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說雁有仁心,是因為一隊雁陣當中,總有老弱病殘之輩,不能憑藉自已的能力打食為生,其餘的壯年大雁,絕不會棄之不顧,養其老送其終,此為仁者之心。
大雁不僅有仁,更有情義,雌雁雄雁相配,向來是從一而終,不論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單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會再找到的伴侶,這是其情義過人之處。
天空中的雁陣,飛行時或為「一」字,或是「人」字,從頭到尾依長幼之序而排,稱作「雁序」,陣頭都是由老雁引領,壯雁飛得再快,也不會趕超到老雁前邊,這是其禮讓恭謙之意。
雁為最難獵獲之物,是因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際,群雁中會有「孤雁」放哨警戒,所謂「犬為地厭、雁為天厭、酆為水厭」,這三種生靈最是敏銳機警,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群雁就會立刻飛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論是獵戶還是野獸,都很難輕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之信,則是指野雁是南北遷徒的候鳥,因時節變換而遷動,從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稱秋天為「雁天」,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即便至聖至賢的人也未必能夠做足,所以依*獵雁為生的雁戶,無不敬重野雁品行。
雁戶獵雁的器械稱為「雁排」,是在一個渡水木筏子上鋪設排槍,先把排子隱藏在蘆葦蕩深處,然後再由身手矯健的雁民,身披簑衣,頭插雁翎,尋著雁蹤,偷偷潛行到雁群棲息之地,約是離著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則必然驚走雁群。
雁戶們潛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際,便突然點起一枝火把,雁群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覺,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這同時,雁戶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滅了,繼續稍無聲息地隱蔽不動,那些大雁從睡夢中驚醒,正要展翅騰空逃命,卻發現四野茫茫,一片寂靜,不免懷疑是那孤雁誤報,便嘈雜著責備了牠一陣,隨後放下心來繼續歇息。
雁戶們躲在四周,聽得群雁逐漸安靜下來,已然熟睡,就再次點起火頭,孤雁盡忠盡職,立刻再次報警,而雁戶們仍是熄滅火把,如此反覆幾回,雁群都被攪得心神俱疲,牠們長途遷徒,本就疲憊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驚攪起來,而蘆葦蕩中哪有什麼險情?最後終於惱火起來,活活將那孤雁啄死。
卻不知如此一來,正是中了雁戶的詭計,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兩次地驚攪,早已是困乏難擋,警惕性放低了許多,雁戶們趁此機會,牽動排槍四下合圍,待到那些野雁發覺大事不好,從睡夢中猛然驚醒過來,再想逃脫已經晚了,都放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難逃中彈身亡的厄運,這個獵雁的法子,喚作「打孤雁」。
雁戶們依*獵雁過活,也只勉強餬口,常被官府盤剝削壓搾,趕上離亂歲月,更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許多人仗著身手敏捷,藏身在蘆葦蕩裡,劫殺過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的勾當,也算是綠林響馬中的一路。
後來這夥人都被馬知府招了安,都被編為靈州團勇,號稱「雁營」,如今營管陣亡,圖海將軍就推舉張小辮去統轄此營,因為圖海暗覺張小辮查出將軍府裡藏著妖道,讓他自已十分地下不來台,以恐此人日後成為馬天錫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陰恨起來,打算找個機會要一舉除掉這些心腹之患,這正是:「朝中奸黨橫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張小辮卻還道這是上官抬舉,他哪裡曉得官場上明爭暗鬥的險惡之處,於是帶著孫大麻子和黑貓,大搖大擺地前去應職,想想那雁營裡,少說也有八九百號兵勇,如今都要聽張三爺的號令調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營中的老營管死後,營中以其子「雁排李四」為首,這李四不過二十幾歲,是雁民出身的鬧銀響馬,擅能扎排使統,故此得了個綽號,喚為「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稱,手中火器百發百中,他還有個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子「雁鈴兒」,雖然生得眉目秀豔,體態綽約,卻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兒家,勝過『水滸』扈三娘,不讓『西遊』羅剎女,除了能征慣戰,更有百步穿楊的手段,隨身一張雁頭彎弓,七十二枝雁翎箭,向來是箭不虛發,發必應弦,此時也作了男裝,跟隨在營中征戰。
