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湯瑪士正忙著為他的老闆做按摩。這種運動有助於萊姆保持肺部的清潔。然後還要為膀胱導尿,這工作每隔五六小時就要做一次。在脊髓受傷後,膀胱的括約肌可能出現兩種情況,或者完全打開,或者完全關閉。萊姆還算幸運,他的情況是完全關閉,這意味著一天只需要四次由別人幫忙,用導尿器和潤滑液打開那不肯合作的輸尿管就可以了。
伯格醫生在一旁看著這些程序的進行,萊姆也習以為常,對失去隱私權並不介意。對殘疾人士而言,體面是最早失去的東西之一。有時在清洗、排泄和檢查過程中,一不留意,就會讓身體的隱秘部位走光,而病情嚴重的殘疾者、真正的殘疾者,以及具有男子漢氣概的殘疾者,都不會因此而介意。在萊姆待過的第一家康復中心,每當有病人外出參加聚會或準備赴約,所有的病友都會駕著輪椅聚到他床邊,檢查這位病人的排尿量,這是外出約會成功與否的晴雨表。萊姆有一次就贏得他的殘疾朋友們的高度讚揚,因為他憋儲的尿量達到了驚人的1430毫升。
他對伯格說:「你看看窗台,醫生。我有我的守護天使。」
「哦,是老鷹嗎?」
「是游隼。通常它們會棲息在更高一點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要選擇與我為鄰。」
伯格瞄了那兩隻鳥幾眼,轉身離開窗邊,讓窗簾垂掩著。那個鳥窩引不起他的興趣。他身材並不高大,但看上去很勻稱,萊姆猜測,他一定是個長跑愛好者。他大約快五十歲了,但滿頭的黑髮,看不到一絲灰白的痕跡。而他的長相也帥得像電視台的新聞主持人。
「這張床挺棒。」
「你喜歡嗎?」
這是一張克林斯頓牌氣墊治療床,一個長方形的大傢伙。它有氣流支撐的床墊,裡面有將近一噸表面塗硅的玻璃珠。加過壓的氣體充斥在玻璃珠之間,支撐起萊姆的身體。如果他的身體還有知覺的話,他會感到自己好像漂浮在空中。
伯格輕啜了一口咖啡。那是萊姆吩咐湯瑪士準備的。在端來咖啡的時候,湯瑪士轉動著眼珠,低聲對萊姆說了一句:「我們怎麼突然變得有禮貌了?」才轉身離開。
醫生問萊姆:「你對我說過,你是個警察。」
「是的,我在紐約市警察局負責刑事鑒證工作。」
「你是被槍擊受的傷?」
「不是,是在搜查一個犯罪現場的時候。有幾名工人在地鐵車站的工地上發現一具屍體。那是一個年輕的巡警,已經失蹤了六個月——有一個連環殺手專門射殺警察。我奉命一個人到案發現場工作,在搜查過程中一根柱子塌了下來。我被埋了四個小時。」
「真的有人到處謀殺警察嗎?」
「殺死三人,殺傷一人。兇手也曾經是一個警察,當過巡警隊副探長。」
伯格看到萊姆的脖子上有塊粉紅色的傷疤。這是識別癱瘓者的標誌——呼吸機導管插進喉嚨里長達數月後留下的傷口。有人會依賴呼吸機好幾年,有人甚至一輩子再也離不開它,但是萊姆——感謝他騾子般強壯的體格和醫生的大力治療——在發生意外後沒有多久,就和呼吸機徹底擺脫了關係。他現在用自己的肺呼吸,就算在水裡憋上五分鐘氣也沒有問題。
「這麼說,你是頸部受傷。」
「第四頸椎。」
「哦,難怪。」
第9節:自主神經異常反射
第四頸椎是脊椎傷害的不設防區。脊椎傷害如果發生在第四頸椎以上,十有八九會造成傷者死亡;若發生在第四頸椎以下,傷者的四肢可能還能保留一些活動能力;但如果恰巧傷在臭名昭著的第四頸椎,即使傷者能夠僥倖存活,也幾乎已全身癱瘓。萊姆的四肢就已經喪失了運動功能,腹部和肋間的肌肉也大多消失,只能依靠橫隔膜維持呼吸。他只剩頭部和脖頸可以活動,還有肩膀能動一點點。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根倒下的橡木樑柱放過了一小股運動神經,使他左手的無名指還能活動。
意外發生後那一年像肥皂劇般的情節,萊姆對醫生省略不提。整整一個月的顱骨牽引:用鉗子夾住鑽孔機在頭上打眼,將脊椎拉直;十二個星期的頸椎固定架——用塑料護托和鐵架環繞住頭部,保持頸部不動。為了維持肺部運作,先插了一整年的大型呼吸機,然後又換成橫膈膜神經刺激器。無數次導尿。無數次手術。麻痺性腸梗阻,壓迫性潰瘍,低血壓,心臟緩搏。褥瘡引發潰爛,肌肉退化導致攣縮,差點奪去他寶貴的手指活動。還有折磨人的幻痛——他竟然在毫無知覺的部位感到難以忍受的灼熱與疼痛。
