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萊姆忽然想到一件事。借助那台設計精良的翻頁機,他把《老紐約的犯罪》慢慢翻回到詹姆斯?斯奈德的那一章,找到他記憶裡的那一段文字。
一位著名的心理醫生指出(這種專門診治人們「心理」的職業,在當時才剛剛興起),詹姆斯?斯奈德的最終目的與其說是為了傷害這些被害人,不如說是想報復那些從前曾經給他帶來傷害的人。根據這位學識淵博的醫生的說法,他若不是想報復整個社會,就是想向這個城市的警察體系發起挑戰。
沒有人知道這種仇恨來自何處。也許,就像古老的尼羅河,它的源頭藏在人跡罕至的化外之地,而且說不定連這個大惡人自己也不知道。然而,從一個幾乎鮮為人知的事實中,或許可以看出一二端倪:詹姆斯?斯奈德在年僅十幾歲時,就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因被控搶劫而被警察抓走,他父親就此死在獄中,但後來證實他根本沒有犯罪。在這次不幸事件後,她的母親為生計所迫淪落風塵,而且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讓他在州立收容院裡長大成人。
他瘋狂地犯下這些罪行,是否想嘲弄這些警察,把一記響亮的耳光摑到那些於漫不經心之間摧毀他家庭的執法人員的臉上?
我們當然永遠也無法知道。
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為了嘲弄這些無能的「人民衛士」,「集骨者」詹姆斯?斯奈德將自己對這座城市的仇恨,完全發洩到那些無辜的被害人身上。
林肯?萊姆把頭靠回到枕頭上,又一次把目光望向牆上的一覽表。
泥土比任何東西都沉重。
它就是地球本身,一顆以鐵為核心的泥土星球。它殺人的方式,不是阻住空氣進入肺部造成窒息,而是壓迫細胞,直到它們在無法移動的恐慌中死亡。
莎克絲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她祈禱自己早點死掉,越快越好。在歹徒的鏟子擊打在她的臉上之前,就因為極度恐懼或心臟病突發而解脫。此時此刻,她對死亡的渴望是如此迫切,甚至比林肯?萊姆對藥丸和烈酒的渴望來得更加強烈。
躺在歹徒在她自家後院挖掘的墓坑中,莎克絲能感受到沃土的壓力,厚重而多蟲的土壤,正一點點地覆上她的身體。
出於一種變態的心理,歹徒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活埋她,一次只淺淺鏟進一點土,還仔細地用鏟背把她身體周圍輕輕拍平。他從她的腳下開始埋起,現在已快要埋到她的胸部,泥土不斷滑進她的浴袍,像情人的手指般圍繞住她的乳房。
泥土越來越重,壓力也在不斷地增加,她的肺部被緊緊箍住,每次呼吸只能吸進很少一點空氣。那人只停下過一兩次,望望她,然後又繼續工作。
他喜歡觀看……
她的雙手被壓在身下,只能緊繃著脖子,努力把頭部仰起,超過漸漸升高的泥土。
她的胸部已經完全被埋住了,接著泥土又蓋過她的肩膀,她的喉嚨。冰冷的泥土落在她臉部溫暖的肌膚上,沿著頭部四周滑下,填滿縫隙,使她的頭部再也無法移動。最後,他彎下腰,撕去她嘴上的膠帶。莎克絲張嘴正要尖叫,一大鍬泥土正好落在她的臉上,她哆嗦了一下,喉嚨被黑土噎住了。她感到耳朵嗡嗡作響,卻不知什麼原因,此時居然聽見一首她幼年時期熟悉的老歌「夏日的綠葉」,她父親過去常常用音響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這首歌,旋律悲傷,縈繞低回。她閉上眼睛,一切都變暗變黑了。她再次張開嘴,但又吃進了一大口泥土。
忘記死者……
此時,她已經完全被泥土埋住了。
一片寂靜。沒有咳嗽聲,也聽不到喘息——泥土是最好的封閉物。她的肺裡吸不進空氣,發不出任何聲音。一切都沉寂下來,除了那縈繞低回的旋律,以及耳朵裡逐漸增大的嗡嗡聲。
隨著她的身體漸漸麻木,她不再感覺到臉上的壓力,就像林肯?萊姆一樣完全失去知覺,她的思維活動也漸漸停止了。
黑暗,無邊的黑暗。沒有來自父親的話語,也沒有來自尼克的呼喚……沒有把汽車排擋從五檔調到四檔,再猛催油門,讓時速表一舉突破一百六十公里的夢……
無邊的黑暗。
忘記死者……
壓在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不停地擠壓、再擠壓。她只看見一個幻象:昨天早上從地下伸出的那隻手,那只揮舞著向人求助的手。但是,沒有人幫得上忙。
那隻手正在向她召喚,要她跟上來。
萊姆,我會想你的。
忘記……
第91節:簡直像個怪物
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中了她的前額。她感覺到撞擊的力量,但並不覺得痛。
這是什麼,是什麼東西?是歹徒的鐵鏟?還是磚頭?說不定,是823號嫌疑犯一時起了憐憫之心,覺得這種緩慢死亡的方法太過殘忍,決定向她的喉嚨一鍬鏟下,切斷她的血管。
又一擊,接著再一擊。她睜不開眼睛,可是能感覺到周圍亮了起來,接著有了色彩,然後是空氣。她用力吐出口中的泥土,吸進一點空氣,開始大聲地咳嗽、作嘔、噴吐起來。
她撐開眼皮,穿過充滿淚水的雙眼,看到的是萊昂?塞利托模糊的身影。他正跪在她身旁,旁邊還有兩個醫護人員,其中一個正把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伸進她的口中,挖出更多的泥土,另一個則在準備面罩和氧氣瓶。
塞利托和班克斯不停挖開她身上的泥土,用他們肌肉發達的雙手,把泥土拋到一旁。他們把莎克絲從泥土中拉了出來,她身上的浴袍像蛻化的舊皮一樣向後脫落。年紀較大、離過婚的塞利托連忙把目光轉向別處,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的肩上。但年輕的傑瑞?班克斯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過莎克絲沒有在意。
