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不需要她提醒,每個人都看到了。
當胭脂琥珀靠近時,手指上沾到的那一層,有了微微的顫動,向著琥珀吊墜的方向。
像是磁鐵吸附,又像是雨天裡,玻璃上小的雨滴忽然被吸附到大的水珠裡去。
羅韌手上附著的那層琥珀不見了。
木代頭皮發緊,一巴掌打掉羅韌手裡的胭脂琥珀:「別拿著!」
她居然貼身藏了那麼久,這個東西居然是能動的。
羅韌看掉在地上的琥珀:「包裡還有水嗎?拿一瓶出來。」
木代急急翻出一瓶,擰開蓋子,羅韌很小心地拎起琥珀的黑絲絛掛繩,把掛墜扔進瓶口裡。
撲通一聲,沉底,水的折射關係,從外頭看,像是一隻放大的血紅色的眼睛。
要用水來裝……
木代和炎紅砂對視一眼。
果然,羅韌接下來說:「你們還記不記得,第一根和第二根凶簡,都曾經以外力構築過一些場景?第一根是漁線人偶,第二根是海底獸骨堆砌成的巨畫。」
炎紅砂點頭:「你的意思是,這第三根,也在哪裡畫了畫兒,只是我們暫時沒找到而已。」
羅韌說:「如果我們一早就已經找到了呢,只是沒想到而已。」
木代奇怪:「找到了?」
這一路上,有看到畫嗎?
羅韌撿起一根樹枝,用手理平面前的泥地,畫了幾道。
堆堆疊疊,像亂作一團的繩子。
羅韌說:「起初我沒有想到,但是在山洞裡,和那個人過招的時候,她脖頸處的胭脂琥珀忽然發出瑩瑩的光,現出這樣一個字來。」
木代有些難以置信,這也叫字?
「第一和第二根凶簡,都涉及到古體的甲骨文,所以我閒著的時候,搜索著看了一些甲骨文字,對其中一些,印象很深刻。這個字,看起來亂七八糟,但是,可以拆成三個部分來看。」
他在那個字的旁邊,先畫出上半部分,像個麻花。
「這像根繩子,是掛或者綁的意思。」
又畫出下半部分:「這個,是一個身上綁著繩索的人。」
「合起來看,一個身上綁著繩索的人,被掛起來,是個吊字。」
炎紅砂瑟縮了一下,忽然說了句:「我爺爺是被吊起來的。」
羅韌心裡輕輕歎了口氣,去看木代:「還有呢,還有什麼是被吊起來的?」
還有?木代茫然:「掃……掃晴娘?」
「就是掃晴娘。」
連殊店裡的掃晴娘是供把玩的泥塑,所以是有底座的,但是民俗中,掃晴娘用來禱天,是必須被掛起來的。
掛起的掃晴娘,其實就是一個場景。
每次掃晴娘被掛起,都繼之發生確定的襲擊,第一次,炎老頭被野人抓走,但被木代和趕到的羅韌聯合截下,第二次,馬蜂的襲擊中,炎老頭終於沒能躲過。
和前兩根凶簡略有不同,它不是害命得手之後再呈現場景,而是在之前就有了端倪。
木代沉吟:「所以第三根凶簡,不在野人身上,在你見到的那個人身上?」
羅韌點頭。
「把我和紅砂見到的結合起來,那個人,是個女人,咽喉氣管被割開,血肉外翻,她就是炎老頭當初殺死的那個人。」
「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在她還沒有完全斷氣的時候,凶簡護住了她的咽喉,但是凶簡本身無形,所以要借助固體的狀態去封合傷口,這塊琥珀,很可能是寶井裡的,也可能是那個女人自己佩戴的。」
炎紅砂插了句:「應該是她身上佩戴的。寶井裡的寶石都是原石,換言之,即便採出來了,還要交給專門的匠人剖石琢磨的。」
羅韌回憶在山洞裡見到的那個女人的樣子。
「皮膚很白,慘白,可能一方面是因為失血過多,一方面是常年不見陽光,她住在地下,但我猜測,當初她在井下,也待過很長一段日子。」
他看著木代笑:「她身法很快,有點像你的壁虎游牆,應該是在井下待了不少日子,直上直下慣了。」
木代奇怪:「我們先前不是猜測,野人看到了經過,等炎……紅砂的爺爺走了,很快就把她挖出來了嗎?」
羅韌搖頭:「按照年歲推算,野人當時年紀還小,依照野人的天然獸性,如果看到了經過,一定會跳出來阻止或者撕咬的,如果沒有當時阻止,就說明她沒有看到。」
「而且,對於一個剛剛被隔斷了氣管咽喉的人來說,怎麼學會用另一種方式傳達信息和說話,還需要時間。」
那個女人,一定在井下待了很長時間,絕望的上下逡巡,因為凶簡的關係,苟延殘喘,不會死,卻被地下的陰冷、失血、沒有吃食、寶氣所侵,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她一直嘗試著再去發聲,直到有一天,女野人從旁經過,忽然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聲音。
☆、第85章
真是無妄之災,有那麼一瞬間,木代覺得這個女人也很可憐。
不過,這根凶簡,好像跟之前的兩根,還是有些不一樣。
她看羅韌:「這個女人,即便是被凶簡附身,好像也沒有大開殺戒。」
山裡雖然偏,但還是時而進人的,扎麻也說有獵人進出往來,一個老頭被野人殺死的故事尚且傳的神乎其神,如果再多死幾個人,這十里八村的,還不知道要警戒成什麼樣子。
羅韌點頭:「報復性很明確,連唯一的一個替死鬼,都是跟炎老頭相仿的。」
炎紅砂咬了咬嘴唇:「會不會是,那一次是野人自己自行其是?」
也有可能,那個女人或許在某一天,告訴了女野人當年發生的事,女野人大動肝火,在山林裡逡巡時,忽然碰見了撞上門來的替死鬼,凶性大發,而那次慘劇之後,週遭的寨子對野人心生恐懼,紛紛搬離。
木代想了想:「殺人的方式也傾向於自己的報復,雖然還是被吊在井裡的,但是主要……」
她看了一眼炎紅砂,聲音放輕:「主要還是割喉放血死掉的。」