雁排李四早就覺得充為團勇給官府賣命,雖然出生入死,卻不似官軍那般有糧有餉,遠不如在黃天蕩裡殺人越貨來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著順氣丸才能度日?正思量著要帶兵反出城去,到時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麼清軍、太平軍,只要膽敢進得黃天蕩,便隨著爺的性子,一發殺個痛快。
正這時,忽聞靈州捕盜衙門的張牌頭要來統領雁營,雁排李四是足踏風雲,氣沖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歡結交天下豪傑,心想:「久聞張牌頭大名,聽得耳朵也快起繭子了,既有機緣,何不會上一會,看看他是否果真是個出眾的好漢子,然後再走卻也不晚。」當下出來相迎。
誰知雙方一照面,雁排李四還以為自已看錯了,瞧那張小辮猴裡猴氣的一臉潑皮相,歪戴帽子斜瞪著眼,小號官服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肩膀上還架著一隻黑貓,只有旁邊那個麻子臉的,倒是生的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來也是得過些傳授的壯士。
但靈州自古就有拜貓仙的風俗,雁民們也尊貓仙爺爺,一見張小辮肩頭蹲著隻黑貓,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看輕於他,當即上前抱拳行禮,可心中卻是有些尷尬,不太相信就憑這個潑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殺潘和尚和白塔真人那伙巨寇?
張小辮慣會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又得林中老鬼指點,知道雁營之中多是草莽之輩,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問李四等人:「諸位好漢,以前可都是嘯聚山林的響馬?」
雁排李四和雁鈴兒等人聞言吃了一驚,「雁營」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團勇,官家早就表示對以前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官府變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節,不禁個個戒備起來,悄悄將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潛伏的官軍蜂擁上來,就亮出傢伙拼他個魚死網破。
誰知張小辮卻大言侃侃地說:「想我張家祖上就有人做過響馬盜,當年在綠林之中,那也是有字號有蹤跡的人物,自古以來,響馬多為明盜,遇到過往的客商大戶,先是放出一枝響箭為號,這才顯身出來攔住去路,並要念動劫山贊子說:『此山為爺開,此樹是爺栽,要想打此過,十個馱子留九個,牙崩半個說不字,嘿嘿,一刀一個草裡埋。』這就叫明目張膽,連馬頸上也要繫著鈴鐺,走到哪響到哪,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盜響馬了,絕不是尋常的草寇毛賊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眼,哪識得咱們『響馬子』的來歷,更不知咱這綠林義氣,就不是那些齷齪兒男能學得來的,諸位既然是響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灑脫的當世英雄,讓小弟有幸得遇,實是三生有幸。」
張小辮前兩天曾和孫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內的一匣子金洋錢,他信從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錢物招來禍端自毀前程,在沒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動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愛,把金洋錢全部帶到營中,當場分給眾人,以表結納之心。
