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木代看了她一眼,說:「我是梅花九娘的徒弟。」
師父教她,不依附任何人,先做木代,然後才是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別人的愛人。
但不是的,因時而異,師父死了,在獵豹面前,她就要昂著頭做好梅花九娘的徒弟,不會在她面前哭,也不會求饒,到死都不折不墮師父半點精神。
獵豹說:「哦,那個老太太啊。」
木代盯著她,問:「我師父怎麼死的?」
獵豹嫣然一笑,雪茄在椅邊輕輕磕下煙灰,說:「讓我想一想,我捅了她……一,二,三……九刀。」
木代沒說話,但是身子挺了一下,背更直了。
獵豹咯咯笑起來,目光在木代臉上逡巡,沒有看到期待的那種神色,多少有些寡味,深吸一口煙,又說:「不過,我可以讓你舒服點——你師父其實不是死在我手裡的。她功夫很好,我這一生,沒有遇到過功夫這麼好的人,更何況,還是個殘廢。」
「我沒打過她,她出手很狠,她以為把我打死了——其實,她那些招式,如果是普通人,確實會死的。」
木代靜靜聽著。
「當時,我有好一會兒爬不起來,聽到她在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時,聲音忽然沒了。」
當時,那笑聲像是被掐斷,戛然而止,獵豹抬頭去看,夜色中,霧氣裡,看到梅花九娘的身體,直挺挺立了約莫一兩秒,然後轟然坐倒。
木代唇角露出笑容來。
她也不看獵豹,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師父很厲害,年輕的時候,縱橫大江南北,手底下鮮遇敵手。」
是這樣的,她心裡以師父驕傲,師父坐在輪椅上,單憑騰挪和手臂,放倒過大師兄鄭明山,還調侃他:「這樣的本事,還敢出去收徒弟,誤人子弟。」
這幾年,梅花九娘的身體漸漸不好,有幾次折騰進醫院,上過手術台,也不間斷的喝藥,自己歎氣說,這一輩子,即便不算功勳卓著,至少也是恣意灑脫,一想到要苟延殘喘在病榻之間,於床頭無聲無息嚥下最後一口氣,真是心有不甘。
不如大刀闊斧,淋漓盡致的打上最後一架,也不負早年總角時即入綠林道,這漂泊顛簸刀光劍影,遺憾而又知足的一生。
師父臨死前大笑,想來心裡也是暢快的。
木代跪起身子,兩手合十,掌根抵住額頭,撲地而拜,這是當年她拜師時行的大禮,猶記得,當時紅姨站在邊上,紅紙包了一摞鈔票,同時奉上,說:「謝謝梅老太太肯教導我們家木代,小丫頭笨,老人家費心了。」
一滴灼熱的淚,劃過臉頰,滴在地上。
之前同羅韌說,師父病了那麼久了,她有心理準備,現在才知道不是的。
她到底年輕,不如師父那樣能看得透生死,師父從前說,生命像無際的汪洋,每個人都是汪洋裡的孤島,生命的流逝,就是孤島不斷被海浪吞噬的過程,最終,所有人都要長久安寧在波濤之下,師父只是比你先沉沒罷了。
現在她有些懂了,她還是個孤島,浮在水面,承受波濤,也接納日光,但是一回頭,那個一直伴著她的島漸漸沉下去了,往冰冷而黑暗的海底。
即便知道,將來有一天,也許還會在沉沒和沉默中相遇,她還是覺得不捨,覺得海面之上驟然淒清。
木代重新坐起來,看向獵豹。
問她:「你抓了我,是想對付羅韌嗎?你想怎麼樣?殺了他嗎?」
獵豹笑起來,重新自邊上的煙盤裡抽出一根雪茄,兩根對點,煙氣絲絲縷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點燃,看得人無端著急。
她說:「羅這個人,壞了我很多事,讓我損失了很多錢。」
「為什麼不能合作呢,他做僱傭兵是掙錢,幫我做事,我同樣可以給他錢,甚至更多。」
「你懂的,當一個人遇到有能力的人,首先是欣賞,然後想收歸己用,沒人想去和他作對,和有本事的人作對,是一件痛苦而又愚蠢的事。」