然而,他只告訴伯格最近困擾他的麻煩:自主神經異常反射。
這個問題近來發生得越來越頻繁:心跳加速,血壓上升,頭痛加劇。一些簡單的原因,比如便秘,都會引發自主神經異常。他說這根本無法預防,除非避免任何壓力和身體上的壓迫。
萊姆的神經康復指導專家彼特?泰勒醫生已經開始關注到這種異常反射發作的頻率。上一次,大約一個月前,這一症狀發作得非常嚴重,因此泰勒醫生教給湯瑪士一些應急的方法,可以不必等醫生到來及時採取措施。並堅持要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設定在電話的快撥鍵中。泰勒警告說一次嚴重的發作足以導致心臟病突發或中風。
伯格對他的狀況深表同情。他說:「在我進入現在這行之前,我主攻的是老年整形外科,遇到的大多是骨盆或關節復位之類的問題。我對神經學瞭解得不多。你復原的機會有多大?」
「零。這種狀況會永遠持續下去。」萊姆說。可能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快,他又補充說:「你明白我的問題,是吧,醫生?」
「我想是的。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萊姆搖搖頭,甩開幾絲下垂的頭髮,說:「每個人都有自殺的權利。」
伯格說:「我恐怕不能同意你的說法。在大多數社會裡,你或許有自殺的能力,但沒有權利。兩者是不同的。」
萊姆發出一聲苦笑。「我不是什麼哲學家。但我甚至連這種能力都沒有。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
林肯?萊姆先後要求過四位醫生為他實施安樂死,他們全都拒絕了。於是他說,好吧,我自己來。便開始最簡單的絕食自殺法。但是這種慢慢餓死自己的過程,竟然演變成一種純粹的折磨。絕食導致他劇烈胃痛,還伴隨著難以忍受的頭痛,讓他睡不著覺。最後他只好放棄。在這段過程中,他和湯瑪士有過一次極其痛苦的對話,他請求湯瑪士殺了他。這位年輕的看護眼含著熱淚——只有此時他才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情感——對他說,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做得到。他可以坐在一邊看著萊姆死去,可以強忍著不在緊要關頭救活他,但他實在沒辦法下手殺了他。
後來,出現了一個奇跡。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在《犯罪現場》一書出版後,有不少記者來採訪他。其中一篇發表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引用了作者萊姆親口所說的一段話:
「不,我沒有寫下一部書的打算。事實上,我的下一個大計劃是殺死自己。這是很大的挑戰。在過去的六個月中,我一直在找人來幫我這個忙。」
這番刺耳的話引起了紐約市警察局心理咨詢服務中心和他幾個老朋友的注意。尤其是布萊妮(她說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到死,他必須停止這種只考慮自己的念頭——就像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那樣——還有,既然她已經來了,她想就應該告訴他她正準備再婚)。
那段話也引起了威廉?伯格的注意。一天晚上,他主動從西雅圖打電話給萊姆。經過一陣愉快的交談後,伯格提起他讀過那篇關於萊姆的文章。停頓了一會兒之後,他問:「你聽說過『忘川協會』嗎?」
萊姆聽說過。這是他幾個月來一直在追蹤的「前安樂死」團體,一個比「安全通道」或「毒芹協會」更積極的組織。「我們的志願者是從全國數十個希望接受自殺幫助的人中挑選出來的,」伯格解釋說:「我們必須謹慎從事。」
伯格說他會持續跟蹤萊姆的情況。在此後的七八個月裡他們通過電話交談過好幾次,但伯格一直拒絕馬上行動。今天是他們首次見面。
「你沒有別的辦法可以過去嗎?只憑自己的力量?