古人言:「士為知已者死」,張小辮這幾句話果真是說入了巷,滿滿一匣金洋錢更是動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傑的襟懷,草莽的性情,一聽之下無不動容,都覺得先不論「張營官」本事如何,單只這番器量,以及仗義疏財的手段,也稱得上是宰相之材了,能夠說出這等言語,絕非凡品,此時雖然只是個雁營營官,想來日後必成大事,而且同為綠林一脈所出,我等將來如能跟隨在側,怎不得他些好處受用?於是盡皆心服,當場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為首的李四說道:「雖然我等多是出身於塵埃之中,卻也頗知英雄典故,曾見古今事蹟,曉得世間義氣二字最重,如蒙張三哥不棄,願先就此結納了,今後同生共死,榮損相連,不論刀山火海槍林箭雨,永遠追隨左右。」
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當時的民團兵勇當中,多有拉幫結伙拜把子的風氣,若不用此,便難以在軍中立足,這也該著是他們前世的緣份,命中天數近合,一見之下,都覺意氣相投,願意拜把子結為生死兄弟,擇日不如撞日,雁營眾人當即就撮土為爐,插草為香,張小辮、孫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鈴兒以及雁戶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在地,雙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已心口,當著那隻黑貓,對天盟誓,念起「插香令」來,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萬眾齊志,名標青史;
江湖一把,功業千秋;香火在手,砍血為盟。」
張小辮幸得林中老鬼點破了自身命數,只用三言兩語,便憑空得了一班好漢以性命相交,真乃如虎添翼,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此一來,何愁大計不成?這正是:「逢山必要先開道,遇水還得早架橋。」卻不知張三爺率領著雁營何去何從,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話 說書人
且說這座靈州城,從古就以出產花貓聞名,故此得了一個俗稱,喚作「貓子城」,雖是個繁華錦繡的富貴之地,卻為國家正值用兵之際,連年不斷的戰亂和災荒,一邊是官府催征盤剝,另一邊又是賊寇四處洗劫,附近的十里八鄉,多已被搜刮得民盡財窮。
那些個指*著捕魚獵雁為主的「雁戶」,大多沒有養家餬口的活路,紛紛落草為寇,但一打起仗來就是赤地千里,荒效野地中除了成群結隊出逃的難民,哪有什麼走貨的客商富戶經過,再也無處去殺富濟貧。雁戶們無非只剩下兩條出路,一是按照從古傳下的舊例,想當官-殺人放火受招安,在全伙被收編為團勇之後為國出力,隨著官府征剿賊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軍揭竿造反。總之投到哪裡都躲不開衝鋒陷陣,要怪只怪自家沒趕上好時候,身為社會最底層的雁民,又是生逢亂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槍前亡。
仔細權衡起來,畢竟這第一條路有糧有餉,又是名正言順,而第二條路則是誅滅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軍是拜上帝的,與靈州拜貓仙的風俗水火不同爐,普通民眾根本接受不了這個觀念,結果雁戶們經過商議,青壯之輩就隨著首領「老雁頭」,一同投了官府,在戰陣之中拿命換些錢糧,裝養族中的老弱婦孺。
老雁頭死後,雁營裡群龍無首,缺糧短餉,這夥人本是黃天蕩裡的響馬子出身,又不免時時恐懼官府猜疑,正打算譁變了反出城去,卻在此時馬大人派張小辮來做營官。
張小辮使出手段,結之以財,納之以心,雁營裡的草莽之輩果然感激不已,都願意追隨效命,眾人按照綠林規矩設香結盟,雖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為酒,但這古禮是先賢所留,傳到後世,萬古馨香不朽,念罷了「插香令」後,各道生辰八字,序過長幼,皇天后土,貓仙爺爺在上,一個頭磕在地上,砍血為誓,結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開幫立會的綠林響馬,向來是以湖南洞庭湖賊巢中的「盜魁」為尊,在入伙插香時,都要念頌一篇「常勝贊賦」為證,當時就連綠營官軍中的兵將,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別說是團練這種地方武裝了,所以才說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見得?且聽結義頌子:
「雁字營裡傳號令,有緣兄弟聽分明;今逢吉日開黃道,我等結義來荒郊;探得名山修金樓,地勢巍峨氣象高;南北英雄齊聚會,到來都是大英豪;正副營官先請到,十二哨頭把名標;命人巡山去望風,有無奸細聽蹊蹺;
再把盟壇塔築好,以憑結義認同胞;香焚頭把紀週期,羊左當年訂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後人結義勝同胞;香焚二把敬桃園,萬古義氣尚凜然;