羅韌說:「如果個人意識和凶簡相融合,其實是一件可怕的事。」
「漁線人偶那次,劉樹海、還有我叔叔他們殺人,是完全受凶簡的控制擺佈,個人的反抗力有,但是很微弱。五珠村那次不好評價,一隻老蚌,你不可能知道它在想什麼。但這次,像是那個女人和野人的合作,那個女人和凶簡,也像是某種程度上的合作。」
不錯,凶簡為女人保命,而由那個女人出面,也做了凶簡「想做」的事,比如「吊」字場景的出現。
木代後背發涼:「我們之前猜測過,凶簡自己不能活動,還是要附身在活物上,方便行走和做事。它雖然奇異,到底不能讓人死而復活,所以那個女人被附身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是還有部分的意識殘存,但是因為死的那麼慘,這部分意識,應該戾氣很重,也就是因為這樣,她跟凶簡有了……合作?」
羅韌不否認:「細想想,之前幾次被凶簡附身犯下兇案的那些人,其實都是老實巴交循規蹈矩的人,即便是張光華那種,德行有虧,但別人也說了,他是不可能敢殺人的。」
炎紅砂忽然冒出一句:「凶簡在變。」
是在變,至少在選人上,一直磕磕絆絆地嘗試。
第一根,像是莽莽撞撞亂選一氣,逮到一個是一個,手段也暴戾、直白,並不遮掩。
第二根,有點另闢蹊徑,舍人就蚌,以水克水,而且形式上更為隱蔽,海底巨畫,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真的很難發現。
第三根……
第三根,開始故佈疑陣、幕後操作,像是在和人玩腦筋。
木代心頭激靈靈地一顫,她不由挨向羅韌:「你說,後面還有第四根、第五根,會不會出現那種,惡人遇到凶簡,一拍即合的?」
羅韌笑起來:「一定會,臭味相投,天生氣場相合,一定會找到彼此的。」
他說:「我其實並不怕野人,只不過是有幾分蠻力,塊頭比人大些,又能直立行走的動物罷了。那個女人,說實在的,也並不怕,她只是長相可怖,因為在井底生活的關係,行動上迅速飄忽,你打她一拳,她還是會疼的。」
炎紅砂問:「那你怕什麼?」
羅韌沒有回答,他低下頭,看自己剛剛寫下的字的一部分。
那是個「人」字。
頓了頓,他抬起頭說:「我們先把紅砂的爺爺埋了吧。」
鐵掀留在石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回去取的話,留炎老頭一個人的屍體在這,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變故,羅韌正猶豫間,炎紅砂輕聲說了句:「就把我爺爺埋在寶井裡吧。」
當初害人是因為這口井,現在死了也是因為這井,如果不是心心唸唸想著收山這一票,也不至於有今天這個下場。
既然生不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想想真是諷刺。
羅韌長吁一口氣,撿起地上的馬刀,探下身子,割斷炎老頭屍體的掛繩。
寶井好深,感覺上,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撲通一聲落地的聲音,像是砸在人的心口,凹下去一塊,喘息困難,好久才平復。
放下那塊承重的木板,推土填平,最後一抔土是炎紅砂捧上的,用手拍實,壓了又壓。
以後,走的人多了,這裡就成了路了。
秘密都是被黃土掩蓋的,你也不知道,你輕快走過的哪一處,地下幾許,就有一些沉睡著的故事。
羅韌說:「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再次回到石屋,都算不清楚是在這裡住的第幾夜了。
灶火燒起來,炎紅砂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的床板上發呆。
木代過去,坐到她身邊,輕聲問:「家裡還有人嗎?」
「沒有了。」
說完了,翻江倒海的難受,眼淚忽然就流下來。
木代拍拍她的背:「沒事,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誰,我媽從小就把我扔了。」
炎紅砂偏頭看她。
安慰一個難過的人,最好的說辭是什麼?不是「振作起來」、「總會好起來的」,而是沒關係,看,我比你還慘呢。
非關好壞,人性使然,她半身在泥潭裡,你頭都要沒頂了,她會好受些的。
木代看著她的眼睛:「回去之後,你別在昆明住了,那麼大的屋子,一個人住,空空蕩蕩的。你把那頭的債啊事啊結了,到麗江來吧,我們都在,還有曹胖胖,一萬三,人多熱鬧。」
說到這,自己心頭先一沉,曹嚴華和一萬三還不知道在哪呢。
她打起精神:「找不到房子可以先跟我住啊。或者借羅韌的房子住,他住的地方房間多。還有啊,回去的時候,說不定鳳凰樓就要開張了,到時候我們都去鄭伯那幫忙,嗯?」
炎紅砂笑笑,說:「我想睡覺。」
木代趕緊起身給她挪地方,看著她躺下,把背包裡唯一的一張羅韌帶來的絲被給她蓋上。
炎紅砂很快就睡著了,臉上的淚痕都沒幹。
木代愣愣看她,小時候,紅姨給她講童話故事,有一個專門送美夢的仙子,會選那些漂亮的乖女孩,在安靜的夜裡,到她們枕邊,取出一個美麗的夢,對著耳朵吹啊吹的,就吹進去了。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