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但見他繼續著喜滋滋的表情,手機翻出頁面給一萬三看:「親友團,開張日五折,前三免費,是哦?」
這聲音……
人是沒見過,但是這聲音……
曹嚴華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手忙腳亂,撐住椅子想起來,誰知道使的力不均,整個人從桌子上塌下來,結結實實摔一嘴巴。
但他還是立刻手腳並用爬起來:「神……先生?」
神棍說:「你不是在學功夫嗎?練的……也不怎麼樣嘛……」
曹嚴華覺得,屋裡的燈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他帶著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為凶簡,出了那麼多詭異棘手的事,想請他都請不來,但是現在,為了開張五折前三免費,他就冒雨上門,實在是很有個性。
穿的也個性,那種看淡浮華,返璞歸真的著裝風格,撐一把破傘,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然。
鄭伯把切條拌好的羊腿肉端上來,香氣撲鼻,神棍歡喜的連鏡片都閃閃發光了。
拈了一條細細品嚼,說:「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點點。」
鄭伯大受打擊。
一萬三給羅韌打完電話,過來說:「羅韌一會就來。」
神棍對羅韌沒什麼興趣,又拈起一條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滾了又滾:「可惜,見不到我們家小口袋。」
羅韌進門的時候,神棍正高談闊論。
「只有庸醫,才會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麼人格分裂,都是借口。我個人認為,心理病,其實是遇上了心魔,懂嗎?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揮,比劃了個表情,長的是挺入魔的。
曹嚴華幾個聽的入神,沒有注意到羅韌,聘婷倒是看見他了,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像是要說:「咦?」
羅韌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別說話。
神棍說:「古人老早就給出結論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還須心藥醫。」
羅韌倚住門框,門沒關緊,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濺,小腿以下都濕了。
來之前,馬塗文給他打電話,先是埋怨似的,問他為什麼又在找,玩捉迷藏嗎,然後說,這次好像難找,萬烽火那頭,一點進展都沒有。
這個結果,羅韌是想到了的。
這世上最難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天漸漸黑了。
顛簸的山路上,開來一輛雙層臥鋪長途大巴。
再開一段,夜的愈發厲害,車裡的照明燈關掉,暈黃色的車燈打開,車窗外頭,影影憧憧的,說不清是樹還是突兀的石頭。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聲,翻身睡下的聲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後的下鋪,上鋪睡了個老頭,呼嚕已然打的山響,一隻腳吊在鋪下,搖搖晃晃的。
木代睡不著,頭抵著玻璃,忽然想到什麼,從兜裡把錢包翻出來。
還剩……
三塊二。
她倒沒覺得錢少,只是納悶,是買了什麼東西,人家給了她兩毛的找頭。
三塊二,下一頓飯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並不焦慮,甚至有隱隱的開心,有一種,終於把舊的都摒棄掉的感覺。
反正,她又不會餓死的,因為不可知,下一頓,吃什麼,跟誰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車身晃晃悠悠,像搖籃。
她閉上眼睛。
看到羅韌。
他站在水果攤前頭,水果擱在腳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麼:「不過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機會認識我的話,你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睜開眼睛,轉頭在車窗上呵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寫羅韌的號碼。
寫完了,再呵一口氣,那串號碼就模糊了。
有時候,緣分讓人們相遇,不是為了相守,只是為了錯過。
前頭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
木代先時沒注意,直到忽然反應出,裡頭夾著一個女孩子驚惶的壓的低低的聲音。
說:「別,別。」
是在車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鋪,女孩兒忽然喊了聲「大姐」,聲音又沒了。
木代坐在舖位上不動,過了會,她下床,穿好鞋子,扶著上鋪的床欄,慢慢向前走。
動靜有點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裡兩個人影的撕扯,上頭的應該是個男人,壓在女孩身上,捂著她的嘴,那女孩掙扎,拍臨鋪的舖位。
舖位上是個中年女人,背對著,眼睛半睜,木代都能看到她眼裡的亮。
但她紋絲不動。
木代說:「哎!」
聲音不算小,那個男人朝她看過來,惡狠狠說了句:「小娘皮,滾犢子,我特麼捅死你。」
木代說:「那你倒是下來捅啊!」
她扒著床欄問那個女孩:「他跟你什麼關係?」
女孩嘴巴被捂著,一直搖頭,眼睛裡水亮,怕是已經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過來,木代腦袋一偏,腳踩著下鋪的床欄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著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長,攥住他肩窩。
車子就在這個時候晃了一下,藉著這股巧勁,撲通一聲,木代把那個男人拉墜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頭放聲大哭,木代問:「你和她什麼關係?」
他甕聲甕氣答:「那是我對象!」
女孩在上頭尖叫:「我不認識他!等車的時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沒理他,上車了又把鋪換到我邊上,我不認識他!誰知道燈一關,他……他就不要臉……」
四周的舖位有動靜了,眾人紛紛起來,有人打手電,有人開手電照亮,有人大聲嚷嚷:「怎麼了?怎麼了?」
這時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個中年女人也坐起來,她離得最近,似乎覺得有義務解釋:「我也不清楚,我還以為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來,人高馬大,一張臉扭曲的變了形,吼:「那是我對象,吵架干你鳥事,滾犢子!」
旁邊的人有膽怯了的,說:「是搞對像吵架啊……」
那女孩連滾帶爬的,往木代這邊來,說:「姐,我真不是他對象,真不是。」
藉著車裡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臉,難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樣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說:「你身份證帶了嗎,給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對象,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著趕緊從包裡翻身份證給木代,邊上有人起哄:「是啊,你對像叫什麼名兒?」
那男人臉色難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麼一掃,起哄聲就低下去了。
車子還在開。
那男人小醋缽一樣的拳頭擰起,朝著木代走過來。
車廂裡鴉雀無聲,女孩嚇的臉色發白,拉著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後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說:「遇到我是你幸運啊。」
她一腳蹬住下鋪躍起身子,那男人抬頭看她,被她一個肩肘正撞在脖子裡,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頭,俯身抓住他兩個肩凹,沉肩墜氣,居然把他拖動了。
像拖一口死豬。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頭,司機還在駕駛,輪班的另一個司機起身攔她:「幹什麼啊這是?」
木代說:「開門。」
駕駛的司機靠邊停車,門一開,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門拉關上,說:「開車!」
司機說:「姑娘,你不能那麼鬧,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沒理他,自己轉身,一路往舖位走。
車子停了一會,那個男人在下頭,一直不敢上車,過了會有乘客發脾氣:「還走不走啊?」
起哄聲中,輪班的司機偷偷把門開了些,那個男人瑟縮著上來,就蹲在門邊,沒再敢往裡走。
車子又開動了。
車廂裡慢慢恢復平靜,木代手枕在腦後,看到一個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個女孩,拎著隨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猶豫著在她舖位上坐下來,只坐小半個屁股。
再然後,她低下頭,翻弄著手裡的塑料袋,遞過來一個橘子。
她說:「你吃橘子啊。」
木代接過來,指甲劃進橘皮,然後剝開,送了片橘肉進嘴裡,甘甜,微酸,飽滿的汁液舒緩味蕾。
女孩回頭朝車門處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車子的終點站是南田,你也去南田?」
——「我本來在外頭打工,我姑媽在南田開飯館,讓我去幫忙。」
——「我叫鄭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個小地方,你去那幹嘛啊?」
木代一直沒說話,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悶的空氣裡漫開。
鄭梨想,她大概不會理我了。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