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那雁鈴兒又驚又羞,臊得滿臉通紅,趕緊把張小辮的手從身上推開,當即柳眉倒豎,「刷」地拔出腰刀,這正是:「蛾眉變作蟬娟刃,要殺席上輕薄人。」一旁的兩名哨官見勢頭不對,立刻站起身把她攔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已這妹子殺人如麻,伸手五枝令,卷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孫大麻子停下手來,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們雁營結義的大日子,怎能動刀動槍,你竟敢對三哥無禮,是不是不把我這個當兄長的放在眼中了?快給我把刀收起來了!」
張小辮原本的十分酒意,早被眼前這口亮晃晃的利刃嚇得醒了一半多,再定睛仔細一看雁鈴兒,方才赫然省悟,暗道一聲慚愧,竟沒分辨出這少年是個女扮男裝的美貌小娘子,綠林中最忌「戲嫂欺妹」,這是三刀六眼的罪過,真被人家當場剁翻在地也沒什麼好埋怨的,饒是他張三爺剛剛還自誇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嚇得氣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見這場面不尷不尬的豈是了局,連忙打個圓場,他說:「早就風聞,在靈州城裡有個希奇古怪的說書先生,能講諸般「袍帶公案」類的大書,凡是經由他口中說來,果是好聽,更能卜算吉凶禍福的興衰運數,咱們雁營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殺敵,兵凶戰危,生死難料,看現在天色尚早,既然喝過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閒耍一回,聽那說書先生講幾段故事,再問問他雁營此去征戰,鈍利究竟如何。」
張小辮求之不得,趕緊說正合心意,當下隨著眾人一同前往,這正是「要知古往今來事,須問高明遠見人。」
此時粵寇圍城,城中家家關門閉戶,茶館裡早已經沒人去了,只好到說書人的家裡去尋他,一行人轉街過巷,最後來到一座精潔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開了門,便有一個童子出來詢問來意,張小辮等人說明要找說書的先生講古,付過了茶資,就被引到堂中,眾人分職位高低在兩邊客位依次落坐。
不多時那說書人出來相見,只見這位先生,不過四十來歲,頷下留著短鬚,是個白淨面皮,體態削瘦,他自稱以說書講古為生,偶爾給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陰陽有淮,但從來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須推演卜算,只須察言觀色,就能知道來都的進退生死,別人問他從哪學來的這等本事,他卻只推說是博古方可通今,講古講得多了,自然能夠明白世間造物的興廢之理。
雁營潛出城外伏擊粵寇是軍機密事,自不能輕易洩露,另外張小辮自恃有林中老鬼指點,怎會信一個說書人說些有的沒的,只是既然來了閒耍,也不能不討個綵頭,所以就直接問那說書人,倘若我雁營臨陣作戰,兵甲鈍利如何?也就是問問他勝敗徵兆。
誰知那說書人一見張小辮,竟然吃了一驚,當堂怔了半晌,臉上更是變了顏色,道聲:「失禮了,在下萬不敢在列位官長老爺面前賣弄見識。」說罷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響馬子的脾氣,點火就著,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說書之人的如此怠慢,聞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來罵道:「恁般不識抬舉?你這廝雖不長進,卻也是有兩個耳朵的人,難道就沒聽說過咱們營官-靈州張牌頭的赫赫大名?且看爺爺割了你這兩隻沒用的耳朵!」
那說書先生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也是個極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聲冷笑,只道:「自家從來不肯說虛妄之語,但張營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說不得,不敢說,說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強相逼,那麼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死得倒還俐落些。」
正是:「只因算盡人間事,惹得殺身禍一場。」畢竟不知這位「說書人」窺破了哪些端倪,其中又有多大的禍端,才讓他抵死不肯明言,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第三話 撒豆羅剎江
上回正說到眾人想要卜算雁營的前程運數,誰知那說書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幾句話惹惱了雁排李四,李四當即拔出刀來,就要削他一對耳朵,孫大麻子卻是耿直之輩,不肯以強凌弱,趕緊在旁勸阻。
雁鈴兒也聽得不耐煩了,從位上站起身來,對張小辮說:「三哥,這廝言語不知進退,怕不是個良善之人,休要與他一般見識,咱們回營去了。」
張小辮心裡同樣是不怎麼痛快,自已解嘲道:「三爺以前有位老道師傅,就是在江湖上賣卜算命多年的金點大行家,你們這些招搖撞騙的門道兒,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你家張三爺。常言講得好,有卦口,沒糧鬥,若信卜,賣了屋。」說罷哈哈一笑,起身邁步就走。
書中代言,這位說書先生,也不是個平庸之輩,自幼熟讀經典,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一不通,無一不精,若論起他的才華來,就連那古時的大儒蘇東坡、白樂天之流也不肯放在眼裡,真正是胸懷萬卷,筆掃千軍,辯才無對,文采無雙,更擅談人命數,言下從無落空,但他念及世道衰頹,無心功名,退居在靈州城,只憑著賣卜講古度日。
