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扎麻把這個當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餘飯後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里知道。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並沒有笑意。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後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裡好堵。」
炎紅砂說:「嗯。」
曹嚴華還想說什麼,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歎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嚥了回去。
凶簡害人,而他們取回凶簡,不是一件合理的、正義非常的事嗎?
可是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對呢?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裡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
還有那個野人……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後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裡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著看著。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屋裡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牆壁上掛著花竹帽,扎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著輕響。
恍如隔世。
一萬三嘴唇囁嚅著問:「你們都沒受傷嗎?」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裡好受點。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著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著: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為我的朋友報仇了。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拚個同歸於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裡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迴響著野人背著他奔跑時,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
近傍晚時,去鄉里報信的人趕著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
鄉里沒有專門負責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幹部也說不准應該找誰,只好打發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
晚上,幾個人借住紮麻家。
羅韌問起村裡的主事,扎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沉睡在那口井裡了。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裡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裡。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你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著,像不像兩隻短脖子的天鵝?」
木代盤腿坐在草蓆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
「師父。」
「昂?」
怎麼不叫妹妹小師父了?木代抬頭看他。
「那些寶石,就是山洞裡那些,你們就放在那裡了?」
木代心裡透亮,也不說話,就是斜著眼瞪他,終於瞪的曹嚴華偃旗息鼓,蔫蔫罷休。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當是我的寶藏據點了,以後,要是窮了、沒飯吃了,我再來拿。
那得很久很久以後,得等野人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過反正,這筆寶石,要登記在他的財富清單上。
羅韌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炎紅砂她們都已經睡了,只木代坐著等,聽到聲音,她趕緊開門出去。
扎麻看見她,知趣的一個人先回屋了。
羅韌笑了笑,說:「你還沒睡呢。」
木代沒吭聲,先回頭看扎麻,看到他把門關上了,才小跑著過去,羅韌伸手抱住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他也有點累,摟著她在曬台上坐下來。
「我跟扎麻去見了布江大爺,提醒他們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裡可能還有別的野人,萬一因為這次的事報復就不好了。」
也是,木代從他懷裡抬起頭:「那布江大爺怎麼說?」
羅韌有點無奈:「他們倒不怕。」
他給她轉述布江大爺的原話: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豬也有豬姊豬妹豬舅舅,我們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這村子還叫村子嗎?
這布江大爺,說話還挺逗,木代仰著臉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羅韌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一低頭,耳根溫溫的。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這麼乖的女朋友,他從來沒帶她好好的約會過,總是來這種跌爬滾打磕傷碰傷的地方,連私下相處都沒什麼機會,要她等到這麼晚。
他說:「回去之後,我們去爬雪山吧。」
木代有點意外:「就回去了?」
「凶簡要先放回去,七舉村這邊,布江大爺答應這一陣子會對村人分外約束,我讓扎麻每逢集市進城的日子都想辦法給我打電話,萬一,另一個野人的蹤跡出現……」
羅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
木代順著他的意思去猜:「我們要回來?」
羅韌沉吟了一下。
「也不一定。野人其實是怕聚眾的村寨的,冒冒然露頭,七舉村的人未必對付不了。我怕的是……」
「如果之前的推測都對,那個女人把胭脂琥珀當成護身符,她給女野人掛了一塊,會不會給另一個野人也掛了一塊?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他們帶回的凶簡就是……不完整的。
☆、第28章
因為騾子要休息,羅韌他們在七舉村待了兩天。
這兩天裡,消息長了翅膀一般遠近飛開,遠近寨子裡的獵人和村民都過來看熱鬧,打扮的喜氣洋洋,順道走親戚、交換生活日用品,把個七舉村,烘托的像集市一樣熱鬧,家裡住不下,住窩棚的、睡露天曬台的,應有盡有。
用曹嚴華的話來說,連他小羅哥和妹妹小師父發乎情止乎禮地想找個地方私會都不能了啊。
打死了野人,讓七舉村上了英雄榜一樣風光,只是可惜,已經上報了鄉里,鄉里會派人來把屍首拖走,不能像往常一來,贈送過來的村寨野豬頭或者狼皮什麼的做紀念。
在這一片喧囂攪嚷之中,一萬三最鬱鬱寡歡的落寞,有一次,他問羅韌:「咱們能不能把野人給埋了?」
埋了,像對待死去的朋友那樣,墳頭種上草,墳前插柱香,以後想念了,還有個祭拜的地方。
羅韌轉過頭,看了一下人聲鼎沸的村子,笑了笑,沒說話。
一萬三也笑笑,不再提這茬了。
走的那天,又是趕集的日子,扎麻蹲在大車座上,半空中揚著鞭子,很多人帶貨上車,羅韌他們坐的束手束腳。
一萬三滿腹心事,頻頻回頭,到村口時,有輛大車進來,車上的人吆五喝六,跟扎麻打招呼,估計又是過來看稀奇看野人的人。
一萬三厭惡地別過臉去。
然後車子錯身,一個向外,一個朝內,離的漸漸遠了。
那輛大車上,一個頭上扎布巾的年輕人,一臉的不屑,瞥著眼看越來越近的七舉村,嘴裡嘟嚷了句:「抓到了野人,了不起麼,早些年,我阿爹他們收拾過更大的……」
騾車到半途,到了羅韌停車的地方,想想好笑,因為地方太偏,車子只隨意停在山邊,上頭蓋了點搭上的樹枝,就當是「此車有主」的標誌了。
木代他們上了車,羅韌和扎麻做了最後的囑咐交代之後,開車離開。
每個人都不說話,曹嚴華原本想活躍氣氛,話到嘴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嚥下去了。
沒有交談,車窗外變換著深深淺淺的綠色,唯有一次,車子拐彎時,揚起塵土,羅韌問了句:「木代,安全帶繫好了嗎?」
木代坐副駕駛,正打著盹兒,聞言下意識摸了摸,嗯了一聲。
然後就是趕路,入睡,迷迷濛濛地醒。
中途,曹嚴華好像和羅韌提了一次幫他開,羅韌沒同意,給了自己十五分鐘休息時間,木代就在那十五分鐘裡完全睡著了。
再醒來時,是因為羅韌輕拍她的臉,說:「來,木代,起來。」
木代睜開惺忪的睡眼。
車門已經打開了,早晨清冽的新鮮空氣,熟悉的叫賣聲,漸漸喧囂的人潮,卡嚓卡嚓相機拍照的聲音,舒緩的流暢音樂,朝上看,古城老房子的簷角,沐著光,微微飛翹。
木代說:「呀!到啦!」
下了車,恍惚的不真實感,四寨、山林、野人,遙遠的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
羅韌家裡沒人,估計鄭伯又把聘婷帶去了聚散隨緣酒吧,幾個人先忙正事,取來盆水,把水袋裡的胭脂琥珀和礦泉水瓶子裡野人身上的那塊倒進同一個盆中。
很快融合。
但是,水面不平,無數的波紋頻繁泛起,曹嚴華問一萬三:「畫的出水影嗎?」
一萬三乾笑:「我是神嗎?這架勢,等同於海面上起了波浪,你能畫出來?」
炎紅砂猶豫了一下,提議把胭脂琥珀倒進那個大的魚缸試試看。
那裡,鳳凰鸞扣的顏色已經變作淡紅,前兩根凶簡靜靜懸浮在水中央。
嘩啦一聲,盆水倒了進去。
每個人都湊過去看。
和從前一樣,琥珀跌落沉底,第三根凶簡開始顯形。
和前兩根一樣長短,但是,明顯的不同。
前兩根是靜止的,這一根,一直在動。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