砍血盟咒何以似,烏牛白馬祭蒼天;香焚三把為梁山,兄弟論交把命換;
吾輩今朝來結義,同心心德效古人。」
這是說結義要學古人一樣,做到金石不換、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結友,最重的是個然諾,不像當世的人們,只知道口頭結交,起先有酒有肉時,如膠似漆,到後來遇到困難就反目無情。
同營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歡喜無限,雖然按年紀來論,張小辮排不到眾人頭裡,但他身為雁營營官,眾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歲數大的,也稱他為三哥,張小辮也就稀里糊塗地認了,與大伙稱兄道弟,擺開酒肉來拼了一醉。
原來自打張小辮從塔王古井中起出風雨鐘,靈州上空的塔雲翻滾,真是雲生四野,霧湧八方,使得連日裡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懸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滿,淹沒了不知多少低窪溝壑,靈州城地勢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圍困的太平軍糧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溝困城,實際上仍是淮備開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連下了幾日,火藥多是受潮無法使用,眼看軍中糧草也已耗盡,再也無力拔城,只好聚攏部隊,淮備撤圍而去。
巡撫馬天錫在城頭上看出粵寇動向,明知賊寇接連折了幾陣,加上沒有糧草,退得必定慌亂,要是能有大隊官兵在週邊攔截,靈州城裡的團勇趁機出城相攻,來個內外夾擊,必定能殺他個片甲不回,奈河江南數省都已陷落,周圍根本沒有別的官軍可以調動。
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為靈州城孤掌難嗚,粵寇是想來就來,所以退兵時必定疏於防範,於是就盤算都要派數營精銳,繞出去在路上伏擊,但提督老圖海卻是死活不肯同意,靈州兵勇有限,僅夠固守堅城,絕不能輕易出動一兵一卒與粵寇大軍野戰,否則城防必然不穩,如果貪功丟了靈州,朝廷責怪下來可是萬萬吃罪不起。
但圖海提督隨後又說:「撫標和旗兵不能輕動,但長毛髮逆的氣焰恁般囂張,官兵任其從容徹走,豈不是助長賊勢?依本提督之見,咱們靈州的雁營驍勇善戰,咱們不妨就調遣此營出去截殺長毛。」
馬天錫心知圖海不僅心胸狹窄,更是貪贓枉法唯利是圖,常常以各種名目,到處搜刮財帛中飽私囊,實是肥得流油,他以有曾派人把幾大車財物運回北京,半路上卻都教雁戶中的響馬子給劫去了,所以他對這夥人懷恨在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後快。
自古道:「卵不擊石,蛇不鬥龍」以這區區一營兵勇,如何對付數萬之眾的大股粵寇?馬天錫本待不允,但轉念一想:「現在不能得罪圖海這老匹夫,而且如何能做到出其不意,勝敗之數還未可知。」當下籌劃一番,命雁營多攜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飽餐一頓,到得晚間,讓他們在夜裡藉著雨霧從水門出城,然後繞到黃天蕩裡潛伏藏納,等粵寇經過之時趁亂截殺。
雁營上下得了號令,皆知來日必然有場惡戰,但雁戶多是悍勇之輩,從來無懼生死,吃飽喝足以後,各自忙著整頓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著張小辮喝酒未散,孫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傑器量,拼起酒來接連乾了數碗,都是一飲而盡,又藉著酒興談論起武藝,二人各自不服,當場伸胳膊遞腿比試起來。
張小辮量淺,他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團桃花上臉來」,只吃了兩三碗酒,便已是東倒西歪,坐也坐不穩了,可身邊的雁鈴兒和幾個哨官還在不住勸酒,尤其是雁鈴兒,千杯不醉的海量,舉杯推給張小辮道:「三哥,今天好興頭,不妨再多吃一碗。」
張小辮眼花耳熱,舌頭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爺就要歸位了,趕緊抬手推開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沒淮,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鈴兒的胸前,一觸之下感覺不是太對,便隨手抓住,使勁捏了幾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賢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為何…為何長了如此一對好奶?」
《賊貓》