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聘婷進過屋子,羅韌一早已經知道,那間屋子,不可能只靠掛鎖,意會著拼湊起來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讓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裡裝了簡單的紅外熱成像監控,出於謹慎,沒有跟任何人說,連木代他們都沒告訴,而每天查看,已成習慣。
人體的溫度偏高,當屏幕上出現熟悉而又模糊的熱成像輪廓,當那個人緩緩打開箱蓋,他的眸光驟然收緊。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難道說,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則凶簡是不可能離體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後,再次找上的,仍然還是聘婷?
如果真是這樣,聘婷還有擺脫這種厄運的可能嗎?簡直讓人絕望。
羅韌給神棍打了個電話,聲音沒法保持平靜:「我打開箱子看過,那塊人皮明明還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頭一盆涼水:「小蘿蔔,你是不是理解錯了?凶簡不等於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講過,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聽到了召喚,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話說的,山不向你行來,你就向著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簡還是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某個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簡的,有且只有鳳凰鸞扣。
羅韌把那塊人皮夾出來丟在地上,水淋淋的一灘,泡的發白,死氣沉沉一動不動,只不過是行將腐爛的皮膚組織。
空氣中,好像有看不見的猙獰的臉對著他笑,向他說:怎麼樣?騙得過我嗎?我又回來了。
木代很擔心他:「羅韌?」
羅韌的思緒轉回現實:「你回去吧,我會處理好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不會像上次那樣的,你放心吧。」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鄭伯也在,坐靠邊的桌子,擺弄一個黃楊木的棋盤,頗為寂寥地往上頭擺子,張叔興致勃勃在邊上看,鄭伯邀約:「來一盤?羅小刀那臭小子趕我出來,說什麼,越晚回去越好。」
張叔原本想推辭,眼角餘光瞥到木代往這邊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盡量避免跟她說話,於是點頭:「行,我不怎麼會,你教我。」
誰知木代卻不是問他的:「鄭伯,聘婷一直喜歡翻手繩嗎?」
鄭伯忙著擺楚河漢界,頭也不抬:「也不是,今兒突然提的,腦子不清醒嘛,當然想一出是一出,我臨時給買的線團。」
說完了才想起問她:「怎麼了?有問題嗎?」
抬頭看時,木代已經離開了。
吧檯裡不見一萬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嚴華,一萬三總是這樣,得空就開小差,隨便抓個人頂包。
木代沒心思關心一萬三哪去了,疲憊地靠住檯子,額頭輕輕點在檯面上,冰涼。
曹嚴華很體貼:「小師父,要不要我給你調個酒?」
他當然不會調,只見過一萬三調酒的架勢,私心裡覺得並不難:隨便調唄,反正一樣難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搖搖頭,說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嚴華的第一反應是植皮手術不成功,下一刻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驚駭地話都說不囫圇了:「皮……那塊皮又回去了?」
「嗯。」
曹嚴華打了個冷戰,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邊上簇擁著的高瓶矮杯,發的都是冷光。
「那她……會……會殺人嗎?」
會吧,木代額頭抵著吧檯點了幾下。
她聽到曹嚴華對著身後尖叫:「三三兄,你聽到了嗎,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別再跑去見她了!她要是把你穿個繩就慘了!」
很好,一萬三也聽見了,省得她重複一遍了,木代轉頭看一萬三。
他站在往吧檯近處的幽暗過道裡,臉色有點發白,問她:「那……那怎麼辦?」
木代苦笑:「可能是羅韌做的那個什麼五行的陣不管用吧,也應該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這麼做了,也不用等那麼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嚴華點頭:「可不嘛,能封住凶簡的應該只有鳳凰鸞扣吧。但是鳳凰鸞扣太不給力,傳遞信息也不明確,鬼知道那圖是什麼意思啊,可憐我聘婷妹妹……」
他越說越是心有慼慼:「可憐咯,可憐。」
一萬三的聲音有抑制不住的煩躁:「那現在呢,現在怎麼辦?」
「羅韌說他會處理的。」
一萬三原地僵了兩秒,再然後,他突然大踏步向門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門時,幾乎是在飛奔了。
一萬三把院子裡的門砸的震天響,沒人應門,他一身的躁汗,轉到門邊試圖翻牆,牆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幾次輔沖都上不去,心頭火起,撿了半塊磚頭,吼了句羅韌,狠狠往二樓扔過去。
嘩啦一聲碎響,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間屋的玻璃,過了會,他看到羅韌出現在二樓的欄杆旁邊,明明看見他了,一點開門的意思都沒有。
一萬三吼他:「開門!」
他還是不動,一萬三真火了,往門上連踹好幾腳,門自巋然不動,他的腳都踹麻了。
一萬三破口大罵著又踢又踹,到後來,忽然腿一軟,坐倒在台階上,額頭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篩。
聘婷出了事,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刻意隱瞞?會嗎?如果當時和盤托出,現在的情勢是不是會更好些?
