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羅韌並不在乎,地下拳場蠅營狗苟,太多這種行跡可疑的人和事了。
藉著廊道裡透出來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擼起,前臂刺了行漢字。
——銀碗盛雪,白馬入蘆花。
羅韌忽然覺得有幾分親切:「中國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來是小日本,羅韌瞬間對他好感全無,掉頭就走。
進場上台,才發現不對。
原本,對手是個白人,叫休曼。
但是,當組織者扯著嗓子,對著喇叭狂熱的吼著「歡迎挑戰者休曼」的時候,從歡聲雷動的另一側通道走出來的,是個體重90公斤的泰國人,皮膚黝黑,比羅韌還高半個頭,赤裸著的上身塊塊肌肉壘起,形如硬鐵。
羅韌站著沒動,心裡罵:我cao。
觀眾也有質疑,尖叫:「這個不是休曼!」
組織者大笑:「不,這個也叫休曼,只不過不是你們想像的那一個,我們故意瞞著你們,surprise!」
歡聲雷動,場內氣氛到達又一個高潮,無分男女,忽然都揮著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這個泰國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後來羅韌才知道,他是泰國本土拳手,曾經贏得過拳王稱譽。
而拳王,絕非亂叫的。
實力懸殊,羅韌只擋了十來個回合,對方一記重拳過來,他幾乎是當場休克,重重觸地的剎那,聽到雷鳴一般的掌聲,然後有道黑影,像是陰雲,向他罩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場內響起槍聲。
連發,像小型衝鋒鎗,嗒嗒聲不絕,並不打人,打牆,也打燈,牆皮剝落,磚屑橫飛,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嘩啦啦落在拳賽台上。
場中剎那間亂作一團,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頭鼠竄,那個泰國人早跑的不知道哪裡去了,場子裡的打手在高處吆喝著,揮著手槍,漫無目的開槍。
終於安靜下來了。
羅韌睜著充血腫起的眼睛,掙扎著抬頭,看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向著拳賽台上走過來。
其中一個,在後門處見過,手臂上有漢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禮,臉上習慣帶著笑,是個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個,是個小個子黑人,尤瑞斯,吊兒郎當,腦袋上披一塊彩色金線的頭巾,右手拿一把微型衝鋒鎗,嘴裡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羅韌身邊,槍夾在腋下,像是夾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羅韌的一隻手攥出來也彎成拳,然後兩拳的拳面一碰。
說:「哦噎!」
羅韌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被說不清的、莫名其妙的聲音吵醒的。
睡在一個木頭房子裡,後窗開著,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處,西斜的陽光閃著灼人眼的金光,有飛鳥在其間啁啾,又有悠揚琴聲,不成章法的鼓點……
羅韌掙扎著下床,扶著牆,一步步蹭到門口,推開。
青木坐在高處的大石頭上,彈著尤克裡裡,唱他聽不懂的日文歌,後來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來自北海道,祖上是漁民,總要出海打漁。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絲綢枕頭,明天出海就要枕著波浪了,我問枕頭我睡了還是沒睡,枕頭說話了,說我已經睡著了……」
鼓點是尤瑞斯打的,抱著一個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裡跳舞的土人。
炊煙陣陣,灶房裡傳出晚飯的香氣,有人進進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亂堆著芒果、香蕉、榴蓮,還有或長或短的……槍。
羅韌倚著門站定,胸口還因為之前那個泰國人的重拳而隱隱作痛。
想著:這些是什麼人呢。
☆、164|第4章
青木、尤瑞斯,還有眼前見到的這許多人,都是僱傭兵。
而這些,跟菲律賓的局勢有關。
據統計,菲律賓國內反政府武裝與政府持續衝突,政局長期不穩,尤其是在南部棉蘭老島,綁架、械鬥、極端主義事件層出不窮,近來雖有好轉,但就在2015年初,韓國政府還針對該地區發出過特別旅行警報。
所以更加不遑論羅韌待的那幾年,規則、秩序統統被拋諸天際,蔚藍海水圍湧著的明珠島嶼,成了國際旅遊組織眼中「最危險的旅遊地」,同樣也是投機者、冒險家、各種罪惡孳生的溫床和天堂。
針對富裕階層和外來遊客的綁架層出不窮,動輒索取千萬美元的高額贖金,巨大的利潤引來更多配備現代化武器裝備的各方力量參與,有消息揭露,多起綁架案,竟然有警務人員參與在內分一杯羹。
於是,像羅韌後來參與的這種,持槍私人武裝,應運而生。
他給木代解釋:「僱傭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樣就是冷血的殺人機器,僱傭兩個字,點明了這是一種生意關係。」
和綁架團伙對抗的持槍私人武裝,像是名不正言不順的警局,雖然也收高額佣金,卻成了民眾更加願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羅韌嘲笑自己:「有一句話叫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我總有那麼些堅持的東西,說白了也是矯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還總想著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給自己和別人都留點餘地。再譬如做僱傭兵,同樣去賺這種拿命拼的錢,又希望賺來的錢能心安一點……」