他瞧出張小辮命數蹊蹺,只是不敢直言道破,本想把他們打發走了了事,但此人生來便是心高氣傲,此時見張小辮走得灑脫,心想:「若是讓他們如此走了,其本事豈不真要被人視為江湖伎倆?」於是叫道:「且慢,還望諸位軍爺息怒,既然來了,不妨先聽在下講段罕聞的舊事,消遣了再走不遲。」
張小辮等人本就是來聽「講古」的,為了圖個酒後的消遣,看那說書人言語客氣下來,便消了無名之火,回轉身重新落座,孫大麻子興致勃勃,咧著大嘴笑道:「不知先生要給咱們講哪段大書?可會講武松武大郎大鬧飛雲浦?俺祖上是山東清河縣人氏,最喜歡聽這些梁山好漢的事蹟。」
雁排李四則說:「那些短打的聽來總不盡興,倒不如說一回精忠岳武穆朱仙鎮大破金兵,或是說說大明英烈、燕王掃北,這些書才打得熱鬧。」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亂點,正不知要聽些什麼,卻聽那說書人開言道:「列位軍爺,咱自今日既不講史書袍帶,也不講公案短打,只伺候列位爺台一段民間流傳下來的奇異說話,這個說話的名目,喚作──《撒豆羅剎江》。」
眾人都道:「這可希奇了,從未聽過甚麼撒豆羅剎江,想那江水裡也能種豆子不成?不知羅剎江是在哪裡?此事又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只聽這個名目,想必應該是水路上的事蹟了?我等願聞其詳。」
只見那說書的先生整整衣襟,清清嗓音,「啪」地一拍醒木,教聽者收斂了心神,才將這《撒豆羅剎江》的說話娓娓道來,抑揚頓挫,張弛合度,講起來有疾有徐,果是引人入勝,他先是唱了一套入話的定場詞,詩云:
「怒氣雄聲出海門,舟人云是子婿魂;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擁銀山萬馬奔;上應天輪分晦朔,下臨宇宙定朝昏;吳征越戰今何在?一曲魚歌過晚村。」
這首古詩,單讚的是錢塘江潮,此潮漲落之勢浩大無極,風波險惡兇猛,常常吞落軍民,翻覆了過往船隻,所以那錢塘江自古便得了個「羅剎江」的別稱。
話說我國朝初年,就在這羅剎江畔,曾有一戶貧苦人家,當家的漢子,姓黃名衫字顥年,同妻子兩個,養著全家的爺娘子女,開了間磨豆的磨坊,起早貪黑,辛苦經營,勉強地度日,家中從不曾有隔夜之糧,吃了上頓發愁下頓。
在早些年,黃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戶,修道積善的人家,造橋鋪路屢有善舉,正不知是從哪裡觸怒了神靈,家業傳到黃顥年這輩,竟衰落的不成樣子,夫妻兩個每日哀歎,求天求地地禱告,不知這苦日子還要挨到幾時,要不要家裡上邊有老,下邊有小,真打算手挽著手,一同投到羅剎江裡尋個了斷才休。
有這麼一天,黃顥年在磨坊裡給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沒有拉磨的驢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滿身汗水,累個半死,收工時天色已經晚了,正待要關門回家,卻見不知從哪裡來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個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著一件白色的湖綢長袍,裝束詭異非常,在黑夜裡煞是顯眼,他逕自來到磨房的門前,滿臉堆著笑,與黃顥年深深打了一個問尋。
黃顥年回了一禮:「不知遠客到此有何見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討擾貴人。」原來他帶了一船貨物回鄉,行至羅剎江裡,遇到了大風浪,滿船的舟子和幫工,都被捲入了水中,這老客僥倖保住了船隻貨物,奈何沒了舟夫水手,船擱在淺灘上進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故此想請黃顥年幫個忙,替他看守一夜船隻貨物,等他到城裡雇來幫手,早上再行啟航,當然也不能讓黃顥年白忙活,屆時願以一成貨物相謝。
黃顥年雖然窮困,卻是個急公好義的男子,見不得別個有難,何況還有好處可分,當下應允了:「這等小事,何難之有,遠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貨物,絕無閃失。」
那老客再三稱謝,叮囑黃顥年飛萬別使貨物丟失,即便我轉天不能回來,我家後人早晚也會來取,然後匆匆離開,連夜趕到成中僱傭幫工去了,黃顥年就連家也不回了,獨自忍著飢餓勞累,到江畔攏了堆火,坐在地上守著船隻。
到了後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著燈籠來尋,黃顥年與她說明原由,妻子也說:「這是急人之難,行善的事,豈可疏忽。」當下兩人輪流看守。
不料接連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見那老客回來,黃顥年雖然不肯失信,又到城裡去找,四處打聽遍了,都沒有得到下落。
黃顥年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說不定那位老客倒楣走背字兒,遇到哪路強人害掉了性命,只是這船貨物如何處置?既然其中有咱們的一成,何不到船艙裡看看究竟是些什麼,然後再做計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進了船艙,一看滿艙都是黃豆,不下千斤,而且顆粒飽滿,黃顥年輕營了數年磨坊,從未見過這種上好的豆子,當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餘斤,回到坊間磨了豆漿,沒想到這些豆子做成的豆漿,飄香四溢,口感醇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傳,很快就賣個精光。
黃顥年夫妻兩個把生意做得順手了看又過了數日,還是不見那老客蹤影,就決定再從船艙裡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後主家尋來,連本帶利一併償還給他,如此一來二去,還不出兩個月,就把船裡的千斤黃豆取了一空。