趕過來的木代沒想到會是這副場景,她抬頭看羅韌,羅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靜但毫無內容。
木代猶豫了一下,逕直上牆,跳下內院給一萬三開了門,一萬三聽到門響,噌的彈起來,幾乎是撞開她往裡跑的。
關上門之後,木代又抬頭看了一眼羅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姿勢,甚至沒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樓聲,然後是一萬三的吼聲:「你幹什麼了羅韌?你幹什麼了,啊?」
眼前的場景,並不是羅韌幹什麼了就能簡單解釋的。
紅色的毛線,約莫十幾根,顫巍巍纏起一張長條凳,兩個凳腳虛虛挨地,另外兩個騰空,沒來由的讓木代想起奮蹄欲奔的野馬。
聘婷躺在最裡頭的床上,蒼白著臉一動不動,一萬三往裡沖,只是毛線,他大概以為能衝過去的,卻沒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衝,像是纏進了蜘蛛精的網陣,越急越掙脫不開,倒是木代,平著氣從邊上繞過去,不費什麼力就到了床邊。
聘婷的兩手並在小腹,手腕上綁了束帶塑料手銬,腳腕上也有。
枕頭邊上有個打空了的玻璃針筒,床頭櫃上有兩個掰掉了玻璃口的針劑瓶。
「強力麻醉劑,抑制中樞神經,持續使用可以讓人長期昏迷。」
羅韌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平靜地像是在背書:「同時可以讓人四肢乏力,長期使用會造成局部肌肉萎縮,過量的話會損傷中樞神經系統,造成大腦缺血缺氧,最壞的結果是再也醒不過來。」
一萬三的額上青筋暴起:「我cao你媽!那你還給她用!」
羅韌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佈局:「這房子不夠牢,我會加紅外探頭,窗和門另外加固,實在不行,裡頭再加個囚籠,門口到籠邊放傳送帶,吃的傳輸進來,盡量減少人和她的接觸,或者保險起見,讓她一直昏迷,可以打營養針劑。」
目前看來,凶簡還沒有強大到能夠操控著人飛簷走壁,它還是要借助人體去行走、行動。如果聘婷持續昏迷,但又沒有死亡,也許可以繼續騙過且困住凶簡。
是的,他冒很大的險,凶簡的確是附身了聘婷,但換個角度看,他也可以讓聘婷成為一個活的,可以困住凶簡的容器。
羅韌的聲音靜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覺泛起近乎酥麻的顫慄。
一萬三的眼睛裡都要噴火了:「聘婷是人!」
羅韌笑笑:「是嗎,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樣殺人的時候,你還敢這麼講嗎?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這是我羅家的地方,我說了算。還有,我不喜歡別人拿石頭隨便亂扔,也不喜歡不經主人家同意就擅自開門。」
忽然涇渭分明起來,是啊,這是別人的地方,別人的家事。
木代覺得自己像是被扇了個嘴巴,顯得她和她酒吧的夥計,都好沒家教。
木代過去推一萬三:「走吧。」
擦肩而過時,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他:「那你要怎麼辦,一直這樣……關著聘婷嗎?」
她難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讓羅韌心裡一軟。
他語氣柔和很多:「希望在這段時間裡,我能進展順利,搞清楚那幅圖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說不定那些是指向鳳凰鸞扣的,而只有鳳凰鸞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簡。」
一萬三忽然不動了。
屋子裡靜了有那麼片刻,木代輕輕歎了口氣,想再催一萬三離開時,他忽然開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迎著羅韌詫異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應該沒想錯,我老家的那個祠堂,簷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後的那個猴子,是我敲掉的……」
☆、第8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畫著畫著,一萬三的額頭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畫,是因為畫畫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裡頭會有譜,一筆一劃,就算不精準,大致也知道畫的是什麼。
這一筆一劃,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邊,卻很少浪,更像是平靜的灘涂,造祠堂的時候,成天價叮噹錘鑿,那時候他才七八歲,穿條破褲子,屁股上磨破了一個洞,露肉,走路的時候,不得不伸手攥著。
仙人指路,騎鳳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雲布雨的鬥牛押魚,他通通不認識,唯獨鑿行什的時候,他尖叫:「孫悟空,大聖!」
最後失望的發現不是,孫悟空不長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趕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的討海人,手裡頭拈著香,一拜再拜,颯颯的海風吹過,高處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單而又瑟縮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頭、豬頭、羊頭,脖頸處血跡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長拈著香,煙氣像是飄在他頭頂上,嘴裡喃喃著珠產蚌腹映月成胎,海風的腥鹹氣拂面,臉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鹽粒兒。
一萬三牢騷似的想著: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沒能再待在那了,四處混跡時,常被問及老家在哪,根據情況需要,各種說辭,一會北京上海,一會瀋陽長春。
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老老實實說出這幾個字來:「廣西,合浦。」
其實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帶之上隱秘而閉塞的村子,不過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為,連合浦是哪,他們都不知道的。
誰知羅韌點了點頭:「雷廉二州,兩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討海採珠的?」
一萬三很意外地點點頭。
雷廉二州,其實是古名稱,雷州府是指廣東海康,廉州府就是廣西合浦,兩地盛產珍珠,古時候被稱為中國的兩大「珠池」。
泱泱華夏,兩點明珠,只想一想都覺得志滿氣揚。
而兩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為珍,古語說「合浦、于闐行程相去二萬里,珠雄於此,玉峙於彼」。
意思是廣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約兩萬里,在這邊是珍珠稱雄,那裡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對峙而毫不失色,足見合浦珠的身價。
一萬三從衣服的內兜裡掏出那張折疊好的畫紙遞給羅韌。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