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紙張的疊痕已經很深,邊角磨了毛,揣了應該有一段日子了,羅韌展開了看,畫的正是仙人指路,走獸錯落,唯獨不見行什。
「角脊上放十個走獸的本來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於遍地都是。尤其最後還少了個行什的……所以我剛畫出來,就知道是哪了。」
羅韌盯著他看:「那你為什麼隱瞞了不說呢?」
一萬三譏誚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換了副無所謂的神氣:「我不想說唄,怎麼著?」
出於某些原因不想說,但為了聘婷放棄了隱瞞,還好,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羅韌很快做決定:「你把村子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個簡單的要求,一萬三卻猶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給他啊,不就是個地方嗎?」
「小老闆娘,不是你想的那樣,很難進。」
木代偏盯著他不放:「怎麼難進了,豺狼虎豹守著嗎?」
一萬三沒理她,像是在權衡著什麼:「要麼這樣吧羅韌,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保證我的安全,絕對安全。」
木代心裡咯登了一聲:一萬三的神情不像是作偽,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難道有人能把他怎麼樣嗎?
一萬三又轉向木代:「小老闆娘,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錢。」
言外之意是:你們本來就給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羅韌點頭:「時間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這裡安排妥當之後,我們爭取明天就能走。」
我們?這個「們」字不包括她吧,羅韌不準備邀請她?木代心裡空空的,覺得自己是被晾著了。
她想了想說:「那你們路上小心,我會過來照顧聘婷的。」
聘婷這種情況,鄭伯肯定招架不住,羅韌又不在,由自己照顧聘婷,木代覺得理所當然。
羅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關於怎麼安置聘婷,我已經說過了。」
一萬三有點沉不住氣:「你還要鎖著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時目不交睫地守著聘婷嗎?萬一守不住呢?萬一聘婷的危險程度超出我們的想像呢?」
羅韌冷笑:「你別忘了,她身體裡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的混賬玩意兒!」
一萬三不說話了。
羅韌的做法的確讓他難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只能這樣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擱時間,匆匆回去收拾東西。
木代卻沒走,咬著嘴唇看羅韌把那些張滿了屋子的紅線扯下,鼓足勇氣說了句:「羅韌,我也可以跟你們一起的。」
她急急解釋:「一萬三不是說要保證他的安全嗎,也許那裡很危險呢,他連功夫都不會,我在的話會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現跟今天晚上類似的情況,她可以爬個牆幫個忙啊,不像一萬三,被攔在門外一籌莫展的。
羅韌搖頭:「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麼呢,像那次滿懷歡喜的捧著桃子,等媽媽嘗第一口,卻始終沒有等來;像在學校的時候,為了能被選拔進奧數班拚命的做題做題,最終下來的名單上卻沒有她。
那種晾在一邊,排除在外的感覺。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時候,你也讓我去的。」
羅韌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執:這是什麼人人爭搶的好事嗎?
他耐心同她解釋:「小商河的時候不一樣,那個時候,霍子紅牽涉其中,你間接有關聯,而且,我承認,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讓你幫忙。」
她真是只聽自己想聽的:「我這次,還是可以幫忙啊。」
「這次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應該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險,就更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再說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剛從小商河回來不久就東奔西跑,張叔會不高興的。」
張叔不高興就不高興唄,反正他經常不高興。
木代低著頭站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連頭髮絲兒都寫著倔強兩個字,換了旁人,他盡可以板起臉,說一些言辭苛刻的趕人的話,但是木代不行,她會哭。
再說了,他上次買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讓步:「這樣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張叔也同意,你就當出去玩兒……」
合浦應該有不少好玩兒的地方吧,就當帶她出去玩兒吧,華夏珠池,買顆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臉看他:「真的哦?你不會跟一萬三偷偷開車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點點紅,眼睛晶亮,委屈的後勁沒過,卻又透著小小的竊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發頂,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像裡的,要更喜歡她,這可怎麼辦?真帶她一起朝夕相對嗎?
羅韌覺得,需要認真考慮一下跟一萬三開車偷跑的可操作性。
一萬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東西不多,最適合說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錢買,至於錢,掙也好、騙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長夜的,守著個行李包,幹什麼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會下來,摸黑進了吧檯,回來的時候,腋下挾了半瓶酒。
管它什麼口味,管它貴不貴,喝唄。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聽起來傻不溜丟的名字,其實有來歷,那個時候,老族長被一群孩子圍著,文縐縐搖頭晃腦地講村子的來歷,說:「所謂龍珠在頜,蛇珠在口,魚珠在眼,鮫珠在皮,鱉珠在足,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們村就叫五珠,管你什麼珠子,什麼成色,都有!」
傳說中,龍的下頜、蛇的腹內、魚的眼、鯊魚的皮內以及鱉足裡,都能產珍珠,這當然只是臆測的說法,現如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殼裡出來的。
又說,這五珠村,怕是南中國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時起就有了,世代採珠,不管時局多亂,餓不死我們!但是那些外村的人,采的太頻,眼珠子裡只看得到錢,這一帶的蚌都要被采絕了!竭澤而漁,以後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個村子,都為了珍珠發瘋,祭海神、搶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寬和圓的採珠船上打的頭破血流,混戰中,好多人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掉進海裡,又罵罵咧咧扒著船沿上來繼續「參戰」。
終於驚動了鄉派出所,幾輛警車彎彎繞繞開到村外,警察小跑著過來,對天放了一槍,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討生活,打的如此不堪,兩村的人鬥敗的公雞一樣分列兩旁聽派出所的人訓話,女人們過來圍觀,一萬三的母親忽然驚慌起來,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處去找,最後才想起下水,沒有人以為父親會淹死,常年採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幾百尺撿蚌,怎麼會被淹死呢?
