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與他不同,木代的所有思緒和意識似乎都被那句「殺了他」牽引,眼神冷漠而沒有焦點,好像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
她盯著他,攥緊蛇形刀,猱身撲上。
羅韌左支右絀,處處受制,承她拳腳,也受她刀鋒,拳腳還好,木代的力氣不算大,但刀鋒無眼,只要進肉就會見血,最最凶險的一次,他一記重拳到了她肋骨處,硬生生滑開——肋骨之下保護的,是全身最重要的臟器,萬一勒骨折斷插進內臟怎麼辦?身嬌體弱的小丫頭,她受不了的。
她卻不管,藉著這滑脫之勢繞開,反手向著他後背就是一刀,從左肩斜下,直豁了整個後背。
羅韌痛的眼前發虛,恍惚中,看到木代蹬蹬蹬踩住鏈網,飛簷走壁樣直上,然後身子倒轉,膝蓋猛彎,向著他直撞過來。
這一撞幾不曾翻江倒海,她的膝部頂撞他左右胸腔,羅韌胸中氣血翻滾,幾乎是被她壓翻在地,模糊中,看到她蛇形刀高高揚起,向著他胸口斬落。
羅韌意識飄渺,目光越過她肩膀,落到高處。
那裡,原本是沒有人的,但是現在,他突然看到了黑洞洞烏漆漆的槍口。
電光火石間,羅韌忽然反應過來。
獵豹要殺木代。
她對他的折磨還要延續很久很久,但木代於她,本就是累贅,如今走到這設計好的一步,她要他們相殺的目的已經達到,遊戲的高潮她已經欣賞,所有的包袱已經抖開,木代已經沒有用了。
羅韌眸子驟然收緊,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抱住木代,翻身壓在身下,冰涼的刀鋒刺入左胸,與此同時,「嗒」的一聲,有子彈自他後頸下方射入,對穿,去勢不絕,鑿進地下。
有那麼一兩秒,意識一片空白,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再然後,聲響、氣味、觸覺慢慢回歸,血腥氣像洶湧的海浪把他包圍,高處傳來蹬蹬蹬的急下的腳步聲,獵豹終於出現了嗎?
他只看著身下的木代,嘶啞著聲音,帶著笑。
說:「木代,你看,你那麼想殺我,可我始終,都捨不得你死。」
又問她:「小口袋,你認得出我嗎?」
木代狠狠把他推搡到邊上。
羅韌倒在地上,傷口處的鮮血如同熱流湧出,他用手去堵,眼前漸漸彌開血霧,模糊中,看到木代翻身站起。
梅花九娘調教的好徒弟,身姿利落,無可指摘。
木代提刀上前,遠處,獵豹怒喝:「先住手。」
於是她住手,停在原地不動。
他的姑娘,跟他的小女兒一樣,現在,只聽獵豹的話。
羅韌笑著咳嗽,血沫從口中翻出,按住傷口的指腹下,有極細的鏈子。
那是他送給木代的、又被獵豹送還的口哨,已經浸透了血,白色的珍珠,裹著血衣。
羅韌攥住口哨,慢慢送到唇邊,意識像流水一樣傾覆開去。
那一晚,獵豹說他的話沒有錯,他從未輸過,卻在她那裡折戟沉沙,他也許自己都沒有發現,從心底裡,他其實懼怕獵豹——她逐一拿走了他生命裡最珍視的東西,一次,又一次。
羅韌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微微顫動著,緩慢的,攥住了身側遺落的匕首。
獵豹向這裡走來了,她不會錯過他彌留的時間,她會親眼審視他這頭拔掉了獵牙的獸。
那是他救木代的最後機會。
羅韌微笑,血在身後蘊開,木代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了,他像是回到了在菲律賓時常做的那個夢裡,他的姑娘,披荊斬棘為他而來,可突然,又從他的懷中驚起,越走越遠。
最終,他也沒留住任何人。
——羅小刀,你要是想我的話,就吹響口哨。
吹什麼呢?
