畫面。
外頭雜聲不斷,拖凳子,踩高,拖拽,那個殺人犯還沒有走嗎?
她懷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輕輕的,屏住呼吸的,把櫃門推開一條幾不可察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