木代說:「可能這也是青木他們看中你的地方啊。」
羅韌想了想,點頭:「也是。」
刀頭舔血,總有死傷,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場,是為背後的老闆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們的圈子裡,流行著一句話:世界上最強的格鬥技術不是出自比賽冠軍或者英雄,而是來自黑市上掌握著超高徒手殺人技術的這些毫無感情的機器。
所以,遇到羅韌之前,兩個人,還有其它的兄弟,已經在棉蘭的地下拳場流連過一段日子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否決一個又一個人。
尤瑞斯的否決理由通常是:沒我帥。
而青木會說:這個人沒有靈魂。
尤瑞斯對青木的腔調嗤之以鼻:這個喜歡談禪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裝的時候,簡直是個文藝男,閒暇時不是擺弄他的尤克裡裡,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聲響。
尤瑞斯並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覺得是脫了褲子放屁:跳下去當然撲通一聲響,因為青蛙會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會呼天搶地亂撲騰,因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讓這兩個人達成一致是件困難的事。
青木後來對羅韌說:「羅,我覺得你是個有底線的人,不管我們做什麼事,境遇多麼糟糕,底線提醒著我們,我們還是個人——你跟他們不同,他們是掙錢的機器,你是掙錢的人。」
歡聲雷動的拳鬥場裡,青木讓尤瑞斯留意羅韌。
尤瑞斯披著彩色頭巾,像印度姑娘披著紗麗,轉著手裡的袖珍單筒望遠鏡,叼著棒棒糖對羅韌挑肥揀瘦:「亞洲人,黃皮膚,他沒有我這樣黝黑發亮充滿著男人力量的肌肉……」
場內,泰國拳手一記重拳,羅韌重重倒地。
青木急了:「尤瑞斯!」
尤瑞斯向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的發亮的牙齒:「說好了的,沒我帥,就不能通過……」
話還沒完,披著的頭巾突然撩開,黑洞洞的槍口外指,青木還沒反應過來,嗒嗒的槍聲響起,尤瑞斯怪叫,吹著口哨,興奮到無以復加……
木代笑起來,她喜歡尤瑞斯這樣鬼精鬼靈的肆無忌憚。
「他們兩個把你救出去了?」
羅韌點頭,又搖頭:「沒那麼簡單,後來是私募武裝的老闆出面——拳場老闆當然不好得罪,但他無論如何都會給手握軍火武裝的人面子。」
他沒再說下去,這兩位幕後莊家的見面,也不只是為他,還促成了一系列的注資、合作、血液輸送和玩票參賽,資本和資本,本來就是一見鍾情如膠似漆的親密夥伴。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順理成章,參加僱傭兵訓練,持槍實戰,應金主要求,和種種綁架勢力對抗,錢來的像潮水,睡覺的床下,壘滿一箱箱鈔票,並不誇張,有一次和尤瑞斯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口角,兩人拿錢箱子互砸,忽然有個箱子口破開,洋洋灑灑的美鈔,綠鈔票,雪片樣落下。
兩人瞬間就忘了為什麼事而吵,生活如此美妙,天上下著鈔票,有什麼能比這還讓人愜意。
而背倚著門框,端著肉湯碗觀戰的青木,還不忘文縐縐念他的俳句: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
……
羅韌的眼眶忽然發燙。
尤瑞斯已經不在了,這個為了他打光一梭子子彈,慷慨的把自己的單筒微型望遠鏡送給他,又扛著錢箱跟他打架的尤瑞斯,在一個安靜的白日下午,靜靜伏浮在游泳池裡,血從身周蘊開,開成一朵血色的、猙獰的玫瑰花。
不可避免的,持續的得手會得罪很多人,一方的利益,就是另一方的損失,而最凶殘棘手的那個,就是獵豹。
天已經黑了,羅韌拐上下車道,導航提示,在這裡要下高速,過省道、縣道,穿過一個小縣城之後,再重新上另一條高速。
而去向縣城的路,漸漸燈火通明。
木代打了幾個電話,先給大師兄鄭明山,問師父的情況,沒想到鄭明山把電話直接給了梅花九娘。
梅花九娘說:「哪有這麼快就嚥氣?在沒把事情跟你交代清楚之前,就算黑白無常上了門,也要兩記腳踹出去,讓他們門外等著。」
木代笑,末了低聲說:「師父,想吃點喝點什麼嗎?我買了帶回去。」
梅花九娘說:「想喝當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燒刀子,店主是遼東來的,釀的一手好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線,從喉嚨口,一路燒到胃裡。」
說完了輕笑,然後掛斷電話。
木代握著手機發怔,想著,這不是難為我嗎。
忽然又惆悵:師父惦記起好幾十年前的酒了,看來這次,真的是大限近了。
又撥給曹嚴華。
那一頭,吵的像菜市場,木代聽到有人毫無聲線起伏的念叨:「盒飯水果礦泉水,讓一下讓一下,盒飯水果礦泉水……」
曹嚴華含糊地,說:「小師父,我吃盒飯呢。明天到楚雄,是小羅哥開車來接嗎?」
……
最後撥給炎紅砂,她和一萬三坐長途臥鋪車回麗江,電話裡,她給木代解釋,一萬三想早點回去休養,第五根凶簡要盡快歸流,另外羅韌還托付她們一些事。
通話的時候,聽筒裡一直傳來山雞的叫聲:「呵……哆……囉,呵……哆……囉……」
一萬三在邊上罵:「尼瑪白天蔫的像個鬼,晚上倒精神了,晝伏夜出的,你吸血鬼啊……」
……
掛了電話,木代轉頭看羅韌,已經進縣城了,交通有點擁堵,車速明顯變慢,羅韌目視前方,外頭的燈光把陰影打在他臉上,掩蓋了所有表情。
羅韌已經沉默很久了,他講了很多話,然後忽然陷入沉默,有些述說,是在心裡泛起血渣,需要很長時間去沉澱安靜。
木代柔聲問他:「要休息嗎?」
「不用。」
「要吃飯嗎?」
「不吃。」
木代很堅持:「可是我餓了,我們停下吃飯好不好?」
羅韌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但是車子靠邊,緩緩停下。
這裡有點像南田的那條集餐飲娛樂於一體的墮落街,但是規模更大,更有人氣。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