她慢慢指向自己的獨眼:「可是羅,他太讓我失望了,硬生生的,就把我逼到這一步。」
木代冷冷看著她:「所以你要殺了他嗎?」
「殺了他?小美人兒,你想的太簡單了。」
「殺了他,只是一刀,或者一槍。我怎麼辦,我的獨眼,要伴隨我一生,未來我想發洩的時候,要找誰?地下的一抔灰嗎?」
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你知道,我為什麼叫獵豹嗎?」
「為什麼?」
她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追憶。
「我喜歡豹子,長的華美,線條性感,週身的皮毛美到沒有瑕疵,是敏捷的獵手,舌頭上有倒刺,舔一口,會刮掉你一層皮,三十枚利齒,輕易的咀嚼皮肉和骨頭,晚上的時候,眼睛裡會有磷光。」
「可以生活在熱帶,也可以在零下幾十度的雪地裡存活。養一頭獵豹做寵物,是我的夢想。」
「可是幾乎所有的馴獸師都告訴我,獵豹難以馴化,我不相信,我嘗試著去接近。」
她慢慢解開領口,如雪一樣的肌膚上,靠下的位置,有幾道猙獰的爪印,即便已經癒合,仍然凹下許多,當年這傷口,一定鮮血淋漓深可及骨。
「我非常不高興,很不高興。」
「不過沒關係,我有錢,有數不清的供我差遣的人。我讓人麻醉了那頭獵豹,拔了它的爪子、牙和有倒刺的舌頭,也手術動了它咬合的骨頭。」
「從此之後,那只獵豹就像一隻大貓,還是會發脾氣,但是張開嘴咬過來,只會留下大灘的口水。偶爾用爪子撓你,酥酥軟軟,像是在給人撓癢。」
「我開心的時候,會給它掛上項鏈,帶上有花邊的帽子;不開心的時候,會拿鞭子抽它,問它,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我身上,抓過那麼醜的疤痕?」
「你問我想怎麼對付羅,我不想殺他,我只想拔了他的爪牙,讓他做我身邊的一條狗。」
木代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來:「羅韌不會的。」
獵豹莞爾:「是嗎?」
她的聲音低的像耳語:「那是因為你還不太瞭解他,羅現在還可以活著,是因為我讓他活著,他不知道……我手裡還有什麼牌。」
☆、181|第21章
鄭明山是近傍晚的時候到的,沒有去聚散隨緣,也沒有找羅韌,只是給他打了個電話。
第一句話說:「我確信沒人盯梢我,即便有,也被我甩了。我想,我在暗處也許更好。」
這也是一種戰術考慮,人最好藏有後招,不要明明白白把力量全放到檯面上。
羅韌回答:「也好,我也確信我手機沒有竊聽,短時間內通話安全。」
對答過後,短暫的沉默,鄭明山又問:「我小師妹這一兩天不會有危險吧?」
誰敢打這樣的包票?羅韌沒說話。
鄭明山等不到羅韌的回應,冷笑了兩聲,掛掉電話。
羅韌卻僵了很久。
這個話題,他不敢深入去想,獵豹的殘忍,從塔莎的事情上可見一斑,但換一個角度去看,獵豹這一趟來勢洶洶,為了報仇,不敢說臥薪嘗膽,也必然做了諸多設想——木代現在是她手裡一張王牌,她應該不會太快去消耗木代。
晚上的時候,羅韌去找青木,兩人拿了酒,在院子裡坐著,羅韌剛提到這話頭,青木馬上截斷,說:「羅,你現在根本不該去想你女朋友的處境,你什麼都做不了,越想越亂,倒不如從這裡跳出來,專心部署防備。」
羅韌勉強笑了一下,說:「怎麼可能不想。」
獵豹在暗,他在明,如果獵豹不動,他就無法得到消息——這是最一籌莫展的狀態,空有一身力氣和想拚命的心,卻只能等著。
青木看了他一會,忽然說了句:「羅,你該去看看聘婷。」
羅韌意外:「聘婷不好嗎?」
聘婷和鄭伯就住在他的宅子隔壁,大概是得了青木吩咐,不聲不響,安靜的像是不存在。
青木鼻子裡嗤了一聲:「不是不好,是很好。我聽說,聘婷之前是出了事,精神失常,但我從何醫生那裡把她接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恢復的不錯,和我可以正常溝通。」