父親被水泡的發白的屍體被撈了起來,善騎者墮,善泳者溺,一輩子向海討生活的人,被海討了命去。
父親的死帶來的意外收穫,是讓五珠村在搶地盤的鬥爭中大獲全勝。
但父親的命沒個說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對母親的哭訴也很無奈:「嬸,搶地盤的少說也有幾十口,船上跳來跳去的,誰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還是失足絆下去的,很難界定責任啊。」
骨灰盒拿回來的那天,母親哭的死去活來,念叨說:「可憐呢,討海的人,叫火燒成了灰,怎麼也該葬在海裡。」
她抱著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萬三也沒太注意,自顧自看電視看的樂呵,忽然聽到咚咚鑼響,老族長氣急敗壞的進來擰他的耳朵:「快,把你媽喊回來,女人怎麼能進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進海是規矩,據說海裡有守珠的蛟龍,每年三月祭海餵飽了它,它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讓採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撿蚌,但龍不喜歡女人,女人進海就是冒犯了它。
村人舉著火把聚到海邊,水面那麼平整,月華銀子一樣瀉在海面上,遠遠的,可以看到母親瘦小的身影,搖著槳,慢慢往海裡去。
幾個氣急的男人急急解採珠船的扣繩,推向水中準備追上去,一萬三則長一句短一句地在海邊叫,喊嗓一般:「娘,回來啊,女人不能進海啊……」
就在這個時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著無數碎金,眾目睽睽……
那條小船突然翻了。
☆、第9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張叔說了想出門的事。
張叔半晌沒吭聲,過了會說:「木代啊,你過來一下,我要跟你說兩句。」
他把木代帶到酒吧後頭,空地上有兩條排椅,曹嚴華正在不遠處練繞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浹背的模樣,但比起前一陣子掃個地都要死要活,儼然是有進步了。
張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這架勢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張叔說:「你張叔是看著你長大的,話可能不中聽,但都是為了你好。要不是打心眼裡疼你,也不會拿這些話來刺弄你。」
「木代啊,你是霍子紅收養的,因為年歲差的不是那麼大,所以你叫她姨,連女兒都不是。」
木代耳邊嗡嗡的,她隱約知道張叔要說什麼了。
「哪怕是親生的,看著不順眼,忤了意,還會被趕出去呢,更何況是這樣的。」張叔歎著氣,「你看看這房子,一磚、一瓦,可都是老闆娘的。換句話說,那就是別人的。雖然她放了話,暫時都歸你,但哪天翻了臉呢,你有什麼?」
木代嗯了一聲,抬頭看著屋子的簷瓦不說話:哪天霍子紅真不要她了,她都沒資格盡身出戶,她背了那麼多的債,這麼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債。
她不是沒有這樣的意識,但或許霍子紅對她太好了,她總會忘記這件事。
「你長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著你像像樣樣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裡有錢,腰桿子才能挺的直啊。別的不說,就說一萬三吧,吊兒郎當的樣,我也看他不順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掙錢啊。」
嗯,不止是一萬三,哪怕曹嚴華呢,每天也搶著幫酒吧忙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資,唯獨她,興致來了就端端盤子點個單,心裡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來麗江之後,悠悠然然的平靜日子,侵蝕地她都忘記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淚似乎又要出來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張叔也盯著木代看。
再單純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機,木代沒有嗎,她也有。
張叔記得,霍子紅最早想收養個孩子的時候,並沒有立刻就屬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個人安安靜靜站在邊上含著手指頭,霍子紅偶爾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紅後來說:「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終於接到身邊,她表現的謹小慎微,讓她幹嘛就幹嘛,抱著比自己還高的掃帚掃地,張叔搬個箱子,她硬要來幫忙一起搬,抬的時候,憋的臉都紅了,上桌吃飯尤為明顯,霍子紅說了哪個菜好吃,她馬上就不夾了,也從不主動夾肉。
有一次,張叔把她叫到廚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給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張叔,最後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地拈起來吃。
原來不是不喜歡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後,張叔暗地裡問她為什麼,她把張叔當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過,到了人家裡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貴,萬一人家覺得你能吃,就會把你送回去的。」
短短幾句話,讓張叔難過了很久,那麼小的孩子,為什麼就有這樣的低聲下氣呢,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會這樣小心翼翼嗎?
有時候想想,人生來也並不平等,你一開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東西,要陪著小心陪著笑去掙。
張叔說:「你還記不記得你跟我說的,你說你媽媽不要你了,不想紅姨也不要你,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你過於依附一個人,總會有被拋棄的風險的。你得自己站直咯,這樣哪天老闆娘不要你了,趕你出去,你不會站在大雨裡哭,你會走回自己的房子裡去,照樣有瓦遮頭。」
「我看出來你對酒吧的事也沒興趣,但怎麼樣立身立本,你得好好想想,這是人生的大事。當然啦,廣西你想去還是可以去的,我跟你說這些,是怕你玩性大收不回來,倒不是想讓你不高興。」
張叔走了之後很久,木代還在排椅上坐著,人的身體當然是慢慢長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總會在某些時刻,被某些有意或無意的話甚至隨意一瞥看到的場面提點,如同承一聲獅子吼,醍醐灌頂。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