過去……
「像基恩?哈羅斯那種方法?沒有。而且我覺得那種做法也不大牢靠。」
哈羅斯是一個住在波士頓的年輕人,因為全身癱瘓而決定自殺。在找不到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他最終用自己惟一能夠採取的方式結果了性命。憑借他僅存的一點活動能力,他在公寓裡放了把火。火燒起來之後,駕駛著輪椅衝進火海。他死於三度燒傷。
這件案子經常被支持安樂死的人提起,做為反安樂死法造成的悲劇案例。
伯格很熟悉這個案例。他充滿同情地搖搖頭。「不,任何人都不應該以這種方式死去。」他評估萊姆的身體狀況,看著那些電線和控制板。「你的這些機器都有什麼功能?」
萊姆向他一一解釋這些電子控制設備——用無名指操縱的「埃弗斯和詹寧斯」控制器,用嘴控制的吹吸式控制管,用下巴控制的搖桿,還有可以把他對著機器說的話轉成文字顯示在屏幕上的計算機讀寫機。
「但是這些東西都得需要由別人設定?」伯格問:「比如說,必須得有人去槍械店買來一把槍,把它裝好,打開扳機,然後連接到你的控制器上?」
「是的。」
這會讓協助自殺的人產生同謀犯罪的罪惡感,就像自己親手殺人一樣。
「你的裝備呢?」萊姆問:「它們管用嗎?」
「裝備?」
「你用什麼東西?對他們,嗯,做那件事?」
「哦,它非常管用。我從沒有聽到一個病人抱怨過。」
萊姆眨眨眼睛。伯格笑了,萊姆也跟著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能嘲笑死亡,那你還能嘲笑什麼?
「給你看看。」
「你隨身帶著?」希望頓時在萊姆心中綻放。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感到溫暖的感覺。
第10節:我必須小心
醫生打開手提箱,取出一瓶白蘭地、一小瓶藥丸、一個塑料袋和一根橡皮筋。萊姆在一旁看著,覺得他的動作相當講究。
「那是什麼藥?」
「速可眠。已經沒有人再開這種藥了。以前自殺要容易得多。用這小東西一了百了,沒有問題。現在,想用新出品的鎮靜劑自殺幾乎是不可能的。像酣樂欣、利眠寧、當眠多、先安諾……你可能會睡上好長一段時間,可最終還是會醒來。」
「那個袋子呢?」
「奧,這袋子。」伯格拿起塑料袋。「這是忘川協會的象徵。當然,是非正式的,我們不可能有會徽標誌那類東西。如果藥丸和白蘭地還不能解決問題,我們會用到這個袋子。把它套在頭上,用橡皮筋紮住脖子。我們會在裡面放上一點冰塊,因為過不了幾分鐘裡面就會變得相當熱。」
萊姆無法把目光從這三件道具上移開。那個塑料袋很厚,像油漆工鋪在桌面上的油布。他注意到那瓶白蘭地很便宜,那瓶藥也很普通。
「這房子不錯。」伯格四下打量著說道。「位於中央公園西側……你還有收入來源嗎?」
「不多。我偶爾會為警察局或聯邦調查局做些顧問工作。出事後……負責施工的建築公司賠償了三百萬美元。他們賭咒發誓說他們沒有責任,但顯然法律裡有一條明文規定,只要原告耷拉著口水被推上法庭,癱瘓者控告建築公司的案子就自動勝訴,不管錯在哪一方。」
「這本書是你寫的,對吧?」
「寫書讓我掙了點錢,不太多。這本書是所謂的『長銷書』,不是『暢銷書』。」
伯格拿起一本《犯罪現場》,翻了幾頁。「著名犯罪現場,看起來都是講這些。」他笑著問:「總共多少個犯罪現場?四十?五十?」
「五十一個。」
在意外發生後,萊姆開始寫作此書。憑借盡可能的回憶和想像,他在腦子裡一一重遊紐約許多舊犯罪現場。那些案件有的已經告破,有的至今還懸在那裡。在書中他寫到位於五點區的老釀酒廠,那座聲名狼藉的老房子,在1839年一個很平常的夜晚,有十三起互不相干的命案幾乎同時在那裡發生;還寫到查爾斯?奧布裡奇?迪肯,此人在1863年7月13日殺害了自己的母親,當時正值南北戰爭如火如荼之際,迪肯宣稱兇手是一名被解放的奴隸,使白人對黑人的仇視更加激烈;
書中有發生在老麥迪遜廣場公園戲院頂樓的建築師斯丹佛?懷特的三角情殺案,也有著名的柯爾特法官失蹤案,還提到了50年代的炸彈狂人喬治?摩特斯基、盜取「印度之星」寶石的衝浪手墨菲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19世紀的建築材料、下水道、廚師學校,」伯格翻著這本書念出聲來:「同性戀浴室、中國城倉庫、俄羅斯東正教堂……你從哪裡學到這麼多關於這座城市的知識?」
萊姆聳聳肩。在他擔任資源調度組組長的那些年裡,他對紐約這座城市的研究,絲毫不輸於他在刑事鑒證上的知識。舉凡歷史、政治、地理、社會以及公共設施等方方面面,無不瞭如指掌。他說:「刑事鑒證人員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對環境瞭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適應——」
就在他聽見自己的聲調變得熱情起來時,他猛地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