「羅,聘婷很想見你,但你沒有去看過她。」
羅韌說:「她現在藏的很好,我去找她反而容易暴露,事情過去再說吧。」
青木兩手抱在腦後,仰起了頭看天,酒吧內外的燈光太盛,星星的光透不進來,怎麼看天上都是黑魆魆的一塊。
他感慨:「在菲律賓的時候,你經常提起聘婷,那時候我還以為,你遲早會跟聘婷在一起。就像我以為……我會跟由紀子在一起一樣。」
羅韌拍拍他的肩膀:「還不晚,回日本之後,再把由紀子追回來。」
說話間,曹解放悠閒地邁著步子,從兩人身周繞了一圈,又慢吞吞地進了酒吧。
酒吧裡比院子要熱鬧許多,僅僅一兩天,曹解放和酒吧裡的新老客人就彼此熟悉而和平共處了——它會氣定神閒地挨個桌子轉悠,像是領導巡查工作,而且山雞俊朗的外形很是為它加分,甚至有些客人會拉著它一起自拍合影。
走到吧檯對面的時候,曹解放停下了。
一萬三正在調酒,調著調著覺得不對勁,一抬頭,正對上曹解放兩隻滴溜溜的小眼睛。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萬三不自在,皺著眉頭招呼蔫蔫站在一邊等點單的炎紅砂:「二火,這兩天曹解放不對勁啊,老盯著我幹什麼?」
這幾天,炎紅砂很擔心木代,但遲遲又得不到新消息,整個人焦灼地像走不出圈子的螞蟻,看什麼都提不起興致,聽一萬三問她,沒好氣回一句:「愛上你了吧。」
邊上的曹嚴華很嫉妒,自家的解放,不跟自己親也就算了,有事沒事還去看三三兄,有什麼好看的,在雞的眼裡,人長的有分別嗎?
他酸溜溜說了句:「想太多了,我們解放的眼神,怎麼著也不像含情脈脈的。」
一萬三居然很認同這話:「就是,你別當它不懂,它這眼神,就跟我做了對不起它的事似的。」
自己這兩天吃雞了?沒有啊,就算吃,也沒有當著曹解放的面吃吧。
炎紅砂斜了他一眼:「是不是你答應人家解放什麼事兒,後來又沒做?」
有嗎?一萬三忽然想起來了。
那天,哄著曹解放進籠子的時候,他說過什麼來著?
——解放,你老老實實進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給你買塊牌子,掛脖子上的那種,只有相當得寵的寵物才會有,你想想,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隻掛著雞牌的雞嗎?這種光宗耀祖的事,八輩子都修不來的。
一萬三倒吸一口涼氣,莫不是惦記上這事了?看不出來,曹解放還挺愛慕虛榮的。
週遭這種可以給小掛飾刻字的店挺多,一萬三把手上的活暫時撂下:「這樣,我去給解放買塊牌子。」
曹解放登時就精神了,一溜小跑地跟著一萬三往外走,曹嚴華不幹了:我的雞,憑什麼你給買牌子,要買也是我買啊。
於是曹解放跟著一萬三,曹嚴華跟著曹解放,兩人一雞,幾乎是排成了隊,從羅韌和青木面前過去了。
青木嗤笑似的哼了一聲。
對羅韌的這群朋友,他素來是看不大入眼的。
約莫二十分鐘之後,一萬三他們回來了,跑在最前頭的是歡騰的曹解放,翅膀帶風,小碎步都踏出了舞步的風采,羅韌覺得好笑,手一擋,把曹解放給攔住了:「我看看。」
看清楚了,曹解放脖子上掛著兩塊牌子。
羅韌失笑:「這首飾帶的有點多啊。」
拈在手裡,就著酒吧裡透出的燈光去看,一塊牌子上刻著四個字「一隻好雞」,底下一行小字「一萬三贈」。
忍住笑,再看另一塊,這一塊刻的字倒是直白——曹嚴華的雞。
羅韌揮揮手:「走吧。」
曹解放興沖沖的,小翅膀一扇,大概是急於向炎紅砂展示自己的禮物,兩隻小腿正飛蹬起,忽然一個趔趄——羅韌突然間伸手抓住它一隻腿,險些把它掀翻了。
趕過來的一萬三和曹嚴華有點莫名,曹嚴華問他:「小羅哥,怎麼了?」
羅韌的臉色有點不對,問:「這是誰給曹解放套上去的?」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