——「給你吹個好聽的。」
——「世上獨一家,青木和尤瑞斯他們想學,永遠學不會。」
——「我早就打定主意了,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你想知道,以後問你兒子去。」
細細的音律,像微顫在充滿血腥味空氣裡的一道波線,又像一縷最細弱的希望,一音三轉。
寧靜,平和,穿綴起他和她的每一幀片段,回溯到最最初時,兩人確認關係的那一刻。
——「過十二點了,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好不好?」
高處,窗外的夜色似乎要化開了,黎明將至。
始於午夜,終於晨曦。
小口袋,以後這世上,就沒人吹口哨給你聽了。
……
獵豹打開鎖。
她聽見哨聲了,開鎖的時候,手下稍微遲疑了一下。
吹響口哨,總像一個無從摩挲的讖語。
她用口哨試探過木代,不管怎樣的吹法,短促或悠長,她都沒有反應。
羅韌的哨聲,在她聽來,無甚不同,她狐疑的目光掃過木代的臉,她還是那樣站著,眸光沒有焦點,手裡的蛇形刀,泛著清冷的光澤。
很好。
獵豹打開鎖進來,繞著羅韌,慢慢地轉了一圈,再一圈。
然後,面上忽然露出猙獰,一腳踢飛了他手裡的匕首,然後伏下身去,慢慢湊近他耳邊。
羅韌的胸膛起伏的厲害,身體開始出現時不時的痙攣。
獵豹跟他說話。
「羅,大家都是聰明人,都給自己留了後招,你的後招就是這把刀嗎?想和我同歸於盡,最後一搏?」
「你知道我的後招是什麼嗎?」
「你給你的小美人兒擋了槍,你以為,我是想殺了她嗎?你真不瞭解我,羅,一顆子彈結束一個人,多麼無趣。」
她的聲音低的像耳語:「我餵她吃了一粒巧克力豆,羅,你要上路了,我讓你看最美的禮花綻放。」
羅韌額上青筋暴起,眼睛瞬間充血。
在菲律賓時,「巧克力豆」是他們對微型炸彈的戲稱,殺傷範圍不算很大,但進入人的體內,足以把腹部炸的四分五裂。
這叫「禮花綻放」。
羅韌嘶吼一聲,奮盡全身力氣,想去扼獵豹喉嚨,獵豹揚聲大笑,伸手去掏起爆器。
就在這個時候,佇立一旁的木代,忽然猛衝過來,沒給獵豹任何反應時間,一手摟住她頭,另一手的蛇形刀向著她咽喉刺落,獵豹反應極快,往後急仰,刀尖從胸上劃過血道,四圍槍聲驟起,夾雜著英語和土語的「小心!」。
突突聲響,擊在鏈網上的子彈爆出金石火光,有些打在地上,擊的水泥屑亂飛,木代抱頭就地滾翻到羅韌身邊,急趴到他身上,叫他:「羅小刀!羅小刀!」
羅韌瞳孔放大,身後浸著血泊,竟像是沒有生命跡象了。
木代失聲痛哭,伸手去堵他血口,吼他:「羅小刀,你醒醒啊。」
高處響起槍聲。
獵豹心中一凜:如果沒記錯的話,高處她並沒有安排人手。
這裡,需要回頭從鄭明山那裡說起。
五人、一雞、一車,緩緩駛出古城。
一萬三抱著電腦,緊張地看屏幕上攝像頭的迅速切換,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額上開始冒汗,愈發覺得一車人像是臨時搭起的草頭班子,不靠譜。
不敢立刻追上去,怕打草驚蛇,車子一路勻速,行進到某一段時,一萬三忽然失聲叫了句:「車子沒了!」
是沒了,從畫面上消失了。
鄭明山看了他一眼:「不是沒了,是沒攝像頭了,最後出現的路口是哪?」
一萬三趕緊切換畫面放大了看,隱約辨認出路牌,趕緊循跡搜索:「從江灣道那開始,就出城了!」
如果出城的話,那地頭可就大了,沒有現代科技佐助,天南地北,哪個方向都有可能。
但是追的話,又可能打草驚蛇,全盤壞了事。
除了還在昏迷和清醒的邊緣處掙扎的青木,三個人、一隻雞,都看向鄭明山。
鄭明山牙一咬:「媽的,追!」
鄭明山的字典裡,是沒有糾結或者掙扎這樣的字眼的,他也說不准這性格好還是不好:舉棋不定嗎?那就選一個,管它三七二十一,心裡想撿哪個就是哪個。
於是開足馬力,衝過那個沒有攝像頭的街口。
路開始顛顛簸簸,這裡地形的複雜超過鄭明山的想像,岔道極多,有些土路路段他還能憑借新鮮的車轍確定走向,而水泥路段就完全看不出端倪來,三來兩去的,鄭明山也失去了耐性,狠狠一踩剎車,破口罵了句髒話。
就在這個時候,曹嚴華指著電腦屏幕大叫:「車!車!又有了。」
又有了?鄭明山心中一凜,搶過了電腦來看。
不是先前的路口,出現在另一個路口,地圖定位來看,離的不遠。
放大了看,雖然看不清,但模糊著可以辨出,車裡除了司機,沒有其他人。
在行話裡,這叫「卸貨了」,把貨卸在某個地方了。
曹嚴華慌慌的:「怎麼辦?地方這麼大,誰知道他把我小羅哥扔哪去了……」
話還沒說完,身子一個趔趄,鄭明山已經掉轉車頭:「截他!」
有監控的幫忙,加上鄭明山不要命的車技,一路橫衝直撞,車裡人人變色,最終在一個岔路口,漂移著橫過車身擋在那輛車前頭。
一萬三隻覺得肚子裡晃蕩的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恢復過來,鄭明山已經帶著曹嚴華下了車,一萬三眼角餘光覷到鄭明山一把拉開車門,把司機拽下來,上腳就踢。
太粗暴了!
一萬三瞥了一眼電腦屏幕,向著外頭提醒:「大師兄,有攝像頭,往右轉點,別被拍到了!」
坐回座位,炎紅砂正瞪著他,一萬三脖子一梗:「咋了?」
炎紅砂說:「干的聰明唄。」
車子外頭,那司機被打的求饒聲不斷,曹嚴華擼著袖子,像個跟風的狗腿子,瞅空就上去踹一腳,曹解放脖子伸出窗口,眼睛滴溜溜瞪的溜圓,滑稽似的隨著拳起腳落而一驚一乍。
過了會,大概是問出什麼了,一萬三看到鄭明山手刀在那人頸後重重一切,那人就癱過去了。
車子重新發動,一萬三趴著車窗看身後橫著的車子和車邊倒著的人:「大師兄,咱就這麼著把人撂路上了?」
「嗯。」
一萬三居然覺得興奮,和羅韌的謹慎小心不同,鄭明山走在不管不顧的極端,如果拍大片的話,他一定是那種為了拯救世界炸了大半個地球留下一堆爛攤子的孤膽英雄。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