黃家藉此發了一筆外財,真應了一順百順那句古話,黃顥年本就是商賈人出身,手中有了本錢周轉經營,自此趕趁時運,不出幾年就把家業賺得偌大,置辦了廣廈良田,家中奴僕成群,一日比一日興旺。
黃顥年時常感念當年那位老客,要是沒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們黃家今日的光景,他愈想愈覺得此事不同尋常,有時與妻子說起來,都道那老客形貌裝束奇異,未必是凡間的人物,料來是五通五顯之類的神靈,看我黃家一門善男信女,特意顯出神通相助,看來咱們應當修祠建廟,每年多做幾回道場,感謝上蒼之德。
可惜好景不常,到了第五個年頭上,黃顥年只要晚上一閉眼,就會夢到有人砸門,開門看時,見一夥凶神惡煞般的人直闖進來,這夥人個個相貌醜陋猙獰,皆是身穿白袍,頭戴古冠,對著黃顥年連罵帶打毫不客氣,口口聲聲說黃家欠了他譬老太爺一大筆錢,並且拿出一個帳簿來,一行行指給黃顥年看,那帳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黃家用老太爺船上的豆子賺了多少多少錢,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這筆錢做了什麼什麼生意,賺了多少多少利潤,你這傢伙悶聲發大財,還以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佔了,如今還帳的時候到了,快快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黃顥年每天都會從這個怪夢之中驚醒,醒來之後就看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傷痕,嚇得他魂不附體,茶飯不思,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自已心裡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禍了,趕緊請來一位能看禍福的居士,詢問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擅談因果,聽罷了始末,告訴黃顥年道:「閣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無富貴,但你夫妻不甘貧困,天天在家中對天對地訴苦不休,結果反被那羅剎江裡的邪魔外道聽見了,假意前來點化於你,騙你拿了水府中的東西,現在連本帶利都得還回去,那五通五顯多是山妖水怪,從來不會有善心感應,既有所施,必有所取,個古宿債相償,誰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產不夠的話,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黃顥年被人一語點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禍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備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豬牛羊三牲等許多供品,行船到羅剎江中,同妻子兩個跪在船頭焚香叩頭,將帶來的所有物事全部傾入江中,就看那濁水翻翻滾騰,從江裡湧出無數大魚,張開大口爭相吞食。
黃顥年暗自念聲「阿彌陀佛」,總算是發還了這場宿債,正自僥倖間,忽遇狂風大作,水底老龍驚,半空厲鬼哭,「羅剎江」中巨浪排空,壓頂而來,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隻,使船上之人盡數莽身魚腹,江水氾濫之災,又吞沒了黃家所在的村鎮,可歎黃顥年不肯守命自安,雖得了幾年富貴,卻賠上了滿門性命,真教「憑君縱有千鈞力,命裡安排動不得。」
這回《撒豆羅剎江》的說話,雖是半真半假,卻又無假不成真,只為勸那些怨天恨命之輩,休要眼光淺、口頭輕,指天叫地地胡言亂語,更不可貪圖非分得來之物。須知道「富貴只是五更春夢,功名好似一片浮雲,到頭來萬事皆空。」
這位說書先生對張小辮等人講古,真正是「說話僅憑三寸舌,稱出世上深與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點醒夢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聽得張小辮冷汗淋漓,坐立不安,卻不知他張三爺能否曉得苦海無邊,早早回頭,且聽『賊貓』下回分解。
第四話 三眼狐
且說「雁營」出戰在即,張小辮酒後帶著手下哨官們聽個說書人「講古」,講的是一段《撒豆羅剎江》的說話。
原來那說書先生看出張小辮命數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禍在身,而且還要連累靈州城裡的軍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著一發死個盡絕,就算是雞犬貓狗也留不來一條,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託借當年的一段故事加以點撥,但說書人講的事情,與張小辮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的,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謂「書不在厚,有味則馨;言不在多,有理則重」你要問「說書人」講的這個理是什麼理?他正是想告訴張小辮:「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隨你小子現在使盡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債相償,凶神惡鬼必定會找上門來,到時候再後悔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