「你們……有沒有……」她艱難地喘息著,話沒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塞利托用期待的眼光看看班克斯,示意他回答。班克斯仍然氣喘吁吁,顯然剛才費了一番力氣去追逐罪犯,他搖搖頭說:「跑掉了。」
莎克絲坐起來,吸了一會兒氧氣。
「怎麼?」她說話仍然有點喘。「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是萊姆,」塞利托回答:「別問我為什麼。他緊急呼叫所有人,一聽到我們回答,就叫我們火速趕到這裡。」
突然,就是一瞬間的事,莎克絲麻木的感覺消失了。此時,她才第一次意識到在自己身上差點發生什麼事。她扯掉氧氣面罩,驚慌地向後縮去,眼淚汩汩流下,充滿驚恐的哭泣聲越來越大。「不、不、不……」
她瘋狂地拍打著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似乎想甩掉像蜂群一樣黏附在她身上的恐懼感。
「天啊、天啊……不……」
「莎克絲?」班克斯緊張地問:「喂,你怎麼了?」
經驗老到的塞利托揮手讓他的助手閃到一邊。「這不要緊。」他用胳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莎克絲四肢撐地,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她不停地哭泣著,把泥土緊緊地攥在手指縫中,像是要把它們扼死一樣。
終於,莎克絲平靜了下來,光著屁股坐在地上。她笑了,一開始笑得很輕,接著越來越厲害越大聲,整個人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她驚訝地發現,天空是那麼的晴朗——剛剛才下過一場雨,一陣夏日的暴雨,而她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她雙手環繞他的肩膀,臉緊貼著他的臉。兩人保持這姿勢好一會兒。
「莎克絲……噢,莎克絲……」
她從克林尼頓床邊退開,朝著房間角落的那把老扶手椅跑去。穿著深藍色運動長褲和亨特學院T恤的莎克絲一屁股坐進椅子,像個中學生一樣,把一雙秀美的長腿橫架在扶手上。
「為什麼是我們,萊姆?他為什麼把目標轉向我們?」由於吃了不少泥土,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
「因為被他綁架的人不是真正的目標,我們才是。」
「『我們』指的是誰?」
「我不確定,也許是社會,也許是這座城市,也許是聯合國,或者警察。我回過頭重新讀了一遍他的『聖經』,記述詹姆斯?斯奈德的那一章。還記得泰瑞對為什麼嫌疑犯要故意留下線索的分析嗎?」
塞利托說:「因為想讓我們成為幫兇,分擔他的罪惡感,這樣他才比較容易下手。」
萊姆點點頭,口中卻說:「我不認為是這個原因。我想那些線索是攻擊我們的一種方式,每有一個被害人死去,就代表我們失敗了一次。」
儘管穿的是舊衣服,頭髮也綁成馬尾辮梳向腦後,莎克絲看上去卻似乎比過去兩天來的任何時候都更加美麗動人。不過,她的眼神卻像鍍了一層錫一樣黯淡無光。萊姆心想,那每一鏟落在她身上的泥土,都給她的身心帶來了多麼大的傷害啊。一想到她差點被活埋的場面,萊姆便不忍心再想下去,趕緊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他為什麼要對付我們?」
「我不知道。斯奈德是因為父親被誤抓,死在監獄裡。至於我們的嫌疑犯,誰知道是為什麼?我關心的只是證物……」
「……而不是動機。」艾米莉亞?莎克絲替他說完這句話。
「那他為什麼又開始把矛頭直接對準我們?」班克斯朝莎克絲點點頭,接著追問。
「因為我們找到了他藏身的巢穴,救出了那個女孩。我認為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會這麼快找到他,也許就因此而惱羞成怒。萊昂,我們所有人都需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保護。我們救出了那個孩子,他雖然及時逃脫了,但仍有可能躲在附近伺機破壞。我敢打賭,你和傑瑞,我,庫柏,豪曼,鮑林,我們所有人都在他的報復名單上。同時,通知皮瑞蒂,叫他派人到莎克絲家勘察現場。我相信那傢伙一定很小心地保持現場乾淨,但還是有可能遺漏下什麼痕跡,因為他離開的時間比他預定的要早。」
「我最好也過去。」莎克絲說。
「不用了。」萊姆說。
「我必須去犯罪現場工作。」
「你必須好好休息。」他命令說:「這就是你現在要做的,莎克絲。我說實話你不要介意,你現在看上去真的髒極了。」
「是啊,警員,」塞利托說:「這是命令。我批准你休一天假。眼下我們有兩百人在搜查他的下落,弗雷德?戴瑞那邊還有一百二十名聯邦探員。」
「犯罪現場就在我家後院,而你們卻不讓我去那裡走格子?」
「沒錯,」萊姆說:「簡單地說就是這樣。」
塞利托走向門口。「你還有問題嗎,警員?」
「沒了,長官。」
「走吧,班克斯,我們去做事了。你要搭便車嗎,莎克絲?還是他們仍然相信你的開車技術?」
「不用了,謝謝,我的車子就停在樓下。」她說。
兩位警探離開了。萊姆聽見他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門廳迴響,然後,大門關上,他們就這樣走了。
莎克絲伸了個懶腰。
「好了……」她說,正好萊姆也同時出口:「那就……」
她看了一眼時鐘。「很晚了。」
「確實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